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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4-11-09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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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读夫人 >>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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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蒋卓君作了很大的努力,才抑制住内心不断涌上来的对于黑夜的恐惧。她向远处的购物
中心走去,那儿,灯火辉煌,霓虹灯闪烁。她想,有灯光的地方大概比较安全,也许还有找
到工作的希望。
  一群穿着桔黄色袈沙长袍,剃着光头的男男女女,在一个圆球状剧院前载歌载舞,铃铛
和鼓声带着古色古香的味道,这与旁边一家录音机商店放出的震天动地的现代摇滚乐形成鲜
明的对照。三三两两的行人说说笑笑地从旁边走过,几乎没人注意这群光头的舞蹈者。蒋卓
君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这群模样古怪的人,为什么在这儿蹦蹦跳跳?
  一个穿袈纱,剃光头的姑娘跳出队伍,把一叠纸塞到蒋卓君手中,没等她弄清是怎么回
事,那光头姑娘已经回到同伴中继续起舞。借着剧院门口通明的灯光,她看看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份印刷精致的宣传品和一张入场券。上面介绍,这是一种叫“克里逊纳意识”的宗
教,来源于印度。“克里逊纳”是印度教的最高神祗,是绝对真理的化身。只要相信它,人
就能逢凶化吉,就能得到幸福。那张入场券是克里逊纳教堂周末的免费晚餐,上面写着:请
来吧,克里逊纳保佑您!
  她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把它塞进白色的旅行包里。现在她需要的不是神,而是工作,
而是有个自己的家!
  一辆警车呼啸着迎面驶来,“嘎”地一声停在街对面的人行道前,两名警察从车里以迅
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窜出,跳上人行道上的一家咖啡店门前,用枪对准了正要逃窜的三男两
女。其中一个男青年转身反抗,被警察飞起一脚,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血顺着那青年的嘴
角流下,一副手铐转眼反铐在他手上。另外四人乖乖地面对着墙壁,双手抱在后脑勺,警察
在他们身上上上下下地搜索。
  这些在电视里屡见不鲜的场面被她第一次亲眼看见,不免心惊肉跳。她楞楞地站在那
里,十分好奇地看着这惊险的一幕,想象不出几个青年男女犯了什么罪。奇怪的是,路上的
行人没有一个人驻足围观,有的瞥上一眼,有的仿佛没看见似的照样走自己的路。她站在那
里,倒显得格外突出,等她发现这点,有点不好意思,于是赶紧走开。
  她想找工作,要是哪家通宵服务的餐馆雇佣她,今晚她就有了去处。
  根据同学和成人学校老师介绍的找工作办法,她决定大着胆子一家家去问。他们说,找
工作自我感觉要好,要会竭力推荐自己,还要机智灵活,对答如流。这对蒋卓君的性格来
说,不能不是个困难。但是,到了今天这一步,她已经无路可走,只好鼓起勇气走进一家用
电视里的卡通人物命名的“帕派”炸鸡店。
  店堂里只有两、三个顾客,灯光幽暗,每个圆锥型灯罩上映着栩栩如生的卡通人物,五
颜六色,姿态各异。
  “你要些什么?”柜台后面的一个女招待问,她是个年轻的黑人姑娘。
  “谢谢,我不要什么,”闻着炸鸡块的香味,她咽了口口水,“……请问你们经理在
吗?”
  “这么晚,经理不在了,只有一个领班,现在在仓库里。”那黑人姑娘亲切地说。
  她点点头,不知道领班管不管雇人的事,也不敢冒然询问。
  见她犹豫着什么,黑人姑娘又说:“如果你需要和领班谈谈,我可以去叫他。”  
“不用了,我……是来找工作的。”她吞吞吐吐地说。
  “找工作?”站立在柜台后面的几个男女店员一齐回过头来奇怪地盯着她,这使蒋卓君
涨红了脸,不知出了什么差错。
  黑人姑娘摇摇头,难过地说:“今天我们经理刚解雇掉两个,对面新开张一家肯得德鸡
炸鸡店,使我们的生意很不好,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明天是否还在这里呢!”  她很歉意地
连声说着对不起,然后颓然地往店外走去。
  “等一等,”黑人姑娘叫住她,“晚上找工作是很困难的,为什么你不在家待着,明天
一早再说呢?”她露出担心的神色。
  “谢谢你的关心,我知道了,晚安!”
  “晚安!”
  回到日落大街,路上的行人逐渐稀少。她在那家新开张的肯德鸡快餐店前徘徊了好一会
儿,终于没有进去。是啊,工作再多,也不可能在晚上等着她去找。她放弃今晚找工作和租
房子的打算,想先找一家旅馆住上一夜,她把希望寄托在明天,明天,她一定会有收获。
  她不敢走进门面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旅馆,摸摸旅行包里的钱,只有五十美元。她不断向
日落大街两边张望,希望看到便宜些的汽车旅馆招牌。渐渐冷落的街道使她心神不定,有点
焦燥起来。
  “嗨,”一个高大的白人妇女牵着一只咖啡色的皱皮狗从路旁的酒巴出来,亲热地与蒋
卓君打着招呼,她的声音很粗,有点嘶哑。
  “嗨,”她礼貌地回道。
  “中国人?”
  “是的。”
  “太好了,我的这只狗是纯种的中国狗,你们国家有很多,是吗?”
  “请原谅,我不太清楚,我们城里不准随便养狗,所以我不大见到狗。”
  “是吗?”白人妇女大大地惊讶了,“这多么不公正,为什么不能养狗?”
  “我想,大概是狗有许多麻烦,比如卫生问题,疾病问题……”
  “这些都不是理由!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白人妇女抱起自己的狗,捧在胸前,
“我这只狗太棒了,每天帮我拿报纸,陪我散步,帮我叼拖鞋,晚上睡在我的身边……”她
亲亲那只狗的鼻子,凑近蒋卓君,“你喜欢这只狗吗?”
  “……是的,”尽管她心里并不喜欢这只皱巴巴的小狗,然而和这个妇女说着话,害怕
的心松驰下来。
  “你知道吗?它是个girl(女孩)!”高大的白人妇女神秘地说,。  
  “很好。”蒋卓君随口说,知道美国人一向称雌狗为“女孩”,雄狗为“男孩”。  
  “你喜欢girl还是boy(男孩)?”那妇女用长长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小狗问她。
  蒋卓君笑笑,“我不知道……也许girl比较温顺。”
  “我最喜欢girl!”她说,黑暗中,蒋卓君感到她的眼睛特别亮,目不转睛地盯着自
己,她有点不自在。
  那妇女抱着皱皮狗再一次靠近蒋卓君,让她欣赏,她的手似乎无意识地接触到蒋卓君的
手臂,手指轻轻地在她皮肤上滑过,最后,竟在她的手腕处捏了捏。
  蒋卓君先是一楞,继而吓了一跳,同性恋?!
  刚来美国的时候,她碰到过一件奇怪的事。有一天她和廖沈学校的一个中国女留学生上
街,她俩亲热地勾肩搭背走在大街上,引来路人一串串惊异的目光。她俩觉得奇怪,往自己
身上反复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心里十分纳闷。回来后无意中说给一个美国
同学听,他不禁笑出声来。原来美国人以为她俩是同性恋。在美国,同性之间亲热的举动,
就会被人认为是同性恋。她后来在街上仔细观察过一番,确实,相拥而行的都是异性,偶见
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手拉手,一定会遭来好奇的或鄙视的目光:同性恋!
  她迅速地避开那女人再一次伸过来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你愿意上我家坐一会儿吗?”那高大的女人逼过来,象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亲热地
搂着她的腰,手指在她腰间轻轻地摸索,蒋卓君浑身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不!”她慌忙一闪身,边后退边说“我得走了。”
  “我会使你很快活的,”那女人并不甘心,伸出舌头在抹着唇膏的嘴唇上来回添了两
下,“我就住在这儿不远……”说着拉住她的手。
  “不!”蒋卓君叫了一声,把她的手使劲甩开,心里象吃了苍蝇般难受,她一转身,飞
快地拐进旁边一条马路,拼足气力朝前奔去。
  “Fuck!”黑暗中,她听见后面那女人给了她一句恶狠狠的国骂。
  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恐惧,只觉得冷汗直冒。不知跑了多远,她才停下来,不住地喘
着气。抬头看看路名,这条路名叫瓦恩街,灯光昏暗,街道冷清,她的心砰砰直跳。
  她开始后悔了,也许一开始就不应该从西比尔家跑出来,也许在她弄清楚长途电话费的
事情后就该立即回去。她想给廖沈打电话,叫他马上来接她,把她救出这可怕的境地。可
是,想到廖沈见了她会责怪她,他也许会说,看到了吧?工作没那么好找,房子也不那么好
租,还是安安心心回到露西亚家去吧,不要挑三拣四的了!
  不,她最不愿意听的就是这句话,她不想回露西亚家。
  可是,她从来没有住过美国的旅馆,前不久中国留学生、著名教授陈从周的儿子在汽车
旅馆做夜班经理时被墨西哥人杀死的消息,还记忆犹新。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寒颤。
  “嗨!”路灯柱后面闪出一个黑人青年,把她吓了一大跳。
  “嗨!”她轻轻地回答,赶紧挪动脚步。
  “中国人?”那人细长的腿绷紧在牛仔裤中,迈着迪斯科舞步,朝她走来。
  她下意识地点了下头,加快脚步。
  “太好了,我喜欢中国人!”他高兴地说。转眼,他赶到她的前面,把她挡在路当中。
  “你想干什么?”蒋卓君看看四周,百米外有一家旅馆,霓虹灯广告牌上“空房间”的
标记在一闪一闪,街上没有人。
  “嘘,不要那么紧张。”黑人青年把手指放在厚厚的嘴唇上说,“你要这个吗?”他从
裤袋里拿出一包火柴盒大小的塑料袋,只见一团白色的东西在她眼前一晃。
  “这是什么?”她疑惑地问。
  “我的天,你竟然不知道这是什么?”那人嘿嘿笑了起来,“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可惜不容易买到。”
  她厌恶这张笑脸。当他张嘴时,在路灯下,她清清楚楚看见那外翻的腥红色的嘴唇。她
想绕过他,可是他不让,“你想尝一点吗?”
  什么,这东西还能吃?蒋卓君更加迷惑不解,她一步步向后退去,《水浒传》里的蒙汗
药闪过蒋卓君的脑海,难道他想麻醉她然后再施暴,想到这里,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  
黑人青年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又紧逼过来,“你可以先尝尝,不贵,一口只要二十美
元……”
  “不……我不要!”她惊恐地说。
  “不要?”黑人青年笑着,“那太可惜了!我们做一笔交易,怎么样?”
  她转身想往日落大街逃去,被他一把抓住胳膊,她头皮发麻,心蹦到喉咙口。
  “非常遗憾,宝贝儿,我急需要钱,”黑人青年露出凶狠的神情,“我想你包里总该有
一点吧?”他盯着他的白色旅行包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交换,我需要你的钱……”
  她把白色的旅行包紧紧地抱在胸前,用足全身力气在他手里挣扎,“我要叫警察!”
  “叫吧,宝贝儿,警察就在这地下……”突然,她发现黑人青年的神色慌张起来,抓住
她的手松开了,他猛一转过身,撒腿就往黑暗处逃去。几乎同时,两个高头大马的警察从蒋
卓君身后窜出,向那个黑人青年猛扑过去,在瓦恩街上追了百来米,只听扑通一声,黑人青
年倒在地上。
  不一会儿,警察押着他,向停在街口的警车走去……
  她睁大眼睛象根木头似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身子微微发抖。
  一只温暖的手臂轻轻地扶在她的肩上,“怎么样,还好吗?”
  回头一看,她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乔丹!”她惊叫一声。
  “别怕,”他拍拍她,“一切都好了!”
  蒋卓君眼圈红了,支撑她的最后一点力气倾刻间消失,她软软地靠在乔丹的身上,泪水
象决了堤似的涌了出来……
  


  乔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从傍晚到现在,他水没喝过一滴,饭没吃一口,驾着车子几乎
跑遍整个洛杉矶市,现在总算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
  一出家门,他直往好莱坞大街驶去。他猜想蒋卓君可能会去学校上课,即便租房子,她
也会在学校附近找,这儿离森森的学校不远,房价也不贵。然而他在好莱坞大街从头到尾转
了两个来回,也没见到她的人影。照理,在满是汽车的路上,找一个步行的人并不困难。他
只好去好莱坞成人学校寻找,老师说蒋卓君今晚缺席。眼看天色暗下来了,他心里十分焦
急。蒋卓君来美国才半年多,到他们家后,除了上学、上街买东西,整天待在家中,她对美
国的情况知道得太少。作为律师,乔丹对美国社会的罪恶了解得太多,尤其是晚上,社会渣
滓泛起。如果蒋卓君出了什么意外,露茜亚和他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们雇佣她,就要对
她的安全负责。
  唉,露茜亚,露西亚!他的手在方向盘上焦躁地敲着,为八角三分电话费,你将露西亚
逼到多么危险的境地!他在心里一次次谴责露茜亚,多么愚蠢!多么斤斤计较。按乔丹的脾
气,他决不会为八角三分大动干戈,他甚至不会在一张电话费账单上发现有这么一个没打过
电话。账单来了,支票寄出去就是,哪有时间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去查对?可是他知道露茜亚
的脾气,她从来不付一分钱冤枉账,这是她的生活准则,乔丹无权干涉,也无法干涉。他们
双方的经济范围划分得十分清楚,只要是属乔丹的范围,那怕一分钱,露西亚也不愿开出自
己名字的支票。乔丹有时候故意拿些范围不明的帐单与她争论该由谁来付,最后以自己让步
告终。每到这时,胜利了的露西亚总是乐滋滋的,拥抱他,亲吻他。露西亚是一本打开的
书,毫不掩饰,毫不做作,尤其在床上,她没有一般女性的忸妮作态,乔丹喜欢的就是她这
样的性格。他和她先同居后结婚,虽然明显感到她过于自私的弱点,然而他不舍得放弃她,
在夫妻生活上她太适合他了。结婚以来,他处处体贴她让她,把她宠坏了,她的弱点无限制
地膨胀起来。他反复想:我该和她认真些,我要和她谈谈,我们现在有了汤姆,我不希望汤
姆具有这样的缺点。一个社会需要更多的关心、爱护和理解,汤姆应该具有这些品格。
  他找遍了蒋卓君可能去的一切地方,学校、超级市场、公共图书馆,还是不见她的踪
影。急得乔丹打了几次电话回家。第一次,露西亚告诉他,廖沈回来过了,“他问明了情
况,很冷静。他没有责备我,他说这也许是个误会。”露西亚说的时候好象松了口气,“不
过,”她说,“看得出廖沈很担心蒋的下落,他已经开车到他们认识的中国朋友处去找了,
还没消息。”第二个电话,露西亚告诉她一个重要的线索,一个叫科尔的心理医生来过一个
电话,说有一个中国妇女搭了他的车到日落大街的天主教堂附近,这个中国人告诉他,她是
西比尔家的保姆。“一定是艾拉!”露西亚着急地对乔丹说,“你快去日落大街找,让她快
回来,不然,明天我们上班怎么办?小汤姆看不到她,吵了一个晚上呢!”乔丹一听就火
了,他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平和地说:“我简直不能相信,露西亚,到这地步,你还是
只想你自己!你应该学会想想别人,难道艾拉愿意这样做吗?难道不是你的吝啬和粗鲁把她
赶走的吗?要是人家这样对待你,你会怎样?日落大街的糟糕情况你是知道的。亲爱的,要
是艾拉出了什么事,你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露西亚立即不吭声了,一会儿她竟然抽抽
嗒嗒起来,嘴里不停地为自己辩护。乔丹觉得厌烦,匆匆挂了电话。
  乔丹的本茨车飞速朝日落大街驶去,黑暗中,乔丹握着方向盘,脑子里紧张地思索:艾
拉为什么要去日落大街呢?是为找房子?那儿并没有好学校啊!重视教育的中国人不会不考
虑这一点的。她知道日落大街的犯罪情况吗?作为一个律师,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日落大街
的犯罪率居洛杉矶之首,想到这一点,心里焦急万分。为了尽快找到艾拉,为了万一可能出
现的意外,他准备向警察局求助。
  焦虑和担忧使乔丹的手心冒出了冷汗。除了出于一种责任感,他心里明白,他对她还有
着一份深深的感激之情。不知什么时候起,他觉得每天看到这个清秀端庄、黑发垂肩的中国
女子是一种愉悦,每天和她谈各种各样的看法心里很畅快。这是一个和美国人完全不同的女
性。他们一家给他家带来异国情调,带来恬静温馨的生活气氛。每天下班,远远看见她和汤
姆在草坪上游戏,在林荫道上散步,在起居室讲故事,餐桌上摆满了等着他们品尝的中国
菜,他就感到心满意足,心里由衷地升起一股感激之情。他和露西亚再不用为一顿晚饭而操
心,再不会互相赌气用爆玉米花权充晚餐。餐桌上,是他一天最高兴的时候。他们谈论的问
题总是那样有趣,他喜欢这个中国人用充满中学生腔调的语句和他讨论重大社会问题,通过
她,他知道那个古老国家中许多神秘而有趣的事。象汤姆离不开她一样,他觉得自己对她也
有一种依恋。
  不过,他发现蒋卓君并不开心,常常一个人呆呆地想着什么。他知道,她在他家里感到
十分拘谨,过得很不自在。一半因为露茜亚自私和傲慢,讲话太无顾忌,一半倒是蒋卓君自
己的心理状态造成。他不能对她明说,露茜亚实在是个很简单的人,对付她这样的性格,不
能太认真,你一硬,她就软了。不过,他希望蒋卓君自己去体会,去获取经验。这对她今后
受雇于美国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好处。在美国,象露茜亚这样的老板并不少见,雇员不能一直
把“自我”藏起来,那是要吃亏的。他大学刚毕业时,在一个有名的律师事物所找了一份工
作,他仰慕老板的名声,处处谨小慎微,不敢大胆行事。结果自己的才能无法施展,他终于
被解雇。临走,老板给他一句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记住,并不是每一个老板都喜欢言听
计从的人。不埋没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从此,他无论在那里工作,都尽量保持自己的本色,
敢于发表、敢于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自强不息,终于成为一个在民事诉讼中很有名望的律
师。露西亚并不是一个喜欢雇员对她言听计从的老板,她喜欢和人争论,要是人家辩过她,
她也不会生气,相反还会佩服别人。而蒋卓君不懂得露西亚,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本质
上她不善于观言察色,不善于唯唯诺诺,但是保姆这份工作使她过于约束自己,处处小心谨
慎,内心的积怨和委屈太多太多,终于在今天一日里爆发出来。如果平时她敢于渺视露西亚
的自私和傲慢,她把自己放在和露西亚平等的地位上,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即便露西亚无
礼追问,她也会坦然处之,不屑理喻。呵,女人!
  但是,露西亚实在太过分了,她让蒋卓君的自尊心受到极大地伤害,这是常人难以接受
的屈辱。蒋卓君也许不愿再回到他们家,想到这里,乔丹很难过。这是无法勉强的。但是,
不管怎样,他要尽快找到她,决不能让她出任何意外。
  乔丹来到日落大街警察局,要求协助寻找蒋卓君。警察局立即出动一辆警车,两个警
察,并且通知在外巡逻的所有巡警,要求他们加以注意,随时通报情况。
  乔丹他们在日落大街来回巡逻了两次,仔细观察了路上所有的行人,还是没有看见蒋卓
君的影子。正当乔丹很感失望的时候,在一家咖啡店前执行公务逮捕犯人的警察看到一个中
国妇女站在马路对面观望,立即用步话机通知了他们……
  载着那个黑人青年的警车闪着红白蓝三色的警灯驶离瓦恩街,在日落大街拐了个弯,消
失了。
  乔丹扶着蒋卓君,默默地注视着警车远去,“真危险,”他说,“你大概不知道,这是
一个毒品贩子,警察说他被逮捕过多次。”
  贩毒?想起那包白色的“蒙汉药”,蒋卓君这一刻才明白过来,她抽抽嗒嗒,十分感激
地说:“谢谢你,乔丹,我实在太害怕了!”  
  “现在好了,我们安全了!”乔丹帮轻轻地拍拍她。
  我怎么了?竟然靠在乔丹的身上?蒋卓君脸上微微发热,她下意识地把身子从乔丹怀里
闪开。
  “对不起,艾拉,今天的事我觉得十分抱歉,”乔丹认真地说,“露西亚让你受这么大
的委屈……”
  仿佛一下子从梦中回到现实,蒋卓君想起了今天下午所发生的一切。她今天的遭遇不是
露西亚逼出来的吗?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露西亚的丈夫,他来找她,向她道歉,难道不是要
她回到露西亚身边,回到那个使她厌恶的地方去吗?她立刻警惕起来。
  “不,我不再是艾拉,”她坚决地说,“我是蒋卓君!”  “为什么?”乔丹不知道
今天的事与艾拉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们没有权利改变我的名字,这是我的父母亲给我取的,我希望你们尊重我。”
憋了整整几个月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她感到舒畅,“从一开始我就讨厌艾拉这个名字,它使
我非常痛苦!”
  “对不起,”乔丹惊奇地望着她,试着叫她的中国名字,“硕―君―,”他很困难地把
“卓”发成“硕”的音,“我们并不知道你的想法,你应该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不
说出来呢?我们原以为,一个中国人会很高兴有一个外国名字的。”
  “也许有人高兴,但我不喜欢。”
  “硕――君,”乔丹再一次认真地称呼她,眼前这个看上去温顺的中国女人,原来骨子
里藏着这么股傲气,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拼命掩盖自己,然而十分痛苦。现在她终于
要解脱出来了,他说,“我很高兴你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不管我们如何对待你,你
应该是你本来的样子。让艾拉见鬼去吧!”乔丹再一次向她道歉,“露茜亚伤害了你,我感
到非常难过。事情我全都知道了,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你,更糟糕的是,露西亚查看你的
通信录和日记,她侵犯了你的隐私权……”
  “通迅录是我给她看的,”蒋卓君连忙说,“日记她看不懂。我只是为了向她证明我没
有打过电话,只要她相信我,我不在乎这一点。”  
  “但是,她没有权利这样做,”乔丹摇摇头,“她不应该一开始就认定你打了那电话,
才八角三分!她为什么不先查查我们自己有无可能打过呢?”
  “我已经查过了,我们都没打过。”
  “查过了?你怎么查的?”
  黑暗中,乔丹惊奇地睁大眼睛,听蒋卓君讲她如何给纽约打电话的经过,他简直不敢相
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中国女人怎么会想出这样奇怪的办法。要知道,这也是侵犯隐私。纽约
那位老太太完全可以拒绝她,奇怪的是那老太太居然相信她,帮助她,蒋卓君有着怎样的魅
力啊!尽管他为露西亚的错误被纽约那位不知名的老太太知道而脸红,然而,他的络腮胡子
掩盖不住嘴角的微笑,好一个个外表温柔而内心倔强的女人!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这样
有力的事实说服露西亚,她是不肯轻易认错的。即便为了让蒋卓君留下而勉强作一番道歉,
心里对蒋卓君的怀疑也不会消除。
  “叫我说什么好!”乔丹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这么去做,因为这样的调查是不合
法的,我甚至不会为这点小事去打电话给电话公司,我没想到电脑也会出差错。”
  “所以,露西亚宁愿怀疑我这个贫穷的中国人也不会怀疑电脑!”蒋卓君愤愤不平地
说。
  “现在,事实证明她错了,她一定会为你感到内疚。”乔丹说,“我希望你能给她改正
缺点的机会,她会用事实向你说明的。”
  “不,”她摇摇头,“我已经决定离开你们家,这样的想法不止一天了,今天的事促使
我下了最后的决心。”说着,蒋卓君看了看手表,十一点钟,她不能和他再说下去了。
  “一想到你会作这样的决定,我就难过。”乔丹失望地说,“我知道,你在我们家感到
很孤独,很苦闷。露茜亚有很多缺点,她不关心别人,眼里只有自己,这更增加了你的痛
苦。但是,我相信她会慢慢改变的,我希望你能看到这种改变。”
  “改变?”这是乔丹骗她回去的策略,明天一早,他们上班的时候麻烦就来了,汤姆总
要有人带,找个保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是她不会轻易相信乔丹的话,她说,“是的,我
希望露西亚会改变,改变她的一些犹太人的观念,这对她是好事。你们今后还会请保姆,希
望这样的事不要再发生在别人身上。露西亚是你的妻子,你有很大的责任。”她要走了,又
累又饿,脚下十分无力,她向日落大街方向走去。
  “是的,这是我的责任。看来,我和露西亚确实有点麻烦。”乔丹慢慢地跟着她。他抬
起头,望了望天空,晶莹的星星在灰蒙蒙的天宇上闪着冷冷的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婚姻是世界上最复杂的问题。我曾经有过好几个女朋友,我常把她们作比较,我觉得露茜
亚最漂亮,最聪明,知识也最丰富。她的性格出奇地直率,我们在一起总是有谈不完的话。
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从不对我说假话。当我们决定结婚的时候,她告诉我,她除了爱
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改变她下一代的犹太血统。她说我是爱尔兰人,孩子将
来就是爱尔兰裔,为此她和原来的犹太人男友分了手。因为这个世界上,歧视、迫害犹太人
的事实使她心寒,既使在美国这样自由平等的国家,反犹太人的罪行也从没有停止过。她不
希望自己的孩子因为血统的原因遭受歧视。她希望我能理解这一点。听了她的话,我想了很
久,虽然我希望有一个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女人爱我,但我不能不同情她的想法,她在我面
前是真实的,真实的美德任何人都无法抗拒。于是我们结婚了。”
  蒋卓君停下脚步,奇怪乔丹怎么和她说这些。
  “可是,夫妻间的事有时是很微妙的,也许,在晚上,你觉得幸福无比,你是世界上最
快乐的丈夫,可是白天,你的烦恼也就来了……就象今天这事……”乔丹露出懊丧的样子,
“不过事后,露西亚总是很后悔,只要我一生气,她就一个劲儿向我道歉。和你一样,我曾
经把她自私、吝啬的缺点看作是犹太民族的个性特征。可是后来,为了她,我读了大量犹太
历史和有关犹太人的小说,觉得那不是单纯的个性问题,那是历史造成的一种保护自己的心
态。犹太民族有一部血泪史呵,你如果了解这一点,你就不会对此太耿耿于怀。两千年来,
犹太人在被赶出家园四处流散、挣扎的苦难经历中,没有金钱就没有任何护身之物。他们认
为,金钱是一种保险,是一种生存的工具。多少年来,他们把发财、理财、生财、积财发展
为一种艺术。这是犹太人世代相传的防御性社会行为的结果。有的人甚至把这种防御性行为
发展到许多领域,你大概还记得前不久,我们三人关于母亲该不该打电话向女儿诉苦的讨
论,我和她的看法就不一样,因为我们生长在不同的环境。请你不要以为我是想说服你原谅
她,你不必同意我的观点。我只是在作一种分析。虽然现在犹太人的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变,
但是他们的观念一代代流传下来,而且,有些还混杂在其它形形色色的文化观念之中。于
是,人们的偏见就把那些吝啬、自私的缺点统统算作是这个民族的缺点,这是极端不公正
的。如果我不这样看问题,事情就很糟糕,恐怕我和露茜亚早就分手了。”乔丹说完,静静
地看着她,眼里充满期待理解的目光。
  “你是对的。”面对一个坦露心灵的人,她不会无动于衷,她从心底里同情乔丹,他的
话是那样真诚,他的分析是那样精僻,使她对露西亚感到微微的歉意。是呵,同样是两个世
界上历史最悠久的民族,中华民族虽然历经劫难,但是一直盘踞着自己古老的土地,而犹太
民族,他们流离失所,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除了口袋里的钱,他们还有什么是属于自己
的呢?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格外珍惜金钱呢?
  她停住脚步,乔丹那辆本茨车静静地停在日落大街一棵高大的棕榈树下。搞了半天,难
道今晚她要乘乔丹的车回到他们家去吗?她的脸色暗了下来。
  “放心,我不会勉强你做你不愿做的事。”乔丹走近汽车,为她打开前车门“你走累
了,总该坐下歇歇吧。如果你想上哪儿,我可以送你。”
  她的腿那样酸软无力,她的头昏昏沉沉,她看看乔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弯腰坐了进
去。  
  一接触到软软的座垫,她浑身就瘫倒在靠背上,眼睛微微闭上,她实在累坏了!
  “我知道,叫你现在回去就象回到地狱一样难过,我不敢勉强你,但你晚上不能这样在
路上走。”乔丹坐在驾驶座上,温柔地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送你去一个旅馆,我帮你
付账,你只管放心地住着,我叫廖和森森来看你。如果你想回来,这是我们最高兴的事,如
果你不愿意,那么就另找工作,我会尽量帮助你的。”说到这里,乔丹的声音低了下去,
“当然,这对于我们尤其是汤姆太残酷了。你知道,汤姆和我……们,都是那样爱你!”
  两滴眼泪从蒋卓君微微闭着的眼睛里滚了下来,面对这样一种真诚,一种善解人意的体
贴和关心,她的心完全软了。
  “不过,我希望你不要为了摆脱我们而急急忙忙就另找一个工作,你总该为森森找个好
点的学校,所以,你在旅馆里住着,慢慢找,不着急。家里我可以另外找个临时保姆,直到
你有着落为止。”
  “对不起……乔丹,”她极力抑制自己,可是肩膀还是抽搐起来,“我给你添麻烦
了。”
  “这是我和露西亚应得的惩罚……”说着,他伸过手去,小心地握住她那柔弱的手。
  她终于哭出声来,倒在他的肩头,一发不可收拾。伤心、委屈、痛苦、感激以及无可奈
何……各种复杂心情一齐从眼泪中宣泄出来。她的思想感情的潮水象打开的闸门再也无法阻
挡。多少日子以来,他一直想扑进谁的怀里,痛哭一场。这个人能理解她安慰她,这个人能
给予她帮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眼前的这个人在她内心深处最最隐密的地方占了一席之
地,她竭力回避这种莫名奇妙的感觉,回避他深遂而温柔的目光。然而,此刻,她什么也不
想,什么也不顾,她只想哭、尽情地哭,痛痛快快地哭……
  他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让她的眼泪尽情地流淌,心里充满柔情,“这是个多么好
的中国女子,我们竟没有珍惜她。”
  仿佛过了很久,他忍不住在她乌黑的发上轻轻地一吻。 
  慢慢地,她不再抽泣,她能感到乔丹软而温热的嘴唇停在她的头发上,手轻轻地抚摸着
她的肩膀,似乎要帮她熨平心中的伤痕。她沉浸在梦幻般的平静舒适之中,一动也不动,希
望这样的境界永恒。
  忽然,乔丹的嘴唇离开她的头发,握着她的手松开了,他有点慌乱地说,“我们该走
了!”
  蒋卓君抬起头,睁开迷惘的眼睛,象孩子似地依依不舍。黑暗中,她看见乔丹热切而苦
楚的眼神。
  “我应该赶快给你找个旅馆,然后给廖沈和露西亚打电话。”乔丹提醒她说,“他们一
定等得很着急了。”
  蒋卓君一下子清醒了。梦幻般的的宁静彻底消失,她的心砰砰地跳了一会儿,又回到原
处。_

女口果人尔能看日月白这段言舌,那言兑日月人尔白勺目艮目青有严重白勺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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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4-11-09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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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读夫人 >>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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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Mom, we are not leaving here, are we?(妈妈,我们不离开这儿了,是吗?)”森
森现在开口就说英语,面前的桌上摊着蒋卓君教他念的中国小学语文课本和格子簿。他苦着
脸,半天才写一个生字,脑子里想着周六早上的卡通片《海底小精灵》,不知妈妈什么时候
才让他看。
  “是的,我们暂时还要在这儿住下去。”蒋卓君回答,她正在一笔一划地用黑色水彩笔
在白纸上写着中国字,每个生字有字典那么大,她想制造一种中文气氛,贴在墙上让森森随
时能看到。
  “Sounds good(听上去不错)!”森森用铅笔顶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
  “怎么?你不想离开露西亚家了?”蒋卓君停住笔。
  “Because I like my school very much now (因为我现在很喜欢我的学校)。”森森
露出自豪的神色用英文叽叽呱呱说,现在他在学校里每门功课都是第一,英文已赶过原来最
好的学生。老师天天表扬他,他得的奖品贴满了教室一面墙,连欺负他的小朋友也对他另眼
相看。过两天,学校要举行一次盛大的校庆活动,他们班要表演话剧 Wizard of Oz(《绿野
仙踪》),他在里面扮演那个胆小的狮子,排练时,人人都说他演得最好。他天真地说,演
完这个戏,他就不再胆小,就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要是妈妈现在离开露西亚家,他就得转学
校,这么开心的时候,他才不高兴离开这个好学校呢!
  看着儿子的情绪这样好,蒋卓君感到宽慰,儿子来美国后的难关总算过去了!她对森森
说,“很好,只要你高兴,妈妈就放心了。”
  “We are not going back to China, are we ?(我们不回中国了,是吗?)”蒋卓君刚
低下头想继续写那些字,森森又问。
  “暂时不。”蒋卓君回答。
  “Good!”森森挥舞着手中的铅笔,高兴极了。
  “什么,你说什么?”蒋卓君抬起头,吃惊地望着儿子“你不想回中国了?”
  “Because I don't like to study Chinese(因为我不喜欢学中文)。”他对面前的语
文书皱皱鼻子,吐了吐舌头。
  “请你跟我讲中文!”蒋卓君生气了,“你又不是美国人,干嘛一点中文也不肯讲?”
虽然她知道森森一直害怕学中文,可是没有想到为了不学中文,他竟然连中国也不肯回去。
一开始,当森森会用英文和她对话时,她心里非常高兴,儿子再也不会因为语言障碍而苦恼
了。可是,这些日子,当森森开始不喜欢说中文时,她又隐隐地担心起来。她害怕和儿子之
间这种语言上的隔阂。她亲眼看见那些定居在美国的华侨,怎样在周末一早把孩子从床上拖
起,开车送他们到很远的地方上中文学校,几小时地等在那儿,下课后再把他们接回家。这
番苦心只是为了要下一代认识属于自己这个民族的文字,尽管身在海外,这些华人仍然无法
忍受自己的下一代背离中国文化这个根。现在,蒋卓君自己也面临这样的麻烦了,几个月前
还在哭着要回中国去的森森,现在连中文都懒得讲了。很难想象,儿子要是连语言都和她不
一致,其它又怎能一致起来呢?她不得不加重语气对森森说:“记住,以后和爸爸妈妈说
话,只能讲中文,不许说英文!”
  森森被妈妈责备了几句,噘起小嘴,低下头,一笔一划吃力地写着那几个中文生字。
  看着森森委屈的样子,蒋卓君后悔了。不是她和廖沈在森森刚来美国时加班加点逼他学
英文,让他赶上美国小朋友的吗?好不容易过了关,又责备他只说英文不说中文,小孩子怎
么经得起这样来回折腾?美国人家的孩子欢天喜地过周末,森森被她逼着学中文,太难为他
了。周围没有人说中国话,没有一处有中文字,在这样的环境教森森学中文连她自己都感到
气馁,怎能再怪罪森森呢!
  “中国人造出来的字怎么这样难!”森森又在小声嘀咕,他实在记不住那些生字。前天
叫他默字,他事先把字写在手心里偷看。被蒋卓君发现,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为此,森森伤
心地哭了一场。 
  “森森,妈妈态度不好,对不起。”她摸摸森森的头,“学中文很难,妈妈也知道,特
别在这里,没有中文环境,很难记住。可是我们是中国人,中文再难也是我们的语言,总要
学好它。你看,”她指指自己又指指森森,“我们是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的中国人,无
论我们走到那里,都改变不了这一点。中文是我们的母语,英文是你的第二语言,我们总该
把母语学好。现在你这么害怕学中文,回国会遇到很多困难。”
  “妈妈,要是能发明一种机器,装在人身上,进入一个国家,只要按一下机器,我们就
能懂那个国家的语言,那有多好!”森森眨着乌黑发亮的眼睛说。
  “傻孩子,这是不可能的。”蒋卓君笑了。
  “我将来长大了,就要发明这样的机器!”森森说。
  “学习知识总要用自己的脑子,怎么能用机器代替?来,你休息一下,妈妈给你讲个故
事”蒋卓君想了想说。
  “噢,开心!”只要不学中文,干什么都行,森森把面前的本子一推,一蹦坐到妈妈身
边。
  “你知道中国有个地方叫内蒙古吗?”蒋卓君问。
  “Inner-Mongolia,我们教室里的地球仪上有的,老师说,那儿有一望无际的大草
原。”
  “对了,那儿有大草原,草原上的牧民养了许多羊。你闭上眼睛想想,兰天、白云、青
草、红花,还有一大群一大群雪白的绵羊,多美啊!”
  “难道比大峡谷还美吗?”刚来的时候,廖沈带他们去过世界著名的风景区大峡谷,森
森以为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就是那儿。
  “这是不一样的美。你听我说下去,”蒋卓君知道森森听故事的时候爱打岔,她今天不
想和森森讨论那里的风景更美,而是想对儿子进行教育,“二十年前,在这个大草原上有一
对小姐妹,她俩比你才大一、二岁,一个叫龙梅,一个叫玉荣。有一次,她们赶着公社的羊
群在草原上吃草……”
  “等一等,妈妈,什么叫公社呀?”
  “公社就是……一个group(集体),牧民们在一起干活,羊呀马呀草原呀都是属于大家
的,生产的东西也是属于大家的。那天,龙梅和玉荣唱着歌儿在草原上放羊,晴空万里,阳
光灿烂。可是,你知道吗?草原上的天气瞬间就会千变万化。突然,草原上刮起大风,下起
大雪……”
  森森瞪大眼睛,出神地听妈妈讲这两个草原小姐妹为了保护公社的羊群,怎样与暴风雪
搏斗,与寒冷搏斗,最后终于冻成重伤。他皱着眉,嘴唇抿得紧紧的,好象和龙梅玉荣一起
使劲似的。
  “森森,你想一想,”蒋卓君说,“在那样恶劣的环境里,四周一片漆黑,风雪象尖刀
似地割你的脸,手脚冻得不能动弹,你会怎么办呢?”
  “不知道,”森森摇摇头,“我大概会哭的。”
  “是的,你很爱哭,可是哭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你就要和它博斗,
最后才能胜利。龙梅和玉荣不怕暴风雪,终于保住了公社的羊群。虽然受了伤,但是她们成
了英雄,成了全中国小朋友学习的榜样。森森要不要向她们学习呢?”
  森森点点头,突然问:“妈妈,她们这样做,公社会付给她们很多钱的,是吗?”  
他在说什么呀?蒋卓君一楞,“你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她生气极了,这是她的儿子
吗?她好象不认识似地看着森森,心里说不出地难过,“这样的问题真让我脸红,森森,你
让妈妈好伤心!”
  森森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突然生气,疑惑地眨巴着眼睛:“怎么了,妈妈?你为什么生
气?我们老师说,没有一样工作不该没有报酬的呀,there is no job without pay!龙
梅和玉荣为公社放羊,还受了伤,应该可以拿钱的呀。你帮露西亚带汤姆不是有报酬的吗?
为什么你不free(免费)带汤姆呢?”    
  “这是完全不同的呀!”蒋卓君没想到森森还会振振有词地说出这样一番话,她记得不
久前森森帮廖沈擦完汽车,问他要报酬,他说他的同学帮父母擦汽车已经积了不少零用钱,
买自己喜欢的玩具,他也想这样。廖沈听了哈哈大笑,虽然没有给他,却说自己的儿子象半
个美国人了。还把这当作新鲜事说给妻子听。蒋卓君责备廖沈没有对森森批评教育,廖沈认
为不必过于认真,他说:“有些观念谁对谁错说不准。比如文革时,穿瘦裤腿怎么看也不顺
眼,说是流氓阿飞。后来的牛仔裤腿那么瘦,我们不仅看惯了,不是也穿了吗?美国孩子帮
父母干活,父母给他们报酬,我一开始也很不理解,后来听美国同学说说,好象也有道理,
也许这可以培养孩子更早独立,不依赖父母。我们如果不喜欢这种方式,不给他就是,没必
要加以指责。”蒋卓君听了,一时无言,心里总觉得这和中国传统相去太远,怕森森受了影
响改不过来。这不,麻烦来了!森森到底是一张白纸,什么样的颜色都能涂上。她自言自语
地说,“这简直太可怕了!”
  “妈妈,我说错了吗?”森森摇摇妈妈的手,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你错了!”蒋卓君很严肃地说:“世界许多工作是有报酬的,因为它是人脑力
和体力的支出,但是,有一种工作是没有办法用钱来衡量的,因为这是用金钱无法买到的。
比如,龙梅和玉龙她们冒着生命危险抢救公社羊群,你能说出这种精神值多少钱吗?你能象
美国人那样一小时一小时计算工资吗?她们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想到钱,就象一个人看到另
一个人掉在水里,跳下去抢救一样,这是无私的,是志愿奉献的,是用金钱没法算的。”
  “我也相信龙梅和玉荣并不想要钱,可是人家应该给她们奖励的呀。我看到电视里的英
雄最后都能得到很多钱和礼物的。”森森说。
  “那是因为人们敬仰他们,感谢他们而表示的心意。但是,最好的奖励是全国小朋友都
学习这两个草原英雄小姐妹,这能用钱买得到吗?”
  “是的,是买不到,”森森歪着脑袋想了想,“反正我记住了,世界上有一种工作有报
酬,还有一种工作是不能计算报酬的。妈妈,你说对吗?”随即拍了一下妈妈的手,“我以
后不惹妈妈生气了。”
  “对了,我们现在学习语文新课好吗?”蒋卓君的心情微微舒展了。
  听了这个故事,经过这番争论,森森显得有点高兴,不反对再学会儿中文。
  蒋卓君打开语文课本,翻到《珍贵的教科书》一课,她给森森读一遍。
  课文讲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延安一所学校缺少教科书,有个战士冒着生命危险到很远的地
方去取,路上遇到敌机轰炸,他为了保护教科书,光荣牺牲。蒋卓君读完后,刚想讲解生
字,森森突然又问:
  “妈妈,他们怎么这么傻?”
  “怎么了?”
  “没有教科书,为什么不去复印呢?如果复印,那个战士就不会牺牲了呀!”
  “你在说什么呀,森森!”蒋卓君哭笑不得,“那时复印机还没有呢!”她的脑子里闪
过几天前看到的一则消息:海地总统的夫人对着一大群举着标语牌,要面包吃的饥饿百姓关
切地说:“我真不明白,你们没有面包,为什么不吃馅饼呢?”  ……
  她的心抽搐了很久,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一个新的麻烦:我整天为自己的寂寞和孤独而苦
恼,然而,我面临着一个比孤独和寂寞更为痛苦的事实,我忽略了我的儿子……  



  也许,她不应该回到西比尔家,应该义无反顾地离开这儿,离开这个陌生的国家,飞回
去,飞回生她养她的那块熟悉的土地。可是,为什么又重新回来,回到这座使她憋气的屋
子?对她来说,出国真是一件弃之可惜,拿着又没多大好处的宝贝。不知道有多少人象她那
样忧柔寡断舍不得丢弃!
  日落大街那晚,乔丹不顾蒋卓君坚持要住便宜的汽车旅店的意见,硬是把她安排在日落
大街一座很好的旅馆里,还叫服务员给她送来一顿美味的晚餐。她觉得自己象是做了一个很
长很长的梦,直到看着乔丹离去,才渐渐清醒。醒来后,她感到怅然若失……  
  乔丹回去后,廖沈的电话立即跟了过来,声音听上去很不高兴:
“三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还象个小孩似的,让这么多人为你担心,”他责怪道:“我深更
半夜一家家去敲中国留学生的门找你,把大家都吓着了,以为我太太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儿!”
  “露西亚没冤枉你,你当然体会不到。”蒋卓君噘着嘴说,心里十分不安。
  “要是我,就和她据理力争,绝不会象你一样傻乎乎出走。我忙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
出去逛马路!”
  “我是逛马路吗?”她委屈地说,“要是露西亚连这点也不能相信我,我待在她家有什
么意思!”
  “事实总是事实,女人家就是心眼小!再说,工作的主动权在我们手里,她要是待我们
不好,我们不声不响去另找个工作,然后拍拍屁股走就是。怎么能象你这样,什么着落都没
有,嚷着要走。结果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待在旅馆里!”
  住在这旅馆里,让乔丹付七、八十元一晚的房租,实在太贵了。蒋卓君并没有感到好
过,可是,对露西亚的那种对立情绪,要她现在回去实在太难,廖沈一点不懂蒋卓君的心,
这使她又伤心起来,“你不是不知道,我早就不想待在他们家了,可是你就是不理我……”
  “我早就说过,好房子,好工作不是你想要就有的。你自己找过,总该有体会了吧?其
实,我也是常常注意报纸的招工广告的,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特别是要找个有好学校的区
域很不容易,你愿意森森去上一个不好的学校吗?”
  “……”蒋卓君不吭声了,廖沈的考虑是对的,她觉得对不起廖沈,那么忙,让他找了
大半夜。其实,她一向不喜欢打扰别人,怎么会冒冒失失跑到中国留学生家里去呢?这说
明,结婚那么多年,廖沈还是很不了解她。
  “卓君,我现在就来接你,”廖沈说,“我们把房间退掉吧!”
  “不不,你不要来,房间不能退了,你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蒋卓君连忙说。
  “那么,让我来陪陪你,我们好好谈一谈。”
  “不,”蒋卓君坚持着说:“就让我一个人待着,我需要这样……再说,森森明天起床
上学还需要你呢!”
  ……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电话铃声响了,是露西亚,声音有点沙哑,十分低沉,“对不起,硕……
君,我为昨天的事很难过,请你原谅我……”
  这一声“硕君”,使蒋卓君楞住了,露西亚第一次不再叫她“艾拉”,看来乔丹已经向
她转达了她的想法,心里不觉一热。
  “我希望你能回到我们家来,你是知道的,汤姆、乔丹和我,都很爱你,爱你们一家,
我们实在不舍得你们离开……”
  这话使它感动,使她的心很温暖,她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静静地听着。
  忽然,听筒里传来汤姆犹豫不决的声音:“嗨……蒋!”
  他们教小汤姆也不喊她“艾拉”了,她激动地对着话筒说:“汤姆,汤姆,你好吗?”
才隔一夜,她感到自己是那样想念他,恨不得把他抱在手里亲亲他可爱的笑脸,她充满深情
地说:“我爱你,汤姆!”
  一听是她的声音,汤姆立刻叫起来“艾拉、艾拉!”
  蒋卓君清楚地听见露西亚在一旁慌忙纠正他,“不是艾拉,是硕―君―蒋。”
  “No ,艾拉!”汤姆一个劲儿对着话筒喊道:“艾拉,come back,come back
(回来,回来)!”他的声音带着哭声。
  是的,对于汤姆来说,她是艾拉,只要回到他身边,她的角色就不会变,代表这一角色
的符号就是艾拉。汤姆早已习惯了,何必苛求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呢。于是她说:“Yes,汤
姆,我是艾拉。”
  “艾―拉!”汤姆咯咯地笑了。
  如果说,昨晚的遭遇已经使蒋卓君十分后悔出走的行动,乔丹把她安排在这样的旅馆已
经使她深感不安,那么,汤姆在电话里的一声呼唤,彻底动摇了她执意离开露西亚家的决
心。然而,一种不可名状的隐隐担心在她心里滋长:如果回去,一切还会和原来一样吗?
  不一会儿,廖沈赶到旅馆,一脸的倦容,看得出,他也没睡好。
  “回去吧,卓君,”廖沈温和地说,“事情弄清楚了,露西亚也知道自己错了,她一早
就催我快点出门接你回去,她还一再要我向你道歉呢!”他走过来,搂着她的肩膀,轻轻地
说“对不起,知道你很苦闷,我没有时间关心你照顾你。但是,目前,我们没有其它的工作
和住处,暂时只能回去。森森昨晚等你,很晚才睡。今天早上见你还没回去就哭了,说妈妈
一定没有找到我们自己的家……”
  蒋卓君心里一酸,眼圈红了。
  “你别急,我会留心为你找个好工作的,”廖沈继续劝说着,他用手抹去妻子脸上的眼
泪,“乔丹说,如果你实在要走的话,他也愿意帮你提供工作方面的信息。他说,应该让你
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该勉强你。我觉得,乔丹真是个少见的好人!”
  一提到乔丹,蒋卓君的心就扑嗵一下,昨晚乔丹在她发际间的吻好象还凝固在那儿,她
的脸微微一红,把头埋在廖沈胸前。
  象是害怕妻子再走掉似的,廖沈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当他们的旧丰田车轰轰作响地拐进西比尔家那条结满紫莓的林荫车道,一眼就看见露西
亚站在车库门前,焦急地张望。
  昨天深夜,乔丹回家,对露西亚发了好大一顿火。露西亚从来没看见丈夫对她这样严
厉,“你太吝啬,唯恐自己失去什么,结果,恰恰相反,你越是这样,失去的越多。除了关
心你自己,这个世界上你还关心什么呢?”乔丹又自责地说:“我从前太宠你,太顺从你,
结果反而害了你。”她听了,感到委屈,又感到内疚。她争辩说,如果电话局的帐单不发生
错误,不是什么事也没了吗,怎么能都怪到她头上呢?乔丹听了,更加生气:“难道你还没
有意识到自己错了?我真拿你没办法!”说着在壁橱里抱起一条毯子睡到书房的沙发上去
了。这使露西亚惶惶不安,这在他们同居和结婚以来的四年里是第一次。她害怕了,在床上
翻来复去睡不着。乔丹过去对她那么宽容,总能原谅她的一切弱点和缺点,把她当孩子似地
加以庇护,为什么独独这件事不能原谅她呢?难道她真的象乔丹讲得那么自私吗?她不是有
意要伤害蒋卓君的,误会是电话局造成的,这件事的后果难道不应该由电话局来承担吗。她
越想越委屈,难道她承认错还不够吗?乔丹还要她怎样呢?她想跑到乔丹的沙发前,求他回
到床上来,她不能没有他,哪怕只是一个晚上。可是,想到乔丹那怒气冲冲的样子,就打消
了念头。也许,只要蒋卓君回来,原谅她,乔丹就会把气消掉。所以,一早她就给蒋卓君打
了电话,教汤姆跟她说话,叫她回来。她觉得蒋卓君是个好人,是个很有爱心的保姆,对汤
姆的照顾全心全意。要是她走了,很难再找这样一个保姆。于是,露西亚今天请假在家,她
在花园里苦苦等着,她相信汤姆的呼唤能够感动蒋卓君,蒋卓君会回来的。
  “对不起,硕……君,”看到蒋卓君终于回来,露西亚喜出望外,连忙迎上去,羞愧地
说,“我错了,不该冤枉你,我对你太tough(粗暴)”露西亚眼里闪着泪花,“你能原谅我
吗?”
  “It is over!(事情过去了)”蒋卓君淡淡地说,她在心里原谅了她。
  露西亚伸开双臂,上前紧紧地抱住蒋卓君,“谢谢你,谢谢你回来,我爱你!”
  蒋卓君也伸出手无言地拥抱了她,一滴眼泪落在露西亚的肩膀上。她们沉浸在各自的感
叹里。
  一阵风吹来,几片狗木花瓣轻轻地飘下,落在草坪上,悄然无声。
  廖沈站在汽车旁,两臂抱在胸前,眯着眼,微笑地看着这颇为动人的一幕,然后摇摇
头,轻轻地说:“This is woman!(这就是女人)”
  ……
  日子又象从前那样每天在这幢楼里循环往复。
  然而,蒋卓君感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正在这个家里慢慢地显露出来。乔丹变得沉默,露
西亚变得客气。每顿晚饭,他们夫妇俩礼貌地说着天气之类的话后就闷头吃饭,蒋卓君觉得
十分尴尬。她不得不常常找出一些能引起他们兴趣的话题,比如汤姆智力方面的进步,里根
总统的家庭趣闻,中国人的生活习俗……然而,常常是她和露西亚在起劲交谈,乔丹只是静
静地听,表情始终那样深不可测。从前餐桌上热烈的讨论和争论的气氛消失了。这对夫妇显
然都在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什么。  
  终于有一天,露西亚十分忧郁地来找蒋卓君。
  “蒋,”征得蒋卓君的同意,她和乔丹现在这样称呼她,因为美国人实在发不好“卓”
的音,她用商量的口气说:“我需要你的帮助,你今晚能不能帮我加班带汤姆,我和乔丹要
出去。”
  今晚?今天是星期三,是蒋卓君成人学校上课的日子。她犹豫了,“你们能不能改到明
天?我今晚有课。”
  “我知道你有课,”露西亚显出为难的样子,“我和乔丹要去看医生,约好今天晚上。
你能帮个忙吗?”
  蒋卓君一惊,“怎么,你们生病了?”
  “是的,我们俩都病了,需要去看心理医生。”露西亚说。  
  “心理医生?”蒋卓君奇怪地问,她知道心理医生是给精神病人看病的,他们俩看上去
神经都很正常。
  “乔丹这一阵老是和我闹别扭,我实在受不了了,怕这样下去会走向离婚。”
  蒋卓君眼里闪过一丝不安的神色,“但是,”她说,“这和心理医生什么关系呢?”在
中国,夫妻不和只是里弄调解委员和单位领导的事。
  “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心理医生也为普通人服务了。”露西亚看出蒋卓君的疑虑,解释
道,“六十年代前,心理医生只为精神病人看病。后来,人们发现在科技高度发展的今天,
世界变得越来越纷繁,人人承受的各种心理压力也越来越多,普通人的精神也不断受到创
伤,因此,心理医生开始为各种有心理负担的人服务。现在,我们不论有什么矛盾,比如工
作不顺心,与单位领导、同事合不来,或者父母兄妹、婆媳、夫妻之间的不和,性生活不协
调,丧失亲人的痛苦等等,都可以去找心理医生,他们能帮助排解、疏导人们心理的障碍,
这样就避免和减少了一些离婚、自杀和犯罪等社会问题的产生。”
  “但是……你和乔丹会有哪方面的麻烦呢?”一种莫名的担忧萦绕在她的心头。自从日
落大街那晚以后,她和乔丹明显疏远了,他不知道乔丹想些什么。只要他们两人单独在一
起,她会立即感到不安,乔丹似乎也有点紧张,于是,她会马上找个借口离开。她为这样的
局面感到烦恼,虽然她想自然些,想和以前一样坦然,但是她的举止反而变得更加拙劣。
  “我也不知道,”露西亚叹了口气,“这么多天,他一直睡在沙发上,晚上不理我,我
受不了了。”
  “……也许他工作上碰到了什么麻烦,过两天就会好的。”蒋卓君安慰她,心里却不安
起来。
  “不,不是工作上的事。”露西亚摇摇头,“我们美国人夫妇关系和你们中国人不一
样。我有时候很不理解你和廖,比如他先来美国,和你分居三年,这在我们美国人看来简直
是不可思议的事,在美国,很短的分离就会毁掉一段美满的婚姻,可是你们俩好象什么事也
没发生。现在,好不容易团聚了,廖一直在学校里忙,也不天天回来,几乎没有时间陪你。
要是我,早受不了了。可是,你好象无所谓似的。如果乔丹这样对待我,我也许早和他分手
了。现在乔丹的作法是在发出一个危险的信号,心里象被那些紫莓藤刺了一样,说不出的难
过,我怀疑他另有所爱,我真希望能象你一样不在乎就好了!”
  蒋卓君真的象露西亚所说的那样不在乎廖沈是否每天回家吗?她真的对分居三年无所谓
吗?她不能欺骗自己,也不能欺骗露西亚,她老老实实地说:“事实上,作为一个女人,我
很在乎廖沈对我的态度。我也希望他每天回家,尤其在这儿,我没有亲朋好友,很想和他多
说说话。廖沈这样使我很痛苦,但是我知道他真的很忙,我不应该妨碍他,我从不怀疑他另
有所爱。”
  “是吗,那是你们中国人的理智。”露西亚摇摇头,“怪不得罗素说,中国人爱的情感
是罕见的,强烈的爱被认为是那些邪恶的女人和误入歧途的昏君才有的特点,中国的传统文
化反对一切浓厚的感情,认为一个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保持理智,难道一个人作爱时也能
保持理智吗?因为你们强调理智,所以没有享受过最高的欢乐。怪不得你能忍受和廖沈长期
分离的痛苦,我从你和廖的身上看到罗素的分析有一定的道理。” 
  “你一定误会了,”蒋卓君说,“我们的古诗中和许多文学作品中描写过非常强烈的爱
情,这种情感一点也不罕见,相反是我们传统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我指的情感不是你们中国人认为的只是精神上的那种,”露西亚说,“而是指精神上
和生理上高度统一的那种。我们从来不把性爱和邪恶连在一起。当我决定和乔丹结婚时,还
有着明显的非爱的因素,就是想改变我下一代的犹太血统,可是当我和乔丹共同生活了这些
年后,才体验到什么是真正的爱。那是一种既是心理又是生理的两重因素的高度统一。这种
爱可以强烈到任何程度。乔丹很懂得怎样使我快活,做爱时从不只顾自己,他知道怎样才能
使我快乐地进入最后一幕。这是我和其他男友都不曾有过的最具有艺术力的体验,只要有过
一次,你就害怕失去它。每一次,我们都无比陶醉,我们都相信最最美好的一定还在下一
次。”露西亚眼里闪着快乐的光芒,她弯弯的长眉高高地扬起,“所以,我们过得非常快
乐,唯恐不能在有生之年充分享受这一切。蒋,告诉我,你有这样强烈的爱的体验吗?”
  “我……”蒋卓君惶恐地看看她,她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一个问题,象露西亚这种近乎
疯狂的体验她只是在书中和美国R级电影里看到过,她原来怀疑外国人对这类事故意喧染和
夸张,露西亚的话使她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不过,她从不和别人谈起夫妻之间那些事,哪怕
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于是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不好意思告诉我?”露西亚很遗憾,她原想证实她和乔丹的性生活一定比别的夫妇
更生动更有趣,蒋卓君不肯说,她只好作罢,“这是隐私,我无权过问。不过,我想知道,
如果当你需要廖的时候,你会告诉他吗?”
  “不,”蒋卓君立即否定,“我希望他自己感觉到。”说完她的脸红了。
  “太可悲了!我觉得你应该重新再活一遍,女人不必遮遮盖盖,而是应该痛痛快快地
活,不要以为男人喜欢忸妮的女人,那是维多利亚时期的旧观念!”露西亚回到自己的话题
上,“任何时候,我和乔丹都不隐瞒自己的需要,我们十分坦率。所以我们比别人更快乐。
可是,突然之间,我失去了这种欢乐。他变了,变得闷闷不乐,变得吞吞吐吐,如果他需要
我,他不会这样。”露西亚眼里的光消逝了,“虽说,起因是因为我和你的事,但是我们俩
已经和解,你已经原谅了我,他为什么反而变了呢?我几次想和他谈谈,他说他需要独处。
我一再追问他那里有麻烦,他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好好想想。于是我提议去看心理医
生,他并不反对。”
  “好吧,今晚我不去上课了,”听了露西亚的一番话,蒋卓君非常同情她,“看心理医
生对你们来说很重要。”她看得出。露西亚太爱乔丹了,于是她真诚地说:“希望你们有个
好结果。”
  “谢谢你,谢谢你!”露西亚一连声地说,她拥抱了蒋卓君。
  “别客气。”蒋卓君回答,“不过……”她想起应该问问露西亚加班费的事,她的工资
是露西亚支付的,廖沈已经不止一次地提醒她,由于她的不好意思提出,已经失去一笔相当
可观的报酬。她算了算,一个月她要加七、八次班,每次三、四个钟头,按最低标准算起码
也应该是五、六十美元,她不该再犹豫。  
  “不过什么?”露西亚问,她很怕蒋卓君变卦
  “没,没什么。”蒋卓君终于没好意思说出口。露西亚正在为乔丹痛苦,她不能乘人之
危。只要他们俩早日恢复以往的关系,她心里那份不可明状的担忧才会趋于平静,这比钱更
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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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4-11-09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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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读夫人 >>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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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蒋,我能帮你什么忙吗?”露西亚从楼上下来,对在厨房里忙着准备中饭的蒋卓君问
道。她今天下午要去旧金山参加一个银行家的聚会,上午在家作准备。
  今天是怎么了?露西亚关心起她来了。来她家半年,蒋卓君从来没有听露西亚对她说过
这句美国人几乎每天都要说的话,她有点受宠若惊,慌忙说:“不,不,我没什么要帮忙,
你陪汤姆玩玩吧!”
  “汤姆才不在乎我和他玩呢!”露西亚看了看在围栏里认认真真吮着手指的汤姆,“你
看他的眼睛整天围着你转,一刻也不离开你。他成了你的儿子了!要是你以后离开我家,他
会很伤心的。”她蹲下来,亲了亲汤姆的脸蛋,“汤姆,你将来会不会找个中国姑娘做妻
子?”
  “你在说什么呀!”蒋卓君笑她。
  “就象弗洛依德的恋母情节一样,他以后也许会有一个恋中国女人的情节,这是一种潜
意识,谁知道呢!”说着她站起来走到蒋卓君身旁,“还是让我干点什么吧,我今天闷得
慌。”
  “好吧,”蒋卓君把手里的刀递给露西亚,“你帮我削土豆皮,我等会儿烧加哩土
豆。”她今天胃里不舒服,闻着土豆的清甜味恶心。
  “你烧的中国菜真好吃,”露西亚认真地削着土豆皮,“以后你回国,干嘛不开个餐馆
呢?”
  “我这样的烧菜水平中国多得是,”蒋卓君在砧板上切着卷心菜,“我还是喜欢当老
师。”
  “你不是说当老师很穷吗?”
  “……是啊,有时候,你喜欢的工作赚不到什么钱,而不喜欢的工作却能赚钱,这是很
矛盾的。最好的办法是先赚足一笔生活费,然后再去干自己喜欢的工作。”
  “傻瓜,先赚足一笔钱,就不工作了!为什么要把有限的生命消磨在干活里呢?干活,
那是男人的事。”
  蒋卓君摇摇头,“女人为什么就不该干点什么呢?象你,这么年轻就当银行部门经理,
要是好好干下去,完全能超过乔丹。”
  “你有时真象个女权主义者。”
  “我根本不懂西方的女权主义,我说的是毛泽东过去教导我们的观点,女人是半边天,
男人能做到的事,女人同样也能做到。”
  “毛泽东教导别人这样,可是自己却是个大男子主义。我看过一本西方人写的《毛泽东
传记》,上面说他对自己的几任妻子都不平等,如果他的妻子要超过他,他一定不会同意。
所以,不能相信他的话。”露西亚停住手中的刀,“你想想,一个女人去做男人能做的事,
一定要比男人化更大的努力,这实在太累了。”
  “如果是自己喜欢的事,那才有意思呢!”
  “真有趣!我们俩越是有不同观点,我就越喜欢和你争论,一争论,我的心情就好起来
了!”露西亚把削完的土豆放进一个玻璃器皿,边收拾桌上的土豆皮,边说:“你知道,这
几个星期,我受到心理医生的制约,就象一个被人宠惯的孩子,突然被人监视着要收敛一
些,每次还要付上六十美元,这滋味并不好受。”
  “是吗,看心理医生不吃药不打针却使你难受,那就别去好啦。”蒋卓君说,她切完
菜,洗着塑料砧板。
  “不去?那怎么行!”露西亚说,“我好不容易劝说乔丹走上这一步,怎么能就此罢
休,要知道,如果这一步失败,就意味着进法院离婚。美国这样的事太多了,我好害怕!”
  “也许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蒋卓君宽慰她。露西亚关照过她,乔丹不希望别人知道他
俩在进行心理治疗,她要蒋卓君装作不知道。因此,尽管蒋卓君对心理治疗很好奇,尽管她
比谁都更想知道乔丹和露西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露西亚不说起,她不会问。看着他们夫
妇俩每次出门看医生,回来一副违莫如深的样子,她很想探个究竟。不过,自从他俩进行心
理治疗,晚饭桌上的气氛有所改善,少了些冷淡的礼貌,多了一些说说笑笑。乔丹上班回来
又恢复从前在露西亚脸上啄一下的亲热举动,“不过,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小心翼
翼地问。
  “我到现在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大概只有心理医生明白。”露西亚收拾完土豆皮,
在厨房的酒巴椅上坐下,“说来真巧,给我们看病的心理医生叫科尔,就是曾经让你搭过车
的那个老头,他是我们西好莱坞最有名的心理专家。他还记得你,第一次去,看见我们的名
字就问:‘你家那个中国保姆还在吗?’听说你还在,他很高兴,叫我问你好。”
  “真的?”蒋卓君简直不敢相信,“他是个多么好心的人!”
  “也许是的,可是,他对我不那么好,总是说我的缺点。”露西亚开了罐生姜饮料,耸
了耸肩,“每次,他分别和我们俩谈话,让我们诉说心中的烦恼,他原以为我们性生活出了
毛病,大多数夫妇都是为这才去看病的。其实,我告诉过你,那是我们俩最和谐的地方,再
没有比这更愉快的事了。科尔医生听我们各自诉说了心中的烦恼,分别给我们‘处方’。”
  “怎么,你们还要吃药?”
  “不,”露西亚摇摇头,“这处方就是一大堆分析和劝告。然后,他再把我们俩叫在一
起谈,有的夫妇当着心理医生的面争论不休,我和乔丹始终心平气和。于是科尔医生再给我
们俩一张共同的“处方”,让我们回家按个人‘处方’和公共‘处方’去做。”
  “你觉得这有用吗?”
  “……好象有点用。”露西亚喝了口生姜饮料,说,“科尔医生给我的第一张处方是:
学会关心别人。比如说,乔丹劳累了一天回家,尽管我也同样劳累,但我应该学会说:
‘嘿,亲爱的,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而不是把自己的不满向他不停地发泄。”
  蒋卓君愈发好奇了,科尔医生这样准确地抓住了露西亚的要害,她忍不住问:“科尔医
生凭什么给你这个建议的呢?”
  “他听了我的诉说,也许还有乔丹的诉说,乔丹在科尔医生面前说我什么我并不知道。
科尔医生于是认为,我的个性出了偏差。 强调个人和自我(individualism),不是鼓励自
私自利(selfish)。因为自私无论是那一种表现,都是由于内心害怕,怕给别人太多,自己
剩得太少而引起的。然而,强调个性,发展自我意识,恰恰是要击倒这种害怕,使自己更容
易给予,成为一个更健全的个人,这个健全的人有独特的个性,对人对事有自己独特的看
法,不盲从,不消极。他认为我的个性很鲜明,很有主见,但是,我太极端,在表现自己个
性时过于自私,没有顾及别人的利益,所以容易伤害别人。 他叫我记住这样的话,给予和分
享是最健全的individualism,从中能够为自己带来很多乐趣。”
  “这些话很尖锐,要有勇气才能接受。”蒋卓君很佩服科尔医生的这番话,但又为露西
亚感到难过,因为这些话不是露西亚这样性格的人能接受得了的。
  “如果不是那么爱乔丹,我不会有勇气听这些话。从小到大没人对我说过,大家都爱我
宠我,包括乔丹,现在一下子听到了,觉得很不舒服。”
  “可是,你不仅听了而且还做了,你刚才下楼时说要帮我忙,使我很感动,这就是给予
呀!我觉得你变了,我真为你高兴。”
  “谢谢你的鼓励,要是乔丹也这样认为就好了。”露西亚把饮料罐头在手里转了一圈又
一圈,心情又显得沉重起来,“你知道,我离不开乔丹,我希望改变自己以维持这个婚姻。
我从前有过许多男朋友,自从我和乔丹结婚,就再也没有和其他男人来往过。前几天我去西
雅图开会,我们银行的一个总裁很喜欢我,想和我上床,他长的十分男子气,你知道,乔丹
有很长时间不理我,他对我是很大的诱惑,但是我还是拒绝了,虽然我这样做对晋升很不
利,但是为了乔丹,我必须这样做。”
  “乔丹知道这事吗?”蒋卓君为露西亚的坦率感动,即便最亲密的朋友之间也不见得说
这些,她愿意吐露出来,除了对她的信任,还说明她太苦闷了。
  “不,我没告诉他,如果说出来,这是一种‘残酷的诚实’,这样的事,夫妻之间还是
不说为好。”露西亚把饮料罐里的水一饮而尽,“蒋,你在结婚后碰到过这样的事吗?你告
诉廖了吗?”她确实很想知道,尤其是一个中国女人这方面的事。
  蒋卓君一楞,这样的事?上床?这是不可能的!哪怕潜意识中稍稍出格就会使她羞愧不
安,她所受的全部教育就是女人必须自尊自爱。不过,她想起一件事,这件事发生在她结婚
以后,很突然,虽然很快就过去了,然而使它终生难忘。那是学校里的一个语文老师,和她
一起带班的正班主任……
  有一次,他们带学生下乡劳动。一个凉爽清明的秋夜,她和语文老师去学农总部开完会
回生产队。皎洁柔和的月光洒在树上、庄稼的叶子上、河面上,清朗朗地,宁静而妩媚。语
文老师一路和她谈了许多往事,他曾经是北大中文系的学生,又是著名教授王遥先生的研究
生,只是因为说了一句苏联老大哥不是样样都正确的话而被打成右派,下放清海劳动,改正
后回到上海当中学老师。他说他的婚姻很不幸。在他落难失望之时,他和一个当地的农村姑
娘结了婚,她就是现在的妻子,在里弄加工组工作,为他生了四个孩子。他和妻子毫无共同
语言,除了柴米油盐,她什么也不关心。她为了几分钱会和他吵个不停;他把他的讲义拿去
生炉子;他教她识字,她呵欠连天,至今还是文盲一个。语文老师觉得家庭生活痛苦不堪,
如果能再投胎,他宁愿不结婚也不作那样的选择。他沉重地对她说出自己的感受:生活不能
轻而易举地作出抉择,宁愿在某个地方留下空白,也不能随便用什么东西去填。每当他看到
一个又一个运动,就十分悲哀。他知道,每一个运动就有可能扼杀一批人材,产生一批象他
一样苦难命运的人。尽管如此,他仍然勤勤恳恳地教书,希望学生们成为有用的人材,不再
有他那样的厄运。他说,每当他看到蒋卓君的认真和执着,就想起当年他自己……
  语文老师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不知怎么,他突然抓住蒋卓君的手,“你知道,当我读研
究生时,理想中的伴侣就象你……自从看到你,我总是产生一种幻觉,觉得你就是我几十年
来一直追求的那个姑娘……”蒋卓君被吓着了!他是她同事,她尊敬的老师,她的心里从来
没有对他有过一丝同事和师长之外的感情。她从来没想到表面平静的语文老师内心有这么大
的痛苦,她深深地同情他,可是无法安慰他。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是语文老师紧紧握住不
放,仿佛要抓住他那个久已逝去的梦。她感到他的手很烫,他的身体在发抖。慌乱中,她用
颤抖的声音对他说:“你不能这样,你错过一次,不能再错了!”
  握住她的手猛地松开了,语文老师清醒过来,他被自己鲁莽的举动吓坏了,他连连后
退,连连道歉:“对不起,我并不想伤害你,请你原谅我……”
  周围是一片寂静,一个圆圆的月亮和一棵浓郁的老树,树下是惊恐万状的他们俩……
  下乡劳动结束,语文老师悄悄地调走了,从此她再也没见过他……
  蒋卓君说完这件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是个很好的老师,我非常同情他,有时常
常想起他,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我希望他的子女能成为他亲密的朋友,他可以有个说说
知心话的人。那晚的月亮也许太美,使语文老师产生幻觉,那十几年的右派生涯也许使他的
精神受到伤害,他心里的话也许从来就没有向人倾诉过,所以,才会使他失去控制。”
  “天哪,多么可怜的人儿,”露西亚感叹道:“如果是我,那晚我一定给他一个紧紧的
拥抱,给他一个温暖无比的吻,不是恋人之间的那种,而是朋友式的。这是一种极好的安
慰,让他在以后的日子留下最温馨的记忆。如果这样,我相信他对你会一辈子感激不尽
的。”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慷慨给予。你们美国人朋友间见面也搂搂抱抱,我们中国人这样可
就不得了了。”蒋卓君停止了手中的活儿,倚在水池边上,沉浸在回忆中,“后来,我想告
诉廖沈,每次刚说开头,他就不想听,要么扯开去,要么就说,你们女人老是记着那些琐琐
碎碎的事!所以他始终没把这件事听完。”
  “他这是在回避,”露西亚说,“男人的心理有时很奇怪,他们老是说,女人的心思最
难猜,其实,他们何尝不这样呢?我和乔丹结婚时,邀请了过去的一个男友参加婚礼,他是
个犹太人,我曾经非常爱他,乔丹也同意邀请他的。可是就因为我和他多说了几句话,乔丹
就很不高兴,他怕我真正爱的是那个人,对我不放心。我后悔自己太直率,把过去的一切都
告诉他,有些话其实不用说的,可是我做不到,有什么事一回家就想告诉他。后来我的一个
学心理学的朋友告诉我,有关异性朋友的事不宜多说,除非你的配偶和你一样开诚布公,否
则说了只是一种”残酷的诚实“。我发现乔丹并不是什么事都告诉我的,就象这一次,我相
信他一定遇到什么麻烦了,可是他什么也不说。虽然在看了科尔医生后,他总算不再睡在沙
发上了,可是……他连碰也不碰我。我真怕她爱上了什么人!象他这样的职业,这样的身
份,这样男子气的人,要怎样高贵漂亮的女人才会让他看得上眼呢?我简直妒忌极了!”
  “露西亚,你想得太多了,你只要按医生说的做就是。”蒋卓君转身打开抽油烟机,
“我该炒菜了!”说着拿起露西亚专为她买来的中国炒菜锅放在煤气灶上。
  露西亚倾泻了心里话,好象舒畅了许多,她把汤姆从围栏里抱起来,在地板上让他走
路,汤姆颠颠地奔向蒋卓君。
  “汤姆别过来,油会溅到你脸上!”蒋卓君赶忙把卷心菜倒进锅里,盖上锅盖。就在这
时,一股油味窜入脑门,她感到一阵恶心,忍了忍,终于没有忍住,哇地一声,她伏在水斗
上吐出一大口酸水。这样的感觉有几天了,她担心得了胃病。
  “你怎么了?又是头痛吗?”露西亚连忙抱起汤姆过来问。
  蒋卓君摇摇头,打开水龙头冲去吐出的酸水,“我也不知道,这几天头倒没痛过。就是
感到胃里不舒服。”  
  “是不是你怀孕了?”露西亚怀疑地说。
  “怎么会呢……”蒋卓君说出这句话突然捂住了嘴,是啊,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来的呢?这一阵太烦乱,日子过得颠三倒四,“等一等,让我想一
想,”她自言自语地说。
  “你忘了上次我叫你游泳你说不方便,”露西亚帮她一起回忆,“对了,那天我妈妈来
看汤姆……”
  不多不少,已经四十五天了!蒋卓君不相信地楞在厨房里,任锅子里的卷心菜拼命冒着
热气。“不可能,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她反复说。
  “恭喜你呀,”露西亚高兴地搂着她的脖子,“你就要生一个美国小公民了,在美国国
土上生下的都能入美国籍,你知道吗?”
  蒋卓君呆呆地站在那里,“可是,我并没打算要孩子呀!”
  “为什么?是为你们国家那个只生一个孩子的可恶政策?”
  “不,”蒋卓君摇摇头,“我年纪大了,没有精力带孩子。即使没有那个政策,我和廖
沈就说过不再要了。”
  “别傻了,”露西亚叫了起来,“你生一个,我也赶快再生一个,我们就有四个孩子
了。我再请一个白天的保姆帮助你,你来负责。我们的汤姆不再寂寞了,那多开心啊!”
  “不,不!我还要读书,还要干我的工作,我不要,真的不要!”
  “你真是一个典型的女权主义者。不过,我必须提醒你,我们美国有许多人反对堕胎,
包括里根总统。我和乔丹也反对堕胎,你可不要乱作决定,这事还要问问廖沈呢!你不知
道,有多少外国人想在美国生孩子,有的人临产到美国来旅游,有的墨西哥妇女,肚子痛了
拼命往美国边境跑,死也不肯回去。还不是为了生一个美国公民。”  
  “我不在乎这点。”蒋卓君摇摇头,“算了,我们在瞎扯些什么呀!还不知道是不是
呢!也许只是胃病而已。”
  “等我明天从旧金山回来就让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嘿,我真羡慕你,我做梦都想怀孕!
本来我和乔丹准备今年再要个孩子,那样,我又可以几个月不上班了,可是乔丹现在的样子
真把我急坏了!”
  “那么,我希望你早日怀孕!”蒋卓君真心地说。
  “我希望你真的怀孕!”露西亚不无妒忌地说。
  锅子里冒出一股焦味,卷心菜烧糊了,蒋卓君慌忙把煤气关上,露西亚哈哈大笑起来。

 

  下午,汤姆午睡的时候,蒋卓君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翻着一本露西亚推荐给她的书,书
名叫《开放的婚姻》,作者是奥尼尔夫妇。露西亚说蒋卓君在婚姻领域简直象个星外来客,
她应该多了解西方的文化。书里的一些标题吸引了她:“爱是一种自我感觉”,“不要期望
从婚姻得到安全感”,“把对方当作一个人,而不是一个角色”,“主动地表露你自己”,
“罗曼蒂克的爱是不合理的文化遗产”……她看着这本书,觉得离奇,又不得不承认书中有
些说法的合理性,只是在中国传统的思维里,人们从来不会这样去思考问题。
  电视开着,正播送一组讨论有关变性人和同性恋的节目。她不时地往电视上瞧一眼,看
美国这些希奇古怪的事,她倒确实象个星外来客。
  院子里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她听出那是乔丹的车子,心不由得提了起来。接着门厅响
了,她的心怦怦跳了两下,赶紧把《开放的婚姻》放在一边,从茶几上抓过一叠当天的报
纸,低头看起来。
  她清清楚楚感到乔丹进门了。她能感到他在门厅里的一举一动,他打开衣柜门,把手提
包放在柜中搁板上,他脱下西装挂在衣架上,他在脱皮鞋换轻便鞋……不知怎么,只要一看
见他,她就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天晚上在日落大街的情景,于是她的神情和动作就会显得很
不自然。为了不使自己尴尬,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尽量避着他。每天,他们象从前一样点
头打招呼,只是她的眼睛从来没敢在他脸上多停留一会儿,她也决不多说一句不必要的话。
只有露西亚在场的时候,她的话才会多起来。她的心总是处在矛盾之中,一方面常常回忆起
那美好温馨的片刻,一方面又为自己的失态而惶惶不安。当时,走头无路的她是那样依恋乔
丹,那样需要他的安抚,那样希望听他说话。当乔丹送她去旅馆后,她甚至希望乔丹再多呆
一会儿。每想到此,她就羞得无地自容,希望从此走得远远的,不再见到乔丹。可是偏偏她
又回到他们家,每天不得不面对他。
  上午和露西亚的一番话,使蒋卓君对她充满同情。他们的矛盾因她的出走而引起,她不
能不感到内疚,现在她希望他俩尽早情归于好。可是,希望毕竟是希望,除了安慰露西亚,
她能做什么呢?露西亚的心是敞开的,乔丹的心谁也不知道,从他的脸上读不到任何东西,
连笑意都被他藏进络腮胡子里。  
  她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沙发里,高大的沙发靠背遮住了她瘦小的身体。她不希望乔丹看到
她。
  脚步声停在起居室门口,
  “你一直在躲着我?”停了会儿,乔丹终于问。
  她只得挺直了身子,把头从沙发的靠背上冒出来。
  “你好,乔丹,”她回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想和你谈谈。”他慢慢地走过来,走近她,在她面前站住。
  她顿时坐立不安,慌忙站起来,到酒柜里拿杯子,“你要喝点什么,啤酒或者可乐?”
她问。
  “不,谢谢!”他摆摆手,走到钢琴边上。
  她只好回到沙发上坐下,不安地摆弄着报纸,感到那双深遂的眼睛注视着她,
  “蒋,我又碰到一个难办的案子,需要你的帮助。”乔丹把胳膊靠在钢琴上站着。
  她一听,轻轻地吁了口气,抬起头。乔丹的那个姿势使她清清楚楚看到他宽阔的胸膛和
络腮胡子里那张冷峻的面孔,“我想,不会又是那个中国母亲的事吧?”她故作轻松地说。
  “不是。那个中国母亲据说已经到了加拿大,还给她丈夫来过信。”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那丈夫来找过我,他希望了解加拿大有关移民的一些规定,他想和妻子女儿团聚。”
  “那太好了!”
  “不见得好,”乔丹摇摇头,“我觉得那个中国母亲并不爱他,只是为了移民才嫁给他
的。”
  “可是,他们毕竟有孩子了呀!”蒋卓君惋惜地说。
  “有孩子就得永远绑在一起吗?”乔丹反驳道,“爱是和另一个人‘共属’的一种感
觉,就象物理学里的‘共振’一样,如果只是一个人有这种感觉而另一个人没有,就不是真
正的爱。我不认为那个中国男人值得去找回妻子,除非他们真正产生了爱情。”
  “理论上也许你是对的。但是,现实是很复杂的……”她忽然觉得讨论这个问题并不妥
当,于是就说:“还是谈谈你要我帮忙的事吧!” 
  “好吧,是这样的……”乔丹的胳膊交叉在胸前,在钢琴前来回踱了几步,重新回到原
来的位置,说:“有一个男人结婚好几年,突然和妻子有了些矛盾,冒出和妻子分手的念
头。”
  “这么说,那个男人委托你办离婚?你又可以赚钱了!”蒋卓君忍不住讥讽地说,她不
理解美国人为什么这样喜欢离婚,老是在那里重新排列组合。
  “是的,我知道你一听到离婚就反感。但是那个男人有他的理由,妻子的某些缺点使他
实在无法忍受,联想到妻子和他结婚时的某种功利因素,他越来越后悔自己的选择,但是他
还没有下决心。”
  “这样的事我能帮什么忙?”蒋卓君觉得乔丹很奇怪,他碰到的案子很多,干嘛要拿这
件事来问她。
  “他们有了一个孩子,他非常爱自己的孩子,不得不考虑孩子的归属。”
  “我不明白,那个男人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容忍妻子的缺点呢?难道结婚前他一点
也了解她吗?那是些什么样的缺点呢?”
  “他非常了解她,而且,他并不认为那是些太大的缺点,有时反而觉得很可爱,只是后
来……后来他有了某种比较,事情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你难道不能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吗?这对律师倒是件坏事。但是为那个可怜的孩子考
虑,你何必急于赚这笔钱呢?”蒋卓君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今天要用这样尖刻的语调和乔丹
说话,“也许这样能使他改变想法。”
  “可是,心理医生不是全能的,他去过了,但很失望。因为他内心深处摆脱不了另一个
人,也就是说他实际上悄悄地爱上了另一个人,他没有勇气对心理医生说实话……”
  蒋卓君突然警惕起来,乔丹是不是在玩什么游戏?然而她不动声色地说,“你刚才不是
说,爱是和另一个人“共属”的一种感觉,是物理学上的‘共振’现象吗?他爱的那个女人
是不是也爱他呢,要是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按照你刚才的结论,那就不是爱,他就应该放弃
才对。”  
  “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他确实感到那另一个也深深地爱他的。”
  “……人的判断常常会出差错,也许这就是产生许多悲剧的根源。”
  “如果那判断是正确的呢?他该怎么办呢?”
  “这么说,他已经问过她了?她已经对他作了肯定的回答?”蒋卓君紧张地看着他,心
激烈地跳了起来。
  “还没有……”乔丹显得踌躇起来,“但是他正在做。他很自信,他相信人的感觉是世
界上最精密的仪器,感觉是不会骗人,不会的!”
  蒋卓君抬起头,发现乔丹的蓝眼睛象嵌在刀把上的宝石一样闪着奇异的光,正热切注视
着他。她感到自己的神经象要崩溃似地,连忙站起来,“对不起,乔丹,你的这个案子我帮
不了忙,我想上楼看看汤姆醒了没有。”
  “你忘了,婴儿监听器就在你边上。”乔丹指了指茶几说,“我没听到任何声响,说明
汤姆还没醒。”
  “……我胃里有点难过,想进卧室歇歇……”蒋卓君说着赶紧走开。
  乔丹一把抓住她柔弱的手,急切地说:“等一等,请你告诉我,蒋,我的感觉没有错,
你是爱我的,是吗,你说呀!”他摇晃着她的小手。
  一切都明白了,她感到一阵眩晕,要不是她的手被她紧紧握着,一定颤抖得十分厉害。
他是那样的有力,使她无法挣脱。她突然闪过一个拥抱他的冲动,象日落大街那晚一样,在
他宽阔温厚的的怀里接受他的抚爱,那晚美好的情景,对她来说简直象梦一样。在她心的深
处,难道不是实实在在对他充满了的好感,充满了感激吗?  
  然而,和露西亚谈话的那些情景在她脑海飞快闪过,她立即从最初的玄晕中清醒过来,
与露西亚对乔丹的痴迷相比,她只不过是一时的感激和冲动,也许还带有点好奇。她清楚地
知道,只要她稍有不慎就会使露西亚为他们的婚姻所作的种种努力毁于一旦。想到这里,她
用尽几十年全部教育贯注给她的观念的力量,抽回自己的手,以至用力太大,她往后踉跄了
几步,乔丹连忙扶住她。  
  “不,那不是爱”她竭力使自己平静,“爱(love)和喜欢(like)是不一样的,你能
体会到这之间的差别。”
  “我不相信你的话,你是在欺骗自己!”他扶着她的肩膀,她的肩膀在她的手臂里单薄
得象一片叶子,她是那样的软弱无力。
  廖沈和森森的身影不知所措地闪现,又很快消失。她再一次挣脱了他,“乔丹,你和我
都有一个家,我们都有可爱的孩子,我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而你是另一个人的丈夫,另
一个孩子的父亲。我们的角色都不允许我们这样做。”
  “让角色见鬼去吧!别告诉我你的角色要你怎样,我只要你说,作为一个女人你怎么想
就是。”他显得很烦燥,“蒋,你不用害怕,我并没有向你要求什么,我并没有准备索取什
么,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他期待地望着她。
  “乔丹,我很感激你,我得到你许多帮助,这辈子我不会忘记,但是我对你很不了解,
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家的保姆,我既不了解你的过去,也不很了解你的现在,相比之下,
我对露西亚的了解远远超过你。”此刻,蒋卓君完全镇定下来,“对一个我并不很了解的
人,我怎么能轻易地下结论说我爱他呢?就象我看了一部电影、一本书,那里的男主人公也
许会使我难以忘怀,甚至还会梦见他,但是这难道就是爱吗?这样的爱太肤浅了。我不认为
这就是爱,所以我认为用‘喜欢’这个词更恰当。” 
  “这是诡辩,这是玩弄词藻!”乔丹愤怒摇动着她的肩膀,象是要把她捏碎似的,“我
从你眼里看到的不是这么回事!”
  “如果我使你误会了,我很对不起你。一想起日落大街那天晚上,我感到很温暖。而
且,我非常感谢你那天的理智使我现在有这样美好的回忆。乔丹,从来没有两个梦是一样
的,我希望保留那个美好的梦。”
  那眼睛里宝石般奇异的光消失了,乔丹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撑着额头。
  蒋卓君从来没有见过乔丹这样颓丧的样子,哪怕是和露西亚关系最冷淡的那些日子,他
总是保持着振作的姿态。她对他突然升起一腔歉意,一股怜悯,他给过她那么多无私的帮
助,使她摆脱了困境。现在他陷入痛苦之中,她却不能给他任何帮助。她从酒柜里拿出一个
杯子,给他倒了杯葡萄酒,放在茶几上。
  犹豫了一下,她走过去,站在他面前,轻轻抚摸了一下他那棕黑色的头发,象日落大街
他曾经安慰过她那样,用几乎是耳语般的声音说:“对不起,乔丹,我让你失望了。”
  乔丹把手撑在额前,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你知道露西亚是多么爱你吗?”蒋卓君又说,“这些日子她和我谈了许多。也许在和
你结婚的时候,她的爱掺杂着别的成份,可是,你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她完完全全地爱
上了你,你却重新对她过去的坦诚耿耿于怀。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象露西亚那样直率的,这是
露西亚最可贵的地方。象她这样毫无保留,你做得到吗?为了你对她的冷淡,她的心都碎
了。为了避免婚姻的破裂,她做了许多努力,付出了痛苦的代价,有些也许你永远也不会知
道。她还竭力按照科尔医生的话去做,我明显地发现她变了,她现在会关心人了!今天她还
主动问我要不要帮忙,这对她来说太不容易了。你难道没有感到露西亚在努力改变自己的
吗?你为什么不试着配合她呢?”
  乔丹点点头,象孩子似地顺从,“我会试试看的。”
  “我很高兴听你说这句话。”
  “但是,我想证实一下,”乔丹抬起头,“你刚才的意思是说,你的那份感情不是爱,
而是喜欢?”
  “……是的,如果你还和从前一样。”她把酒杯端给他。  
  “我懂了,”乔丹点点头,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我相信,喜欢是爱的钥匙。”
  “噢,不,你最好当心点,别把钥匙折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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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读夫人 >>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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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蒋,你丈夫来了吗?请他到我那儿签字。”薇海玛医生走进门诊手术室说。
  “对不起,他还没来,”躺在手术床上的蒋卓君欠了欠身子,她已经换上了医院里灰白
条子的手术衣,长长的头发塞进灰白条的帽子里,脸色有点憔悴,“我想他很快就会赶到
的。”
  “他不会改变主张吧?”薇海玛医生好象期待着什么。
  “不会,”蒋卓君摇摇头,“我们是认真讨论过的。”
  “好吧,我们等他一会儿。”说着,薇海玛医生出去了。
  蒋卓君心里焦急起来,总不能让医生等病人吧,约好十点钟做人工流产,现在是九点三
刻。廖沈一早去学校参加格鲁纳教授召开的实验小组会议,说好十点钟赶到医院。早知道还
要签字,真该叫他早点来。
  她完全没有料到,人工流产在美国是这样一个敏感的问题,幸亏加州的法律是允许的。
可是,从医院里证实自己怀孕那刻起,她才知道自己面临一个多么困难的抉择。  
  “恭喜你!”那天,薇海玛医生拿着验血报告单兴奋地对她说,“你怀孕了!”
  她只是楞楞地看着医生手里的验血单,说不出话来。
  “怎么?”薇海玛医生问:“你是不是太激动了?”
  她摇摇头,“我……没有准备要孩子……”
  “什么?”
  “我不能要这个孩子……”蒋卓君又说。
  薇海玛医生惊奇地看看她,“我明白了,”她突然点点头说,“前不久我在《新闻周
刊》上看到一个中国留学生夫人因怀孕写信回国,问厂里的领导是否允许生下这个孩子,领
导回信竟然说厂里没有计划生育的指标,要是她生下,全厂要扣奖金,所以不让她生下那孩
子,这简直太可笑了!没有一个美国人能理解这件事。要知道,在美国生下的孩子就是美国
公民,受美国法律保护,你们完全不必有顾虑。看来你在担心回国后怎么办,是吗?”
  “不,不是这个原因。”蒋卓君连忙否认。她也看到过这则报道,那对中国留学生夫妇
把厂领导的信公布出来,美国参议院还为此讨论,要求移民局给这对中国留学生夫妇长期居
留证。留学生们议论纷纷,有的说,这个厂领导真傻,人家远在美国,跟厂里的计划生育指
标有什么关系?有的说,这说明国内有些领导思想僵化,没有灵活性;也有的说,那人是个
公费生,为了拿绿卡,故意让厂领导写来这么一封信,作为回国有麻烦的证据,以求美国政
府庇护。不过,议论的结果,给一些留学生尤其是那些伴读夫人某种启示,要是经济条件允
许,生一个美国小公民倒是一件挺有趣也有利的事。她和廖沈在议论这件事的时候,压根儿
没往这上面想。他们不再年轻,自从生下森森后就说好不再要了,他们没有精力带孩子。文
化大革命损失了十年大好时光,他们希望再多读些书,做好工作,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因
此,当一些伴读夫人纷纷考虑再生一个并打听他们的想法时,他们毫不心动。她很坦率地对
薇海玛医生谈了这些想法,实事求是地说:“这与我们国内的政策无关,我和丈夫早在这个
政策之前就决定只生一个孩子。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国家的人口确实太多,我赞成计划生
育的政策,只是不主张强迫执行。”
  “那么你不该让自己怀孕。”薇海玛医生话里含有责备的意思。
  “是的,我们疏忽了。”她很内疚,暗暗埋怨廖沈违反了他们之间的约定俗成,她甚至
怀疑是不是他改变了主张,要她再生一个孩子。
  “不过,这是你的选择,我无权干涉。”薇海玛医生叹了口气说,“有时我觉得上帝很
不公平,想要孩子的人没有,不想要孩子的人却有了。”
  蒋卓君疑惑地望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要知道,我结婚三年了,天天盼孩子,可就是没有。”
  听了这话,蒋卓君觉得非常抱歉,她说,“你是医生,应该很容易知道原因在那里。”
  “是的,我们正在做各种检查,很快就能知道了,但是,”薇海玛医生把两手插在白衣
口袋里,不安地说:“我心里反而害怕,就象被法官判决那样,如果万一判下我们哪一方不
能生育,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们现在有很先进的技术,可以动手术,还有试管婴儿,总会有办法的。”蒋卓君同
情地说,薇海玛医生很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几岁,完全不用着急,她说,“我原来对美国
人有误解,以为象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是不想生孩子的。”
  “是的,是有一些年轻人不要孩子。”薇海玛医生点点头说,“我是个女权主义者,外
界把我们女权主义者说得很可怕,说我们提倡独身,提倡不育,用暴力对抗男性等等,其实
这是对女权运动的曲解,破坏了我们原来的宗旨。我认为女权主义最根本的是争取男女平
等,也就是争取妇女与男人享受同等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各项权利。那种把女人踩在脚下或把
女人尊奉为神的观点都是错误的。我们女人本来怎样就该怎样,我们应该结婚,应该生孩
子,应该哺乳,还应该和男人一样参与社会工作!”她说得很激动,口气已经不象医生,而
是一个妇女运动的领袖,“我总觉得,要是一个女人没有做母亲的体会却在那里大谈女权,
一定会片面。因此,我竭力想做一个完全的女人,生几个孩子,我才会更进一部懂得女人的
权利。尽管科学技术的发展给不育的人提供了各种受孕的方法,但是我和丈夫只想要一个我
们自己的孩子,真正自己的孩子!”
  “我非常理解你,”蒋卓君觉得她的观点是那样合情合理,她从心底里希望她能生一个
自己的孩子,她说,“你是否听说,我们中医有时候能解决生育难题,你愿意试试吗?”
  “我知道,”薇海玛医生点点头,“我正在和上海的中医学院联系学习针灸的事,我想
乘这段学习时间在上海用中医治疗,如果有必要,我会让我丈夫也一起去。不过这是个长远
的计划,要化很多钱,我们必须作一些准备。”
  “太好了,”蒋卓君说,“我们也许能在上海见面。”
  “我也希望这样。回到你的问题上来,作为一个医生我尊重你的选择,你随时可以来找
我做手术;作为一个女人,我认为你应该保留这孩子。你大概觉得很奇怪,一个女权主义者
竟然也反对堕胎!”她在病历上认真写着什么。
  面对这样一个急切想做母亲的女人,再坚持流产简直是罪过。沉吟半晌,蒋卓君说:
“我还得和我丈夫商量后再做决定。”
  “很好,”薇海玛医生点点头,“我也很想知道你丈夫的想法!”
  晚上,蒋卓君终于等到廖沈回家,当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床上悄悄地把这个消息
告诉丈夫后,一贯很有主见的廖沈长时间地沉默。
  “你怎么了?”蒋卓君推推他。
  “你说呢?”廖沈反问她。
  “我这样的年龄,再要带大一个孩子,精力就消耗光了。”她担心地说。
  “我知道你会这样想的,你不甘心现在这个样子,总想有自己的事业。”廖沈轻轻地抚
摸一下妻子还没有任何迹象的腹部,温和地说,“可是我们难道不该为有了孩子而高兴一下
吗?”。  
  “这么说,你改变主意了?”蒋卓君困惑地问。
  “怎么可能呢,这事该由你决定才是。”廖沈搂着她,手指在她乌黑的长发上轻轻摩挲
着,“我知道,我带给你的麻烦太多太多!结婚以来,家务是你做的,森森是你一手带大
的,为了森森,你连大学也没读。你牺牲了自己给予我那么多支持,使我安安心心地读书、
研究、攻博士学位。如果没有我,你足以干一番出色的事业。我心里一直很内疚,总想有朝
一日给你补偿。现在,我怎么能再把一个新的负担加在你身上呢?”
  这些话象一股暖流涌进蒋卓君的心田,她的心被浸得很软很软,眼睛不由得湿润了。丈
夫是理解她的,不管她曾经有过多少怨言,一旦被理解,她就不再抱怨,心中就有一股强大
的力量,足以使她克服任何困难。她紧紧地偎依在丈夫的怀里,一动也不动。他们就这样静
静地躺着,享受着一份少有的安宁,渐渐地进入了梦乡。在梦中,蒋卓君看见一个活泼可爱
的女儿,对着她和廖沈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第二天一清早,蒋卓君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奔进洗手间连连地恶心、呕吐,廖沈赶忙
下床跟过去,轻轻地拍着她背,帮她撩开披散而下的头发,又给她盛了一杯自来水。她吐出
黄黄的胆汁,吐出酸得让牙齿发软的胃液,直吐得昏天黑地,气喘嘘嘘。半天,她才抬起
头,脸色苍白地接过廖沈递给她的水杯,漱了漱口,然后拿过纸巾擦擦嘴说:
  “廖沈,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
  “看你那么难过,我也不好受。”
  “反应倒没什么,很快会过去的。”她手抚胸口,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我刚才醒来
一想,如果生下这个孩子,我不但不能读书,也不能打工,你一个人的助教金要养活我们一
家太困难了。你看,汤姆的纸尿布一个月就要五、六十美元,我们怎么养得起?”
  “这是个实际问题,我也算过了。”廖沈昨晚也作了一番认真思考,虽然贫民医院能免
费接生孩子,可是养育一个婴儿的费用也不少。对于一个穷学生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负
担,他不想为再养个孩子拼命打工而妨碍学习,“让我们俩今天再好好想想。”他说。
  “我已经想好了,不能要。你看呢?”蒋卓君注视着廖沈。
  “这孩子来得确实不是时候!”廖沈无奈地说。
  “那么,我今天就去打电话给薇海玛医生。”
  许久,廖沈终于默默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蒋卓君依旧看着丈夫,“我想等森森放假,就离开西比尔
家。”
  “等森森放假?”廖沈不解地问,“现在是十一月,只有一个多月了,你和露西亚又怎
么了?”
  “我和她现在很好。她变了,会关心人了。其实她这个人只要不自私就很可爱,天真、
直爽,象个孩子。”蒋卓君弯下腰一边铺床一边说,“我想去市立大学注册读书,这半年我
赚的钱够我付一年的学费了。”
  “你不能再等一等吗?”廖沈不明白为什么妻子的计划老是变,一开始天天吵着要回
国,弄得他心烦意乱;后来总算表示等他读完书再说,不过一个人经常偷偷流泪;在和露西
亚吵架后,她反而决定留在她家再干一年,多赚些钱准备读大学。情绪刚刚稳定下来不久怎
么又变了?女人的心思变幻莫测!他并不反对妻子读大学,但希望在他得到博士以后再说。
他只得耐心地说服她,“卓君,你想过没有,用刚赚来的钱交一年学费,第二年的学费怎么
办呢?”
  “我总能想办法打工的。”
  “你又打工又学习,森森谁管呢?”
  “我们轮着管。”蒋卓君铺好床,直起身子,“廖沈,你不要勉强我待在西比尔家好
吗?我的处境很为难,有些事……你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I know what I am doing(我
知道我在做什么)。刚来时,我好象一头困兽,不知所措,晕头转向,情绪很不稳定。现在
我已经冷静下来了,对一些问题作了思考。我的年龄已经不允许我再生一个孩子,也不允许
我等你得到博士学位以后再开始读大学,我必须赶快才行。我想,你能理解我的,是吗?”
她恳求地望着他。
  廖沈半晌没说话,他没有再作任何努力说服妻子留下,也许他觉得自己的一切努力只是
徒然,也许妻子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他不能对妻子要求得更多,妻子毕竟不是孩子,她有权
对自己的事作出决定。
  “好吧,”他说,“既然你认为这样妥当就这么办吧,”他换下睡衣,穿上衬衫,套上
牛仔裤,闷闷地说:“我们俩一忙,森森就更孤独了!”
  “森森现在有了许多好朋友,他很快活,甚至还不想回国呢!”蒋卓君说。
  “是吗?这孩子!”廖沈朝森森床上望了一眼,摇摇头。
  “你们在说我吗?”森森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在小床上插嘴,“妈妈,昨天晚上你去上
课的时候露西亚告诉我,你有小baby(宝宝)了,这是真的吗?她还说,我以后有一个弟
弟,是汤姆,还有一个妹妹,就是你肚子里的baby。家里可热闹啦!”
  蒋卓君和廖沈对望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妈妈,这是真的吗?你说呀!”森森从床上跳起来。
  “还不一定”蒋卓君支唔着,“妈妈还要到医院作最后的检查呢!”
  “我喜欢小妹妹,我要小妹妹!”森森一边穿衣服,一边高兴地唱了起来:
      小波比丢失了她的羊,
      她不知到哪儿去寻找,
      羊会回来我不用烦恼,
      连尾巴也不会缺少。
      ……



  “怎么,你丈夫还没来?”薇海玛医生又一次走进手术室。
  蒋卓君从沉思中醒来,墙上的钟指向十点,她焦急起来,“没有,他还没来。”
  “今天上午我还约了个病人,要是你不能按时做,那个病人就要等了。”
  “我自己能给自己签字吗?”
  “按照加州法律规定,怀孕三个月以内的妇女有权自己做决定。”
  “那好,我自己签吧。”
  “要是你丈夫改变主意呢?”
  “不会的,”蒋卓君坐了起来,又是一阵恶心,她捂住嘴,“我们是认真讨论过的,他
一定有什么事不能脱身。”
  “好吧,”薇海玛说,“我去把文件拿来。”
  她返回办公室,拿来一叠印得整整齐齐的文件,递给蒋卓君。蒋卓君一看这些密密麻麻
的英文单词,顿时懵了,完全是一个陌生的领域,第一行字就有两个单词不懂,她后悔没有
带一本字典来。于是,薇海玛医生耐心地给她解释。文件无非是向孕妇阐述一九七三年国会
通过的国家堕胎法和加州堕胎法的有关规定,蒋卓君觉得这些与自己无关,她很快翻到最后
一页,上面写着:“我已经读了有关《终止怀孕》的文件,我了解终止怀孕的危险和两种选
择的权利。我同意由薇海玛医生为我做终止怀孕的D&C手术”,她毫不犹豫地在下面的横线上
签了字。
  薇海玛医生耸耸肩说:“这样的手续全是为了防止这方面的纠纷。其实,堕胎法律面临
着新的挑战。由于科学的发展,越来越早的未成形胎儿已经能在子宫外存活,所以十五年前
的这个法律的基础正在受到威胁,人们再三责问,到底堕掉几个月以下的胎儿才不是谋杀
呢?”
  说到谋杀,蒋卓君一怔,想起乔丹对她的指责,他对她就是用了这个可怕的字眼。当他
从露西亚那儿知道这一消息时,态度的激烈简直使蒋卓君感到害怕,他找到她,用责备的口
气说:“我现在才知道我是多么不了解你,我看到你那么喜欢森森,那么爱汤姆,就觉得你
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最善良的母亲。我不能想象你会作出这个谋杀的决定!”  
  蒋卓君被他的指责惊呆了,“乔丹,你是一个律师,你对我竟然用‘谋杀’这个字眼,
这与你的身份是多么不符合!”
  “我是作为你的一个朋友,作为一个……按你的说法,是一个你喜欢的人在和你说话。
我不会无缘无故对任何一个要谋杀腹中胎儿的女人说这样的话,别人不值得我去说这些!是
的,你是合法的,作为一个律师,我不得不遵守这个法律。但是,作为一个人,作为被我母
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我反对这个法律。”乔丹的目光严峻,象在
法庭上辩护那样,“只要我活着,就要为取消这个法律而努力。你想过没有?如果我的母
亲、你的母亲也象你一样把我们谋杀在腹中,我们能来到这个美好的世界吗?我们能享受这
美好的人生吗?自然的规律是不该抗拒的,就象一粒种子在一定条件下生根、发芽、开花、
结果那样,我们有什么权利拒绝一个已经形成的胎儿出世呢?既然一个生命就有一份权利,
我作为律师就有义务为这样一个小生命辩护。不管你把我当成律师还是一个普通的朋友,我
恳求你不要轻易宣判一个小生命的死刑!”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有这么严重吗?蒋卓君呆呆地望着乔丹,好象望着一个陌生人似
的。他们认识上的差距太大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腹中的那一小块东西已经是一个生命,尽管
它将来会发展为生命。她也没有想到选择终止怀孕会和谋杀这个可怕的名词连在一起。她甚
至觉得乔丹很可笑,竟然要为一个腹中的胎儿辩护!
  然而乔丹是认真的,他严肃地站在那里,没有一丝笑意,他在等她回答。
  蒋卓君只得向他耐心地解释她和廖沈的想法,她说:“既然我还要上大学,既然经济条
件目前还不允许,我们只好作这样的决定。妇女应该有权决定是否堕胎,只有她最清楚自己
是否有精力培养未来的孩子。我认为优生才是最人道的。就象我们种地一样,土地的肥力是
有限的,我们不得不舍弃一些苗,让留下的苗得到更多的阳光、空气和水分。难道这不是科
学吗?”
  乔丹困惑不解地摇着头,喃喃地说:“呵,蒋,我不曾想到,你也很自私呢,为了自己
上大学而牺牲一个小生命,真是不可思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让那棵种子发芽呢?”
  “乔丹,你不觉得这是在干涉我们的隐私吗?”蒋卓君有点生气地说。
  乔丹顿时语塞,他失望地看了她一眼,“蒋,你破坏了你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我觉得
遗憾,太遗憾了!”
  ……
  “你怎么了?”薇海玛医生见蒋卓君拿着文件楞在那里,担心地问,“如果你有一丝犹
豫,我们还可以再等等,反正你怀孕时间不长,可以慢慢考虑。”
  “哦,不、不,”蒋卓君立即摇摇头,“我不是已经签好字了吗?”她觉得一天都不能
再等,周围是一片反对声,她在孤军作战,几乎无力抵挡,这种时候,连廖沈都不来,他应
该和她一起承担这样的责任,却连个人影都不见?她的心感到十分凄凉。  
  “这儿还有两份。”薇海玛医生又递给她一叠纸,其中一份关于医疗保险,另一份是手
术后的有关注意事项。她看了一眼,无精打采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了,我们马上开始。”薇海玛医生匆匆出去。
  她重新躺在手术床上,又是一阵恶心,早饭在来的路上全吐光了,她身体内部的某些器
官正帮着自己的思想一起排斥腹中那个微小的东西,不时地给她一个信号。不一会儿,一个
护士推进来一辆手推车,给她量体温,血压,抽血验血型。然后给她打了一针,不一会儿,
她昏沉沉,变得恍惚起来。
  她看见薇海玛医生和另一个黑人医生走进房间:“都准备好了吗?”
  “是的,都准备好了”护士回答。
  薇海玛医生听了听她的心脏,护士走近她的身旁,把她的手轻轻握在手里,说:“你不
要紧张,一会儿就完。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是不要动。”
  她感激地点点头,多么希望她的手是握在廖沈的手里,他应该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话,安
慰她,鼓励她,和她一起分担“牺牲”的痛苦。但是她被忽视了,她被遗忘了。在人生地不
熟的异国土地上,她一个人孤伶伶地躺在手术床上,周围是不同肤色的陌生人,没有自己的
同胞,也没有亲人朋友。无限的悲哀从喉咙口涌上来,她强忍着,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
流下来。她不明白,当传播媒介惯于表扬那些象廖沈那样不顾家庭只顾事业的人时,怎么没
人想到事情的背后有着那么多的痛苦和眼泪!什么时候廖沈才能变得更体贴更关心她些呢?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应负的责任吗?做出这样的抉择是不得已的,男人无须承受生理上的痛
苦,女人的痛苦是双重的。象乔丹那样激烈的反堕胎主义者,当他们愤怒地指责堕胎是“谋
杀”时,有没有想到男人是创造这种谋杀的罪魁祸首呢?男人有什么权利慷慨陈词谴责因他
们一时的痛快而造成的妇女不得不作的抉择呢?
  委屈、担忧、酸楚、疼痛、……心理和生理的难过渐渐融和在一起,隐隐地渗透全
身……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她,安慰她,她的“牺牲”到底值得吗?眼泪终于悄悄涌上眼
眶,又从眼角缓缓流下,护士连忙用纸巾轻轻地把她的泪水擦去……
  “原来你也很自私!为了自己的前途,摧毁一个小生命!”露西亚那生气的蓝灰色的眼
睛在蒋卓君脑海一闪而过。从她作出决定那天起,露西亚一直在竭力劝说,一会儿说,“你
真傻,许多人做梦都想成为美国公民,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呢!其实,我不是一个极端的反堕
胎主义者,结婚前,我也堕过一次胎。那时,我在大学读书,眼看就要毕业,我不想妨碍学
习,主要的,我还没有决定是否要和那个男友结婚。后来证明,我的那个决定是正确的。但
是,当时我做出那个决定是多么艰难!美国人对堕胎问题实在太敏感,这个问题已经与道
德、宗教、政治缠在一起,几乎人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不过,哪怕是支持最高法院做这项决
定的人,也很少为堕胎法辩护,他们只不过认为妇女有选择堕胎的权利罢了。”一会儿她又
说:“看到吗?电视里播出那个叫史蒂芬・杜基的人,特意从佛罗里达搬到华盛顿国会山庄
附近,从去年七月开始,每周五天,每天四小时在最高法院外持牌示威,抗议堕胎法。平
时,无论刮风下雨,天冷天热,总有人举着标语牌,在最高法院示威,要求大法官将堕胎列
为非法。他们希望以自己的行动使这个问题受人瞻目。”见蒋卓君无动于衷,露西亚仍然不
放弃努力,“至于钱的问题,你用不着担心,按美国政府规定,四口之家年薪在一万二千美
元以下可以申请补助,你们是附合这一条规定的。美国是不会让人饿肚子的,你尽管放心。
唉!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你改变主意,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放弃自己的事业,专心在家
带孩子。”
  “不,”蒋卓君摇摇头,“我应该有自己的职业,我不愿做一个只是带孩子的家庭主
妇。”
  “上帝呀,真正自私的应该是你这样的人,”露西亚连连摇头,“难道你这样的个性是
健全的吗?为什么心理医生独独要批评我的个性呢?你不愿意给予,你不愿牺牲自己再抚养
一个的孩子,这难道是完全的individualism?”
  “很遗憾,”蒋卓君歉意地说,“事实上,这些年我给予得太多,我几乎把自己整个儿
埋没,把时间和精力献给丈夫和儿子,那里还谈得上个性!如果我再这样下去,自己快不认
识自己了。这些日子在你们家,我进行了反复的思考,在极端痛苦中我总算明白了我到底需
要什么,除了找回我自己,别无出路。”
  在露西亚最终对她失望之后,蒋卓君感到她的态度似乎有点冷淡。当她和露西亚商量手
术后休息几天时,露西亚很不情愿,好象这不值得休息。她建议把手术安排在星期五,这
样,周六周日休息两天就足够了。
  “只休息两天?”蒋卓君觉得她不近人情,“这怎么行呢?”
  “这怎么不行呢?我那次流产就是只休息两天。”
  “我们中国要病假两个星期,有的人甚至一个月呢!”她想起吴梅妹人工流产后,她丈
夫和婆婆象对待做“月子”的产妇那样整整侍候了她一个月,那份体贴,那份关心她记忆尤
新。
  “真的?中国人真会休息!休息期间有工资吗?”
  “有的,”蒋卓君连忙解释,“不过,我并不要求你这样。”
  “我知道。据我所知,美国人只休息两天,有的妇女甚至根本不休息,医院里出来直接
去上班。这就好象来一次月经,谁愿意为来一次月经而扣工资呢?”
  蒋卓君以为露西亚不让自己休息是因为不愿意找临时保姆,那是要多化一些钱的。幸好
蒋卓君不是那种吃不起苦的人,虽然她有点害怕,但是相信自己能挺过去。记得解放初她妈
妈也做过这样一次手术,一天没有休息,手术室出来就去病房给孩子看病,人人说她不要
命,爸爸也急坏了,可是妈妈说没什么。那年,妈妈还评上市里的先进工作者,戴上大红
花……可是现在的她,却象个罪人!既然她硬要违背众人的意愿做出这种选择,既然是她给
露西亚添了麻烦,沉重的十字架当然应由她来背……
  朦胧中,她听见手术器械发出喀喀嚓嚓的声音,一股阴冷的感觉从足下往上升,往上
升,一会儿冷遍全身,她浑身颤抖了一下。薇海玛医生轻轻地说:“就要好了,还有一会
儿。”  
  门外传来轻轻的的敲门声,护士走过去开了门,穿白衣服的廖沈一头撞了进来,“对不
起,我来晚了!”
  “嘘!轻一点,年轻人,”薇海玛医生责怪道,“即便是总统,这种时候也会和妻子在
一起的。”
  廖沈尴尬地捋着自己平刷刷的头,“我没想到……碰到trafic jam(交通阻塞)。”  
  “噢,是的,你难道不能找出更大的理由,那样你就可以不用来了吗?”薇海玛并不想
原谅他。
  蒋卓君睁开眼,含着眼泪笑了,他向丈夫伸过手去,廖沈连忙走过去,把她冰凉的小手
抓在他热乎乎的手中。
  “好啦,”薇海玛医生对蒋卓君说:“你如愿了!”她把一只小瓶伸到她眼前,“如果
你愿意看看的话,这是胎盘和子宫内膜,要送去化验的。”
  暗红色的瓶子在蒋卓君眼前一晃,她赶紧闭上了眼睛。这一瞬间,她感到对不起森森。
虽然她从没想过要生一个“美国小公民”,想起那天早晨森森因喜欢小妹妹而唱歌的情景,
就十分不安。难道孤独的森森不应该有一个妹妹或弟弟作伴吗?她和廖沈会渐渐衰老,会最
终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只留下可怜的森森一个人,为什么不应该有一个同胞弟妹与他作伴
吗?从这个意义上说,她作出这样的决定对于森森近乎残酷。该如何向森森解释呢?她紧紧
抓住廖沈的手,生怕廖沈把这难题留给她一个人。
  “躺半个小时才能回去,”薇海玛医生对廖沈说,“我建议她休息两天,注意事项刚才
已经给她了。重要的是,心情要保持愉快。”
  “只要两天?”几乎是同时,廖沈和蒋卓君都惊奇地问。
  “是的,两天足够了。”
  看来美国人确实休息两天,露西亚并没有不近人情,蒋卓君对她感一丝歉意。
  “记住,年轻人,”薇海玛医生依旧用教训的口气对廖沈说:“与其作这样痛苦的选
择,还不如避免这样的事发生。我建议你们两星期后一起到我这儿来一次,我们一起讨论一
下和family plan(计划生育)有关的事。”
  “好的,我们一定来。”廖沈毕恭毕敬,连忙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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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读夫人 >>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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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蒋,你在哪儿?”露西亚购物回家一进门就嚷嚷,手里提着满满两塑料袋物品。
  “我在这儿!”蒋卓君从卧室探出身来,手里拿着森森的中文课本。今天是星期六,她
休息,正在教森森中文。
  “我真幸运,今天阿克密超级市场大减价,我买块大砧板就得了个不要钱的大火鸡,二
十磅!”她指了指塑料袋里冻得硬绑绑的一只大火鸡,“今天晚上大家一块儿吃,你们有别
的安排吗?”
  “没有。今天廖沈不休息,我教森森中文,那里也不想去。不过,”她疑惑地问,“为
什么今天要一块儿吃呢?你好不容易才有一个周末,应该休息。”每逢周末他们一向不在一
起吃饭,西比尔夫妇喜欢上餐馆,蒋卓君他们则胡乱吃点什么对付。
  “天哪,难道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露西亚忙着从塑料袋里往外搬东西的手停了
下来,奇怪地望着她。
  “不知道。”蒋卓君困惑地摇摇头。
  “那么你好好猜吧!”露西亚低下头重新理东西,牛肉、奶酪、罐头、蕃茄酱、意大利
面条、芥榄、生菜、萼梨、卷筒纸巾、洗碗刷、洗衣粉……塑料袋里的东西堆了一桌子。
  蒋卓君很纳闷,她确实想不起今天是什么日子,美国人的节日本来就很多,那里猜得
出,她再一次摇了摇头。
  “这太糟了!乔丹和我就是为了今天这日子才一早去购物的,本来我想去我父母那儿度
周末,”露西亚把东西分别往冰箱和柜子里放,不高兴地说,“既然你不知道,我们真不该
瞎忙!”
  蒋卓君被弄糊涂了,见露西亚还是不想告诉她,就走进卧室放下手里的书,准备帮她到
汽车里去搬东西。美国人去超级市场购物,非把汽车后屁股塞满不可。
 “妈妈,今天不学中文了吗?”森森见妈妈往外走,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忙打开电视机。
星期六的卡通片从早上六点开始,要播一天,他早就急不可奈了。
  蒋卓君推门出去,一片火红的枫叶飘然而下,落在它的脚旁,秋天了!她欣喜地抬头望
去,天空碧蓝碧蓝,没有一丝云彩;金风送爽,满园纷香;秋天比春天更迷人。  乔丹正
把车背后的东西一样样搬出来,装着各种物品的塑料袋、牛皮纸袋在车库门前堆了一地,穿
着背带牛仔短裤的汤姆正忙着在一个个塑料袋里瞎捣鼓。一看见蒋卓君,抓起一个苹果就向
她飞奔过来,蒋卓君蹲下身,一把把他抱住,在他脸上亲了亲。
  “Happy birthday(生日快乐),蒋!”她突然听见乔丹声音从汤姆身后发出。
  她一怔,仰起头,看见乔丹手里拿着一束艳丽的鲜花,向她走来。
  “生日?是我吗?”她慢慢直起身子,喃喃地问。明媚的太阳从乔丹身后洒下一片金
光,他的身影和手里的鲜花笼罩在一圈光晕里。这一瞬间,蒋卓君仿佛置身梦境。是的,今
天是十一月十日,是自己的生日,妈妈说她诞生在秋天枫叶红了的时候,枫树吸收了太阳的
光,变成红色,她吸收母亲的血液,变成一个浑身暗紫色的小毛头……她止不住一阵激动。
  “你不喜欢这花吗?”见她呆呆地,乔丹问道。
  “喜欢,太喜欢了!你们真使我吃了一惊。”她小心翼翼地接过花,揭去包在上面的透
明塑料纸,这是一束丝绒般腥红色玫瑰,含苞欲放,顶端插着三朵月白色的马蹄莲,周围是
青翠欲滴的绿叶。她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一股幽香沁入心脾,她不禁闭上眼睛。
  “真漂亮,谢谢你们!”好一会儿,蒋卓君睁开眼,感激地望着乔丹。
  乔丹向她伸出臂膀。
  蒋卓君犹豫了瞬间,便顺从地让他用这种美国方式紧紧地拥抱了一下,他的脸在她脸颊
上轻轻地贴了贴,她的心不由得砰砰跳了两下。
  汤姆仰着脑袋看着他们,拍着小手直笑。
  “噢,我好妒忌!”露西亚放好东西出来,在台阶上正好看见这一幕,“乔丹,你为什
么要告诉她生日,她自己还不知道呢,我们应该惩罚她!”
  乔丹连忙放开蒋卓君,微微一笑,抱起汤姆。
  蒋卓君一手捧着花,转过身去用另一手和露西亚拥抱了一下,“谢谢你们,我简直不能
相信,你们竟然记住了我的生日!”
  “汤姆生日那天,我问过你,就把它记在日历上。”露西亚说:“我不能相信,你怎么
会把自己的生日也忘了?”
  “我常常忘记。小时候,大人们忙,小孩的生日常常被忘掉,即使偶尔想起,就用老人
们的话解释说,孩子生日就象小狗生日,没多大意思。所以那时,我们只知道上了年纪的人
生日才有意义。”蒋卓君一手捧着花,一手拎起一只塑料袋,边往屋里走边说,“这两年中
国人只生一个孩子,孩子的生日变得重要起来,所以,老人和孩子的生日都要庆祝一番,我
们这些不老不少的人生日一直是被忽视的。”
  “真没有道理!生日对任何年龄的人都有相同的含义,”露西亚抱起一个牛皮纸袋跟在
她后面说,“生命诞生的那一刻是辉煌的,无论这个生命以后是皇帝、是伟人还是凡夫俗
子。生,本身就是值得赞颂的,人存在的价值是没有年龄区别的,你们中国人的价值标准常
常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你真象一个中国问题批评专家。但是你对中国其实并不了解。我们过去所受的教育认
为单个的人是微不足道的,集体和国家才是最重要的。过于强调个人,包括个人的生日是不
足取的。所以,即便是毛泽东的生日也不庆祝。”她们一同走进厨房,把东西放在酒巴桌
上。
  “恰恰相反,没有单个人生命存在的意义,就没有这世界的一切。我认为个人的生日比
国家的任何一个节日都重要。”露西亚说。
  “这倒未必。不过,我现在觉得,庆贺个人生日很有必要。比如今天,你们提醒我,使
我意识到我又长了一岁,三十七岁了!”蒋卓君凝视着那束鲜花,“我应该审视自己,我所
做的一切是否对得起我的生命,我还应该作些什么努力。”
  “别那么一本正经,你应该问问自己,你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否快活过了,这才是最主要
的。不要自己给自己找那么多压力和麻烦。”露西亚朝她摆摆手。
  乔丹把汤姆放进围栏里,又到屋外搬来一些东西,断断续续听着两个女人的谈话,他忍
不住插了进来,“我同意露西亚的话,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只是为干活,为事业,还
应该充分享受人生。你们中国人过去提倡的那种毛泽东式的生活是不可取的,这并没有使你
们创造出比别人更多的财富。”
  “是啊,”露西亚很高兴乔丹附合她的观点,“你们共产主义的理论不是也说为了让人
民生活得更美好吗?事实又怎样呢?我总觉得你和廖沈不会生活。你看,一到周末,你就盯
着森森学中文,廖沈几乎没有休息日,这样的生活太枯燥了,难道不能把事业和享受兼顾起
来吗?这样美丽的大自然,这样好的天气,你们为什么不出去玩玩呢!”
  “我同意露西亚的话!”森森突然从房间里蹦了出来,在露西亚身上拥抱了一下,他刚
看完一个节目,趁电视里放广告,出来休息一下,“我的同学周末从来不学习,他们都出去
玩。妈妈老是逼我学习,真不好!”他抱怨说。
  露西亚乐了,连忙在森森脸颊上吻一下,“看,这就是人的天性,你们把它压抑得太厉
害,孩子抗议了。好!”她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
  蒋卓君无可奈何地笑着说:“森森也象美国人一样讲享受了!其实,我是为他好,以后
回国,他的成绩跟不上别人,还是自己倒霉。”
  “So(那又怎样)?”露西亚不屑地说,“我在学校里成绩并不好,可是,我的工作就
比别人强。“她开始把搬进来的东西归类,乔丹和蒋卓君在一边帮忙。
  “我想,廖沈应该记得你今天生日吧?”乔丹突然问,他微微地弯下腰,用匆匆的一瞥
来探索蒋卓君的眼睛。
  “我不知道。”蒋卓君分明看见乔丹的眼神,忙把眼睛躲闪开,她解释说,“其实,除
了森森的生日,我们俩对自己的生日十分不在乎呢!”
  “在我们美国就要在乎。快,打电话给他,叫他回来吃饭。我们必须改变他苦行僧的观
念,不能让他一天到晚在庙里念经!”露西亚做着和尚念经的姿势说。
  “妈妈,今天是你生日吗?你怎么不告诉我呀?Happy birthday,Mom!”森森紧紧地抱
着妈妈,“我们同学生日大家都要庆祝的,你快给爸爸打电话呀!”
  蒋卓君轻轻地点点头。
  然而,整个下午,蒋卓君没有给廖沈打电话。
  认识廖沈那么多年,她几乎每年都记住他的生日,她觉得,在他们各自为事业和生活忙
忙碌碌的清苦日子里,一年到头只有这个日子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所以她总要每人煮一碗面
表示庆贺。然而廖沈几乎从来记不得她的生日,过后,他拍拍脑袋表示遗憾,或者来一番我
安慰:其实,爱的形式是次要的,爱的实质才是重要的,你说呢?对此,蒋卓君并不很在
乎。可是,三年前,廖沈只身来美国读书后,竟然每年都记住了她的生日,而且总要写来一
封长长的情义绵绵的信,每次使她的心温暖好一阵子。她一直感到奇怪是什么原因使廖沈的
记忆出奇地好起来,直到自己来美国才明白,是寂寞和孤独使然!寂寞需要爱情,爱情增强
了记忆,在孤苦之中,只有爱和被爱才能医治那可怕的每一个海外游子都会得的病症。
  今天,蒋卓君的心里有着一种隐隐的期待,也许廖沈记住了她的生日,故意不说,要象
许多美国电影里表现的那样,晚上给她一个惊喜。她记得廖沈今天早晨出门时说过晚上一定
回来,明天还要带她和森森去玛丽布海滩游玩。如果真的这样,她会忘记他们之间一切的不
愉快,她会原谅他对她的疏忽。
  乔丹刚才那探究的目光刺痛了她的心,那天在医院做手术,微海玛医生抱怨廖沈的话同
样刺伤了她的心。想到这里,委屈的眼泪冒了上来,连乔丹和露西亚都能记住她的生日,难
道廖沈会忘记吗?廖沈呵,廖沈,你什么时候才能把我放一点儿在你的心上?她多么希望廖
沈今天会出现在眼前,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爱人之间应该能互相感应到的,她希望廖沈
能感觉到她的需要。
  “爱就是和另一个人‘共属’的一种感觉,就想物理学里的‘共振’一样,如果只有一
个人有这种感觉,而另一个人没有,就不是真正的爱。”想起乔丹的话,她的心就会惶惶不
安,她害怕爱情会突然离开自己远去。在她的记忆中,这种“共属”的感觉只有在恋爱的时
候,以及和廖沈分居三年的日子中最强烈。自从来到美国伴读,这种“共属”的感觉几乎很
少很少,她觉得黯然。
  呵,“伴读”,谁能想到竟是这样沉重!顾名思义,“伴”应该是指一个人的另一半,
他是你的一部份,你也是他的一部份,“伴”和“读”应该是互相依赖互相支撑的关系。如
果“伴读”不是互相的陪伴,只是一方为另一方作牺牲,一方依附于另一方,这是多么不公
正。
  因此,她不愿只是“伴”,她要结束这“伴”的生活,也去读书。而且她已经赚到了足
以交一年大学学费的钱。
  她静静地坐在卧室的窗前,看着草坪正中的那棵狗木树出神。满树白色的花在不知不觉
中凋谢了,光秃的枝条上挂着许多暗红色的果子,曾经一度那么灿烂的狗木花,结的果子原
来是这样平常。她反复琢磨泰戈尔的那首诗:“花呀,你在那里呀,果实呀,我是藏在你的
心里呢!”是的,狗木花一年一度的辉煌过去了,花瓣撒落一地,然而花的精髓不是藏在这
些暗红色果子里了吗?明年春天,藏在果子里的生命就会萌发,重新开出满树白花。生命实
际上是一种力量,从原有的生命之中创造生命,自然界和人类不都是这样的吗?露西亚说的
对,生命诞生的那一刻是辉煌的。生命是力量的表现。因此,如果我不能尽力按照自己的意
愿生存,象这狗木花那样,让生命每年开出灿烂的花朵,一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再过一个多月,她就要离开西比尔家,离开这座使她经历了那么多孤独、寂寞、痛苦、
神秘、喜悦和各种奇妙感觉的小楼,这使她突然觉得不安起来。她真的舍得离开汤姆、露西
亚和乔丹吗?以后还有这样的机会和美国人生活在一起吗?还能每天早上和露西亚在浴室里
海阔天空闲聊吗?还能在晚餐桌上争论两个不同世界的文化和种种习俗吗?这段日子无疑在
她的生活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想到这里她不禁有点留恋起来。西比尔夫妇对她越好,
她就越不舍得也越不好意思离开他们,尤其今天,他们竟然还为她庆贺生日,她要有怎样的
勇气才能向他们提出离去?
  太阳下山了,最后一丝阳光在树后消失,暮色浸没了狗木树,也浸没了兀坐窗前的蒋卓
君。
  “火鸡烤好啦!”外面传来露西亚的叫声。
  蒋卓君猛地从沉思中醒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即便是伴读,我应该象普普通通的“狗木
花”那样开花、结果。生命的力量在自身,我无须依赖别人,对于自己想做的事,我决不再
犹豫!
  想到这里,她站起来,到餐厅里去帮露西亚的忙。
  “给廖沈打电话了吗?”露西亚问。
  “没有。”
  “没有?!为什么?”露西亚瞪着眼睛问。
  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乔丹抬起头看她,试图从她的脸上审视她的内心,她避开那双敏感
而有点忧郁的眼睛。
  “他知道应该做什么,我相信他。”
  “要是他忘了呢,你不该提醒他吗?”
  “如果他忘了,一定有他的理由。”
  “你真是太奇怪了”露西亚不解地说,“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要是我丈夫在我生日
的时候这样对我,我就和他离婚!”
  “露西亚,把你的BIG MOUTH(快嘴)闭上好吗?”乔丹警告她。
  “对不起,蒋,我是为你抱不平。”
  “不要紧,我不在乎。”蒋卓君淡淡地说。
  “你不在乎我在乎,我帮你去打!”露西亚被蒋卓君对廖沈的忍让态度激怒了,她不知
道中国的妻子是否都象蒋卓君那样,对一个不关心不体贴的丈夫竟然无动于衷。她本不该瞎
起劲为蒋卓君庆贺生日。要不是乔丹提议,她是不会既化钱,又化宝贵的休息时间弄这顿饭
的。乔丹说应该借蒋卓君生日的机会感谢她对小汤姆和他们家的关心照顾,同时也是为露西
亚使蒋卓君受委屈的事再一次表示歉意。露西亚并不很情愿,但是她提不出反对的理由;心
理医生给她开的处方要求她学会关心别人,这是个实践的机会;再说,她很担心蒋卓君随时
会离开他们家,如果对她好一些,她就会在她家多干些时候,所以她最终还是同意了。可
是,自己忙了半天,蒋卓君的丈夫却连个人影都不见,这不能不使她心里忿忿不平起来。她
不顾蒋卓君的阻拦向电话机走去
  乔丹和蒋卓君默默地注视着露西亚拿起话筒,他们不知道她会对廖沈说什么,显得有点
紧张。然而,露西亚很快就放下电话,失望地说:“他不在,他们说他半小时前就离开了实
验室。”
  “也许他回来了。”蒋卓君猜测说。
  “也许是的”露西亚说:“那么我们等等他。”
  露西亚端出还在滋滋作响的烤火鸡,乔丹放下报纸,帮着拿出面包、奶油、色拉和调
料。森森早就等不及了,伸长脖子闻着,连连叫着:“香、太香了!”他咽了下口水,就跑
到窗口张望爸爸是否回来。
  蒋卓君把汤姆抱上高脚椅,给他戴上围兜。刚在他面前放好小碗和小刀叉,汤姆就叫着
“MORE,MORE(多一点,多一点)!”大家一听都笑起来,说他的小鼻子很灵,也
早就闻到了香味。露西亚过来搂着他亲了一下:“等一等,宝贝,我们要等那个不关心妻子
生日的丈夫回来,你忍一忍。不过,你长大了可别做这样的丈夫!”
  “让汤姆先吃吧!”蒋卓君心里很不是味,连忙说。
  “我不想把火鸡好看的外观破坏掉。”露西亚用叉蘸了一点调料,送到汤姆嘴里,解解
他的馋。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廖沈还是没有回来。从学校到露西亚家这段路汽车最
多开半个小时。廖沈早该到家了。蒋卓君看着渐渐冷下去的火鸡,心也越来越冷。她一再要
大家先吃,露西亚也说:“好,我们吃,统统吃光它,一点也别留给廖!”
  于是大家在餐桌旁坐下。莲花大吊灯下,那束插在镂花瓷瓶里的月白色马蹄环绕的红玫
瑰使满屋生辉。
  为了驱散略显沉闷的空气,露西亚到起居室打开激光唱机,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在
屋子里回响,那清新爽快,平和安详,生气蓬勃的音乐给蒋卓君的心里注入平静。
  “请把那个调料递给我,”森森尽管很饿,仍学着美国人的样子,彬彬有礼地对乔丹
说。
  “Yes, Sir(是的,先生)!”乔丹微笑着端起银碗里的火鸡调料,递给森森。
  就在这时,电灯突然灭了。乔丹递着银碗的手停在空中,大家惊奇地说:“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几乎同时,门口亮起一簇幽幽的光,那是一圈烛光。烛光里,廖沈捧着一盒生日蛋糕慢
慢地走进来,嘴里哼着“祝你生日快乐……”
  在一刹那的惊异之后,大家不由自主地欢呼起来,森森跑过去抱住爸爸,一阵风差点把
蜡烛熄灭。所有人,除了汤姆只会咧嘴笑,都跟着廖沈一齐唱起来。
  蒋卓君楞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唱机里传来远雷发出的低沉的威胁声,接着,象是在头顶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雷,
刹时间,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摇憾着大地……乔丹连忙走过去把音量关轻。
  廖沈把蛋糕捧到妻子面前,“卓君,祝你生日快乐,天天快乐,永远快乐!”他把蛋糕
放在桌子上,略带歉意地说:“我知道,我给你带来过许多的不愉快,但是,我的心从来没
有丝毫改变,我相信你会原谅我过去的一切疏忽。”
  闪烁的烛光映红了蒋卓君秀丽的脸庞,她看了廖沈一眼,这才回过神来。她慢,慢弯下
身子,乌黑的头发轻轻地从肩膀滑下。呼的一声,她一口气吹掉了蜡烛。大家情不自禁地鼓
掌欢呼。
  露西亚打开莲花吊灯,屋里比刚才更亮了。
  森森一根根地数着蜡烛,不多不少一共三十七根!
  “妈妈,你三十七岁了……”森森拍拍妈妈的手臂,抬起头,忽然顿住了。
  蒋卓君流着泪,使劲咬着嘴唇……
  “你这家伙,破坏我们吃饭的次序,我的烤火鸡完全凉了,”露西亚责怪廖沈,“幸亏
你没把蒋的生日忘掉,要不然你真要倒霉的!象你这样的男人,在美国一定娶不到妻子。”
  “我知道,即便在中国要娶这样的妻子也不容易。”廖沈捋了捋头发,不好意思地笑
了。
  蒋卓君止住汹涌而出的眼泪,这是委屈的泪,辛酸的泪,苦涩的泪。望着丈夫疲惫的神
色,消瘦的脸庞,她在心里又一次原谅了丈夫:这是我伴读的那个“伴”,大抵幸福
“伴”,总能记住对方的长处,忘掉暂时的不快。
  但是,这一辈子,我还要原谅他多少次呢?伴,应该是我的另一半,他应该和我心心相
印;他应该感觉到我的需要;他是我的另一半吗?一丝阴影在蒋卓君的脑海一闪而过,她连
忙转过身,装着很快活的样子和汤姆说话,边帮汤姆切盘子里的火鸡肉。她把瞬间的一闪念
从脑子里赶了出去!
  《田园交响曲》进行到“农民快活的聚会”,雨过天晴,阳光普照,一阵欢快的音乐,
一片热烈的气氛。
  蒋卓君抬起头,无意中看见乔丹正默默地注视她。她对他微微一笑,带着羞涩,带着无
奈,也带着一丝对他的深深的歉意。
  乔丹蓝色的眼睛忽地一闪,象有一层薄纱蒙在蓝宝石上,转瞬间朦胧起来。
  那眼光,又和本来一样深不可测。
  


  “你们中国人生日吃什么呢?”大家坐在沙发里喝咖啡和饮料的时候,露西亚问。
  “一般都吃面条和鸡蛋,面条意味着长寿。这些年,学你们西方人也吃蛋糕、点蜡
烛。”廖沈说。
  “吃鸡蛋挺有意思,一个蛋就意味着一个生命,对吗?”
  “这倒没想过。”廖沈看了看妻子。
  “也许是的,”蒋卓君寻思着说,“蛋,从生命中创造新的生命。”
  “所以,每个人的生命很快就会被新的生命取代,如果我们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
那是很可悲的。”露西亚把头靠在乔丹的肩头说。
  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各国的生日习俗,以及生命的意义。森森和汤姆在地毯上玩
着一大堆塑料小人,变型金刚;激光唱机里一首接又一首地放着迪斯尼儿童歌曲……
  “蒋,我不得不和你再商量一下,”露西亚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下星期三晚上,你
再帮我们照看汤姆好吗?”这话她早就想讲了,一直没有合适机会,她知道这不是一件公平
的交易,可是,如果把汤姆交给别的临时保姆,既化钱又不放心。她瞅准蒋卓君此刻心情愉
快,就抓紧时机对她说。
  “这……”蒋卓君迟疑了一下,“星期三晚上有课,我已经缺了好几课……”她有点不
情愿地说。成人学校的成绩有助于她下学期申请市立大学,她希望得到一个好分数;再说,
露西亚从来不提加班工资的事,市立大学要付的那笔可观的学费使她不得不考虑应得的这份
报酬。可是,怎么好意思说呢?有好几次话到嘴边就收了回去,她下不了这个决心。
  “我看我们可以和科尔医生商量,改变时间。”乔丹说
  “我问过他,他的日程都排满了,只有星期三晚上有空,等另一个病人结束治疗,我们
才能换到星期六晚上。”露西亚为难地说。
  “……好吧,”蒋卓君经过几妙钟的紧张思索,终于答应了,“不过,”她看着露西
亚,鼓足勇气说:“你能否考虑给我加班工资呢?”说完,她的脸红了。
  露西亚微微一楞,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扬起那条弯得十分好看的眉毛看了看乔
丹,乔丹朝她微微一笑,然后低头喝他的咖啡。
  廖沈吃惊地望着自己的妻子,这就是他那个一向温良恭谦让的妻子吗?
 “蒋,你吓着我了,”在一瞬间的静场之后,露西亚还是笑了,“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跟
我讨价还价的呢!”
  蒋卓君的脸更红了。
  “我早就警告过你,她总有一天会醒悟的,”乔丹得意地看着露西亚,好象这是他的胜
利,“你要是再不给,她会去告你的。”  
  “我才不怕呢,”露西亚毫不在乎地说,“她可是从来就没有提出过,我一直以为她是
义务为我服务的。”
  “对不起,”怕西比尔夫妇为这件事伤和气,蒋卓君立即后悔了,她连忙对露西亚说:
“我一点也不想勉强你,我只是说说而已,其实,我并不很在乎。”
  “不,你不必难为情,”露西亚摆摆手,“你总算懂得珍惜自己的劳动了。这对我来
说,是件坏事,我必须多支出一些钱,我当然不高兴。但对于你,这是一个观念的改变,你
赢了!以后无论你在什么地方打工,都要先讲好价钱,懂吗?”她从瞬间的不愉快中恢复过
来,蓝灰色的眼睛放着迷人的光彩,“以后我将付你每小时四美元加班费,好吗?”
  她实在是很美丽的,蒋卓君心想,点了点头,“不过,从前你为什么不主动给我呢?”
她不解地问。半年来,她已经损失一笔可观的加班工资了。
  “谁会这么傻?给一个愿意提供义务服务的人付工资?”  
  “我记得刚来的第一天,你就对我说过,在美国,所有的脑力和体力的支付都应该有报
酬。”
  “是啊,这是你的权利,你从来没有想到运用这个权利呀!”露西亚反驳说,“中国人
的虚伪害了你们,凡是属于你的,你就应该竭力去争取才对!”
  乔丹摇摇头,指着露西亚对蒋卓君和廖沈说:“看,一个多坏的女人!”
  “我完全同意!”露西亚沾沾自喜地说,她举起装着矿泉水的杯子,走过来搂着蒋卓
君,“来,为一个坏女人和一个好女人干杯!”
  四个人,举起杯子,把各自的饮料一饮而尽。趴在地毯上的森森和汤姆抬起头奇怪地望
着他们。
    
       这是一个欢笑的世界,
       这是一个充满泪水的世界,
       这是一个忧虑的世界,
       这是个充满希望的世界……

  唱机里传来《小世界》的歌声,森森跟着唱起来,大家立刻和了上去:
           

       我们只有一个月亮和一个金色的太阳,
       一个微笑对每一个人都意味着友好,
       这毕竟是个小世界,
       这毕竟是个小世界……”

1991年4月
1992年9月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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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   这是一个欢笑的世界,
       这是一个充满泪水的世界,
       这是一个忧虑的世界,
       这是个充满希望的世界……

生活就是做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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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4-12-19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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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错,可惜排版太密了

到后面实在支持不住了,走马观花了一把
sweat scrap
swe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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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4-12-28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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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陪读夫人

偶倒是一段时间每天看一点点认真看完了~
有些地方蛮感人滴,不过很少有共鸣,虽然同是在异国,但是年龄上思考问题处理问题的办法上,
以及生活背景和生活方式等差异太大了~到底是10几年前滴东东~

http://pix.xtr.jp/img/pict_2set/031112.jpg
从陌生到关怀,从新奇到喜爱,从思念到依赖,从疼痛到相爱。从熟悉到伤害,从精彩到苍白,从体谅到责怪,从欢喜到悲哀,从连接到断开,从厮守到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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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4-12-28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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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aoliu 的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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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陪读夫人

天呀。
终于看完了。

看来还是国内好呀。
至少环境是熟的。
偶也是酸葡萄的说法。
有机会,偶也出国转转。
也享受一下小资的思想。
不同的活法。
不同的感受。
不同的生活,
不同的意义。
做人真好呀。

故事不错。
真实生活。
思想共鸣。
送你的花。

hi
这是我的签名呀!
都找了半天了。
才找到它。
改了吧。
hehe.
pai.
hi.
i.
xiaoliu 当前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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