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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4-11-08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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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读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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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艾拉,艾拉!”露茜亚在楼梯口,对楼下厨房里忙碌着的蒋卓君叫道,“你怎么能
让汤姆这样睡?”
  蒋卓君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把正被削皮的土豆往水池里一放,在围裙上擦着手,
向楼上跑去,“怎么了,西比尔太太?”
  “你怎么让汤姆仰天睡?”露西亚微微地皱着眉,蓝灰色的眼睛明显露出责备的神色。
  “对不起……这有什么不对吗?”蒋卓君困惑地望着她,不知错在哪里。
  “当然不对!婴儿要趴着睡,你难道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她摇摇头,给弄糊涂了。
  “难道你们中国的婴儿不是趴着睡?”露西亚奇怪了。
  “我们中国的婴儿都是朝天睡或侧睡,森森从小就是这样睡的呀。”
  “天哪,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事,太可怕了!”露西亚扬起两条弯得非常好看的眉毛,
惊愕地望着蒋卓君。“婴儿应该趴着睡,这样才能防止回奶时窒息,你们中国人怎么能这
样呢?”
  中国人为什么不能这样呢?蒋卓君同样惊奇地望着露西亚。几千年沿续下来的习惯,
哪一个新生命的开始不是这样的呢?包在蜡烛包里,朝天躺着,嗷嗷待哺。她不曾听说有
哪一个中国孩子因朝天睡而回奶窒息死的,她倒十分担心露西亚说的美国这种合扑睡的方
法有窒息的可能。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辩解说:“趴着睡是否会妨碍呼吸?而且也不利于肺
部发育……”
  “噢,不!”露西亚不容置疑,“我们美国孩子一生下来就趴着睡的,医生说这是安
全的重要保证,我希望你一定要按美国的方法去做。”她注视着仍然显得迷惑不解的这个
中国保姆,不无担心地问:“我想你能够做到的,是吗?”
  “是的,西比尔太太。”蒋卓君点点头。
  “对了,你有没有记住紧急电话号码?”露西亚仍旧不放心,“万一孩子有什么事,
你一定要打这个电话,马上就会有人来帮助你的。”
  “是的,电话号码是911,你告诉过我,西比尔太太。”
  “哦,不,请不要叫我西比尔太太,就叫我露西亚,不然让人听了,以为我们家等级
深严。美国是个平等的国家。虽然你帮我照料孩子,可是我们两家住在一起。我们应该是
朋友,不称姓氏,你说对吗,艾拉?”
  “对的,露西亚。”蒋卓君点点头,有点感动。她真想说,那么露西亚,也请你别叫
我艾拉好吗,我不喜欢这个洋名字,就叫我卓君,这是我父母给我取的最好听的名字。可
是,她忍住了。今天是第一天到西比尔家工作,还是忍着好。
  面试那天,露西亚曾经再三说,“卓君”两个字的音她发不来,她要给她取一个好听
的英文名字。出于礼貌,蒋卓君只是笑笑。没想到今天一来,她就把“艾拉”这样一个名
字赠送给她,还说她想了一个晚上才想出这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她解释说,“艾拉”是翅
膀的意思,“你想,艾拉――翅膀,翅膀有多重要!一个人有了翅膀就是一个自由的人,
想飞到哪里就到哪里。翅膀虽然不是身体,可是,身体全靠翅膀才能飞翔!”她洋洋自得,
全然没有注意蒋卓君为难的神色。完了,她说:“你真幸运,这样轻而易举就得了个好听
的英文名字,你应该付给我报酬。在美国,一切体力和脑力的支出都应该得到报酬。”蒋
卓君微笑地听着这些新鲜的话,暗自惊讶她的直率。
  终于没有对露西亚说“不”,她顺从地接受了“艾拉”。
  她毕竟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单纯、幼稚蒋卓君了。北京来的红卫兵小将气势汹汹来学校
点火,逐个查着他们的成份。一听她的成份就皱眉头。她不是工农出身,也不是剥削阶级
家庭出身,她是介于两者之间的非劳动人民子弟。父亲是中学教师,母亲是小儿科医生,
一个臭知识分子的女儿。他们挑岔子说她的名字是四旧,什么“君”不“君”的,全是封
建那一套!他们要她当场改名叫“向红”;他们要她举起造反的大旗;他们说革命的站过
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她倔强地顶在那里,硬是不肯去贴宣布改名字的大字报。要不
是好朋友吴梅妹从中解围,她差点儿挨北京红卫兵的皮带。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时,她才
十六岁啊!十六岁的她,透明得象个玻璃娃娃。
  北京红卫兵没有能改变的事竟让一个美国人轻易地改变了。来美国这几个月,她看见
有些中国留学生取了个洋名字,曾经打心眼里不舒服,她鄙视他们急急忙忙地全面洋化。
现在轮到自己,她才明白,这是打工的需要,方便老板的需要,总之,是赚钱的需要。就
象中国人叫不清西方人的名字一样,美国人很难发中国字的音,也很难记住中国人的名字。
虽然她压根儿不喜欢“艾拉”这个洋名,但眼下只得顺从,只好忍耐。为了一个名字就忍
耐不住是会吃亏的。好在她能自己排解。讲到底,名字不过符号而已,演员演戏,各有角
色名字,为什么不能权当自己在演戏呢!艾拉――翅膀,管它呢,就演一个保姆艾拉,当
一回不会飞的“翅膀”吧。找一个这样的工作不容易,一家三口住在美国人家中,包吃包
住,还有四百美元工资一月,别人想找都找不到。她是带着孩子来伴读的,靠丈夫的助教
金很难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再说她也想读书,钱的问题是当务之急。
  蒋卓君快步走进汤姆房间。西比尔家的楼上有两间卧室一间书房。汤姆的卧室紧挨着
西比尔夫妇的房间,银灰色的地毯柔软舒适,五颜六色的小摆设玲珑有趣。她将婴儿床的
栏杆轻轻放下,小心地捧起汤姆,将他翻过身去合扑下来。唉,美国人竟然要婴儿趴着睡,
真是罪过!她摇摇头,心里不免有点害怕,要是汤姆将头一动,鼻子闷在枕头里,不就会
窒息吗?可是,她没有权利按中国人的习惯支配这个美国孩子。习俗是很难改变的,即便
世界大同,没有国家之分,一个地区一个民族特定习俗也不可能被统一起来的。
  她注视着汤姆,他的右手姆指含在嘴里不停地吮着,发出啧啧的声音。这个才十个月
的男孩有着一头细软的金黄色的头发,一双蓝的象海水似的清澈的大眼此刻被长长的睫毛
遮盖着,雪白的肌肤柔软细嫩,小脸红通通的象只熟透的苹果。多象个美丽的小天使!想
起面试那天,他们一家三口来到西比尔家。一进门,森森指着汤姆就叫起来:“妈妈,瞧,
一个洋娃娃!一个真的洋娃娃!”他们被这可爱的洋娃娃所吸引,眼睛不停地围着他转。
她惊叹造物主如此神奇,会造出这样完美可爱的小生命。这样漂亮的娃娃,只有在国内玩
具商店的橱窗里才能见到。他们一齐称赞小汤姆,露西亚很高兴,她说:“我知道我的汤
姆很漂亮,但是,你们难道不觉得中国的孩子更可爱吗?小眼睛,往上翘,象你们京剧里
的那样,”她指着森森说,“瞧,你们儿子,眼睛细细长长的,眼角也有点微微往上翘,
眼珠那么黑,象两颗黑葡萄,我们的眼睛里是怎么也长不出黑葡萄来的!”大家一听都笑
了。洋人说中国娃娃好看,中国人说洋娃娃好看,蒋卓君想,怪不得美国玩具商店里那些
卷心菜娃娃都是眯眯的小眼睛,翘翘的鼻子,有的脸上还涂着雀斑,扎着两条土不拉及的
小辫。而中国的玩具商店里大多是金黄头发、蓝眼睛的洋娃娃。人看惯了自己的同类,就
喜欢猎奇。
  蒋卓君站在汤姆的床前呆呆地想着,她相信缘份这东西,那天汤姆一看到她就伸手要
她抱,还用湿湿的流着口水的小嘴亲她的脸颊,傻乎乎地对她笑。后来汤姆又发现了森森,
就挣扎着下来要和森森玩。所有的孩子都把小生物引以为友,森森才六岁半,当然算小生
物一个。他们在地毯上玩汤姆的玩具,好多啊!不要说森森没见过,蒋卓君长这么大也没
见过如此五彩缤纷,花样繁多的玩具,有音乐盒,有会说英文字母的娃娃,有会跳舞的木
偶,遥控汽车……既能启迪婴儿智力又具娱乐作用。临走,汤姆舍不得森森,到底才十个
月,还不会走路,蹒跚着爬起来追了两步,就摔倒在地,哇的一声小手塞在嘴巴里就哭了
起来。森森也不舍得汤姆,回过身来把他抱了又抱。这些细节,露西亚全看在眼里。也许
这就是她决定雇佣蒋卓君的重要原因……
  她轻轻地把汤姆放在嘴里的姆指拔出来,汤姆的嘴咂了咂,很快又把姆指放回嘴里。
她摇摇头,心想吮手指不好,很不卫生的。就伸出手来,想再一次阻止汤姆的这个坏习惯,
忽听露西亚在背后轻轻地说:
  “不,艾拉,让他‘enjoy'(享受),吃手指有什么不好?”
  蒋卓君缩回手,回头一看,露西亚正站在房门口注视着她。今天她非常不放心,总在
悄悄观察她。明天是她生孩子后第一天上班,要是蒋卓君不能按她的要求照看汤姆,她就
无法安安心心上班。
  这一瞬间,蒋卓君突然觉得自己象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被人监视着,这也不是,那也
不对。今天上午,她陪汤姆在起居室玩。汤姆拿起一本小人书就往嘴里塞,她立即阻止。
露西亚突然出现在门口,说:“不,这没关系,书是棉布做的,刚洗过,让他吃就是。”
她仔细一看,果然书是由一页页画着故事内容的花布粘成的,撕不破,咬不坏,露西亚不
说还真看不出。露西亚还告诉她,现在美国有人正在试验一种能吃下去的书,有甜味,有
营养,一定会受家长欢迎。蒋卓君觉得主意虽然不错,但是美国人太宠孩子。在她看来,
孩子咬书、撕书是不对的,应教育他们不要这样做,而不是千方百计提供他们撕书咬书的
便利。但是露西亚说,这是孩子们的一种享受,不该阻止。“不要总是对孩子说“No”,
这不是教育孩子的好方法。”她强调说。
  蒋卓君不以为然。比起她来,自己总算还有一点带孩子的经验,森森是她一手带大的,
一个很健康很乖的好孩子,难道这些经验在这儿都行不通了吗?  露西亚见蒋卓君脸上
闪过一丝不悦的神色,就解释说:“吮手指是一种美好的享受,象我,一直吮到六岁,这
并不妨碍别人,也从来没人阻止我。后来,我自己认为不再有什么意思,就停止了。”
  “那么,手指上的脏东西都吃下去了!”
  “是啊,正因为这样,你要常给汤姆洗手才是,要用婴儿药水香皂。而且婴儿皮肤很
嫩,手指长时间浸在唾液里皮肤会发白,受损,所以要涂些宝宝油。这些用品都在汤姆浴
室柜子的第二格,你要记住,不要忘了。”
  “我不会忘的,露西亚。”蒋卓君应着,心里觉得实在不可思议。怪不得她在街上和
超级市场上常常看到那些坐在手推车里的孩子老是把手指放在嘴里,推车的大人视而不见。
现在她才明白,美国人不是视而不见,而是看得情清楚楚,然后他们为孩子创造条件,让
他们放放心心地吃,供他们更好地享受自己的手指。她情不自禁地摇摇头,喃喃地说“我
不能理解……”
  “我也不能理解,中国人和我们美国人在带孩子的问题上有不少分歧呢,更不要说政
治上了。”露西亚揶揄道。
  “可是,不管有什么不一样,我们的孩子都成长得很好。在国际比赛中,我们得的奖
不比你们少。”蒋卓君不服气了。
  “是啊,据说你们的数学成绩特别好,让美国人羡慕得要死。可是我们美国孩子的个
性比你们强,他们胆子大,敢冒险。你们中国孩子被限制得太多,不利于个性的发展。我
曾经看到一篇文章,说你们中国农村的新生婴儿用一块布包住,还用绳子捆起来。一生下
来就不允许伸胳膊伸腿,这简直太残酷了!”
  蒋卓君一愣,她说的不是蜡烛包吗?这可不是中国农村的专利,露西亚真是少见多怪!
难道孩子包蜡烛包也能和抑制个性联系得上吗?不过,要是露西亚不说,她从来没有思考
过这个问题。中国的孩子一生下来都这么裹着,一代代传了下来,要是不合理早就应该淘
汰了。她还以为全世界新生儿都这样的呢!她连忙解释说:“其实,我们并不是紧紧地捆
住婴儿,更不是用绳子,而是一根细细的带子,a strap, not a rope,只是轻轻地绕着。”她
还想告诉她,上海人把这叫做蜡烛包,可是,她不知怎样翻译“蜡烛包”这个词,感到有
点理屈词穷,只好作罢。
  “为什么要这样包裹着呢?”露西亚问。
  是啊,为什么呢?她想了想,说:“我猜想……也许是为了抱着方便。”可是露西亚
笑了,她显然不相信这种解释。
  要是妈妈在就好了,蒋卓君想,妈妈做了几十年小儿科医生,她一定思考过这些问题。
对了,写信回去问问,等妈妈回了信,她会有时间向露西亚解释的,中国的“蜡烛包”文
化一定有它特别的意义。
  露西亚并不想更多地探究中国的育儿方式,她从汤姆房间的小书架上抽出两本厚厚的
书,一本叫《当心你的孩子意外》,另一本是《婴幼儿心理学》,递给蒋卓君,“你有空
看看,这是美国的育儿理论,对你照料汤姆很有用。”  
  “好的,我很高兴读这些书。”她接过来,心想这倒是学英文的好机会。两本书中生
词一定不少,要是认真学,就等于上英文词汇课呢!
  


  回到厨房,已经快五点了,得赶快做饭!今天第一次给美国人烧中国菜,应该拿出本
事来,让他们好好偿偿中国菜肴的美味。
  “妈妈,我饿了!”森森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悄悄地说。他两点半放学,这儿的
学校什么作业也没有,又没小朋友和他玩,无聊得很。蒋卓君叫他写汉语拼音和中文字,
他写了半个钟头,很觉乏味。又躲在房间里看了老半天电视卡通片《猫和老鼠》,现在他
要吃了。
  “先吃点饼干好吗?”蒋卓君用一把特制的弹簧刀迅速地削着土豆皮。
  “饼干没了。”森森摊开两手。
  “那么吃几块巧克力。”
  “巧克力早吃光了。”森森苦着脸。
  “这……”蒋卓君看着可怜巴巴的儿子,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望了望立在厨房一角的
大冰箱,里面有面包、蛋糕、巧克力、冰淇淋、熏牛肉条、奶酪……应有尽有。虽然说好
他们一家在这儿包吃包住,可是,这毕竟不是自己家的东西,她不敢冒然到冰箱里拿点什
么给儿子吃。上个月,她曾在一个美国医生家做过清洁工,那老人把大门钥匙给她,指着
冰箱说:“吃的全在里头,任何时候,想吃什么,饮料、面包、甜食、水果,尽管拿。Help
yourself!(自己动手)”她也亲眼看见美国人家的客人可以自己跑到厨房,开主人冰箱,
拿东西吃。饮料和食品在美国就象中国人一杯茶那么普通,连街上的流浪汉也不愁吃不上
面包和牛奶。可是,出于中国人的习惯,没有别人三请四请蒋卓君自己是不好意思拿的。
何况今天是他们住到西比尔家的第一天,她还不了解他们,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美国人在
这方面都很随便。
  于是,她叫森森忍一忍,“去喝点水吧,我们要等乔丹下班才吃晚饭。等会儿我打电
话告诉爸爸,叫他买点饼干回来。”她打开冰箱,拿出鸡肉放进微波灶化冻。森森瞅见一
冰箱好吃的东西,只好咽了口口水。他不高兴地说:“妈妈,这里一点儿也不好!连个小
朋友都没有,你也不和我玩了。”
  才第一天,他就对这里厌倦了!想当初面试那天,森森看见西比尔家的花园、游泳池,
树上的小松鼠、特别是“洋娃娃”汤姆和他的玩具,是多么不想离去!
  蒋卓君叹了口气,“乖孩子,我是来照料小汤姆的,你慢慢就会习惯的,听妈妈的话!”
  “你为什么要照料小汤姆呢?”森森有点妒忌地问。
  “……这是工作呀,”她本该说,这是为打工赚钱,但是,她怎么能从小给森森灌输
赚钱的思想呢?于是她含糊地说:“因为汤姆还小,不懂事。”  
  “为什么你照顾了他,就对我不好了?不让我唱歌,还不许我大声说话?”
  “我怕你吵他们。”
  “你为什么怕我吵他们呢?”
  “……”她看了看森森,无可奈何地说,“因为这不是我们自己的家。”
  “那我们回自己的家好啦。”
  “你……”蒋卓君停下正在切鸡丁的手,心烦意乱,“你别在这儿吵我,快回屋里去!”
  森森噘着嘴,不情愿地回他们的卧室去了。
  蒋卓君开始怀疑自己这份工作是否选得对。半个月前,廖沈拿回一张洛杉矶时报,指
着上面的一则招工广告对她说:“我的太太,就看你的运气如何了!”广告上说的就是这
个工作:家住西好莱坞的露西亚・西比尔要雇一个保姆,照看她十个月的儿子,报酬优厚。
廖沈立即打电话表示有兴趣,并询问三口之家能否一起“live in”(住进去)。对方听说他
们是中国留学生,很是高兴,立刻要他们去面试。廖沈很乐观,他说这是个富人区,在全
美国著名的比佛利山庄旁边,有一个很好的公立小学森森可以去上。由于纳税的原因,公
立学校规定按所住地区入学。在美国,要碰到一个好的公立学校谈何容易。蒋卓君当了十
多年中学英语教师,当然更知道好学校对于孩子的重要性。但是她十分犹豫,住在别人家
中意味着许多不便,意味着失去一些自由,她不敢去面试。廖沈急了,“你这人真是的!
十全十美的事到哪儿去找?”他竭力劝说妻子,“住在美国人家是许多留学生都向往的,
这对英语的说、听能力提高大有好处。而且晚上是自由的,你照样可以上成人学校。工资
每星期一百美元。按工作时间计算,这样的工资是低了点,但是我们一家吃、住的开支就
可省下。算下来,要比我们现在租大学生宿舍,在外面打零工的收入好多了。”看样子廖
沈已经仔细盘算过,他见卓君还是不动心,有点不耐烦,“我刚来的时侯,口袋里没钱,
随便有个什么工作,那怕殡仪馆搬死人,二话不说接下就干,哪有时间考虑来考虑去?你
挑三拣四,赚钱的机会就落到别人手里了。要赚钱就得打工,要打工就要作艰苦的准备嘛。
天上不会掉下个好工作给你!”蒋卓君嗫嚅着:“吃苦我是不怕的,难道你还不了解我?
就只是怕……”怕什么呢?她终于没说出来。这毕竟不是去人家做客,而是当保姆;不是
住一、两天,而是几个月或更长的时间;不是在自己的同胞家,而是一个美国的有钱人家。
乔丹・西比尔先生是律师,夫人露西亚・西比尔是银行的部门经理。属于美国的YUPS(雅
皮士),即年轻的都市专业人员阶层。她记得从前哲学里学过,差异就是矛盾,差异越大
矛盾也越大,他们两家从种族、国籍,到语言、生活习惯,差异都太大,她感到害怕。可
是,考虑到森森能有个好学校,她还是让步了。面试那天,她怀着紧张不安的心情来到西
比尔家,一看到可爱的小汤姆,立刻在心里接纳了他,就决定要下这份工作。也许是教师
职业的缘故,她太喜欢孩子。象汤姆这样的娃娃,哪怕看上一眼就会使她心软,就会在心
里泛起阵阵母爱。
  然而,今天一天的感觉似乎不太妙,她无所适从、她闷闷不乐。她再三对自己说,这
是第一天,不习惯是很自然的,要忍住,忍住!
  “你们好哇!”蒋卓君正边忙边想,乔丹・西比尔下班回家了。他一进门就嚷道,“我
闻到中国菜的香味了!”
  “下午好!”她向他打了个招呼,拿着美国人的铲子在平底锅里炒菜,很别扭。她已
经建议露西亚去中国城买一个中国的炒菜锅和铲子,否则她仅有的那点烹调技术会大打折
扣,“我们马上就可以吃晚饭了,西比尔先生。”
  “你好,艾拉!以后就叫我乔丹,别叫西比尔先生。好吗?”他站在她身旁,很有兴
趣地看她烧中国菜的动作。
  “好的,乔丹。”蒋卓君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她觉得乔丹的眼睛很特别,幽
深的,象一潭泉水,清彻而不见底,他棕色的络腮胡子显得很神秘,遮盖了他嘴角的微笑。
她原以为大胡子的人威严可怕,现在看来他还挺亲切。她曾暗暗猜他有五十来岁,可是露
西亚今天告诉她,乔丹比她大六岁,才三十五岁!  
  “唔,好香!”乔丹作着深呼吸,提着他的公文包,上楼去了。
   菜终于都烧好了。她转身去餐厅摆桌子。这是露西亚今天刚刚教她的,刀和汤匙放
在盘子的右面,叉放在盘子的左边。杯子放在右上角,餐巾纸放在盘子里……      
  不一会儿,餐厅就变了样。长长的擦得发亮的黑色餐桌铺上雪白的桌布,银色的莲花
吊灯闪着幽暗的光,透明的玻璃杯擦得晶亮,精致的餐具里盛满了中国菜:宫爆鸡丁、蚝
油牛肉、咖喱土豆、葱油黄瓜、清炒芥榄、红烧加州大鲑鱼,还有一大碗鸡丝蛋汤。蒋卓
君听说西比尔夫妇喜欢吃中国菜,曾经很有一番担心,她是不善于烹调的。可是廖沈说,
这一点不难,他曾经请过美国同学的客,中国人认为好吃的菜他们倒不以为然。美国的中
国餐馆烧的中国菜早就走了样,可是老美都说好吃。他叫她先烧着试试,看准西比尔夫妇
的口味就行。“其实,你不要太顶真,美国人最在乎的不是味道,而是吃饭时的情趣。”
但是,蒋卓君从不随随便便做一件事。她今天很认真,读着从中国带来的菜谱,好不容易
烧了这么些菜。
  摆好桌子,廖沈正好也从学校回来。蒋卓君叫大家出来吃饭。森森第一个奔出房间,
委屈地说:“妈妈,我饿坏了,I can eat a horse!”他现在说话常常中文夹着英文,廖沈忙说:
“嘘,轻一点,男子汉饿一会儿算什么!”森森不满地说:“饿了该马上吃饭,要不会得
胃病的。”蒋卓君心疼地抚摸儿子的头说:“乖孩子,马上就吃,爸爸给你买饼干回来了,
以后饿了先吃饼干。”
  “我们不是有很多饼干吗?冰箱里所有东西你们都可以吃,”乔丹正从楼上下来,听
到了他们的谈话,他对森森说,“森,以后饿了,自己拿了吃就是,不要问妈妈。”他手
里拿着一把筷子,递给蒋卓君,“这是我们从前在中国城买的,如果你们不想用刀叉的话,
就用这个。我和露西亚也想学学用筷子。”
  于是,每副刀叉旁又添了一双刻着飞龙的竹筷。
  就在这时,客厅里响起一阵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大家一看,露茜亚端坐在西南角的钢
琴前,一手翻着琴谱,一手在琴键上飞快地弹着。走向餐厅的乔丹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脚
步。廖沈和森森也都站住了。
  这是柴可夫斯基《胡桃夹子》中第二乐章的中国舞曲,为温文而雅的茶精舞蹈而作,
轻快而明朗。也许,露西亚想把这首中国风味的曲子献给三个中国人,可惜选择得不是时
候。她弹得不很流畅,却全神贯注。她并不饿,蒋卓君看到她今天在家里吃了不少零食,
边吃边说她很担心自己会发胖。
  乔丹看看大家,不好意思打断太太的兴致,在沙发上坐下,和廖沈随便聊天。他说他
是爱尔兰人后裔,露西亚是俄国犹太人后裔。露西亚对俄罗斯文化有兴趣,特别是俄国音
乐。她钢琴多时不弹,现在为了孩子,要从头练起。她希望汤姆从小就接受最完美的音乐
熏陶。
 “这很好。”廖沈说,“可惜我太太不很懂音乐,对汤姆没有这方面的帮助。”  
  “这没关系,”乔丹摇着头,很认真地说,“我倒希望汤姆跟艾拉学中国话,将来到
中国去读大学。”
  “为什么?”蒋卓君奇怪地问。
  “因为中国有几千年的文化,再说美国的学费太贵,我们还准备生一大群孩子呢!学
费是个大问题。” 
  闻着菜的阵阵香味,森森坐不住了。蒋卓君一次次用眼神阻止着森森烦燥的样子,自
己心里也很急,这样等下去,菜要凉了。再不吃饭,她就赶不上晚上七点钟成人学校上课。
  东拉西扯聊了半天,琴声终于停止,露茜亚站了起来。
  “怎么样?”她得意地问大家。
  “很好。”几乎是异口同声,大家都松了口气,然后站起来,一起向餐厅走去。
  蒋卓君连忙把放在桌上的其中两个菜端到厨房间的微波炉里去热,回过身来又给露茜
亚和乔丹倒上矿泉水,给廖沈和森森倒桔子水。她自己不喜欢吃饭时喝水,可是廖沈和森
森都在学校里学会了美国人的这个习惯,还要象他们那样放上冰块。  
  乔丹和露西亚睁大眼睛看着这一桌中国菜,不停地赞赏。乔丹故意责问露西亚:“为
什么你从前老是用爆玉米花给我当晚餐?”
  露西亚说:“女人要是烧得太好吃,男人就更不愿烧了。”
  “一个很坏的女人!”乔丹摇摇头,装作失望的样子。
  “是的,我很怀,我很怀……”露西亚学着歌星迈克・杰克逊唱的那首歌《我很坏》,
边唱边将身子扭了两下。
  大家笑了,笑得很开心。
  蒋卓君从微波灶里端出刚热过的一盘宫保鸡丁,放在露西亚面前。廖沈对大家说:“这
是清朝传下来的一道名菜,相传有个叫丁宫保的厨师,烹制的鸡丁味道特别好,就以他的
名字命了名。”
  “清朝?”露西亚问,“比美国历史还长,是吗?”她率先用叉在盘子里小心地叉了
一小块,放进嘴里,边嚼,边闭上眼睛,伸出三个手指做出“OK”状,“唔,好吃,太好
吃了,艾拉,你真棒!”  
  听到称赞,蒋卓君顿时快活起来。她返回厨房,又从微波炉里取出那盘红烧加州大鲑
鱼,鱼身上点缀着青葱,胡罗卜和笋片,色彩十分诱人。她小心翼翼地端过来,放在乔丹
面前,正等着大家喝彩,忽听露西亚尖叫一声:
  “啊,上帝呀!”
  “怎么了?”大家吓了一跳,奇怪地看着她。
  露西亚紧紧地闭着眼睛,摇着头,满是痛苦的表情,嘴里连连说着,“No!No!”
  “她这是怎么了?”大家望着乔丹。蒋卓君连忙走到她身旁,以为她有什么不舒服。
  乔丹并不慌张,微笑着不说话。他拿起刀,把鲑鱼头切下,站起来扔进厨房的垃圾袋,
回转来对露西亚说,“OK,我的宝贝,睁开你的眼睛!”
  露西亚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看了看盛鱼的盘子,这才把那双美丽的蓝灰色眼睛全
部睁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蒋卓君和廖沈对望了一下,不知所措。
  “就为这鱼头,”乔丹耸耸肩,“我们从不在餐桌上看见鱼头、鸡头,不过没关系,
你们别太介意。”
  “对不起,”露西亚已经恢复了平静,很抱歉地说,“我吓着你们了。”
  “不要紧,”蒋卓君的心还在砰砰直跳,“是我不知道你们的习惯,可是,鱼头又怎
么样呢?”她以为这和回族人不吃猪肉那样,属于一个宗教问题。
  “因为,鱼头,鸡头让人想起这些活生生的动物,”乔丹说,“它们的眼睛还留下临
死前凄惨哀怜的神情。这样躺在盘子里,毫无美感可言,只有恐怖感。所以,象露西亚这
样的女人就受不了了。”
  原来如此!蒋卓君暗暗觉得露西亚太过份,把她吓坏了。
  廖沈淡淡一笑说:“原来,美国人食文化还这么讲究审美效果。”
  “是啊,美国人在吃的方面既讲究营养,有讲究审美,”露西亚说,“你们中国人大
概更注重味觉享受,我曾经看到一篇文章,说你们吃的鱼,上桌时嘴巴还在动,只是为了
吃新鲜,真是太残酷了!”说着,她露出鄙夷的神色。
  “不都是这样,我就没吃过这样的鱼,”廖沈辩解说,“中国地方这么大,烹调方法
有千百种。几千年流传下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乔丹说:“美国人也不都是一样,有人就不在乎鱼头,鸡头。我们是个移民国家,什
么吃的习惯都有。”
  “妈妈,我可以吃了吗?”森森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机会,拉了拉蒋卓君的衣角,悄悄
地问。
  蒋卓君这才想起早已饿坏了的儿子。由于她再三关照他,吃饭要注意礼貌,不能象在
自己家里那样随便。他坐在那里半天也没敢动一下筷子。蒋卓君只觉一阵心酸,要是在自
己家里,他早就狼吞虎咽了。于是,她连忙说“你吃吧,乖孩子。”
  “我可以搛那个菜吗?”森森指着蚝油牛肉问。
  蒋卓君忙说:“我帮你搛。”她怕森森自己搛会弄脏雪白的桌布,于是,她把筷子伸
向菜盘给儿子夹了一筷,叫他慢慢吃。
  一抬头,看见露茜亚正盯着她手里的筷子,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怎么了?又有什么
不对吗?蒋卓君心里纳闷。
  露茜亚皱了皱眉,两手端端正正搁在餐桌上,对乔丹彬彬有理地说:“你能把那菜盘
递给我吗?PLRASE!”
  乔丹马上把他面前的那盘蚝油牛肉递给她,她接过盘子,用叉慢慢地拨了一点在自己
盘子里,然后把菜盘交乔丹放回,客客气气地说道:“谢谢!”仪态十分高雅。
  蒋卓君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感到不安。严格地说,搛菜不符合卫生原则,但是几十年
来他们并没意识到要改变。她与廖沈的眼光碰在一起。廖沈敏感地缩回伸出去搛菜的筷子,
低下头吃自己盘子里的饭。她想起成人学校的英文课上,老师教他们的西方“餐桌礼仪”,
当时只把它当作一种与自己无关的文化知识,从没想过要派用场。可是现在露茜亚在为他
们做示范。蒋卓君感到自己完完全全象一个乡下人,照着做很别扭,不照着做又不对,尴
尬极了。她真想站起来,悄悄离开这张餐桌。
  “艾拉,听说你们中国人有个谦虚的习惯,不管心里怎么想,总要说自己不好。请人
吃饭,自以为烧得很好,可是对客人说烧得不好,象猪食。是这样吗?”露茜亚问。
  森森“噗哧”一声笑了,廖沈忙捂住他的嘴,怕他把饭喷出来。
  “我想这太夸张了,”蒋卓君不觉得有什么好笑,“我今天就认为自己烧得很好,我
没有说这是猪食啊!”
  “你今天确实烧得好吃极了!”乔丹吃得津津有味,“其实,美国人喜欢自吹自擂,
反倒令人讨厌。自己的夫人明明长得象鳄鱼,硬说美丽得象天鹅。”
  大家笑了,蒋卓君忍不住微微一笑。
  “妈妈,我能吃那个菜吗?”森森指着露西亚面前的宫保鸡丁。
  蒋卓君再也不好意思伸长了筷子去搛,又不好意思让露茜亚把盘子递给她,餐桌太长
了,自己欠身去拿盘子又不合餐桌礼仪。于是她把离自己最近的加哩土豆拨了一些给森森,
她不去看露茜亚的脸色,只是叫噘着嘴一脸不高兴的森森快吃。
  乔丹不时和廖沈说着话,也不时地要露茜亚把在她面前的菜盘递给她,尽管那些菜盘
只要伸手就能拿到,他们决不欠一欠身子。夫妇俩都是“餐桌礼仪”的楷模,咀嚼时不张
嘴;说话时,要等嘴里的东西全咽下去;嘴里的食物不能多得鼓起腮邦;乔丹打了小小的
喷涕,忙对大家说对不起,大家又一起对他说:“Bless you!”(上帝保佑你)。
  森森被妈妈使了眼色,不敢再要菜,他吃完盘子里的饭,说了声再见就去卧室看电视。
廖沈却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谈笑自如。不过,他不再用筷子夹菜,只是不断地喝水,
数珍珠似地慢慢地吃着盛在盘子里的饭。蒋卓君静静地坐着,手里的筷子搁在盘子上,她
什么也不想吃,只是默默地看着大家。  
  乔丹奇怪地问:“这么好吃的菜,怎么没见你们吃?对了,中国人只爱吃米饭,不爱吃肉,
是吗?”  
  “他们吃得那么少,所以都很瘦,我们想瘦也瘦不了,真妒忌你们。”露茜亚用餐巾
纸轻轻地擦着嘴说。
  廖沈并不回答他们,他突然指着落地长窗外面问;“草坪当中那棵开花的大树叫什么
名字?真漂亮。”
  “是狗木树,北美洲特产。”乔丹答道。
  “这么漂亮的树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
  “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露茜亚说,“我听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印地安部落
养着一条很通人性的狗,那条狗为部落做了许多好事,传递消息,警戒站岗,还拯救过很
多人的生命。临死,它悄悄地来到一棵灌木树下,用生命最后的那点力气挖了个坑,躺在
那儿静静地死去。第二年春天,人们发现这棵灌木变得高大,粗壮,开满一簇簇白色的花,
后来,人们就叫这狗木花。”
   “因为那条狗通人性,后来的人们就生出许多想象,”乔丹补充说:“有人说这白
花是在呼唤人性,呼吁人与人之间沟通、理解,呼吁维护这个世界的和平。”
  她向窗外望去,那棵陌生的狗木树,高大粗壮,正在晚风中摇曳。一簇簇狗木花,象
一朵朵云,白得出奇,与晚霞相辉映。
  “真有意思,“廖沈说,“我喜欢这个故事。”
  楼上发出啊啊的叫声,汤姆醒了。蒋卓君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连忙站起来,向楼上走
去。餐桌上留下廖沈与西比尔夫妇神聊,她听露西亚说,美国人的晚饭起码要吃一、二个
小时!



  刷好碗,理好厨房,蒋卓君拖着一天的疲劳,回到属于他们三个人的房间,时针指向
八点!成人学校的课已经上了一个钟头了。
  森森一见她就嘟囔着说:“妈妈,我晚饭没吃饱。”
  “那么就吃饼干。”她无奈地说。
  “我们什么时侯可以回自己的家?”森森又问。
  她看看廖沈,廖沈没有吭声。他边看着书,边在吃着饼干。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自己的家?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她倒在床上,脑
子里一片混乱,“今晚还去不去上课?”她问丈夫。
  “卓君,你累了,还是早点休息吧。”廖沈心疼地说。
  “不,”她从床上坐起,象是和谁生气,“我要上课去!”
  廖沈放下书,默默地拿起桌上的汽车钥匙。

女口果人尔能看日月白这段言舌,那言兑日月人尔白勺目艮目青有严重白勺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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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读夫人 >>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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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枕边的灰色小匣子里传来汤姆频频翻身和咂嘴的声音,蒋卓君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看
了看桌上的数字显示钟,五点。汤姆不该这么早醒。
  昏沉沉地,浑身无力,她翻了个身,想再睡一会儿。可是,那匣子里传来汤姆轻轻地哼
哼声,他真的醒了。
  这个灰色的匣子是“婴儿监听器”,一头放在汤姆房间,另一头放在她身边。汤姆睡在
楼上,露西亚怕楼下的蒋卓君听不见他的声音,特意为她买了这个机器。只要打开机器,汤
姆在床上的声响甚至丝丝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有一天深夜,蒋卓君听见灰匣子里喧声大
作,以为汤姆出了什么事,正想上楼察看,匣子里传来乔丹的声音:“听着,露西亚,我不
想和你争论,我父母亲是爱你的,就象爱我一样,你怎么可以怀疑他们……”原来是夫妇俩
在汤姆房间争论!她不禁笑了起来,这简直就是个窃听器。后来,她婉转地告诉露西亚,她
在匣子里听见她和乔丹讲话的声音,露西亚惊叫起来:“噢,不,这太可怕了!我希望你不
是听到我们在做爱吧?”从那以后,除了汤姆的声音,她没再听到过别的声音。
  她不理解美国人,为什么不能让婴儿和大人睡一间屋呢?把孩子从医院一抱回来,就孤
伶伶地放在婴儿卧室。夜里,大人宁愿一次次起身去婴儿房间观察动静也不愿意把孩子放在
身边。发明了这个现代化的“监听器”,倒是省了不少麻烦,但是孩子有什么事还是要来回
跑。有一次汤姆发烧,一个晚上她楼上楼下跑了七、八次。也许,以后再发展下去大概还要
用上婴儿电视监控装置,大人只要打开电视监控设备就能看清婴儿的一举一动,各种仪器就
会显示尿布是否湿了,胃里是否空了,房间温度是否太冷或太热……有一次,她不解地对露
西亚说,美国人的房间那么大,让孩子和大人睡一间足足有余,既方便大人,孩子又能得到
更细心照顾,何苦发明什么婴儿监听器之类,搞得那么复杂!但是,露西亚告诉她,孩子从
小和大人一起睡有许多弊病,比如说会胆小怕事,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行为会变得怪异等
等。她还说,对同性恋和变性人的调查显示,这些人从小和父母睡在一起的时间过多,心理
学家说,恋母情节是产生男同性恋的重要原因。蒋卓君对此很不以为然,中国的孩子几乎一
生下来就和父母睡在一起,并没有因此产生许多同性恋者和变性人。露西亚说,她才不相信
中国没有同性恋者,她断定这些人就象从前的美国社会那样,全都藏在地下,后来他们中的
一些人经过一番斗争,才勇敢地走出closet(密室),在社会上亮出自己的身份。至于变性
人,她认为中国没有给人变性的自由。露西亚并不认为这些人有罪,因为他们并没有妨碍别
人,不过,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这样的怪人。
  所以,尽管汤姆房间里还有一张“Queen”尺寸的大床空着,蒋卓君从来不敢搬到他房里
去睡,免得露西亚担心汤姆会成为同性恋者。但是,这个婴儿监听器并没有给她太多的帮
助。廖沈讨厌这个玩意儿。只要他在家睡觉,机器里传来任何一点细微的声息都会把他吵
醒,他会捶着枕头生气。留学三年,异乡的孤独,繁重的学习和生活的压力,使他得了失眠
的毛病。蒋卓君不愿看见丈夫睡不着觉难过的样子。只要廖沈在屋里,蒋卓君就不敢打开这
个机器。她宁愿夜里一次次醒来,侧耳细听楼上的声音,或者一趟趟上楼去,察看汤姆的动
静。这样一来,她反而失眠了。有时,一过清晨四、五点,她就不敢再睡,睁着眼躺在床
上,生怕汤姆醒来会哭。晚上睡不好,她头痛的老毛病常常发。到西比尔家才一个多月,蒋
卓君憔悴了许多。昨夜,廖沈没有回来,他现在常常不回来,住在学校的实验室里。蒋卓君
这才打开那个现代化的监听器,想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天亮,没想到汤姆这么早就醒了!
  她揉揉眼睛,睡意朦胧地爬起来,穿过长长的起居室和餐厅,白色的睡衣裹着她瘦小的
身子轻轻地飘动。窗外传来唧唧喳喳的鸟叫,透过薄纱窗帘向外望去,远处的山灰蒙蒙一
片;近处的树笼罩在飘渺的轻纱里;车库前的一盏路灯在微露的晨曦中象一团光晕,失去了
夜里的光彩。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对她来说,这里的每一天都是一片灰蒙蒙的云雾,散不
去,看不清。
  她来到厨房,在冰箱里取出头天晚上装好牛奶的奶瓶,蹑手蹑脚地上楼,生怕吵醒在熟
睡的乔丹和露西亚。推开汤姆卧室的门,汤姆直楞楞站在床上,他一手扶着小床栏杆,另一
只手的大姆指塞在嘴里不停地吮着,眼巴巴地盯着房门。一看到她,咧着小嘴就笑,眼睛眯
得象弯月,小手不停地上下挥动。
  只要一看到汤姆天真烂漫的笑容,蒋卓君的心里就象含了蜜似的又甜又软。她赶紧抱起
他,在他温热的脸颊上亲了亲。汤姆接过她手中的奶瓶,紧紧地捧住,贪婪地吸了起来。她
把他放到换衣服、换尿布的小长桌上,一边给他换尿布,一边轻轻和他说话:
  “小汤姆,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啊?是不是尿湿了呢?……好了,现在舒服了!给你扑
点婴儿粉,别动!你真是个好孩子,醒来不哭,怕把爸爸妈妈吵醒……”尽管乔丹和露西亚
要求她用中文和汤姆说话,他们希望汤姆从小接受两种语言熏陶,蒋卓君还是常常用英文和
他说话。她觉得这是学讲英文的好机会,对着汤姆讲英文,不用担心讲错,不慌不忙,可以
讲得很慢。虽然她当了十几年中学英语教师,可是,在这儿讲话,英语教师的那点水平早就
不够用了。  
  小桌旁有一个白色小塑料桶,脚轻轻一踏,桶盖开了,里面装着个粉红色的塑料袋,她
把换下的尿布扔在里面。桶盖上嵌着一块香精,不断散发出浓郁的花香,遮盖着尿布溢出的
气味,使房间的空气格外清香。露西亚要她每隔几天换一种新鲜的气味。有时是玫瑰,有时
是柠檬,有时玉兰……她越来越感到,在这个商品世界,只要有一种需要,就会生产一种新
的产品。有谁会想到,小小的尿布桶还要点缀这样一块东西。美国人很会生活,那怕是对空
气的享受,也要不断变换新鲜的味儿。
  她抱着汤姆,打开窗户。一股清新的带着泥土和花草香味的空气从窗口涌进房间,她深
深地吸了一口气。窗前是一个菱形的大草坪,草坪两侧是高大茂盛的树林,草坪右面的车库
前,一条汽车道穿过树林通向米德维尔街,把这幢房子和西好莱坞连接在一起。草坪正中那
棵巨大的开着白花的狗木树静立着,长长的枝干象手臂似地伸向汤姆卧室的窗口。
  汤姆呀呀地伸手指向狗木花。蒋卓君轻轻拉过一根枝干,低下头,凑在一朵盛开的花上
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幽香轻轻袭来。汤姆学她的样子,把整个脸埋下去,几
朵花瓣飘然落下,掉在窗台上。她连忙松开手,拣起掉在窗台上的白色花瓣,怜惜地说:
  “哎呀,汤姆,我们不该把它们碰下来,它们现在没有家了,多伤心呀!”说完这句
话,心里顿时一阵凄凉。她呆呆地望着树上那一簇簇白花,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涌上心头,
久久不能散去。  
  楼道里传来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把她从沉思中惊醒。正六点,乔丹和露西亚起床了!早
上是他们最忙碌的时候,先是匆匆吃早饭,而后洗澡、化妆、穿戴,露西亚起码要在浴室里
待上一个钟头。
  蒋卓君抱着汤姆下楼,她去叫森森起床。廖沈今天不在,不能开车送森森上学。森森自
己走到学校,起要走半个多钟头,她要让他早点出门。
  “森森,起床了!”蒋卓君边叫边拉开窗帘,几只松鼠在窗外的树上跳跃,看见她,立
即跳到窗台上侧头侧脑地望着她,“看,松鼠也起床了,它们在叫你呢!”
  床上没有动静。
  “森森,今天爸爸不在,你要自己走到学校,快点起来吃早饭。”她对汤姆说,“你看
森森,象条懒虫。帮我一起叫他,森――森,快起来!”
  汤姆咿咿呀呀对着床上的森森叫了两声。
  还是没有动静,森森整个人裹在毯子里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睡得那么死?”蒋卓君弯下腰,掀开毯子,推推他。森森还是没动。
  她疑心儿子生了什么病,伸手摸摸他的头。她抹到了一把湿漉漉的泪水!
  原来森森醒着,森森在哭!她吃了一惊,仔细一看,枕头上早湿了一大片。这是怎么回
事?森森,你哪儿不舒服?快告诉妈妈!
  森森不说话,仍是轻轻地抽泣。
  她惶恐不安地拉着森森捂着脸的手,再三问道:“森森,你说呀,发生什么了?”
  “妈妈……你不要我了……每天每天早上醒来都看不见你……”森森呜咽着说:“我不
喜欢这里,我要回自己的家……”
  蒋卓君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自从进了西比尔家,儿子被明显冷落了,一清早
醒来,她已上楼喂汤姆。晚上睡觉前,她也不能给他讲故事,不是加班加点带汤姆,就是去
学校上课。她心情不好,除了逼他学中文,除了一遍遍地对他说不许这样,不许那样,要有
规矩有礼貌的话之外,几乎再没有别的话。森森除了电视,没有一个朋友!难怪森森要回自
己的家,蒋卓君能感觉到的痛苦,森森也同样感觉到了。
  她把汤姆放在床上,搂着森森,用纸巾帮他擦着眼泪,“妈妈也不想待在这儿,等爸爸
读完书,我们就回家。”  
  “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先回家呢?我好想外公外婆还有奶奶。让爸爸一个人在这里读书好
了。”森森止住哭,偎依在妈妈的怀里。
  汤姆爬过来,不高兴地伸出小手推森森,森森更紧地偎着妈妈,生怕妈妈放开他。蒋卓
君揽过汤姆,把他和森森一起紧紧地搂在的怀里,汤姆满意地笑了。  是啊,为什么不能
先回去呢?她想。
  可是,出国一趟太不容易了!她想起在公安局、教育局和学校之间那番辛苦的奔波,想
起买机票化掉的那么多钱。他们才来了三个月。一开始两个月,在大学宿舍和一对台湾夫妇
合租一套公寓,森森和那里的孩子玩得很开心,从没想着要回去。现在刚搬到这儿森森就不
习惯了,难道马上就回去吗?她起码该赚点钱,再说,书还没读呢!如果什么书也没读就回
国,连自己的学生也会耻笑她的。于是她说:
  “我们还要读书,你好好学英文,要多学点东西再回去。再说,如果我们回家,把爸爸
一个人留在这里,他会很伤心的。”
  “爸爸的功课为什么老是做不完呢,他已经做了三年了!”
  “快了,大概还要两年。这样吧,我和爸爸商量换个工作,不住别人家里。”  森森
点点头,“好的,我想搬回爸爸学校的宿舍,那里有小朋友跟我玩。我好想他们,你一定要
和爸爸商量!”
  是啊,学校宿舍里那些来自各国的留学生孩子,各种肤色,各种语言,森森和他们玩得
好开心,弥补了刚来美国时的陌生和寂寞。可是森森不知道,那儿的房钱实在太贵,工作也
不好找。
  “好吧,我尽量试试,你该穿衣服起来了。”
  “妈妈……学校有几个黑人小朋友老是欺负我,我不想去上学。”
  “这怎么可以呢?”她把挂在椅背上的衣服递给儿子,“他们欺负你,你可以告诉老
师……”
  “艾拉,艾拉!”露西亚在楼上大声叫着,“你把汤姆抱哪儿去了?快让我看看他。”
每天早上化装的时候,她总是要蒋卓君抱着汤姆和她聊天。
  “来了!”蒋卓君应着,她抱起汤姆回头对森森说,“时间不早了,你自己到厨房弄点
早餐吃吃。吃完快上学,路上当心汽车!”
  森森噘着嘴,眼泪又流了下来。他毕竟只有一年级。过去,哪天早上不是妈妈把早餐端
到他面前,等他吃好,送他上学校。一路上和他有说有笑,多开心啊。
  蒋卓君眼睛跟着红了,她赶紧止住涌上来的眼泪。要是露西亚看到,是会不高兴的。前
天,她读着妈妈的来信,眼泪情不自禁涌上眼眶,又悄悄顺着脸颊留下。正好被露西亚撞
见,“你这是干什么?”她扬起眉毛,眉心打了个结,“要是给汤姆看见,对他的心里健康
是会有影响的。”蒋卓君赶紧收好信,把眼泪强咽下去。露西亚又说:“我和乔丹在我怀孕
起就约法三章,以后不许在孩子面前吵架,不许在孩子面前哭泣,不许在孩子面前讲恐怖的
事,要知道,乔丹的工作常常接触那些恐怖的东西。我们要让孩子在最健康最美好的环境中
成长。”蒋卓君听了,十分委屈,自己只是来带孩子的,怎么连哭的权利也被剥夺了!闷闷
地,她一个人跑到后院的树林里,重新拿出妈妈的信,看着看着,止不住抽泣起来。突然,
她觉得有人轻轻地搂了搂她的肩膀,抬起头,原来是乔丹!“怎么了?”他问。“没什么,
只是……有点想家。”她羞涩地说,她还不习惯美国人这种安慰人的方式。乔丹那双深邃的
眼里满是同情,亲切地拍拍她的肩膀说,“我理解你,艾拉!”他指着手里一个装着红色黏
液的玻璃瓶说:“看,艾拉,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蒋卓君看看,摇摇头。乔丹告诉她,
“这是喂蜂鸟的蜜。蜂鸟你见过吗?这可是北美洲特产,是一种世界上最小的鸟,只有大蜻
蜓那般大小。它的翅膀每秒钟震动八十次。是世界上唯一能后退飞的鸟。我们都很爱这种
鸟,常常买些染了色的蜂蜜挂在树上让它们吃。”说着他把瓶子挂在一棵树上。立刻就有两
三只翠绿色的蜂鸟飞来,绕着瓶子转圈子,发出蜜蜂似的嗡嗡声,然后美滋滋地吸着瓶子里
的蜜。蒋卓君从来没见过蜂鸟,完全被这小巧的生物吸引,她惊讶地看着它们忽前忽后地飞
翔,暂时忘掉了心中的不快……
  乔丹会安慰人,和露西亚不一样,蒋卓君楞楞想。
  “艾拉,你在干什么?快来呀!”露西亚又叫了。
  “来了,来了!”她再一次抹了抹眼睛,无奈地看了一眼脸色忧郁的森森,抱着汤姆赶
紧上楼去了。
  


  露西亚刚洗完澡,洗澡间里满是雾气。镶在浴缸墙壁内的收音机里放着史特劳斯的《蓝
色多瑙河》乐曲。这是她最喜欢的乐曲之一,她常说音乐是她的第二生命,有了音乐,生命
才象梦一般美好。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的衬裙,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
珠,她对着镜子,正在梳妆台前化妆。
  “嗨,汤姆,早晨好!”她回过身,抱了抱汤姆,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把他放在浴
室地毯上。浴室很大,分隔成两间,一间是一个粉红色椭圆形浴缸,绿色的植物从四壁挂
下,壁灯照在这些植物上,青翠欲滴。这种新型的浴缸可以掀波作浪,为洗澡的人按摩。另
一间是梳妆间,梳妆台上的一大面镜子分成左中右三块,左右两面是放大镜,脸上的每一部
分都可以出奇地放大,便于化妆时精雕细琢。蒋卓君第一次看到这面镜子时曾经吓了一跳。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脸上已经有了那么多细密的皱纹!
  露西亚边和孩子逗笑,边从镜子后面的壁厨里拿起一把剃须刀,把腿搁在浴缸上开始剃
腿上的汗毛。粉红色浴缸衬着那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的细长腿,好象一幅别有风味的丙烯
画。
  第一次看到露西亚满是棕色汗毛的小腿,蒋卓君以为她内分泌失调。她在农场做赤脚医
生时,在场部医院实习看到过这样的病例,那是一个因关节炎而常吃强的松药的女知青,嘴
唇上腿上长出许多黑黑的绒毛。她问露西亚是否吃过什么不当的药,要不要去看看医生,把
露西亚闹糊涂了。当她们两人终于明白这是西方女人和东方女人生理上不同之处时,露西雅
的吃惊大大超过蒋卓君。她细细查看蒋卓君细腻光滑的腿,露出无比羡慕的神情,“太美
了,简直象大理石一般。”她不住感叹,“任何一个美国男人看到这样的的腿都会发疯的。
怪不得美国人喜欢找东方女人结婚呢。”蒋卓君很不好意思听这样的话,她打断她:“你们
为什么要天天剃呢?越剃,毛孔会变得越粗。”露西亚说:“不剃怎么行,我们穿透明的连
裤袜,男人们又特别欣赏女人的大腿,让他们见了,不把他们都吓跑才怪!”
  把男人吓跑又怎样呢?蒋卓君听了,微笑着摇摇头。
  汤姆在银灰色的地毯上玩着露西亚随手给他的首饰盒。蒋卓君在地毯上靠墙坐下。每天
早上,她都要在这间浴室里陪着汤姆和露西亚说话,她称这是“陪谈”。露西亚懂得怎样最
合理地利用时间。洗澡、化妆、听音乐、看着可爱的儿子绕着她在地上爬,又能和蒋卓君聊
中国和美国的种种怪事,这对于讨厌的上班生活是极有益的补充。  
  今天,蒋卓君心里老是惦着森森,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哭,有没有自己弄早饭,还怕他
上课迟到。她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露西亚说着。
  “你看,我们一辈子浪费在这上面的时间有多少!”露西亚一边剃一边又感叹起来,
“要是我的腿象你们中国人这样漂亮该多幸福!”  
  “腿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漂亮的腿是和性感连在一起的。一个性感的女人就有了最大的资本。她可
以找到好工作,找到有钱的丈夫,她会接到各种各样邀请,会在社交界出名,得到许多人的
羡慕,甚至,你想过没有,在危急的时刻,最先得救的也是那些性感的女人。”
  跟她谈话,几乎每一次都能听到些奇奇怪怪的言论。最后那句话,竟是那么离奇,蒋卓
君闻所未闻,她说:
  “不见得吧,也许最性感的女人最不安全。中国人有句话,叫红颜薄命,”她第一次用
英文说这句话,感觉不错,“这样的例子很多。我觉得你已经够漂亮了,不要担心那么
多。”
  “也许你是对的,玛丽・莲梦露就是应了你们中国这句话,二十几岁就自杀了。”听蒋
卓君说自己漂亮,她显得很高兴,“我知道我很漂亮,乔丹就是这么说的,可是心里总感到
不满足。”
  好不容易剃完腿上的汗毛,露西亚把剃刀扔进废物箱,剃刀是一次性的,她说如果连续
使用,会使皮肤粗糙。然后她往浴缸旁边一个白色小磅秤上一站,这是每天的一道必然程
序――称体重。她低头一看,失声惊呼起来:
  “噢,不!上帝呀,我竟然一百十磅!比昨天多了一磅,我恨死了!”她捶胸顿足。
  汤姆被她妈妈的叫声吓了一大跳,赶紧往蒋卓君怀里躲。蒋卓君拍拍他说:“没事儿,
汤姆,”然后对露西亚说,“一磅有什么好怕的,你们美国人担心的事情实在太多。”
  “我怎么能不担心!女人一发胖就不再性感,我再胖下去,乔丹就要和我离婚了!”
  “可是,在我看来,你一点也不胖,我们中国人认为女人应该……”她不知道英文中
“丰满”两字应该怎样说,于是只好用个比喻,“女人总不能瘦得象一把骨头。”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女人应该plampy(丰满),”露西亚一边戴耳环,一边说,
“我看到你们中国古画中的美女都很plampy,看来我那么丰满应该嫁到中国去,你那么瘦,
应该嫁给美国人。我们都可以找到有钱的丈夫。”
  蒋卓君摇摇头,“为什么要把钱放在婚姻的首位呢?”
  “这是大多数美国女人的想法,”露西亚说,“美国人做过一个统计,绝大多数美国男
人认为,性在婚姻中是第一重要,而钱是第二位的,可是,美国的妇女大多数认为,钱是婚
姻中第一重要,性是次要的。你们中国的统计资料怎么说?”
  “我不知道。但是,我认为婚姻最重要的是感情。”
  “感情?感情是空的,你能看得见吗?”她在首饰箱里找出一根十分精致的珍珠项链,
叫蒋卓君帮忙扣在脖子上,“没有金钱的支撑,感情就会飘得无影无踪。”
  “那么,美国男人性第一的观点和美国女人金钱第一的观点如何统一呢?”
  “这不难,男人们只要赚钱,就能交换到他们最需要的性。女人们只要性感,就不愁没
有钱。”
  “那么婚姻就是交换?”
  “不错,婚姻就是交换,不过有人把它说成是补充,这差不多。”
  “我不理解,难道你和乔丹的婚姻就是交换?”
  “百分之一百正确!我们俩的交换比一般人还要多。这,我以后会告诉你。”
  “你爱他吗?”
  “当然!我非常爱他,我不能没有乔丹。”
  蒋卓君听了,如堕雾里云里,半天也没把手里的珍珠项链给她扣上。露西亚只好接过
来,说,“我觉得你们中国人太虚伪,难道你们就不要钱?只不过嘴上不说而已。你若不要
钱就不会来我家干活,只不过我知道你从来不好意思讲价钱;一个男人挣不到钱,要结婚就
很困难;一个有钱的人求婚者一定很多。你们中国人难道不讲究性?只不过不好意思罢了。
要是你们的男人只要感情不要性,中国哪里来那么多人口?我曾经看过一本介绍你们中国圣
人孔夫子的书,他虽然会做爱、会生子、也爱吃肉,却要人家残酷地克制自己服从礼教,要
有地位的人远离厨房。中国人干嘛要这样苦自己呢?好象一讲金钱,一讲性,就是不光彩的
事。”她拿起吹风机吹那一头染成金黄的头发,她说这种颜色是美国富女人的标志。
  蒋卓君不得不暗暗承认露西亚的话击中了中国人的某些缺点,虽然她对中国的了解很肤
浅,但是蒋卓君并不完全同意她,“你的一些话是片面的,爱可以和金钱没有关系,你们西
方的许多文学名著里不是描写了许多高尚情操的爱情故事吗?那里面没有金钱和性,比如
《简・爱》。”
  “你真够幼稚的,艾拉,你相信这些吗?一个远离伦敦的乡间女子,在性苦闷中幻想出
这样一个似乎很感人的故事,塑造出这样一个高尚的女主人公,我确实被感动得流下过眼
泪。但是,细细一看,你就能从字里行间看出金钱两字,如果简・爱不是因为财主叔叔死
了,从天上掉下一笔两万英磅的财产,她会得意洋洋地回到罗切斯特身边去吗?她这样一个
身材矮小、毫无姿色的女人,凭什么资本去与家财万贯的罗切斯特交换呢?如果一开始,他
们两人象简・爱所说的那样并不是通过习俗、惯例,也不通过凡人的肉体,而只是通过两人
的精神在说话、在接触、在交流,那么到了最后,当他们两人完成肉体接触的时候,金钱已
经融入其中了。”
  蒋卓君完全没有料到会引出这样一段对《简・爱》的议论,她曾经无数次地捧着这本
书,无论翻到那一页,就会津津有味地读下去。她从来没有在书中的字里行间看出露西亚说
的这些观点。在她看来,简・爱离开罗切斯特以及得到遗产之后回到罗切斯特身边都是出于
自尊,简・爱不希望自己是一个被人施舍的人。而在露西亚看来,最后正好是完成了等价交
换。她第一次对夏洛蒂・勃朗特安排的这个结局发生了怀疑,真正心心相印的爱情为什么要
让她得到遗产之后才和罗切斯特结合呢?夏洛蒂・勃朗特不可避免地媚俗!她在心里暗暗埋
怨。
  “笃、笃,”浴室门敲了两下,乔丹在外面唤道:“女士们,时间不早了,该上班
了!”
  露西亚一看手表,七点多了。她连忙穿上头天晚上准备好的银白色套装,把粉盒和唇膏
往包内一塞,“到车上再抹口红,反正乔丹开车。”
  蒋卓君连忙从地上抱起汤姆,早上的“陪谈”终于结束。她又想着森森,不知他怎样
了?  
  露西亚搂着汤姆,亲了又亲:“噢,好宝宝,妈咪不舍得离开你,妈咪最恨上班,可是
妈咪不得不去。你在家里乖,等我回来!”乔丹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妻子,手里提着公文包
在一旁等着。等露西亚亲完了,他上前在汤姆脸上啄了一下:“再见,小家伙!”
  蒋卓君抱着汤姆跟着他俩下楼,这是每天的另一个工作程序。她必须抱着汤姆在花园里
看着他们离去。露西亚坐在汽车里,在汽车徐徐驶出林间小道的当儿,欣赏汤姆向他们频频
挥着小手的样子,她也不停地给儿子一个个飞吻。每天她都要享受母子别离的动人一幕。
  “廖昨晚没回来?”乔丹揿了一下车库门的按扭,车库门徐徐开启。
  “没有。”蒋卓君答道。
  “没有一个美国人会比他更卖力。”露西亚站在台阶上说,“他连着干两天两夜都不回
家,如果不是外面有女朋友,还有什么理由?”
  “你怎么可以对艾拉说这样的话?”乔丹阻止她,“他们可不是美国人。”
  “没关系,廖不是那样的男人。”蒋卓君并不介意,“他正在写博士论文,老板还要他
帮着做实验。”
  “博士论文我也写过,如果我是他,先玩一个月再写!”露西亚说,“你必须告诉他,
心理医生作过分析,凡是一周工作超过四十小时的人,就会产生心理上的麻烦。”
  蒋卓君淡淡一笑,心想,在农场农忙时,不要说一周超过四十小时,连着几天几夜不睡
也是常有的事,谁不是开开心心的,哪来什么心理毛病?
  “森森呢,上学了吗?”乔丹把那辆很新的本茨车开出车库,伸出头来问。
  “不知道,他今天早上不太高兴。”蒋卓君忧心地说。
  “是吗,我去看看,也许我们可以送他上学。”
  “不不,他自己能走去。”蒋卓君连忙说。
  “我们要迟到啦!”露西亚对乔丹嚷道。
  “反正顺路,别着急。”说着,乔丹从汽车里出来,不顾蒋卓君的再一次阻拦,跑进屋
子喊森森。
  露西亚不高兴地对蒋卓君耸耸肩,“他管得太多,我总是不理解他。”蒋卓君听了,心
里真不是滋味,恨不得再一次阻止乔丹。
  一会儿,森森背着书包跟着乔丹出来,他低着脑袋,手里捏着一块花生酱三明治。
  “他为什么不乘校车呢?”露西亚又一次看了看手表。
  “我们转学过来时,校车在这儿没有设点,廖沈说,反正快放假了,下学期再和学校
说,不要麻烦学校了。”蒋卓君解释说。
  “谁象你们这么傻!”露西亚撇撇嘴,看见森森红着眼睛,问:“你哭过了?”
  森森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为什么?”
  森森不响。蒋卓君说:“他想回中国。”
  “这个孩子真是太奇怪了!”露西亚诧异地说,“森,要知道,你们中国的孩子正在羡
慕你呢,你现在是在一个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一个儿童的天堂!他们想来还来不了呢!”
  乔丹发动了汽车。露西亚再一次过来搂搂小汤姆说:“好宝宝,我们不哭,我们是乖孩
子!”她钻进汽车,对站在车旁一动也不动的森森说:“快进来呀,你这傻小子!”
  森森很不情愿地坐了进去。汽车慢慢驶出两旁开满鲜花的林荫道,转眼消失在一片枫树
丛中。  
  小汤姆向车子拼命挥着小手,嘴里咿咿呀呀叫个不停。
  

  整幢屋子突然静下来,更显得空空荡荡。蒋卓君呆呆地在起居室站了半天,想着森森的
眼泪,她心烦意乱;想着露西亚的那些奇谈怪论,她闷闷不乐。为什么在露西亚面前,自己
的话显得那样苍白,那样无力!
  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响起,她拿起电话,是乔丹的声音:
  “你好,艾拉,森森已经到学校了,你放心,我是看着他进校门才离开的。”
  “谢谢你,乔丹。”她的心涌起一股感激之情。
  “别客气。顺便说一句,我希望你不要在乎露西亚的一些话,她很直率,但没有坏心。
她就是这么个人,我想你会理解她的。”
  “我知道,我不会介意的。”蒋卓君连忙说。她把话筒递给围栏里的汤姆,“汤姆,
听,这是谁的声音,快叫爸爸!”汤姆抱着电话,呀呀叫着,一口啃在话筒上。蒋卓君告诉
乔丹,乔丹听了,哈哈大笑:“我儿子和他母亲一样,爱吃!”
  放下电话,她沉闷的心突然感到一阵轻松。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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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读夫人 >>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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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坐在高尔夫俱乐部里那清澈见底的的游泳池边上,蒋卓君想着早上露茜亚热情邀请他们
出来的那一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艾拉,我和乔丹今天邀请你们全家去高尔夫俱乐部玩,好吗?”露茜亚笑眯眯地站在
蒋卓君的卧室门口,金黄色的短发光滑而柔软,雪白的T恤衫运动裤显得十分洒脱,没有化
妆的脸自然而温和。今天是星期六,她一反平日上班时厌倦的模样,混身透出一股青春的活
力。
  好不容易挨到周末,蒋卓君有许多事等着干,要做成人学校布置的作业,要教森森中
文,要给国内写好几封信,而且还想放放心心睡上一觉,因为只有周末才不用为汤姆的哭声
提心吊胆。再说,今天廖沈好不容易在家,她还想和他好好谈谈。盼了那么多天,才盼来一
个自由的周末,就象监狱“放风”的日子一样,不可轻易错过。
  “谢谢你的好意,露西亚,”蒋卓君婉转地说,“可是我有许多事要做,我作业没做
完,还要叫森森学中文……”
  “美国人周末是不工作也不做功课的。”露茜亚打断她的话,“要知道,那个高尔夫球
场是一个有钱人的俱乐部,里面还有游泳池、网球场和其它娱乐场所。我们是这个俱乐部的
成员,每年交一大笔费用。只有俱乐部成员带,你们才能进去。”
  “虽然我很想去,可是我很累,还有点儿头痛……”蒋蒋卓君的头确实又在隐隐作痛。
  “Me too(我也是的)!”露茜亚立即说,“头痛更应该休息才是!”
  很奇怪,有好几次,只要蒋卓君说自己有什么不舒服,露西亚总要说“Me too”,她不
知道这正好是巧合呢还是一种美国人的礼仪。反正露西亚这么一说,她就觉得无话可说了。
不过,今天她打定注意不去,要玩她也不想和露西亚一快儿玩,她要和廖沈,森森在一起。
  她正准备再一次拒绝,廖沈放下书从卧室里出来说:“卓君,我看不要拒绝他们的好
意,我们还是去吧。你也需要痛快地玩玩。”他觉得妻子近来情绪很低落,也许出去玩玩会
有好处。  
  “可是……”她看了丈夫一眼,觉得廖沈不理解她,难道她需要的是玩吗?
  “妈妈,我们去玩吧,”森森不知什么时候跳出门来,拉拉妈妈的手说,“我想和你一
起去玩嘛。”每到周末,他最怕妈妈要他学中文,那些讨厌的方块字怎么也记不住,要是能
出去玩真是最好不过了。
  “……好吧,”蒋卓君只好答应下来,是该和森森一起痛快地玩玩,补赏这些日子对他
欠下那份感情。
  但是,她和廖沈谁都没想到,露西亚这样盛情邀请,是叫她出来义务加班的。
  一进高尔夫球场,露茜亚就把汤姆的手推车往她身边一放,亲亲汤姆洁白细嫩的小脸对
蒋卓君说:“你要让汤姆好好晒晒太阳,阳光对孩子很重要,今天的太阳真好!不是吗?”
说完不等蒋卓君应声,拖着乔丹就往高尔夫球场奔去。乔丹几次回头想说什么,然而蒋卓君
只看到他那张露出歉意的脸。转瞬,他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是啊,她和乔丹要打高尔夫球,怎么可能带孩子呢。蒋卓君很后悔,她早就应该想到这
一点,她不应该跟他们出来。露西亚真是太聪明了,借邀请他们全家一起玩的名义,让她带
孩子,这样可以不付加班费。事实上,蒋卓君每星期要为露西亚加好几次班,从来也没拿到
报酬。
  她有点埋怨地看了丈夫一眼。廖沈也觉扫兴,连忙说:“今天让我来带汤姆,你和森森
去游泳!”森森连连拍手叫好。蒋卓君踌躇了一下,说“你能行吗?”他知道廖沈不会带孩
子,森森小时侯在他手里摔断过胳膊,害得森森绑了一个月石膏,她至今还心有余悸。
  “嘿,别小看我了,不就是给他吃牛奶换尿布吗?”廖沈推推她,“快走吧,你尽管放
心!”
  蒋卓君刚要走,又回头关照说:“换了尿布要撒些婴儿粉,不然汤姆的屁股会发红
的。”
  “行了,行了,你放心去吧。”廖沈连连说,心里打着小算盘,他口袋里带着一本科技
英语小字典,边照料汤姆,边可以读字典,一举两得。无论到那里,他不会让自己闲着。
  蒋卓君拉着森森的手刚走出两步,坐车里的汤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这一哭,惊动
了四周晒太阳的男男女女,一个个支起胳膊,往他们这儿瞧。廖沈忙不迭地把他抱在怀里,
汤姆的哭声更响了。 
  蒋卓君只好退回去,无可奈何地对森森说:“汤姆要我,下次我们三个人自己出来玩,
妈妈一定陪你玩个痛快。”森森嘟着嘴,生气地看着汤姆,说:“都是你,老缠着我妈妈,
哼,下次我放学回来不跟你玩!”
  廖沈只好悻悻作罢,他决定带森森去爬山。
  看着父子俩消失在山上茂密的树丛里,蒋卓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
  她静静地坐在躺椅里,环顾四周。一望无际的高尔夫球场象仙境一般,绿绒似的草坪,
从脚下一直铺到远处的山坡,山上的树葱绿苍翠,枝繁茂密,一棵棵高大的狗木树缀满簇簇
白花,象一朵朵棉花状的云萦绕山间。天空湛蓝湛蓝,蓝得象海。然而,和大海那燥动不安
的蓝相比,天空的蓝是那样静谧,那样神圣。
  她张着迷惘的眼睛望着这从前只能在电影里看到的景色,生出许多感叹。那些美国人,
一群群,老的少的,男男男女女,挥舞着高尔夫球棒,叫着,跑着,满头大汗。最令她惊奇
不已的是那些坐着机动车满场跑的老人,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残疾人。再一看,他们一个个
都活蹦乱跳,车子开到球边上,跳下车子,比试着球棒,挥起来就是一棒。然后跃上车,突
突地往球飞的方向开去。开车打高尔夫球,她第一次看见。
  游泳池边上,躺满晒太阳的男男女女,他们裸着大部分身子在阳光里,躺着,坐着,卧
着,擦着防晒油,听着收音机,或看书或聊天,悠哉悠哉。游泳池里,孩子们在嘻笑游玩,
水花四溅。
  山脚边,一缕缕炊烟袅袅,一阵阵烤肉的香味飘来。
  这儿是那样美丽,这儿有那么多欢声笑语,自己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呢?就象江水和海水
有明显的分界线那样,她觉得自己和这里的一切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艾拉”手推车里的汤姆忽然发出这样一声叫唤,她诧异地回过头,“你说什么?汤
姆,你叫我是吗?再叫一声,汤姆。”
  “艾拉!”汤姆又叫了一声,眯眯笑着,挥动着胖乎乎的小手。
  听到一个还不会叫妈妈的孩子竟然先会叫她,不觉一楞。可惜艾拉不是她真正的名字。
但是,这一声叫唤正是她两个多月来辛勤劳动的成果,难道不应该高兴吗?她激动地抱起汤
姆,高高地举过头顶,“好宝宝,你爱我是吗?我也爱你!”她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汤
姆,叫我卓君,你会吗,卓――君,叫呀!”
  汤姆瞪着圆溜溜的蓝眼睛呆呆地看着她。
  蒋卓君失望了,点着他鼻子说:“小家伙,我是卓君,我不是艾拉,艾拉是你妈妈雇佣
的‘翅膀’,你懂吗?” 
  汤姆只是楞楞地傻笑。
  她从婴儿背包里拿出奶瓶,递给汤姆,汤姆捧在手里,贪婪地吮着,一双小脚不停地翘
上翘下,悠然自得。她默默地注视着他吸奶的神态,心想,汤姆很容易满足,他是幸福的。
他不会有太多的痛苦,即便有痛苦,也不很复杂。为什么我不能象他一样呢?如果我知足,
还会痛苦吗?
  那么,我为什么不知足呢?在国内那么多不能出国的人看来,我应该满足了。我有一个
充满事业心的丈夫,一个聪明的儿子,我有比国内高出许多倍的收入,……我该知足了,知
足者才能常乐。但是,在物质上我一向是知足的呀,哪怕农场十八元一月的工资,我也过得
很充实,很开心。我到底还要什么呢?
  中学里,她曾经想要入团;农场里,她又想要入党;当老师时,她想教出几个优秀的学
生,到了这儿,她突然十分迷茫。她仍想要,要什么呢?难道就这样‘伴读’下去,赚点美
元,把自己的生命浪费在一个不会说话的美国孩子身上?她不甘心。  
  她柔柔太阳穴,头痛渐渐剧烈起来,翻翻自己的手提包,匆忙中忘了带止痛药。
  汤姆吃完奶,她给他换上干净的纸尿布。不一会儿,他就在手推车折成的小床里甜甜地
睡着了,大姆指紧紧含在嘴里。气温渐渐升高了,洛杉矶的夏天,一早一晚很温和。中午时
分就露出火辣辣的红脸。她把手推车推到树荫下,拉开遮阳棚,挡住太阳的照射。
  “怎么又睡了?”露茜亚急匆匆跑来,手里拿着一根高尔夫球棒,头上扎着一根防汗的
白布巾,汗津津地直喘气。
  “他刚睡。”蒋卓君轻声地说,她很怕随心所欲的露西亚把汤姆弄醒。
  果然,露西亚俯下身,不由分说,把满是汗水的脸贴在汤姆的脸上,使劲地亲着。嘴里
不停地说着:“我的宝贝,我的甜心……你老是睡觉!”睡梦中的小汤姆皱起眉头,脑袋动
了动,躲开她的脸,翻过身去又睡了。
  “一个磕睡娃娃!”她直起身子对蒋卓君说,忽然,又皱起了眉头,“我不是说过汤姆
需要晒太阳吗?你怎么忘了?”她把手推车的遮阳棚收起。
  “是的,你是说过。但是,孩子的皮肤太娇嫩,晒多了不好。”
  “我们美国人喜欢晒太阳,太阳能使身体健康,晒黑的皮肤更美。如果我是你,就不坐
在树荫下,我要让太阳把我晒得黑亮黑亮。”说着,她把手推车推到太阳底下,强烈的阳光
刺激使汤姆皱起眉头。蒋卓君连跟过去,用手掌遮住汤姆的眼睛。  
  “那是你的孩子吗?”一个仰躺在地上,只穿着三点式泳装,戴着墨镜的少妇问她。
  “是啊,我唯一的宝贝。”露西亚骄傲地回答。
  “多漂亮!”少妇摘下墨镜,坐起身子,仔细看了看躺在手推车里的汤姆。“就是太苍
白了些。”
  “就是嘛,”露西亚不满地说,“世界上的事真奇怪,我们认为晒得黑才是美,可是我
看到的书上说,中国人认为白才是美,他们说白能增加三分姿色。多么古老的审美观!”
  “人总是追求自己没有的东西,”少妇戴上墨镜,重又躺下说,“黄种人想要白,白种
人想要黑,而黑人恨不得刮掉自己身上一层皮。”
  蒋卓君瞥了少妇一眼,心想,黑人如果不是因为种族歧视会不会要刮掉身上的一层皮
呢?既然人总是追求自己没有的东西,那么象她这样的富人是否愿意追求过穷日子呢?
  “你说得真对!自己没有的东西才格外珍贵。”另一个坐在一顶红黄色太阳伞下的老太
太对少妇说,“要不是晒多了头昏,我也宁愿晒得象你这样,黑得美,黑得健壮,黑得性
感!”她看上去有五、六十岁,穿着淡黄色的T恤衫,白色的短裤,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手里捧着一本书。
  蒋卓君忍不住打量被老太太如此赞美的那个少妇,她的皮肤并不很黑,只是在阳光下油
光发亮,很象烤箱里烤了一会儿的鸡皮,浑身渗出油来。她实在不觉得那有什么好看。也许
老太太说她性感就在于她的三点式泳装,在这一群晒太阳的人中确实特别显眼。蒋卓君很反
感三点式,在这样穿戴的人边上,她自己就会感到坐立不安,这和裸体有什么两样呢?露茜
亚告诉过她,美国富女人有三大标志,黝黑的皮肤,苗条的身材,金黄的头发。黝黑的皮肤
说明她常常周游世界,海边渡假;苗条的身材表明她们有着科学的饮食计划,上健身房,打
网球、高尔夫球;金黄色的直发,则是优等种族的标志。所以露茜亚每两个月必到理发店去
染一次头发,她的头发原是灰黑色的。眼前这少妇完全符合露西亚的所说的标准,必是贵夫
人无疑。
  “不过,医生已经一再发出警告,多晒皮肤容易衰老,还会生皮肤癌。”一个胸口毛茸
茸的胖男人说,他正在给伏卧在地上的一个胖女人全身涂着防晒油。
  胖女人立即抬起头反驳说:“运动员们晒太阳比谁都晒得多,他们都得皮肤癌了吗?”
  “我同意她的话,”露西亚好不容易插上嘴,显示自己高深的见解,“人总是不断地走
向自己的反面,alienation(异化)!除非人认识到人的本质就是上帝本身,才会消除
alienation。否则就这样一直折磨自己。比如,胖的人要瘦,瘦的人要胖,”她突然指着蒋
卓君对大家说“所以,我总是妒忌她,恨不得变得象她一样瘦。”
  所有的目光一齐射向蒋卓君,打量着她。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噢,对不起,我还没有给你们介绍一下呢,这是我的管家艾拉,中国人,他丈夫在加
州理工学院做博士研究生。”露西亚对大家说,接着又转向蒋卓君,指着地上的一群说,
“这是我们高尔夫俱乐部的朋友。”不知为什么,露茜亚总要对别人说她是管家,而不说是
“baby-sitter”(带孩子的人)。
  她对他们轻轻地摆了一下手,说,“Hi!”
  “Hi!”几乎同时,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你多漂亮啊!”
  “她的眼睛象中国神话中的仙女,细细长长的,多么可爱!”老太太说。
  “不、不!”蒋卓君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低下头。
  “她的身体那么瘦,简直棒己了!”伏卧在地上的胖女人仰起脸说。
  的确,露西亚不止一次说过,艾拉的身材苗条极了,如果她的胸围够刺激一些,她简直
是个标准的模特儿。东方人小巧玲珑的身材,细腻的肌肤,柔软的线条,一直是这些肥胖的
美国人求之不得的。可是,她在这群人的目光下,简直无地自容,一个劲儿摇着手,连连说
“不”。
  “他们赞赏你,你应该说谢谢才是,怎么能说不呢?”露西亚教她说,“你们中国人老
改不掉虚伪的习惯,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不一样!”说着,她看看手表,“哎呀,对不起,
比赛开始了,我得先走了,一会儿见。”说完,露西亚飞也似的走了。
  “哦,中国人!”太阳伞下的老太太扶了扶眼镜惊奇地说,“我正在看你们中国人写的
书:《生死在上海》,郑念写的,是一个母亲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血泪史,你看过吗?”
  “我听说过这个故事,也知道有这样一本书,”她回答,“不过,还没看过。”
  “这些悲惨的事是真的吗?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那么年轻的电影演员就这样被人害死
了?”
  “是的,那是文化大革命。”她仍然清楚地记得发生在六六年底的那件事,“上体司”
的造反派把郑念的女儿从华侨饭店的七楼推下,大字报和传单对这可怜的女孩竭尽污蔑之能
事……
  “你们没有法律的吗?”
  “有……”她觉得很难向他们说清,“不过那时的法律很不健全。”
  “我简直不能相信,没有逮捕证可以随心所欲地抓人,还有什么叫……”老太太低头在
书上找了一会儿,“对了,叫‘批斗’!没有律师辩护的,也不能为自己辩护,被许多人围
着‘批斗’,这是mob(暴民、聚众闹事),对了,mob!上帝啊,这太可怕了!”
  Mob?她太熟悉批斗的情景了,从来不知道这叫mob!这是由真诚、狂热,天真、愚昧和
阴谋交织在一起的一场场悲剧,难道是这个词能概括得了的吗?
  老太太兴致勃勃地给大家讲书中文化大革命的情节,那粗壮的男人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胖女人翻过身来,少妇连忙坐起,从老太太手里拿过书,仔细端详书封面的作者郑念女士的
照片。
  “……那个失去唯一女儿的可怜母亲现在住在华盛顿,真坚强!不知道你们中国人是怎
么过来的。那时的年轻人都成了红卫兵,到处批斗,太可怕了!”她看看愣愣地站在一旁的
蒋卓君说。
  “那时,你不会是红卫兵吧?”少妇抬起头疑惑地问。
  “红卫兵?不!”她摇摇头,象是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不要我,我没有资格做红卫
兵。”
  ……是的,她曾经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名红卫兵啊,她要革命!可是一开始,职员的成份
就把她排斥在红卫兵组织之外。一九六六年八月的那个闷热的傍晚,她回家拐进弄堂,一眼
看见一大群别着红袖章的红卫兵聚集在她家门口,墙壁上,大门上贴满打着红X的标语和大
字报:揪出反动文人蒋毅衡,打倒资产阶级孝子贤孙蒋毅衡,砸烂国民党员蒋毅衡的狗
头……她的呼吸停止了,他的血凝固了,口号声中,他看见父亲低着头站在台阶上,胸前的
牌子上写着:国民党员、反动文人蒋毅衡。红卫们奋起的手臂几乎触到他架在鼻梁上的眼
镜。她怎么也不相信,一贯要她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的爸爸,一个勤勤恳恳教了几十
年书,带出许多好学生的人民教师,怎么会是一个国民党反动文人。想起自己的入团申请如
石沉大海,想起团总支书记反复告诉她要对组织忠诚老实的那些话。她如梦初醒,原来我一
直被蒙在鼓里,原来父亲一直在欺骗我!原来团组织以为我对它不忠诚!瞬间的惊诧转变成
羞愧,变成无地自容,继而又变成对父亲的愤怒。她冲过去,冲进人群,冲到父亲的面前,
指着挂在父亲胸前的牌子,用颤抖的声音问父亲:“这,是你吗?”父亲猛地抬起头,脸上
满是难言的痛苦:“卓君,我是坚信共产党的……”她抓住父亲的胳臂,使劲摇着,“我问
你,你是不是……?”父亲低下头,嗫嚅着:“爸爸对不起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为什么骗我?!”她锤打着父亲的肩膀、手臂、胸口,嘴里不停地责问。被这突如其来的
情景愣住的红卫兵们终于醒了过来,他们高呼口号:“忠不忠看行动!造反有理,革命无
罪!反动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她哭着冲出人群,冲出弄堂,冲到马路上。没有人阻拦,
没有人劝说,她跌跌撞撞,心撕裂似地痛。到处是飘扬的红旗,到处是沸腾的人群,到处在
呼喊口号,到处在砸店牌,烧坏书……就是这一天,她的出身把她彻底排斥在这一切革命行
动之外。她恨父亲,可怎么也恨不起来,她搜索枯肠,找不到父亲对他有任何坏影响,为什
么她要为父亲付出这样的代价呢?她困惑了,她在街上游荡了整整一夜。
  那一年她才十六岁。
  从那天起,她得了神经性头痛……
  蒋卓君竭力摆脱回忆的痛苦,她知道无法让眼前这些人理解这场悲剧,她痛恨这场悲
剧,可是又不愿意听他们用一种居高临下,悲天怜人的口气议论它。中国的事太复杂了,不
是这些富裕的美国人能理解得了的。自己的缺点还是让自己人说吧!她看了一眼等待听她叙
说的这群人说,“太可怕了,还是忘掉它吧,那个时代早已结束了,我相信这种现象以后不
会再出现!”
  “谁知道呢!中国的事说变就变。”那少妇把书还给老太太,说,“我从前在哈佛大学
读书时,修过马克思、列宁的课,教授们说,你们共产党国家最不懂经济,只知道阶级斗
争。斗来斗去,好象革命就能斗出一个漂亮的花园,可是结果如何呢?结果是,我们美国这
样的资本主义国家才成了漂亮的花园。”
  蒋卓君的心好象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激烈地疼痛起来。
 “不过,中国现在看来有希望了,”那个胖胖的男人说,“我喜欢邓小平,他开放,要搞
现代化。你看,中国学生现在还可以出来留学,将来就会学着做生意,中国会富起来的。台
湾几十年前来美国留学的那些人,很多人现在和美国做生意,连我这双鞋都是台湾造的,”
他指指脚上的旅游鞋说:“他们赚了我们美国人不少钱呢。”
  这些人对中国充满好奇,他们也许并无恶意。但是蒋卓君实在无心再和他们聊中国。她
悄悄地退出他们的谈话,回到躺椅上。  
  阳光照得她眯缝着眼,她心疼地看了汤姆一眼,汤姆的小脸红通通的,鼻尖上渗着汗
珠,金黄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露西亚干嘛非要让儿子晒在这样大的太阳里呢,她把
汤姆手推车移到树荫下,重新撑起遮阳棚。
  她的心里翻江倒海,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紧紧闭上眼,把这美丽的风景,把这些高贵
的富人统统关在自己的眼帘之外。头痛,一阵紧似一阵。


  半夜里,蒋卓君听见一阵孩子的哭声,好象从遥远的天穹传来,她迷迷糊糊,以为自己
在做梦,又昏昏睡去。昨天的头痛使她激烈地呕吐。廖沈带着她和森森匆匆忙忙从高尔夫球
场回家。她吃了颅痛定,倒头便睡。不知睡了多少时间,也不知自己在哪儿,仿佛漂浮在云
里,整整过了一世纪。
  她又一次看见自己的家,那位于上海西北角的一幢石库门房子。老式的门环不知什么时
候缺了一个,留下很深的圆形印记。这扇门上曾经留下使她心惊肉跳的一幕幕,标语、大字
报、吐沫、砰砰作响的砖头……那一夜,红卫兵抄了她的家,抄走了父亲心爱的书籍、墨
宝、字画,抄走了她心爱的小提琴,也抄走了这个家的欢乐和温馨……凌乱的房间里,父亲
垂头而坐。母亲神色凝重,她把一叠藏了几十年的浸满甜情蜜意的书信,一封封扔进炉子
里,眼里充满悲凉。这是决裂,与小资产阶级情调决裂。火焰吞噬着信纸,焚烧着母亲和父
亲的心。这是父母心心相印的见证呵,父亲为了母亲的医学事业,整整等了八年!……在大
街上走了一夜的她,回到家里,扑倒在父亲的跟前:“爸爸,原谅我,我不该打你……”父
亲老泪纵横,抱着她,“卓君,爸爸对不起你,可是爸爸入国民党是为了抗日,写文章也是
为了抗日。爸爸没想到国民党会那样腐败,现在爸爸多么后悔啊,再想加入共产党也不可能
了!河水不能倒流,时钟不会倒转,你和妈妈代我争取吧……”母亲回过头想说什么,声音
哽在喉咙里变成一阵呜咽……从那天起,她变了,变成一个沉默的小姑娘,她把自己关在那
扇黑漆的大门里,整天听街上锣鼓喧天,口号阵阵……
  又一阵孩子的哭声,是谁?越来越近了,她竭力睁开眼睛,原来是在露西亚家里,一个
远离上海几万里的地方!她难过地闭上眼睛。
  原来是汤姆在哭,楼上响着忙乱的脚步声。
汤姆怎么了?她下意识地翻身起床,软绵绵的竟一点力气也没有。廖沈轻轻地拍拍她:
“别动,你病了。今天是休息日,你不工作。”
  她完全醒了,想起白天发生的一切。
  当她头痛难忍,推着小汤姆,在绿茵场的一个角落里,终于找到满头大汗的西比尔夫妇
时,呕吐过的她脸色苍白,手微微发抖,她有气无力地说:“露茜亚,我想先回去了,好
吗?”她的头痛病从来没有这样严重地发作,她需要吃药,躺下。
  “才玩了一会儿就要走?”露茜亚吸着矿泉水,扬起眉毛。
  “你怎么了,好象病了?”乔丹发现她有点异样。
  “我头痛极了。”
  “Me too!”露茜亚又是这样说,“这不要紧的,打打球就好多了。”
  “可是我呕了。”
  “你是否要看医生?”乔丹关心地问。
  “不用,这是老毛病,血管神经性头痛,忘了带药出来。”
  “如果我是你,就留在这儿晒太阳,太阳能治许多病。再说,汤姆需要晒太阳。我们给
你们买的票可以在这儿玩一整天呢!”她强调“我们买的票”这几个字。
  乔丹马上对露西亚说:“我想他们应该先回去,她病了!”他又转向蒋卓君问:“你需
要什么帮助吗?”
  “不用,谢谢你。”她感激地望着他,“汤姆呢,是留下晒太阳,还是……?”  乔
丹连忙说:“当然留下,我们可以照看……”
  露西亚着急地打断他,“我看还是让她带回去好,我们还要游泳呢。”
  说实在,蒋卓君宁愿麻烦些,把汤姆带回去,她不舍得让他长时间晒在太阳里。尽管她
这时痛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还是说:“那好,我们走了。”  “别忘了把婴儿安全椅系
上。”露西亚关照她。
  “我会当心的,你放心好了。”
  “不,艾拉,”乔丹走过来,从她手里接过汤姆的手推车,“我们可以照看汤姆,你回
去好好休息吧,你看上去脸色很不好。”
  于是蒋卓君松了手。露西亚不满地瞥了乔丹一眼,“OK,我不在乎,你看着办吧!”
  ……
  蒋卓君从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毫不关心别人疾苦的人,在露西亚的字典里大概没有关心
两字。想到这里,她重新躺下,不去理会楼上的哭声。
  “以后晚上和周末加班,你应该问露西亚要加班工资。”廖沈怜惜地搂着她娇小的身体
说。
  “这说得出口吗?再说她昨天是邀请我们去玩的。”
  “真傻,你现在是在美国,不是在社会主义中国。”他贴着她的耳边轻轻地说,“我刚
来时,和你一样傻。第一年暑假,我想,与其在校外打工,还不如在实验室干活,对学习有
帮助。我和格鲁纳教授一说他就答应了。我想,一个暑假三个月工资能赚不少钱呢,于是白
天黑夜地帮忙做实验,没想到开学时迟迟不见老板发工资。心里很急,眼看伙食费用完了,
硬着头皮去问格鲁纳。他说,你从来没提起过工资的要求啊,你只是对我们说,你要提前熟
悉实验室的工作,你说是来学习的。我一听就傻眼了。后来他们还是付了点工资给我,但是
格鲁纳教授告诉我,任何时候不要不好意思说报酬,这是堂堂正正的事,是对自己劳动价值
的肯定。”廖沈说着,抚摸着她乌黑的长发,吻吻她的脸颊。
  “算了,反正也没多少,不象你,到底三个月工资,”蒋卓君温顺地偎依在他怀里,舒
舒服服地闭着眼睛,“其实,给不给加班工资倒没什么,只要和露西亚合得来,帮她多做些
也高兴。可是,她这个人太自私,说话很不客气,怎么也谈不到一起,心里真难受。”她想
借这个机会和廖沈谈谈换工作的事。
  “你心眼要大一点,她到底是你的老板。其实,她也有她的可爱之处,比如说很直
率……”
  又一阵尖锐的哭叫声传来,打断了廖沈的话。这下,蒋卓君心软了,从廖沈怀里挣扎着
重新坐起,“我还是去看看,就回来。”
  “你为什么不学学露西亚呢?”廖沈不满地说,“象你这样在美国打工要吃亏的。”
  她苦笑一下,“我看你也差不多,有谁象你那样死命为老板干活的。”
  “……”廖沈一时语塞,但他立即说,“我为老板卖命学到许多东西,是值得的,而
你,什么也得不到,有必要吗?”
  “我喜欢汤姆。”她下了床,头倒是不痛了,脚象踩在棉花上。廖沈坐起来,一把扶住
她。
  她轻轻关上门,只听廖沈在里面粗粗地叹了一口气。
  穿过起居室,走到楼梯口,露西亚正从楼上冲下来,她穿着睡衣,头发蓬乱。一见蒋卓
君就惊慌地嚷道:“哎呀,艾拉,一碰汤姆他就哭叫,不知得了什么病?”
  汤姆房间开着一盏幽暗的台灯,蒋卓君跟在露西亚后面走进去,乔丹站在小床边,对着
床上哭泣的孩子,不知所措。
  “汤姆,你怎么了?”她附下身子,摸摸他的头,不发烧。
  一听蒋卓君的声音,汤姆睁开疲惫的眼睛,委屈地看了她一眼,嘴巴瘪了瘪,不断地抽
噎。
  她摸摸他的身子,他躲闪着,哭声响起来。她赶忙打开房间的大灯,仔细查看她的身
体,发现汤姆全身皮肤潮红,尤其是四肢和双肩,红得象火。三个人同时吓了一跳,露西亚
捂住嘴,差点叫出声来。蒋卓君以为是出疹子,她想起森森得过这个病,从耳朵后面皮肤最
嫩的地方生出红点,还发高烧。可是汤姆并不发烧,也没有红点。这是怎么回事呢?
  她抬头看看乔丹和露西亚,突然发现他俩的鼻尖都红红的,对了,汤姆是被太阳晒的!
刚下农场劳动时,自己皮肤也这样红过,火辣辣地,痛得晚上睡觉不能翻身。
  “会不会是太阳晒多了?”她询问。。
  “不可能,”露西亚摇摇头,“我还认为他晒得太少呢!”
  “对了,很有可能。”乔丹点头同意,“小时候有一次我去大西洋城,晒过了头,真痛
啊!哎,”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露西亚:“汤姆今天擦过防晒油吗?”
  “噢,天哪,”露西亚一拍脑门,叫了起来,“我忘了带宝宝防晒油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乔丹有点生气地说,“我还以为他早已擦过防晒油了呢!”  
“亲爱的,你为什么没想到要提醒我带防晒油呢?你是父亲!”露西亚反问道。“艾拉走后
不是你让他一直晒在太阳里的吗?”
  乔丹耸耸肩,“我想你大概不会忘记,是你强调要让汤姆晒成健美娃娃,还说要让他参
加洛杉矶健美娃娃竞赛。亲爱的,我是听母亲的命令。”
  “哦,可怜的汤姆,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好。”露茜亚自知理亏,不再争论。她望着
不住哼哼的儿子,想抱他,可是还没碰到他身子,汤姆就尖叫起来。
  蒋卓君一声不响下楼去。在厨房冰箱上按了一个按扭,里面掉下许多冰。她把冰放在一
个塑料袋里,裹上一条很大的干毛巾,拿上楼来。
  她小心翼翼地抱起汤姆,把裹着冰的干毛巾敷在他皮肤最红的地方,嘴里不住地安慰
他。然后,她坐在摇椅里摇着,轻轻哼着一首儿歌。烦燥的汤姆渐渐安静下来,终于闭上眼
睛。
  “你怎么知道用这样的办法?”露茜亚十分妒忌儿子在蒋卓君手中满足的样子。
  “你给我看的婴儿书上说的,”蒋卓君轻声回答,“不过,这只能减轻一点疼痛。书上
说,婴儿晒太阳时间不能太长,夏天每天以半小时为宜。”
  露茜亚蓝灰色的眼睛楞了一刹那,随即耸了耸肩膀。她叫蒋卓君看的那两本书,自己至
今一页还没翻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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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4-11-08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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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当廖沈把那辆旧丰田车在西比尔家车库门前“嘎”地一声刹住的时候,蒋卓君正在起居
室的长桌边上悄悄地流泪,桌上摊着一本黑封面笔记本。听到“嘭”地一声车门声,蒋卓君
飞快地抹掉眼泪。
  廖沈打开门,蒋卓君静静地着站在门厅里,她看见丈夫那双疲惫的大眼,眼里含着温和
的笑意。
  “嗨,卓君!”他在她脸颊上啄了一下,“I miss you so much(我好想你)!”他去
帕罗阿托市的斯坦福大学做实验,一星期没回家了。
  她的头轻轻地往后一仰,躲开他,转身到厨房给他弄中饭。
  “汤姆呢?”他朝围栏里张望。
  “睡了。”
  “森森好吗?”他跟在后面问。
  “好……”她看了他一眼,“唉!就是天天想回中国的家。”她在冰箱里拿了几片面
包,一小听金枪鱼罐头,往开罐机上一按,罐头开了,顿时香味四溢。
  “森森要回中国的家?这孩子!他懂什么?”廖沈笑着摇摇头,“小孩子应该很容易适
应环境。我们材料系那个姓丘的台湾留学生,他孩子才来一年,问到台湾的事,这孩子早忘
了。”
  “这有什么好?”她把金枪鱼和美内丝酱拌在一起,铺在面包上,再放上一片生菜叶
子、两片蕃茄,做成三明治。她说“我不希望森森也这样,那样的话,我们和他就没话好说
了。”她把盘子里的三明治放进微波灶热了几秒钟,转身倒上一杯牛奶。
  “这不是你希望不希望的问题。以后回了国,森森照样会把这儿很快忘掉的。这就是孩
子。不象我们,有些事刻骨铭心,想忘也忘不了。你说呢?”他在厨房一角的酒吧转椅上坐
下,闻到金枪鱼罐头的香味,觉得很饿。这几天,他和老板格鲁纳教授在斯坦福大学实验室
轮流换班,没好吃也没好睡。老板一有空就念叨自己的夫人如何做得一手好陷饼,把他也惹
馋了,他接过递来的三明治迫不及待就是一大口。
  她把牛奶和一个苹果放在丈夫面前,在他边上坐下,默默地注视他。多少年来,他始终
剃着个板刷头,短短的头发象一根根硬刺,棱角分明的脸比以前消瘦了,农场里人人叫他的
那双“牛眼睛”,没有从前那么亮了。她为他隐隐地难受,太辛苦了!三十六岁的人,还在
拚博士学位,还是从前那个老脾气,做什么事都想走在人家头里。上中学的时候,他们俩在
一个班里成绩不相上下,不过她得的第一比他多,当团支书的他只好暗暗憋气。农场的时
候,割稻、插秧他俩也暗暗较劲,不过这时总是廖沈遥遥领先,她只好甘拜下风。廖沈上大
学的时候,蒋卓君已经在中学当老师,一个读材料专业,一个教英文,他们在事业上从此分
道扬镳,不再有一起比高低的机会。廖沈的周围都是些比他小十岁左右的“小七子”,只有
他一个老三届。和“小七子”竞争,不太轻松,不过毕业的时候他成绩名列前矛,留校当了
教师。
  “吃慢点儿。”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她怜惜地说。等他吃完,她有一肚子话要告诉
他,今天总算有了个机会。
  自从在西比尔家吃过那第一顿晚餐后,两个多月来,廖沈从没在晚餐桌上露过面。忙当
然是一个原因,不过,他显然不适应“请把盘子递给我”这样繁锁的餐桌礼仪,也不喜欢在
晚餐桌上聊这么长时间天,他没有那么多空。那一顿晚餐的规矩把他吓住了。他每天很晚回
来,宁愿在冰箱里胡乱拿点东西吃,也不愿意凑在餐桌上受罪。有时,他晚上干脆不回来,
只是在白天上课和实验间隙,赶回来一趟,洗个澡,让妻子弄点吃的。蒋卓君反而羡慕他来
去自由,行动自如。不象她,每天被汤姆困在这里,出不了门。而且更难受的是,她和森森
避不开每天的那顿令人局促的晚餐。吃饭本是享受,在她和森森却是受罪。她常常以喂汤姆
为借口,一直等到乔丹和露西亚吃好晚餐再吃。可是森森就没有理由了,他每天在蒋卓君不
断的叮嘱声中小心翼翼地吃着,连话也不敢说。然而,越是小心,越是要出事。前天,他一
失手打翻了一杯桔子汁,桔红色的水浸透了雪白的桌布,又顺着桌布流在羊毛地毯上。晚餐
在一片混乱的收拾中结束。森森吓坏了,露西亚很不高兴,连连说,“糟糕,糟糕!桌布和
地毯洗不干净了,送到店里去洗要化很多钱的……”乔丹阻止她,“这只不过是意外,我们
不是有专门的去污剂吗,正好派上用场。”他又安慰森森说:“别介意,森,我小时候也常
常这样!”森森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虽然蒋卓君在乔丹的帮助下用去污喷雾剂把桌布和地
毯擦干净,可是森森再也不敢和露西亚一起在餐桌上吃饭。昨天,他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蒋卓君只好盛了一碗饭,搛了一些菜,让他一个人在卧室里吃。
  唉,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刚才,廖沈进门前,她正想着高尔夫球场上那位少妇盛气凌
人,刺痛她心的那段话,觉得自己竟然象个乞丐似地在人家花园里乞讨,不禁流下委屈的眼
泪,这一切感觉,廖沈知道吗?她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廖沈抬起头。
  “其实,我和森森一样,天天想回中国,哪怕你今天就给我买一张机票,让我回去,我
也不会后悔。”她忍不住说。
  “这只能说明你也象个孩子,成不了大事!”廖沈笑着摇摇头。
  “我在这儿能成什么大事?要是在国内,我起码能教出一、两个好学生,可是在这儿,
我只能把生命浪费在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身上。”
  “不能这么说!要知道,你在这里就支持了我。自从你和森森来了以后,我的心从来没
有这样安定过。”廖沈深情地望着妻子,“以前一个人孤伶伶在这儿,有了苦恼简直想哭。
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子汉流泪就是流血,可是哪个留学生在这儿没有偷偷流过泪?那年
过圣诞节,到处是圣诞欢歌,家家团聚。我一个人爬到格雷福斯公园山顶上的星象馆,站在
山顶上遥望你们。远处的山顶白雪皑皑,我的心里也象雪一样苍白凄凉,我忍不住哭了……
实在忍不住呵!可是你们一来,我就象变了个人,”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许多,“我不再感到
孤独,不再忧伤。我读书,我做实验,我考试,几天几夜,再苦再累我总感到背后有个依
靠,只要一回到你们身边,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卓君,这就是你们在这儿的价值啊!”
  她的心一动,难道不是为他才来的吗?她怎么可以再给他添麻烦呢?
  半年前,他接到廖沈一封信,信上说,一次,老板格鲁纳带着他们几个学生到斯坦福大
学做实验,几个男子汉经过七天七夜的奋战,拖着疲惫的身体终于可以回家了。除了他,其
余人的家都在洛杉矶。当汽车在旧金山向洛杉矶方向的五号洲际公路上行驶时,车子里弥漫
着一股不可抑制的思家气氛。“Home, sweat home"(家,甜蜜的家)成了谈话的中心。美国
学生阿瓦西问大家:“如果在事业和家庭两者之间只能选择一样的话,你们将选择什么?”
格鲁纳教授第一个表态:“家!”南朝鲜学生金不加思索地说:“家,当然选择家!”阿瓦
西说:“我也是!那么你呢?中国牛?”他转身问廖沈,由于廖沈那股拼劲,格鲁纳有一次
叫他‘中国牛’,于是这名字在材料系的学生中传开了。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大家一
眼,轻轻地说说:“我离家已经整整三年了,你们才离开七天,这还用问吗?”说完这话,
他眼圈红了,忙把头转向车外。静默顿时压迫着车厢,久久不散。几小时后,车里的人兴冲
冲地一个个回到温暖的家,只有他,默默无言地回到冷冰冰的宿舍,心中格外凄凉。第二
天,伙伴们一个个容光焕发回到实验室,重新埋头在各自的工作中,似乎忘记了那场谈话。
他们依旧废寝忘食,没日没夜,依旧把家撇在一边。这回,轮到廖沈问阿瓦西:“老兄,你
不是宁愿选择家吗?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阿瓦西自豪地回答:“事实上,我不用在
两者之间作出选择,我不是同时拥有事业和家庭吗?”他无言以对。是啊,人人都有家,只
有他一个人把家抛在两万英里之外,他不能同时拥有事业和家庭。回到宿舍,廖沈写下那封
信,写下他辛酸的感受。就是那封信,深深地打动了蒋卓君,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下决
心放弃自己喜爱的工作出来伴读。她匆匆奔走于公安局和单位之间,在国内百姓们刚刚听到
伴读这个字眼的时候,就来到丈夫身边。
  想到这些,她的心稍稍平静下来。如果他们两人中注定要有一个作出牺牲的话,她宁愿
牺牲自己。虽然她不甘心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但是她爱丈夫,希望他安心读书,将来有所
成就。她不该嚷着回国,使丈夫频添烦恼。她只想换一个工作。只要不在露西亚家住下去,
她的心情也许会好起来的。
  于是她婉转地说:“我知道出国一趟不容易,只要你能安心读书,我熬熬也就过去了。
可是,我和森森都不喜欢这里。不瞒你说,我的感觉有时真象在监狱里一样,我想……还是
换个工作,这几天我注意了报纸的广告,也许能找到一个适合点的,你说呢?”
  “什么,另找工作?”廖沈皱了皱眉头,“才干了两个月,找工作有那么容易吗?”  
  “居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森森哭了好几次了!”
  “森森真不象个男子汉,你也太依他了。”廖沈责备道,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妥,
“当然不能怪你,我这么多年不在家你当然格外疼他。可是,脚踩在别人国土上,另找一个
工作不是同样居人篱下吗?”
  “不住在别人家里大概会好一些。你天天在学校里,体会不到我们俩有多难,样样要看
着人家的眼色行事,真没料到会这样!这种拘束、这份小心翼翼,实在太不自在了。”
  “自在不自在是一种自我感觉,就象幸福一样,是主观的。有的留学生见我们找了这样
一个有钱的美国人家工作,还和老美住在一起,羡慕得很呢!其实幸福也好,痛苦也好都是
自己的感觉。对你这样的人,换一个工作,还是会觉得不自在,还是觉得很痛苦,你太在乎
人家对你的态度,也就是太自尊,所以过得就特别累。”
  “露西亚这样的人,她看不起你,你能不自尊吗?还有那个象高尔夫球场上的贵妇
人……”一想到那个女人,她心里就不是滋味。
  “对外国人,尤其象露西亚这样的人要理解才能沟通。他们生活在一个和我们完全不同
的环境下,不能要求她的观点和你一样。当然,她看不起你,你可以据理力争,而不是把一
切憋在肚子里,自己折磨自己。过于自尊就有过多的心理压力。我们比人家穷,就应该承
认,就要准备人家瞧不起,关键是你自己,反正我们是要回国的,又不赖在他们这儿。怕什
么?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富起来,我就不相信我们国家就一直那么穷下去!”廖沈激动地站
起来,在地上踱了几步,“其实,我也是慢慢才想通的。一开始,我比你还憋得难受。我早
跟你说过,来这儿是要准备吃苦的,你缺少心理准备,说穿了,你现在是怕苦!”
  “怕苦?”她惊讶地说,这话难道是他说的吗?当初他爱她,就因为她很能吃苦,怎么
现在说她不会吃苦了呢?她一时感到十分委屈,“难道我吃的苦还不够吗?农场那么艰苦我
也挺过来了。文革那阵,爸爸妈妈遭批斗,作为‘狗崽子’我遭人白眼,被人吐口水;没钱
买菜,我在泔脚缸里拣菜皮,被人嘲笑。这些苦我统统熬过来了,难道我还怕苦?”  
  “苦是各种各样的,体力超支,物质条件差是一种苦,生病疼痛是一种苦,忍辱负重是
一种苦,远离祖国,寂寞孤独更是一种苦。刚来的时候,几个台湾留学生和我讨论世界上到
底有多少种苦,大家说了一大堆,什么劳苦、困苦、愁苦、艰苦、辛苦、酸苦……所有这些
苦都叫痛苦。不出来留学,还真体会不到这么多苦。要是有机会把这些苦一一吃过来,倒是
能干一番事业。正象亚瑟没当过乞丐和小丑,就成不了革命者牛虻一样。后来,一个台湾学
生在宿舍墙上贴了一句孔夫子的话: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
卧其身。我们用这句话勉励自己,默默地忍受各种苦。是的,卓君,过去我们在农场都吃过
体力上物质上的苦,可是那时我们在一种崇高的自我感觉中,心甘情愿找苦吃。现在不同
了,在别人土地上,为了谋生,为了交学费,我们不得不去吃苦,”廖沈走过来,把杯子里
的牛奶一饮而尽,“卓君,你想过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从来没有告诉你,刚来时,我在唐
人街端盘子,被自己的华人同胞欺诈,暗算。好不容易凑足学费,生活费就不够了。我把买
来的面包数着片数吃,那个月我只剩下一张邮票钱,给你寄了封信,回去发现冰箱里的面包
被同室的黑人兄弟吃得一片不剩。万般无奈去找老板借钱买面包,老板伸手在口袋里掏出一
把零钱给我,我接过钱,那时的心情比乞丐从路人手中得到恩赐要复杂得多,感激、羞愧、
无地自容。我真想放弃学业买张机票回国,但是我最终还是挺过来了!然而你们来的时侯,
我样样都帮你们安排好,不愁吃,不愁住,可是你还觉得不满足,你怕苦,不是吗?”
  “说来说去,你还是说我怕苦。我并不在乎吃苦,但是森森没有必要跟我受罪,他这么
小,老是看人脸色行事,我担心他的心理上会不健全。在这种环境中长大,会变得畏首畏
尾,谨小慎微,将来还有什么出息?”
  “你在文革中遭人白眼,心理上不健全了吗?显然没有,你得到了磨练,不再是那个文
弱的小女孩了。我们的森森就是太娇气,需要吃点苦才好。”他看看手表,站了起来,“卓
君,刚才我一进门就想告诉你,这次我们在斯坦福大学的实验做得很成功,格鲁纳说,十月
份要带我到瑞士参加国际材料会议,他叫我把论文初稿先写出来,然后重新做一遍实验作进
一步的证实。我又要忙一阵了!你想另找工作的事再说吧,这儿环境好,工作也不累,我相
信你慢慢会适应的,”他过来搂住她的肩膀,柔声地说:“不要再烦我了,好吗?Honey!
(宝贝)”  
  她轻轻地挣脱他的手臂,心想,难道我烦他了吗?难道我不是放弃了自己的工作来陪他
的吗?难道我不应该也在大学里读书而不是屈就于免费的成人学校的吗?
事实上,我的要求一点也不高啊,我只不过想换一个工作……什么时候他也象我支持他那样
支持我呢?于是她忍不住说:“廖沈,你不感到你有点自私吗?”
  “卓君,你在说什么呀!”廖沈再一次搂住她,在她的鼻尖上轻轻地点了一下:“难道
我的事不也是你的事吗?我们难道不是一个人吗?我们不争了好不好?今天老板叫我回来看
看你赶快就回去,他要和我一起分析实验数据。我只能对你说
‘sorry’!”他再一次看看手表,“唉,你有时间痛苦,我连痛苦的时间都没有。我唯一能
为你们做的事就是赶快读书,赶快做出成绩。”他附在她耳边,小声地说:“这一争,把我
们的好事给争掉了,”他不无遗憾地在她薄薄的唇上和眼睛上吻了一下。 
  她睁开眼,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怅然若失。他的事业轰轰烈烈,我和森森度日如年!


  在死一般寂静空旷的屋子中,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我被囚禁在这里了!她想。
  伴读是谁发明的?前不久,在中国留学生联谊会组织的一次国内电影招待会上碰到一个
南京来的伴读夫人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那天放映的是根据沈从文小说改编的电影《边
城》,电影不错,留学生们不象对有些国内电影那样冷嘲热讽,而是看得津津有味。然而,
她们俩怎么也看不进,到放映厅外面的走廊里互相诉说伴读的痛苦。那个伴读夫人手里抱着
个一岁的女孩,愁眉苦脸地说:“我天天吵着要回去,我是个大学生,我有我的工作,为什
么到这儿来受罪?人生地不熟,拖着个孩子哪里也不能去。简直象在监狱!我受不了了!”
她还说,对于一个甘愿做家庭妇女的人,伴读是最恰当的选择;对于一个不喜欢国内那份工
作的人,这是一种再好不过的逃避。然而对她来说,伴读是忍痛割爱,是倍受煎熬,伴读意
味着失去自我,依附在另一个人身上。你伴丈夫摆脱晚上回家来的寂寞和痛苦,可是一到白
天,你自己就被抛进寂寞和孤独的无底深渊。他去上课,去实验室,去图书馆,他有他的老
师、同学、朋友。而你,什么都没有。伴读是把一个人的痛苦转嫁给另一个人。说到这里,
她哭了,哭得十分伤心,“我飘洋过海,舍弃自己喜爱的工作,告别自己年迈的父母,就是
为了来吃这种苦吗?想方设法走出国门的时候,我怎么也没料到伴读是这样一种高级软
禁!”她说出了蒋卓君想说而说不出的感觉,蒋卓君觉得十分痛快。
  “卓君,我问你,如果在软禁和苦力之间选择,你要那一种?”听了那位伴读夫人的
话,她想起农场里一件可笑的往事。刚到农场时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她和同班好友吴梅妹在
棉花地里锄草,这是双抢季节的轻活,专门照顾来例假和老弱病残的人。那年棉花疯长,一
眼望去全是叶子。骄阳似火,一丝风也没有。她们被裹在棉花地里,汗流夹背,又热又累又
渴,加上来例假,她俩直觉得头晕目眩。吴梅妹抹着额角成串往下掉的汗水,抬起头,仰望
天空,突然问了她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她吓了一跳,直起身子下意识看看四周,整块棉花地里只有她们俩。她疑惑地望着吴梅
妹:“软禁?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把你关起来,没有自由,只有你一个人。”
  “有水喝吗?”她咽了口口水,舌头干得贴着上颌。
  “有,还有吃的。”
  “有书看吗?”
  “有!要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
  “我选择软禁!”她果断地说。那时候,大家没书看,男同学翻来复去地看桥牌书,女
同学把毛衣拆来拆去一遍遍地打。好不容易觅到一本《简・爱》,大家夜里抢着看,排队排
到天亮。
  “哈,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我还以为象你思想那么好,准会选择苦力,要‘流出千吨
汗,豁出命来干’呢!”
  “嘘!你疯了?”她假装生气地说,“这话可不能乱说,保密!”
  “保密!”她俩在棉花地里对天发誓。
  她奇怪吴梅妹怎么会胡思乱想出这样一个问题,吴梅妹说她看了契诃夫写的一篇小说。
说的是一个人与一位富翁打赌,那人说只要有书看,他可以呆在一间屋里十年不出来。如果
做到,富翁将给他一笔巨款。他真的看了十年书。在他即将获胜的那一天,富翁派人去杀
他,发现那人已经离去。他决定放弃将要赢得的那笔钱,因为十年读书使他获得了世界上最
丰富的财产。那时,她们俩多么羡慕那个读了十年书的人,哪怕关在房间里读一辈子也比在
地里干活强啊。不过后来,她把这件事当作资产阶级怕苦怕累的思想,在心里悄悄地“斗私
批修”过。  
  比起二十年前吴梅妹设计的“软禁”,现在的条件不知好多少倍。她可以在廖沈学校和
公共图书馆里借任何书,她可以在照看小汤姆的时侯看最精彩的电视,如果她愿意,任何时
侯,可以跳到花园的游泳池里尽情游泳,还可以享受各种冰淇淋、水果、甜食……但是如果
此刻,吴梅妹拿同样的问题问她,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她选择农场,选择苦力,她绝不要软
禁起来看书,那实在太残酷了!
  她想起前天成人学校上美国历史课,老师介绍说,那些最早到北美洲来的移民大都是因
为反对英国国教而判了刑的,当时他们面临两种选择,一种是关进英国监狱,另一种就是来
北美州荒野。他们很清楚荒野的生活比在监狱更艰难,但是大部分人都选择北美而放弃监
狱,因为他们追求的是一席自由之地。“自由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这里是世界上最自由
的地方!”老师挥舞手臂自豪地说。
  然而,自由不属于她。廖沈把她扔在这里,对她的处境如此冷漠。她不得不痛苦地对自
己说:廖沈变了,变得自私了!那个每当她困难时就出现在她面前的廖沈如今哪里去了?她
在脑海里竭力搜索他过去的影子。
  坐在起居室的长桌旁,重新翻开黑色笔记本,拿起笔。这些日子她每天和这本本子说着
心里的话。重新回忆起许多多往事:天真纯洁、友谊爱情、失落迷惘,所有这些甜蜜和痛苦
的回忆给她寂寞的心带来一些慰藉……
  “……那扇黑漆大门紧闭着,我孤身一人坐在灰暗的暮色中。门外不断传来孩子们的喧
闹声,砖块砸在门上,孩子们瞄准大字报上打X的父亲的名字,每一声“打倒牛鬼蛇神!”
的叫喊就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砖块砸在门上,也砸在我孤苦无告的心里。父亲进了牛
棚,母亲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我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不知坐了多少时候,等着黑夜降临。我
不敢出去,我怕孩子们跟在后面嘲笑、辱骂。从父亲被斗那天起,我仿佛与世隔绝。我把自
己关在家里,每天闭门思过。天黑得真慢啊,天黑之后,孩子们才会散去。我焦急地等着等
着……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呵斥,孩子们的喧闹声停止了,有人轻轻地敲门。我犹豫着打开
一条门缝,惊喜地发现原来是你――廖沈!你臂上戴着红卫兵袖章,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口,
浑身充满了朝气。我从门缝疑惑地望着你,不敢把门打开。虽然我们曾经常在一起交流思
想,然而,一夜之间,成份似乎突然成了革命与反革命的界线。你是个烈士子弟,父亲牺牲
在辽沈战场,你说你从未见过父亲,然而母亲用父母俩的姓给你取下的名字和辽沈战役紧紧
连在一起,你的光荣的血统注定了你是学校里的姣姣者,你第一个入团,你任团支部书记,
文革一声炮打,你又成了第一批红卫兵。而我,一夜间成了“狗崽子”,闹革命不再是我的
权利。我羡慕你,但是我不想连累你。可是,你固执地站在门外,真诚而热情:“蒋卓君,
你不能总是这样躲在家里,你要挺起胸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能气馁。家里的事不
该成为你的包袱!”我于是为你打开大门,你于是和我膝足谈心。我还是象以往那样,向你
汇报自己的思想,你还是象以往那样叫我正确对待。临走,你为我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你
用毛笔在大红纸上写下三大张毛主席语录,不顾我的阻挠,大胆地覆盖了那扇黑漆门上横七
竖八的大字报。“别怕,要是有人问,就说是红卫兵小将贴的!”说完,你走了。然而你很
不放心地又回头叮嘱:“走出这扇门,一定不要闷在家里!”我站在门口久久地注视着你,
你离去的身影永远刻入我的脑海。第二天,再没有孩子来砸门,再没有人往门上吐口水。蒙
在两扇黑漆门上的羞辱的历史总算结束了……
  ……廖沈,从那一天起,我对你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觉。我的眼睛总是追逐你的身影。
出身,在我们之间挖开这么深的鸿沟,我从未奢想逾越。然而只要你参加的战斗,我就跟着
你;只要你去的地方我就随着你。因为我从心底里确确实实地相信你……”
  ……农场,我们分在一个连队,你当了连长。忘不了双抢中闷热的一天,连部办公室里
开着班长会议,你布置生产任务。我裹着一身汗水沾着一身泥,一坐下就靠墙打起瞌睡。朦
胧中,有人轻轻推了我一下,睁开眼,你把一杯凉水递到我手里,同时递来一个深情的目
光,象一股泉水流注我的心头,象一阵清风吹拂我的全身,我精神为之一振,疲倦顿时消
失,四周的一切在眼里突然变得那样亲切那样美好!多少年来,只要一想起你那天的眼神,
廖沈,我们之间的任何误解都会烟消云散……  
  ……我永远不会忘记农场那一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吴梅妹发着高烧,不能去稻田
放水,她叫我也别去,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怕我俩管的那块稻田被水淹没,咬咬呀扛着
板锹提着秧灯冲进雨里。一路跌跌撞撞又胆颤心惊,两千公尺长的农渠上黑乎乎的什么也看
不见,只听见哗哗的雨声、隆隆的雷声,连青蛙和昆虫都不知躲到那里。突然,远远地,我
看见一个亮光在闪烁,象飞蛾扑火,我飞奔过去,原来是你!一盏秧灯在你的脚旁,照着你
湿透的全身,分不清汗水雨水还是泥水。你帮我们挖开了好几个排水口,我想对你说声谢
谢,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我埋头和你一起干活,一种异样的感觉又一次在我心中升起,热血
在我血管里猛烈地冲撞,我阻挡着,躲避着。回去的路上,我们默默无言。你突然站住,鼓
起勇气对我说:“卓君,不知为什么,我的生活里好象注定要有一个你!”我不敢相信自己
的耳朵,我的心狂乱地跳动,在我眼里,你是高山,我只是一条很小很小的溪流,高山应该
和大江大河才能相配。我爱,但我不敢。我用颤抖的声音对你说,“不,不!我的出身怎能
让我进入你的生活……”你阻止我,大声地说:“爱情的字典里没有出身两字!”你用粗大
的手紧紧握住我冰凉的小手,幸福的激流冲击着我,心在抖,身体在抖,我想哭,却对着你
笑。那时侯,我们太圣洁,还不懂得拥抱和接吻,只是在黑暗中久久地站着,任雨水冲刷着
我们全身,让大地倾听我们激烈的心跳……
  ……太幸福使我眩晕,我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出身的鸿沟在我心里始终没有填
平。你却说我太傻,始终看不见自己身上最珍贵的东西。你说你不是爱我的温柔、娇小,你
是爱我骨子里那股外表看不出的倔犟,这是一个人在事业中遇到困难遇到挫折必须具备的个
性。你说,你要干一番事业,你的终身伴侣一定是个会吃苦的人,你选中了我。因为那一
天,你亲眼看见了那感人的一幕,……
  ……那一天,烈日当空,我赶着满载稻捆的牛车往打谷场驶去,“老黄毛”又热又渴,
一点不听使唤。经过连队前那条小河,它终于发起脾气,拖着牛车直往河里冲去,任我怎样
甩鞭子吓唬也不回头。正是双抢季节,我两天两夜没合眼,和“老黄毛”一样疲惫不堪,我
何尚不想往河里钻去。但是,看在满车的稻捆,我拼足力气在‘老黄毛’冲下河岸的一瞬
间,跳上牛背把牛绳拽住。牛呼拉一声钻进水里,牛车上的稻捆撒在河岸上,我也一头栽进
水里,半天没冒上来。人们七手八脚把我从河里拖出来,我竟然睡着了。你拨开人群,急忙
赶来,以为我昏过去,要人赶快送我上医院。可是我醒了,一跃而起,我推开大家就往地里
跑。一车又车,我继续赶着牛,直到把地里的稻子在暴雨前全部抢收进来。你默默地注视着
我,你被感动了。你说你从来没有看见一个姑娘象我这样能吃苦……    你说,你是一
艘船,随时要远航。而我,是风,能推着你前进;是水,能让你漂在其上;是风和日丽的港
湾,能让你随时靠岸。
  我记住你的话,始终默默地支持你。结婚这么多年来,我带孩子,我做家务,我照顾你
年迈的母亲,我没有怨言,我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追求。
  如今,出身不再是我们之间的鸿沟,然而我看见了新的裂痕,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工作,
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土地,我不再是风,不再是水,不再是港湾,我只是一朵飘在空中的云,
无依无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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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读夫人 >>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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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兴奋了一个上午的小汤姆酣酣地进入梦乡。蒋卓君来到花园里的游泳池旁,一顶蓝红黄
三色的太阳伞插在一张乳白色的圆桌中央。她坐在桌旁,打开那本黑封面的本子,继续写她
的“回忆笔记”。桌上那只随身带着的“婴儿监听器”里传出小汤姆吮手指和小呼噜的声
音。
  八月的洛杉矶,阳光灿烂带点儿妩媚,空气温热夹着花草的馨香。茂密的树林环绕着整
座花园,花坛里开着五颜六色的玫瑰花、天鹅花、紫铃花。绿丝绒般的草坪上一只小松鼠悠
然自得地坐在她身旁,竖着一个蓬松松的大尾巴,捧着个松果。她看看它,小东西闪动着黑
亮的小眼瞟了她一眼,紊丝不动。
  很美,可惜这是人家的花园!
  太静了,没有风,没有云,没有欢畅的、令人振奋的声音。她感到压抑,感到孤寂。人
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当国内许多人正羡慕她时,她觉得象囚禁。廖沈告诉她的关于那么多种
苦的体会她第一次听到,然而,细细品味,她确实品出许多不同的苦来。尤其是,这些日子
里,她又悟到一种新的痛苦:当两种习俗、两种文化、两种生活方式相对抗时,人的生活就
会非常痛苦,甚至象地狱一样。
 “……从前,我放学后总是到吴梅妹家做功课。她爸妈妈把乡下的外婆接到上海来住。他
们一家非常孝敬她,可是她天天吵着回去,“这是什么事儿嘛!到处都是硬梆梆的路,连块
土疙瘩都看不见!这么多人,却连个说说话的人也没有!”乡下没有亲人,吴梅妹的爹妈当
然不让外婆回去。每当我和吴梅妹趴在她家吃饭桌上写作业,外婆就坐在一旁,给我们唠叨
乡下小溪里的水多么清;柴灶烧的饭多么香;蛙鸣鸟叫多么好听;田野山色多么美丽;邻家
张婶做的米糕多么好吃……我常常拿笔支着下巴,望着唠唠叨叨的外婆出神。吴梅妹悄悄告
诉我,外婆一直把关灯说成“吹灯”,把开煤气说成“生火”。后来每当她说“吹灯”,吴
梅妹就会故意把嘴凑在灯泡上使劲吹给她看,她也就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苦笑。她郁郁寡欢,
后来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还是吵着要回乡下。一天,吴梅妹急匆匆来我家,要我
妈妈去给她外婆看病。我和妈妈赶去,看见她面容枯槁,床边放着许多营养品,她一点不
吃。她对妈妈说,她只想吃一碗用麦秸煨的米粥。这么大上海,哪里去找麦秸?我和吴梅妹
冒着严寒,走了许多路到市郊农村,问了一家又一家,终于在一个农民家里,要到一捆麦
秸,拿回家用炉子熬了一锅米粥端给外婆。她吃了一点,连连摇头说:“不一样,味道不一
样了!”第二天,她死了。吴梅妹哭着告诉我,临死,外婆一再说要回去,要葬到乡下,她
不要火化……现在我懂了,吴梅妹的外婆是憋死的,那时我们不懂得她,还以为她在城里一
定比在乡下幸福……
  ……难怪朋友们来信都说我是个傻瓜,有福不会享,老是想农场。他们哪里知道,一个
远古时候的人假定不得不在中世纪生活一定会悲惨地窒息而死;就如同有个野人也会在现代
文明中窒息而死一样……
  我是一个中国来的乡下人!她停住笔,摇摇头,自嘲地一笑,又重新埋下头去。她的思
想在回忆中穿梭,家、学校、农场,亲戚、朋友、同事……暂时忘却了眼前的一切。
  “艾拉,我发现你总是在写!”
  她回过头去,发现乔丹・西比尔站在身后,右手端着杯咖啡,左手撑在右手的臂腕里,
微笑地看着他。阳光照在乔丹的络腮胡子上,根根都闪着光泽。他比蒋卓君小一岁,不过在
蒋卓君眼里,他的一脸大胡子比自己老沉得多。
  她避开乔丹探究的目光,看着游泳池,那平静的池水上漂着的一片绿叶。她说:“我在
写……回忆笔记。怎么,你不睡了?”她知道乔丹正在感冒,早上刚给老板打电话请过假。
  “我好些了。”乔丹拍拍脑袋,“昨天在办公室头痛时真想马上回来睡觉,今天给我机
会,我却睡不着了。嗳,对了,你说的……‘回忆笔记’是怎么回事?”
  “是回忆从前在国内的一些琐事……”她说。
  “哦,是农场吗?”乔丹听说蒋卓君和廖沈文化革命中都去过农场,他以为农场就象集
中营,十分可怕,常常问个不停,“那时你们都被强迫到农场去的吗?”
  “不,有的是自愿的,有的是被迫的。”
  “那么你呢?你是自愿的吗?”
  “是的,虽然我内心想留在上海照顾我年老的父母特别是我父亲……可是,我的出身不
好,具体地说我的父亲参加过国民党,他们可能会对我产生不良的影响,因此我比别人更应
该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或者说……改造,我父母也支持我。所以我报名去了。”
  “我不理解。就是说因为你的出生,你一生下来就和另一些人不平等,就象我们这儿的
种族歧视那样,是吗?”乔丹皱了皱眉头。
  她微微一愣,她从没把出身问题和种族问题作过比较。她说:“我那时从没想过这有什
么不平等,面对劳动人民的出身,我从心底里感到不如他们。我每天检查自己的缺点,拼命
工作以抵消我不好的出身。”
  “听上去象是赎罪,出身有什么罪?”乔丹摇摇头,“但是,你现在为什么要写这些
呢?这并不令人愉快。”
  “以前从来没想过要写。可是到了这儿,每天都想国内的那些事,无法抑制。”
  “这是因为你在这里太寂寞,不是吗?”
  “也许是的。我写的时候就好象在喝中药,”她望着他,问道,“你大概从来没喝过中
药吧?要知道,中药是很苦的,不象你们,咳嗽药也要做成冰淇淋,不让人感到苦,其实,
苦的中药能治很复杂的病。”
  “你有你自己的理由,不过,希望你写些高兴的事。”
  “谢谢你。”蒋卓君又一次看着游泳池的水,那水蓝得透澈,一阵清风吹来,在阳光下
泛起微微涟漪。
  “噢,对了,我是来打扰你的,我需要你的帮助,”乔丹说。“我接的一个案子有点麻
烦,不知你愿不愿意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和你谈谈?”
  她奇怪自己怎能帮得上律师的忙,她合上本子说,“只要我能行,当然可以。”
  乔丹拉开圆桌旁的一张椅子坐下,把咖啡杯子放在桌上,缓缓地说:
  “有一天,一个中国妇女哭着来找我,遗憾的是,她的英文不好,有些话我怎么也不
懂。我只好打电话找了一个台湾留学生,让那妇女在电话里用中文对他说,然后我在另一个
分机上听台湾人为我翻译成英文,这种办法简直是个创举!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弄懂,原来一
所贫民医院控告那个中国妇女对自己两岁的女儿犯了虐待罪。她要我为他辩护。”乔丹因为
感冒带着浓浓的鼻音
  “虐待自己的女儿,这怎么可能呢?”蒋卓君吃惊了。
  “是的,这是一件非常棘手的案子。”乔丹喝了口咖啡,叙说了一个蒋卓君闻所未闻的
故事:
  “一名五十多岁的台湾男子四年前在黑人区开了一爿干洗店,他不会说英文,也不会说
国语,更不说广东话。他说的是什么话我至今也不知道,因为你们中国的地方太大,方言很
多。反正在我们这个区域谁也听不懂他的话,也找不到一个翻译。他的生意很不好,干洗店
不久就关闭了。于是,这个男子到中国大陆去了一次,带回来一个和她说同一种方言的青年
妇女,不过这个妇女会说你们的国语。他们结了婚,不久就生了个女儿。男子靠到处打零活
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你大概知道,这样组合的家庭在美国并不少见,他们过得很艰辛。”
  “不久前的一天,他们两岁的女儿发高烧,那个中国妇女,就是孩子的母亲给女儿注射
了从大陆带来的针剂。可是这并没有阻止疾病的恶化,孩子的温度继续上升,并且开始抽
筋。你可以想象母亲该怎样着急,她没有钱,英文也懂得很少,问了许多人才知道美国有贫
民医院可以免费看病。她哭着把孩子送到贫民医院。医生问了病情,很惊奇地知道这个中国
母亲给孩子打过针,当然他们想知道那是什么针。由于语言不通,理解很困难。母亲回家拿
来了她打的针剂。医生于是知道竟是些过期的链霉素!要知道,这种药在美国早就不用了,
更不要说已经过期。医生认为母亲无权给孩子诊治,是她延误了孩子的病情。这妇女不很明
白医生的意思。但是她很高兴看到医生全力抢救自己的女儿,孩子于是渐渐好起来。几天后
孩子终于痊愈。当她到医院来接孩子时,万万没想到,医生不让她将孩子带回家。医院控告
她虐待孩子,法院决定暂时把孩子交给一家美籍中国夫妇监护起来。”
  “什么?”蒋卓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圆睁着眼睛,“你是说,这个母亲不能领回自
己的孩子?”
  “是的,她必须根据美国的法律进行一场诉讼,如果她输了,她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失
去自己的孩子,直到有证据证明她改正为止。如果她能提供证据证明自己不曾虐待自己的女
儿,她就可以赢这场官司。遗憾的是,虐待的证据是她自己提供的,那盒过期的链霉素作为
重要证据在院方的委托人手里。她无法否认。”说到这里,乔丹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我不
想使你难过,我知道你无法理解,就象这个中国母亲不理解一样。当她通过翻译,知道了是
怎么一回事后,愤怒极了,不,她简直是发疯了!她说她在农村做过三年‘赤脚’医生,顺
便说一句,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一种医生叫“赤脚医生”?医生为什么要赤脚呢?我那个翻译
并不清楚。那个中国母亲说,她做过三年赤脚医生,她给许多农民看过病,打过针,为什么
不能给自己的孩子打针?医院方面说,在美国,没有医生执照的人是没有处方权的。中国医
生要有美国执照才有看病的权利。她的虐待女儿的嫌疑就是基于她擅自诊治并用过期的有严
重副作用的药品,这是明摆着的。”
  一件多么奇怪的事!蒋卓君楞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虐待是多么可怕的罪名,怎么
可以轻易加在一个母亲的头上?这是什么样的法律呀!
  “我在你脸上看到一脸的震惊,你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但是,你一定会同意这样的观
点,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给人治病也就必须特别慎重,尤其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艾拉,
我想你能理解这一点!”乔丹耐心地解释道。
  这一声‘艾拉’猛地提醒了她,那个母亲不正是和自己一样,孤伶伶地站在别人的土地
上,处在一个价值尺度完全不同的国家吗?在这里,常规的中国思维方式行不通了。但是,
难道她不该为这个可怜的母亲鸣不平吗?她激动地说:
  “不,我不相信这个母亲会虐待自己的孩子,”她使劲摇摇头,“世界上有几个母亲会
虐待亲生孩子?连动物都有舔犊之情。轻易地定一个母亲虐待罪难道是公正的吗?乔丹,我
相信她没有罪,你一定要帮助她!”
  “我会的!”乔丹站起来,双手扶在椅背上,“我也认为这个中国母亲是无辜的。律师
辩护的立足点就是站在被告是无罪的这一基点上,但我必须有充分证据。对于这类案子,美
国律师越来越多用‘文化证据’来作辩护,就是说,在外国文化培养成长的人违反美国法
律,如果在他们成长的国家和文化被认为是可以接受的话,就不应该判处应负的全部责任。
不过,文化辩护很少能达到宣判无罪。这种辩护只能减轻对移民的指控。”接着,他举了这
样一个例子:一位来自老挝的苗族青年,按照苗族的传统,开车到佛雷斯诺市立学院把一个
同是来自老挝的苗族姑娘抢去成亲。那姑娘以绑架和强奸罪控告他。经过被告律师的“文化
辩护”,认为这虽然触犯美国法律,但符合苗族“抢亲”的传统。最后法官判处那位青年监
禁一百二十天,罚款一千美元。其中九百元作为对受害人的赔赏。“看,这比按加州法律条
款对绑架和强奸的处罚要轻得多了!”乔丹认真分析说,“不过,要证明这个中国母亲完全
无罪有一定困难。我们只能想法减轻她的罪名。所以,我想和你谈谈,了解一些中国的事,
比如说赤脚医生,你能和我谈谈吗?”
  “赤脚医生?”这真是一件难以说清的事!蒋卓君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在脑海里搜索
那些英文单词,她常常觉得词汇量贫乏。在她看来,对于缺医少药的农村,赤脚医生不是一
件坏事。只不过它是一个被政治狠加利用过的东西。美国人能理解这些吗?不过,她不想把
赤脚医生说得一无是处,事实也并非如此。农场时,她做过半年赤脚医生,她比别人更有权
利作出解释。于是,她不慌不忙地说:
  “赤脚医生”是文化大革命中所谓的“新生事物”,是从农民中挑选出的和农民们生活
劳动在一起的一种医务人员。因为中国南方的农民干活时赤脚,而这种医务人员也和农民一
样赤脚下田干活,所以叫他们赤脚医生。中国有八亿农民,医学院培养的医生不多,农村缺
医少药,有的农民看病要翻山越岭走几十里路。为了不延误病情,就由赤脚医生给一些常用
药。后来,‘四人帮’大肆利用赤脚医生,用它来批判有学问的所谓资产阶级专家权威,为
他们的政治路线服务。这就使赤脚医生变得复杂起来。但是,赤脚医生本身没有罪,”蒋卓
君说,“他们为农民做过许多好事,我就做过赤脚医生。”
  “是吗?”乔丹很感兴趣,“那么你在医学院学习过?”
  “没有,我只是在农场医院学习过三个月,医生们给我们上课,在医院病房实习。”
  “三个月?”乔丹不解地问,“三个月能学多少东西呢?然后你们就给病人诊治疾
病?”
  “我们只是处理一些小毛小病,如伤风感冒、轻度外伤等。大病就送场部医院。”
  “赤脚医生有处方权吗?”
  “在一定范围里有。”
  “这怎么可以?”乔丹直摇头,“病人的生命就交在学了三个月的赤脚医生手里,这样
多危险!”
  蒋卓君一时语塞。不过。她突然想起今天早上露西亚逼着乔丹吃药的事,象是抓到什么
把柄,反驳说:“比如你感冒了,露西亚给你吃阿斯匹林,这和赤脚医生的做法有什么两样
呢?她大概连三个月也没学过吧?难道这样做也有危险吗?”
  乔丹突然笑了,笑得很开心,“这话有道理。露西亚正是我的‘赤脚医生’!她不仅给
我吃阿斯匹林,还硬给我测星相,常常使我无所适从。”他摆摆手,“我只是开个玩笑。不
过,话说回来,那位中国母亲给女儿用的是过期的链霉素。”
  “她不是故意的。如果她有钱看病,会自己打针吗?没有钱是她的错吗?”
  乔丹收起笑容,很严肃地点点头,“所以,除了对赤脚医生进行‘文化辩护’,我还需
要别的证据,我需要这个母亲爱孩子的证据,以排除虐待的可能性。我想找人作旁证,可是
一个人也找不到。由于语言不通,这对中国夫妇几乎不和什么人来往,没有人能提供证词。
于是我想起你,也许你能做点什么。”
  “这太好了!”蒋卓君很高兴帮自己同胞的忙,“我会尽力而为的。”
  乔丹要她和这个中国母亲谈谈,找到一些她爱孩子的证据,然后写下证词。“事情必须
赶快。”乔丹说,“因为这个母亲面临着另一项罪名――骚扰罪。希望你能提醒她。”
  “骚扰罪,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她天天到法院去吵闹,还不断打电话去骂人。露西亚也被她的电话弄得不胜其
烦。你大概注意到这些天常常夜里有电话铃声,就是那个中国母亲打来的,由于规定她在监
护人的同意下才能探望自己的女儿,半夜里她想孩子想得发疯,就跑到街上打电话,你知
道,她家连电话都没有。她要我快点帮她办案。有一次露西亚接到电话对她发了火,没想到
那母亲用生硬的英语对露西亚大叫:‘Give me  your son (把你儿子给我)!’露西亚
害怕极了,怕她发疯会做出什么不近情理的事。再说她还没付过一分钱律师费,露西亚认为
这件案子无利可图,天天向我抗议,说如果我再不制止她的干扰,她就要向法院提出起
诉。”
  “露西亚会这样做吗?”
  “还不至于。不过即便露西亚不会,惹恼了法院,法院也会这样做。”
  美国人的罪名可真多,他们怎么这样喜欢打官司!蒋卓君实在想不通,她问乔丹:“前
几天森森感冒,我也给他打针吃药了,你不见得会起诉我吧?”
  “如果森森出了事,这就难说了。你最好别这么干,”乔丹很认真地说,“要知道,美
国的法律是经过两百多年考验,逐渐完善起来的,它是公正的。你既然在这个国家,就不可
轻视它。”
  “一个冤枉母亲虐待孩子的法律难道也是公正的吗?”蒋卓君觉得乔丹对美国法律的公
正过于自信,大概因为他太爱自己的国家,太看重自己的职业。她在报纸上和电视里明明看
到过许多不公正的案例,是由于美国法律的漏洞造成的。
  乔丹当然不同意她的指责,眼光变得严肃起来:“虽然我是在为这个母亲辩护,但是我
认为法官目前的做法是公正的。他暂时不让那个母亲继续接触自己的孩子,是避免再一次受
到伤害。在美国,保护孩子权益的法律特别详尽,比如,把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单独留在家里
也是犯罪,因为他们没有应急的能力,有危险。美国法律的核心就是一个人字,人人生来平
等。哪怕是刚生下的孩子,都和大人享有同等权利,虽然他们不会说话,我们会说话的人就
制订出具体的条例来维护他们的权利。”
  “可是,一个不懂英语,不了解美国法律的母亲不就象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一样吗?她
的权利谁来保护呢?她也是人,她的痛苦法官知道吗?你们国家每天发生那么多吸毒、抢劫
的事来不及管,为什么独独起诉一个贫穷的无能为力的母亲?如果她是一个富翁,一个白
人,这一切会发生吗?难道这也是公正的吗?”蒋卓君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向乔丹发出这
一连串的指责,她的心情完全和那个可怜的母亲连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就象那个孤苦无告的
母亲,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里,踩在钢丝上,没有自己的国土支撑,没有家庭、朋友、同事,
也没有从小熟悉的语言帮着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苦水只能悄悄吞下,她的眼睛不禁湿润了。
  乔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温顺的中国女人会变得这样激昂,他微微一楞,连忙说,“对不
起,艾拉,我不该那么性急,要求你完全理解我们这个国家是困难的,我们不争了好吗?请
相信我,我会全力帮助那个中国母亲的,一定!”他走过来,轻轻地搂了搂她的肩膀,真诚
地说,“我这就去找她,我要让你们两个中国人痛痛快快地谈谈!”
  蒋卓君感激地望着他,他那双幽深的眼里充满了同情的目光。
    


  乔丹驾着那辆本茨车出了车库,蒋卓君目送着汽车穿过浓郁的林间车道,消失在米德维
尔街拐角处,轻轻地舒了口气。她瞥了一眼桌上的笔和那本翻开的黑色笔记本,写什么呢?
和那个可怜的母亲相比,她的这些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她的目光停在草坪正中那颗高大的狗木树上,雪白的狗木花瓣掉了一地,撒在绿色的草
坪上。
  为什么在两个国家,两个民族,两种不同的肤色之间的沟通如此艰难?人类要一致太不
容易了!不同文化和传统都有与之相适应的温和和严厉,道德和法律的准则相差如此之大,
对人性的理解也千差万别。想到那个母亲和自己一样,突然失去了一切惯例、一切安全感、
一切理所当然的东西,甚至失去自己的亲生女儿,她的心就隐隐作痛,这种无所适从的痛苦
又有多少人能体会到呢?
  当然,不是每一个人对痛苦的感觉都同样强烈。有的人惯于把人类生活中许多问题当做
自己的地狱那样加倍体验,有的人只是体验不得不与自己有关的那些问题。她属于后者。在
来美国之前,她从未想过世界上还有这么多苦痛。她打开笔记本,记下自己新的体验……  
  电话铃声打断了蒋卓君笔下流水似的联想,她站起来,快步朝屋里走去。
  “Hello……”她拿起电话,里面一阵沉默。
  “Hello,我能知道你是谁吗?”她又问了一遍。
  “……我是……”一个女人犹豫的声音,“我要找……乔丹・西比尔、先生。”她的口
音听上去不象美国人。
  “对不起,西比尔先生不在,不过,我能帮你给他留言。”蒋卓君礼貌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对方好象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仍是固执地说,“我需要找,西比
尔先生!”
  她突然想,她会不会是那个中国母亲呢?于是,她改用中国话试探:“你是中国人?”
  “Yes,Yes!我是的。”对方高兴地叫起来:“你也是中国人吗?”
  “是的,我在乔丹・西比尔家带孩子已经两个多月了。我从上海来,你呢?”
  “我是温州人,来了已经快三年了。你是怎么来的?”
  “我丈夫在这儿读书,我就来了。”
  “你好福气啊,丈夫有知识。哪象我,嫁了个倒霉的丈夫,一没知识,二没钱,搞得一
塌糊涂!”
  “快别这么说,我听乔丹说了你的事。你不要太着急,他会帮助你的,他是个好人。”
  “说什么都晚了,我不需要帮助了。”
  “为什么?!”蒋卓君吓了一跳,一种不详的预感冒了上来,“你千万不要想不通。到
一个陌生的地方,尤其不是自己的国家,不习惯的太多了,我也非常苦闷的……”
  “我哪里是苦闷!我每天在心痛,在淌血,”那母亲打断她,“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
有,就象关监狱一样,不,比关监狱还难受。谁能理解我?国内那些亲友还以为我在天堂里
呢……”她的声音突然哽噎住了。
  “你不要难过,象你这样的事当然谁也想不到,”蒋卓君很想抱住自己的同胞姐妹,轻
轻地安慰她,帮她擦去眼泪,“你要坚强点,慢慢总会解决的。”
  “解决?解决需要许多钱,可是我没有,家里还有人不断写信来,这个要借钱,那个要
担保……”她呜咽起来。
  “打官司的钱总能想办法,我们也可以帮助你,再不够,可以向银行贷款。办法总是有
的,你千万要想开点。”
  “不用啦,谢谢你!现在,我一分钱不要就能彻底解决问题。”那母亲瞬间停止了哭
泣。
  “你……?”蒋卓君打了个寒颤,“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你有孩子吗?”对方没有回答她。
  “有,上一年级。”
  “在中国?”
  “不,在这里,我们三个都住在乔丹・西比尔家。”
  “好福气啊,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真不错!你要好好珍惜。我那个窝囊的男人什么好工
作也轮不到她。”对方感叹道,“西比尔先生倒真是个好人,不过西比尔太太大概不怎么样
吧?”
  “……说不清,他们俩性格不一样。”
  “哼,哪里是性格不一样,西比尔太太简直毫无人性。”那母亲气愤地说,“她竟然警
告我说,要是我再打电话到他们家,她就要叫警察,世界上有这样没有人性的女人!人心都
是肉长的嘛,狗急还要跳墙呢!她的孩子要是被人夺走会不着急吗?”  “不过,你还是
当心点好,美国的法律我们不懂,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背上一个莫名其妙的罪名,有事你还是
打电话到乔丹的办公室去找他。”
  “我不会再打电话来了,这是最后一次。”
  “请你告诉我,你要干什么,到底要干什么?”蒋卓君急得什么似的,只能一个劲儿问
她。
  “别担心我,”对方轻松地说,“西比尔先生在家吗?光顾着跟你说话了。”
  “他找你去了。”
  “什么,你说什么?!”那母亲慌张地问,“找我?他什么时候出门的?”
  “大概二十分钟前。你家没电话,他只好直接去找你。”
  “糟了!”她显得十分紧张,“我……我不能和你多说了。”
  “你现在在那里?”蒋卓君问。她在听筒里清楚地听到一声孩子的叫声。
  “喂,喂!”对方不吭声,蒋卓君着急了,她真怕电话被挂断,紧紧拽住话筒不放。
  过了片刻,那母亲又说:“告诉你,孩子已经在我手里了!刚才,我征得监护人的同
意,去看望我女儿。只有那先生一个人在家,她太太去买东西了。乘先生上厕所的机会我把
孩子偷了出来。这件事我计划了好久,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么干。我不能在这儿呆下去
了,我要离开这里!我刚才打电话就是想在临走前和西比尔先生说一声,我欠了他一大笔律
师费,不知今生今世还有没有可能还他,他是个好人,你替我谢谢他……”
  原来如此!蒋卓君呆呆地站在那里,突如其来的消息简直容不得她思考,她不知所措,
不知该不该为她高兴,她说:“这……怎么可以呢?他们会找到你的,这样案子就更复杂
了。”
  “你放心,我不会再待在这个国家。”
  “那么你去哪里?回中国吗?”
  “回中国?我还好意思回中国吗?我要往北走。”
  “往北?”蒋卓君的脑子里闪过一幅北美洲的地图,往北是旧金山、西雅图、再往北是
加拿大的温哥华……她感到纳闷:“那么,你丈夫呢,他也走吗?”
  “我给他留了信,很对不起他,我不想连累他,也不想和他再生活下去。好了,我不敢
让乔丹・西比尔先生看到我。谢谢你的关心,再见啦!”
  “可是你这样太危险,你会有许多麻烦的,要当心,千万当心!”
  电话被匆匆挂断了。
  蒋卓君握着话筒的手久久没有放下。她将去哪里?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她将怎么生活下去
呢?她的丈夫失去妻子女儿该怎样地痛苦!当初她为什么要和他结婚呢?她活在世界上究竟
追求什么呢?
  短短两个钟头,象过了半世纪一样。当她重新坐在游泳池边上乳白色的圆桌旁,面对翠
绿的草坪、碧蓝的游泳池水,面对五彩缤纷的花园、潜滋暗长着的郁郁葱葱的树林,面对桌
上那本黑色的笔记本,她自言自语地说,我干吗要问她追求什么呢,难道我不该问问我自己
吗?我为什么来到这儿,坐在别人的花园里,面对不属于我的一草一木,浪费我的生命和精
力。我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我比那个中国母亲高尚吗?难道我的目的比她更明确吗?
  小松鼠又跳到她脚跟前,瞪着小小的黑眼睛望着她。她把汤姆掉在桌子上的土豆片递过
去,小松鼠一跃跳到她的手臂上,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小东西,你真幸福,她羡慕地想,你
不用考虑这么多为什么,也不用防范这儿有人会给你惹麻烦。你和我这样亲近,要是世界都
象现在这样,人和人之间不用处处设防,彼此沟通,相亲相爱,该是多么美好!
  她轻轻地抱着小松鼠,久久地抚摸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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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读夫人 >>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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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汤姆,叫妈妈,妈――妈!”蒋卓君张着嘴,对坐在地毯上玩球的汤姆一遍遍教着,
她手里拿着一瓶牛奶,只等汤姆开口,就把奶瓶给他。
  汤姆憨憨地笑着,丢了球,伸出小手想抓奶瓶,就是不说妈妈两字。
  怪不得露西亚不高兴,汤姆一天到晚“艾拉”、“艾拉”,从没叫过一声“妈”,做母
亲的心里当然不是味儿。世界上所有孩子最早发的就是这个音,独独汤姆无动于衷。前几
天,神色郁郁的露西亚在餐桌上对乔丹说:“我们也许每天都要教汤姆喊喊‘妈妈’,而不
是整天光教他喊‘艾拉’。你说呢?”这话听上去有点不客气,不过这是她婉转地给蒋卓君
提意见的方式。乔丹说:“别担心,‘妈妈’两字是不用教的,为什么全世界各种语言叫母
亲都是‘妈’呢?我想,孩子到一定时候自然而然会发这个音。”露西亚那句话,让她难过
了好一阵。其实,露西亚哪里知道,她多么反感“艾拉”这个洋名,怎么还会教汤姆整天喊
她“艾拉”呢?  
  露西亚今天下午要去纽约她那个银行的总行开三天会,蒋卓君非常希望汤姆在她走之前
喊她一声妈,让她高高兴兴出门。听见汤姆在玩耍时无意之中发过“妈―妈―”的声音,使
她信心大增。不过,此刻汤姆的眼睛只是盯着奶瓶,向她伸着手,她不忍心让他难过,只得
把奶瓶给了他。
  她抱起汤姆,在他的小书架上找了本书,名叫《好吃的红豆》。然后坐到摇椅上,给他
讲故事。这是她练习英语的好机会。每天,她要给汤姆念好几本这样的婴儿书,只要有什么
单词不懂,就立刻查字典,她希望自己的词汇量丰富些。小汤姆很高兴看着图画听她念,他
乖乖地躺在她的怀里,碧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俩在摇椅上摇着,晃着。每当这时,她的
心情才会平静下来。和这可爱的孩子在一起,把异乡的寂寞融入悠悠的读书声中,她感到微
微的满足。
  这是本软塑料的彩色连环画,插图鲜艳夺目。讲的是一只公鸡辛勤地劳动,种了许多小
红豆,它和朋友们一起分享,觉得红豆格外地香。书的最后一页画着一大盘煮熟的红豆,上
面写着:你要知道红豆的香味吗?如果你用手指刮刮盘子里的红豆,就能闻到了。她握着汤
姆的小手指在书上刮了一下,立刻,一股幽幽的喷香飘逸而出,正是煮熟的红豆味儿!这样
的书真有意思,不要说小孩,大人也喜欢看。美国人什么花样都会变。森森小时候要是有这
样的书该多好。她把飘香的那页凑近汤姆的鼻子,说:
  “闻闻看,汤姆,这是红豆,红豆的香味。记住,要和别人分享,东西才好吃,一个人
吃就没味了!”
  “艾拉,听上去你在给我儿子宣传共产主义思想!”
  她回头一看,露西亚倚在汤姆房间的门框上,打扮得美丽、高雅,翡翠色的长裙、白色
的丝绸围巾、光闪闪的耳环微微颤动,她微笑地望着他俩,好象观察他们已多时。
  “这是你们美国出的书啊!”露西亚的话使她略略有点吃惊。
  “这说明,美国人也有被共产主义迷惑的时候。”露西雅的身上飘来一股幽雅的香水
味。边说,边走过来从她手中抱过汤姆,汤姆不高兴地哼了两声,在她手里挣扎。  
  蒋卓君不理会汤姆,她站起身,把摇椅让给露西亚。
  “那本书是谁买的?”露西亚坐在摇椅上,从她手中接过书瞥了一眼。
  “好象是乔丹妈妈送来的,她买了好几本,我们还没来得及看呢!”
  “哼!她买这样的书,是要我儿子学会分享。她那么有钱,怎么不让我们和她分享分
享?”露西亚毫不掩饰自己的愿望,“她要是让我分享,我就可以不工作,整天在家守着我
的小汤姆。汤姆就不会和我那么疏远了,是吗,汤姆?”她紧紧地搂着儿子说。 
  “其实,一个人没有工作整天待在家里是很难过的”蒋卓君不同意她的话。
  “我不认为这样。我们美国,有钱人家的夫人大都不工作。待在家里才不会寂寞呢!我
们可以参加各种俱乐部或者社区活动,打球、游泳、做健身操、聊天、上教堂……多开心,
我做梦都想这样!”露西亚无限神往地说,“我原以为嫁个律师就可以不工作了,可是乔丹
不肯,他说我们应该生一大群孩子,我们需要钱。”
  “一大群孩子?”
  “是啊,乔丹说我们起码生五个,我也很愿意。只是怕自己越生越胖,太难看了。现在
的年青人才不象我们这么傻呢!”
  “看来你和乔丹挺传统的。”
  “你知道吗,世界上犹太人和爱尔兰人是最讲传统的民族。”露西亚自豪地说。
  “还有我们中国。”蒋卓君补充说。
  “不,不,中国现在只许生一个孩子,还有什么传统?太残酷了。”
  “话不能这么说,中国人口实在太多,你要是去中国旅游,到上海街头看看,就会明白
的。”
  “我不这么认为,限制生育是违反人性的。”露西亚摇摇头,“不过,我一定要到中国
去看看。”她捧着汤姆胖乎乎的小脸,“汤姆,我们将来到中国去旅游,你快点长大,好
吗?”
  蒋卓君很想问问她,如果人口太多,没有饭吃是否还有人性。不知怎么,现在她只要一
和露西亚说话,就做出应战的姿态,尽管态度还是那样温和。可是今天汤姆十分烦燥,吵闹
着要她抱。她只好不争了,对汤姆说,“汤姆乖,我去给你拿饼干,有兔子,有大象,我马
上就来。”
  当她拿着动物饼干从厨房返回来,汤姆在露西亚身上挣扎着哭开了。他弄皱了露西亚的
衣服,眼泪滴在她雪白的围巾上。露西亚有点恼火,可是又不甘心放开他。她抑制住自己的
不高兴,轻轻地哄他:“妈咪不得不去纽约开会,妈咪要三天看不到你。让妈咪亲亲你。汤
姆不哭,汤姆是个好孩子。”
  蒋卓君赶紧将饼干递到汤姆面前,“汤姆快看,这是‘兔子’,那是‘马’,快吃
吧!”她拿起一只“狐狸”,在汤姆鼻子上点了一下,“看,狐狸咬你了!”
  汤姆破涕为笑,停止了哭闹。他抓起一只“兔子”,歪着脑袋看看露西亚,一把塞进她
的嘴里,又抓了一头“象”,嘻嘻笑着放进蒋卓君的掌心。最后,自己挑了一匹‘马’,张
开小嘴,咬了一口。
  “汤姆给妈妈先吃,是个好孩子!”蒋卓君称赞道。
  听到蒋卓君的表扬,汤姆笑眯了眼。
  露西亚又惊奇又高兴。她万万没想到汤姆会把饼干先给她吃。但是嚼着嚼着,她突然皱
起了眉头,“艾拉,是你教汤姆把东西先给别人吃的?”
  “是的,他先给别人吃,我就亲他,表扬他。”蒋卓君不无得意地说。
  “你是在用共产主义思想教育汤姆,”露西亚忧心忡忡地说,“象这样教下去,将来汤
姆把他的工资也会拿去送人的!”
  蒋卓君被露西亚的奇谈怪论弄得哭笑不得,“这是分享,分享是人之常情呀!”
  “我们在大学里选修过马克思主义这门课,我知道共产主义就是把属于私人的东西给别
人,毫无私有财产可言,所以美国人恨它。”
  “你的理解并不准确。分享不是共产主义的专利,原始社会就有了。你们美国人难道不
教孩子和别人分享?”  
  “我不知道别人怎样,反正我妈妈不这样教我。她告诉我们,自己的东西不要给人家,
别人的也不要去拿。噢,天哪,我的小汤姆要变共产党了!”露西亚全然不理会蒋卓君的解
释,“你是共产党员吗?”她问。
  这是干什么?难道露西亚要对她来一番政审,这实在太滑稽了,“我想你早就问过我,
我也告诉过你,我不是的,虽然我曾经非常努力地争取过。”它冷冷地回答。
  “那为什么又不是呢?”露西亚穷追不舍。
  “因为你所不能理解的原因。”蒋卓君不愿再说下去,要露西亚理解这一切比登天还
难,“如果你不放心,怕我教坏你的孩子,马上可以辞退我。”
  “不不,”露西亚看出蒋卓君不悦的神色,连忙笑着说,“汤姆已经太喜欢你啦,他不
能没有你。也许,我们的汤姆将来会成为美国共产党,这样我们家就热闹了。”她露出自嘲
的神色,“你知道,乔丹是民主党,我是共和党,我们俩可以联合起来反对共产党,不过我
不喜欢民主党人老是装出替穷人说话的样子,结果宠得那些明明有工作能力的人也来享受福
利金。美国的税大多数还不是富人交的,没有我们交那么多的税,福利金那里来?所以我不
赞成民主党。”说着,她看了看手表,“哎呀,不好,我必须赶一点钟飞机!咱们回来再谈
吧,我真喜欢和你聊天。”她把汤姆递给蒋卓君,用自己香喷喷的脸在她脸颊上贴了一下。
这使蒋卓君感到有点意外。
  蒋卓君抱着汤姆,送露西亚到花园里。露西亚亲亲汤姆,依依不舍地走向汽车,就在这
一瞬间,汤姆突然对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声“妈――姆!”。露西亚停住脚步,好象不敢相信
自己的耳朵。她回过身,看见汤姆正向她挥着小手,眼圈立即红了。她飞快走过来给了汤姆
一个深深的亲吻,晶滢的泪花在阳光下闪烁。汤姆的脸蛋上立刻留下一个深深的口红印。
  汽车开出了两旁长满紫莓藤的林荫道,转了个弯,消失了。
  


  整个下午,蒋卓君处于闷闷不乐之中。露西亚的那些话一直萦绕在心头。她把汤姆放在
围栏里,给了他许多玩具,自己坐在围栏旁,打开黑色笔记本子,陷入了沉思。
  森森唱的一首美国歌里就有“这是个分享的世界”的歌词。说明美国人并不反对分享。
如果都象露西亚妈妈教她的那样,人还有什么乐趣,人和人之间还有什么友谊和温情。她亲
眼看见一些美国人,他们并不都象露西亚那样自私,而是充满爱心,充满奉献精神。也许露
西亚的想法是犹太人的观念。不过,露西亚对共产主义思想的警惕和恐惧,倒和一般美国人
没有什么两样。一个她曾经如此信仰并为之奋斗的理论,在这儿被视为“洪水猛兽”遭人唾
弃,这不能不使她震惊。“从前,我只是一只盲目的井底之蛙,一旦跳出井底,这个世界使
我迷乱。为什么两种制度之间抱着这么深的偏见,这样地对立呢?地球只不过是渺茫宇宙中
的一个小小星球,为什么小小星球上的两种制度不能象两个人那样互相沟通,互相谅解
呢?”她苦苦地思索。
  然而,沟通是很难的,就象她和露西亚。有时候,她竭力想看到露西亚身上的优点,不
过总是很失望。她的聪明,她的渊博,她的直率都淹没在她的浓重的个人主义之中。  
“咔”的一声,听到这个声音,蒋卓君象闪电般地一跃而起,这是邮递员在拉纱门,是她一
天中最兴奋的时刻。
  “中国来信啦!”那可爱的美国老头嚷着。平常,他被这中国女人问怕了,要是没有中
国来信,总是轻手轻脚把邮件往邮洞里一塞就跑。好象蒋卓君没有信是她的过错。要是有中
国来信,他象个功臣,神气活现地站在门口,把邮件翻得哗哗直响,引得蒋卓君迫不及待跳
出门来夺。有一次,蒋卓君一下子收到七封国内来信,她高兴地没法形容,学着美国人样
子,拥抱了一下这好心的老头。
  妈妈的信夹着一大叠育儿知识剪报使信封鼓鼓囊囊。蒋卓君一边拆信一边嘀咕,妈妈真
是的,她那些小儿科医生的知识在这儿不一定行得通,美国人的观念和她的经验大相庭径,
她干吗要为自己操那么多心呢!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信,读了起来。
君儿:
  你六月十四日的信收到了。知道你在西比尔家过得很愉快。小汤姆天真可爱的照片我们
看了真喜欢。你看上去更瘦了,眼睛没有神,这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妈妈告诉你一个不知是喜还是悲的消息,我于昨天加入了九三学社。你一定很奇怪,妈
妈为什么突然放弃几十年的追求,加入这样一个过去连想都没有想过的组织。君儿,我老
了,累了,我需要一个组织依靠。九三学社的老同学找了我好几次,这个组织需要我,也能
让我依靠。我几乎没做多少考虑就决定了。
  凡事一相情愿就不行,我的要求入党大约就是如此。虽然我这辈子不能加入,内心还是
深深信仰它的。如今我快要退休,党即便终于相信我,让我加入,我也没有更多的余力为它
工作了。我不能在这样的时候给它添麻烦。对于过去的追求,我没有后悔,只有遗憾。  
  带孩子责任重大,你要千万小心。
  你应该全力支持廖沈把书读完,不要只想着回来。从前你父亲就是这样支持我读书的。
另外你也要抓紧时间学习,无论多么忙,不要忘记多读点书。
                      妈妈
  信末,爸爸又添了这么几句:
君儿:如今我们家里三个人,两个党派,你是无党派。历史真会开玩笑,这一切好象都不是
我们的本意。其实,我们三人都应该是共产党。你说呢?可是,世界上没有一个党比共产党
更难入了!
  蒋卓君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太短,她感到很不满足。难道妈妈这封信只是为了给她传
递这样一个消息吗?她为妈妈感到莫名的悲哀!从小,她就知道妈妈总是勤勤恳恳,一心扑
在医院里,是爸爸把自己一手带大的。在饭桌上她很少看见妈妈,好不容易回家一起吃饭,
妈妈嘴里还在唠叨病房里的孩子,有时,还会突然放下筷子去打传呼电话,问问病孩的情
况。文革中,她被打成反动权威,一边接受批斗,一边还要给小病人治病,在那样的时候,
她还是痴痴地想着有朝一日能加入共产党。现在,妈妈老了,竟会做出这样无奈的决定。
  一个忠心信仰共产主义的人加入了九三学社!那么,有没有更本不信仰共产主义的人加
入共产党呢?她想起鲁迅在什么文章里说过的话:谁敢保证,无信仰之人却是信仰之人,而
世上所谓信仰之人,却反而是无信仰之人呢……
  叮咚!门口传来门铃声。
  “森森回来了!”蒋卓君对汤姆说。一听森森,汤姆推开玩具,从围栏里忽拉一下站起
来,向她张开双手。她放下信,抱汤姆去开门,汤姆兴奋地直蹬腿。每天下午,汤姆最高兴
的事就是等森森回来。只要门铃一响,汤姆知道准是森森。
  打开门,俩人都楞住了。
  森森捂着脸,象个泪人似地站在面前,肩膀不停地抽搐。看到妈妈,一头扑到她身上,
哭出了声。
  “森森,怎么了?快告诉妈妈,别哭。”蒋卓君一手抱着汤姆,一手揽过森森。她一眼
看到森森头发上粘着一个嚼过的粉红色泡泡糖。刚想问他,只听“哇”的一声,汤姆跟着森
森也大哭起来。她只得回过头来哄汤姆,一边把森森拉进屋里。“你看,汤姆也跟着你伤
心,快停下,不哭!”她在餐桌上拿起餐巾纸,分别给他俩擦着眼泪。森森终于慢慢止住了
哭,汤姆也立刻安静下来。
  她从冰箱里拿了两根巧克力条,给他俩一人一根。露西亚不许汤姆吃巧克力,怕汤姆发
胖。此刻,她顾不了那么多。她把汤姆放进围栏,汤姆美滋滋地添着手里的巧克力条。
  “森森,你头发上怎么会有泡泡糖?”她问。
  “是校车上的人吐的,这里还有一块。”森森指着屁股上说。
  果然,蓝色的牛仔裤上粘着的一块白色的泡泡糖,已经被压得扁扁的。
  “你惹他们了吗?”
  “没有哇。”森森眨巴着困惑的眼睛,“他们一上车就骂我。”
  “骂你什么?”
  “Chinese!”
  “Chinese?这怎么是骂呢?我们是中国人啊!”蒋卓君感到奇怪。
  “你不懂的,妈妈,他们是嘲笑我,好几个黑人小孩在车上一起喊着,笑着,起哄。还
说什么‘Chinese,Vietnamese,money, please’(中国人、越南人,死要钱!),我好难
过!”
  “你骂他们了吗?”
  “没有。我坐在位子上不理他们,直想哭。后来一个骂我的黑人小孩走过来,他很大,
大概是五年级的,对我说OK,OK,我们是朋友,他向我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我有点不相
信,看看他,只好把手伸过去。他用力一握,痛得我叫起来,他又将我使劲一拽,我坐在最
后一排,一下子就摔在两排座位中间。我一边哭,一边骂他,你骗我!你欺负人!他就把嘴
里的泡泡糖吐在我头发上了。司机听见我哭,停下车,骂了他们一通。他也是个黑人,很喜
欢我的。他说明天要惩罚几个欺负我的人,不让他们乘校车,让学校通知他们的家长自己去
接。他还摸摸我的头,安慰我说:‘别哭,我知道你是男子汉!’我总算忍住哭。下车时,
他们突然又哄堂大笑,我这才发现裤子上也粘了一块泡泡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粘的……”
说到这里,森森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赶紧把儿子搂在怀里,“不怕,森森,人总要碰到不开心的事,妈妈会帮助你
的……”话没说完,她的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唰唰地流下来。
  汤姆握着巧克力条呆呆地望着她俩,见蒋卓君流泪,他的小嘴瘪了瘪,又想哭。蒋卓君
连忙抹去眼泪,抱起汤姆,对森森说:“去卧室把裤子换下来,我来帮你洗掉头发上和裤子
上的泡泡糖。”
  森森站着没动,“妈妈,我们回中国去吧,中国的小朋友不欺负我。”他望着她,眼里
满是乞求的神色。
  “……”她眼圈一红,心中好一阵酸楚,半晌,她叹了口气说:“其实,妈妈也很想回
去。不过,现在还不行,爸爸的书没读完。我们应该支持他。”
  森森失望地垂着头,向卧室走去。
  她站在起居室里发呆。怎么办,她应该怎么帮助森森呢?叫森森和那些黑孩子对着干?
瘦弱的森森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去告诉老师?那些孩子可能会报复。她想打电话给廖沈,
又怕影响他实验室里的工作。他已经三个晚上没回来了,忙着做实验,赶着写参加国际材料
会议的论文。她不能打扰他。那么,还是应该和学校谈一谈。可是,白天她要守着汤姆,哪
儿也不能去,打电话又怕说不清。怎么办呢,她拿不定主意。总不能眼看着森森心灵上受伤
害不管啊!  
  她想起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那篇著名的演说《我有一个梦》,在马丁・路德金被杀害
后,当时的团支部书记廖沈在班级的集会上朗读了那篇演讲的全文,“到那一天,所有上帝
的孩子,黑人白人,犹太人非犹太人,耶稣教徒天主教徒,将会携手并肩……到了那一天,
所有上帝的孩子将齐声颂唱,我的国家也是你的国家……众望所归的人间天堂……”那天,
她还朗诵了一首叙事诗《在美国,一个孩子被杀死了……》,班上许多女同学都为那个黑人
孩子被杀而流出同情的眼泪。什么时候各种肤色的孩子能象马丁・路德金所说的那样真正携
手并肩呢?
  “妈妈,泡泡糖洗得掉吗?我头发上的怎么办?”森森拎着那条粘着泡泡糖的裤子,从
卧室跑出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孩子们之间的纠纷是常有的事,即便同一种族照样也会发生大欺小,强欺弱的事,我何
必那么认真?想到这里,她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蒋卓君按着森森的头,换了一盆又一盆水,几乎倒掉半瓶香波,始终洗不掉森森头上那
一簇粘糊糊的粉红色污迹。她只好用手指在他头发上耐心地剥,森森痛得不住发出丝丝的抽
气声,仍然毫无办法。  
  无奈之下,她拿出剪刀,“森森,妈妈只好剪去这簇头发了。”
  森森捂着头发直起身子,“不嘛,不嘛!要是头发缺一块,明天他们又要笑我了。”
  “妈妈尽量少剪些,”她耐心地说,“不然,这粉红色的泡泡糖更明显,人家一眼就能
看见,更要笑了。”
  森森哭丧着脸,捂着头发的手松开了。
  蒋卓君正要一刀剪下去,乔丹提着公文包跨进门来,“嗨,你们好!”他一眼看见拿着
剪刀的蒋卓君,“理发?”他问道,“你真行!”
  “你好。”蒋卓君放下剪刀,有礼貌地回答,她看看表,只有三点钟,他今天怎么回来
得那么早。自从那个中国母亲逃走后,乔丹一下子空了许多。尽管他损失了一大笔律师费,
露西亚还和他吵了一架,但是他说,他尊重那个母亲的选择。
  “我刚去机场送露西亚。”他抱起汤姆,亲了亲。眼光在每个人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突然感到有点不对劲,人人脸上都没笑脸“怎么,发生了什么?”他问道。
  森森抢着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乔丹的脸上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问森森:
  “你是个男子汉吗?”
  森森点点头,“是的。”
  “你不是小鸡也不是面条,对吗?”小鸡、面条是美国人对胆小鬼的称呼。
  森森又一次点点头,“我不是小鸡,也不是面条。”
  “OK,那么,这一切对一个男子汉来说根本就没什么!”他走过去,拿走蒋卓君手里的
剪刀,“等一等,我有个好主意可以洗去泡泡糖,别着急。”乔丹从冰箱里里找出一瓶花生
酱,递给她,“用这个,保证有效!”
  蒋卓君接过来,疑惑地望望乔丹,按他说的办法挖出一些花生酱,涂在森森那簇头发
上,小心地搓了几下,然后用水一冲,泡泡糖没有了!
  “哇,这办法真好!”森森摸摸头发,咧开嘴笑了,“谢谢你,乔丹”他在乔丹的手上
拍了一下,跳跳蹦蹦进了卧室。
  蒋卓君轻轻舒了口气,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能用这个办法?”在她看来,乔丹对家
务事是一窍不通的呀。
  “这是我妈妈的专利。小时候,我也遭到过这样恶作剧,我妈妈一边唠唠叨叨数落我
们,一边用花生酱搓呀搓,就没了。不过,我始终也没弄懂这是什么道理。”回忆起小时候
的事,乔丹的眼睛满含天真的笑意。
  蒋卓君用乔丹妈妈的“专利”继续洗着森森的裤子。“我不知道该怎样帮助森森,”她
忧心地对正在逗汤姆玩的乔丹说,“校车里那几个黑人孩子老是欺负他,上次把他辛辛苦苦
做的手工破坏了,森森哭得很伤心。你说这是不是种族歧视?”
  “不一定,”乔丹摇摇头,“我看他们还小,不懂事。”
  “不是就好,我心里很不好受。想告诉他们的老师,又怕森森被报复。”
  “没关系,该说的还是要说。关键还是森森自己要勇敢,要敢于反抗。”乔丹一边和她
说着,一边把一个塑料球扔给汤姆,汤姆摇摇晃晃走过去拣,扑通摔了一跤。
  蒋卓君赶紧擦擦手,跑过去扶它,被乔丹挡住了,“没关系,让他自己爬。”
  “他还小。”她心痛地说。
  “一岁啦,照你们中国人的算法,是两岁。看,他不是爬起来了!好家伙,汤姆!”乔
丹又扔过去一个球,这次比上次更远。汤姆蹒跚着再一次向球走去。
  这回没摔跤,蒋卓君放心地回过身,把搓去泡泡糖的裤子扔进洗衣机,她继续说,“廖
沈这几天一直不回来,说自己很忙。我们来美国半年多了,他从来没有好好和森森玩过,森
森从小到大老是跟着我,我真怕他缺少男子气。”
  “不用担心。小时候我爸爸不在家,老在外面做生意,我们兄妹几个整天跟着妈妈。你
看,我象不象个男子汉?”乔丹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她微微笑了笑,点点头,“也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森森呢?”乔丹这才发现森森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
  “一定在看电视,每天放学回来,他能一直看到吃晚饭。”蒋卓君埋怨说。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带森森出去玩一会儿,顺便和他谈谈。反正离吃晚饭还早。”
乔丹说。
  “那……当然好,”她感激地说,“只是太麻烦你了……”
  “别忘了,今天露西亚不在,我是自由的。”乔丹调皮地眨眨眼,“现在,你必须帮助
我把森森从电视机前说服出来。”
  她放下手中的活,进卧室叫森森,她惊奇地发现,森森竟然不在。
  她对着楼上喊了一声,没有声音。蒋卓君知道,没有她的同意,森森一般不会自己跑到
楼上去。乔丹上楼找了找,确实不在。森森到哪儿去了呢?
  蒋卓君跑到花园里喊了几声,又到游泳池里看了看,还是没有森森的影子。她有点焦急
起来。森森那里去了?
  当她返回屋里时,看见乔丹正往地下室走去,汤姆在围栏里望着她,小手指着地下室。
她连忙跟了过去。
  地下室门开着,日光灯亮了。里面除了烧热水的锅炉,还堆放乱七八糟杂物,平时除了
抄煤气表的工人每月下去一次,平常一直关着。她跟在乔丹后面在狭窄的楼梯上停住,向地
下室张望,一股霉味直冲鼻子。他们惊奇地发现森森原来在这里!
  森森蹲在楼梯底下的拐角处,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什么,嘴里喃喃自语。这是在干什么
呀?他们俩相对望了一眼,乔丹的手指竖在嘴唇上,示意她别出声。
  森森双手从地上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样东西,站起来,缓缓地张开手心,原来是一只很大
的七星瓢虫!他用手指轻轻地抚摸它斑斓的硬壳,对它说道:
  “小不点儿,你干嘛到这儿来呢?这不是你的家,也不是我的家。没什么好玩的,连个
小朋友都没有。黑人的孩子欺负我,小汤姆不会说话,还把我的玩具扔到马桶里,他太小,
连吵架都不会,还老缠着我。我爸爸妈妈很忙,没空跟我玩,这里真没意思……你还是回家
吧。你有家吗?每个人都有家的,我的家在中国,很远很远,要乘飞机才能到。妈妈说,等
我爸爸做完功课,我们才可以回自己家。你知道吗,在别人家里很难过的,连大声说话妈妈
都要讲我。你的家在哪里呢?我送你回家吧。……”说完,他把瓢虫小心地放回地上。那瓢
虫张开翅膀扑闪了几下,缓缓地向墙角爬去。森森站起来,不断地和它说着再见,依依不舍
地看着它消失在墙缝中……
  一滴眼泪掉在乔丹搁在楼梯把手的手背上,蒋卓君哭了。乔丹轻轻地拍拍她的手臂,默
默地走下楼去,一把抱过森森。
  森森吃了一惊,一看是他,就指着瓢虫远去的方向说:“乔丹,我在卧室的地板上看到
这只很大很美丽的瓢虫,它在地上爬。我想它一定找不到家了,就跟着它,它一直爬到这
里,我就跟来了。它一个人,很可怜的。你说,它会回到自己的家吗?”
  乔丹点点头,说:“是的,它会回到自己的家的。”
  蒋卓君扭头走出地下室,她悄悄地抽泣起来。
  不一会儿,森森和乔丹从地下室上来,森森嚷道:“妈妈、妈妈,乔丹要带我去打棒
球,你同意吗?”
  她赶紧背过身,擦掉眼泪,“好的,你去吧,要听乔丹的话。”
  森森跳起来,抱住乔丹高大的身躯,“乔丹,我们快走吧!”又转身亲亲围栏里的汤
姆,“小汤姆,对不起,你只能跟我妈妈待在家了。”



      这是一个欢笑的世界,
       这是一个充满泪水的世界,
       这是一个忧虑的世界,
       这是个充满希望的世界……
       我们只有一个月亮和一个金色的太阳,
       一个微笑对每一个人都意味着友好,
       这毕竟是个小世界,
       这毕竟是个小世界……”
  傍晚,森森唱着“小世界”的歌率先跳进门来,露出一脸的喜悦。
  “玩得开心吗?”蒋卓君擦着他头上的汗,问道。
  “当然。”森森仰脸望着妈妈说,“打棒球太有趣了!乔丹说下次叫你去看。”
  “是吗?乔丹还和你说些什么?”
  森森眨了眨眼睛,故作神秘地在卓君耳朵边说,“这是我们两个男子汉的秘密,不能告
诉你。”
  “好吧。”蒋卓君点点头,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乔丹拿着棒球棍,微笑地出现在门口。
  蒋卓君没有抬头,却清楚地感觉到他进来了,浑身散发着热气。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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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4-11-08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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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读夫人 >>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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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奔上好莱坞成人学校三楼,蒋卓君气喘嘘嘘。楼里灯火通明,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寂
静中,只有老师们抑扬顿挫的声音从各个教室里传出。
  又迟到了!她懊恼地想。露西亚是怎么也不会为别人着想的,也许她从来不懂什么叫为
别人着想。  
  今天晚上,乔丹去律师俱乐部参加活动。他打电话告诉蒋卓君不回家吃饭,还说他已提
醒露西亚今晚蒋卓君要去上课,让她一下班就回家。露西亚确实早早回了家,情绪还特别
好。嘴里哼着一首名叫《你是我的阳光》的美国民歌:“你是我的阳光,唯一的阳光。当天
空一片灰暗,你使我快乐。你永远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请不要把我的阳光带走……嗨,
汤姆!”她把汤姆一把抱起,没想到汤姆哭了起来。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搭一个“牧场”,露
西亚把它搞乱了。
  “怎么了,汤姆?”露西亚扬起眉毛,这是不高兴的前兆。
  “汤姆,你看,又摆好了!”蒋卓君连忙弯腰把“牧场”里倒下的牛、羊扶起,“你
看,牛打架了!”她一手拿起一头塑料牛,让它们顶着角,汤姆这才含着眼泪笑了。
  “汤姆,叫妈――妈!”蒋卓君拉着他的小手,指着露西亚说。
  “艾――拉”汤姆眨那双碧蓝的眼睛,盯着蒋卓君。
  露西亚的情绪被汤姆完全破坏了。几天前,汤姆亲热地叫她一声“妈咪”曾使她感动得
热泪盈眶。可是,从纽约回来以后,汤姆再也不肯叫她。露西亚嫉妒与好胜的脾气使她无法
忍受汤姆对她的冷淡。
  “我想和汤姆单独待一会儿。”露西亚对蒋卓君说。她到冰箱里拿了罐生姜汁饮料和几
块巧克力,抱着汤姆上楼。
  “好的,我去准备晚饭。”蒋卓君很高兴露西亚愿意和汤姆单独在一起,平时她是不舍
得化这点时间的,下班回来她就喜欢蜷在沙发上,打开镭射唱机或捧起一本书。
  楼上传来汤姆的哭声。蒋卓君在厨房里侧耳细听,也许露西亚不给汤姆吃巧克力,也许
汤姆不想和露西亚在一起。汤姆真傻,干嘛要和自己的妈妈过不去呢。渐渐地,哭声小了,
又过了一会儿,楼上完全安静下来,她才放下心。
  蒋卓君摆好晚饭餐桌、小汤姆的高脚餐椅上放着专为他做的南瓜糊。每逢星期一、三、
五晚上上课的日子,她就早早准备好晚餐,一边喂汤姆,一边和森森先吃晚饭。等乔丹或露
西亚一到家,她就去上学。廖沈有空的时候赶回来送她,大多数时候她必须步行半个钟头去
学校,乘公共汽车反而不方便。
  时钟指向六点二十分,她和森森匆匆吃完饭,左等右等,楼上的露西亚和汤姆还是没有
下楼的动静。她着急起来。还有半个多小时就要上课了。怎么办呢?全班常常迟到的总是
她,她觉得最难过的莫过于在众目暌暌之下走进教室。
  于是她上楼轻轻地敲了敲汤姆的卧室,“露西亚,你们可以下来吃晚饭了。”
  “我就来。”露西雅回答着,懒洋洋地打开门,手里捧着一本书。汤姆趴在地毯上睡着
了。
  “我能走了吗?”
  “上那儿?”
  “学校啊。”蒋卓君急了。
  “对不起,我忘了,这本书真好看。”她指指手里的书,“《宋家王朝》,是说你们中
国宋氏家族的事,就是宋美龄,宋子文那一家,我们美国人给你们中国人的钱,都到他们腰
包里去了,看了真让人生气!什么时候你也看看,我们可以讨论讨论,”她说。
  “好的。”蒋卓君不敢多接嘴,她等着露西亚允许她上课去。
  没想到,露西亚突然想起什么,说,“对了,如果你愿意的话,能不能帮我到花园里采
些紫莓来?我一会儿放在冰淇淋里当甜食。刚才我回家时发现紫莓长得茂盛极了。”
  “……好吧,”蒋卓君应着,心里嘀咕,干嘛不早说呢!
  她返身下楼拿了个塑料小篮往花园奔去。她钻进紫莓丛里,顾不得手上扎了许多小刺,
心急火燎地采了足够两个人吃的分量。匆匆进屋,露西亚正好慢吞吞地从楼上下来,朝小篮
子里瞥了一眼,说:“你摘得太多了!这东西要吃新鲜,放到明天就不好了。”
  “对不起,我下次一定注意。”蒋卓君连忙认错,直怕再生出些事来。
  “没关系,反正我们有的是紫莓,你明天再采一些,我叫我父母来拿。”
  “好的。我能走了吗?”她边问,边往自己卧室走去。
  “汤姆今天午睡过没有?”露西亚仍是不回答她,跟在后面问,“怎么他又睡了呢?”
  “睡过两个钟头,和平常一样。”蒋卓君心想,你只顾自己看书,他那有不睡觉的?
  “那么我还是叫醒他吧,你说呢?”
  “……也好,我走了。”蒋卓君拿起手提包,回头对卧室里看电视的森森说:“别忘了
准时睡觉。”
  “好吧,”露西亚终于松了口,“你走吧。”  
  她奔到门口,刚关上大门,露西亚在门里又叫:“哎,艾拉……”好象还要说什么,她
犹豫了一下,没有答应,侧耳听听,露西亚没再说什么,这才一路小跑冲出了院子。
  匆匆行走到日落大街和好莱坞大道的十字路口,有人在一辆法拉瑞车子里叫她。她抬头
一看,是班上的印度姑娘莎娜。她象一只快乐的小鸟从车窗里向她直招手。汽车从她身边飞
驰而过。她看见莎娜的丈夫开着车。她羡慕莎娜。每次上学放学,都是她丈夫接送。蒋卓君
有时候不免埋怨廖沈,特别是晚上放学回家,走在那条不得不经过的偏僻马路上,心里直害
怕。她多么希望这时候廖沈能出现在她眼前,温柔地对她说一声:“卓君,咱们一起回
家。”她会感动得立即扑进他的怀里。不过,那只是一时的想法。大多数时候,她总是想,
所有的困难让我自己克服吧,他的事比我重要,只要他能早点完成学业,我们就能早点回
国,我就能早点回到我的学校。她是多么想念她的那些学生!多么希望快快站在讲台上重新
面对学生们可爱的笑脸。不过她要加紧学习,多学点东西,要是学生们知道自己的老师来美
国没学点什么新鲜的东西,该会怎样笑话她呀!
  走近自己的教室,蒋卓君放慢了脚步,她按住胸口,尽量不使自己气喘吁吁。
  一阵悠扬的音乐声从他们那间暗了灯的教室里传出。布茨维克先生又在进行听音乐、放
松、回忆、演讲的训练。这是他上演讲课的独创。  
  第一次上演讲课的时候,布茨维克先生给学生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他的一个好友的父
亲得了肺癌,医生说他最多只能活三个月。他的好友十分悲伤,想尽办法要为父亲做些什
么。父亲什么也不要,只要一盘十九世纪德国音乐家舒曼的幻想曲《昂翔》。这是一首有着
特异个性和强烈主观的曲子。音乐中通篇表现出作曲家向人类理想不断突进的姿态,体现了
作者勇于凌驾困难与藐视危险的伟大气概。朋友的父亲每天听着,听着,他忘掉病痛,忘掉
死亡正在逼近,忘掉许许多多的遗憾,每天过得很充实愉快。他不只活了三个月,而是活了
整整五年!他还写下了听《昂翔》时的一系列心灵感受,留下了一本题为《昂翔》的散文
集,这些散文优美而充满阳刚之气,读了让人陶醉,使人振奋。听了朋友的这个故事,布茨
维克先生突发奇想,他决定让自己的学生们每次听一段舒曼的《昂翔》。既可作为同学们一
天劳累后的休息,又可以让思绪跟着音乐飞翔,每个人听完后都要上台讲自己的感受,这样
学习演讲可以克服演讲时害羞的心理障碍。
  蒋卓君踮着脚尖走进教室,向讲台旁的布茨维克先生歉意地做了个手势。她悄悄地走到
后排的一个空位上坐下,在乐曲声缭绕之中,微微地闭上眼睛……
  这样的氛围她觉得象无底的深渊。她感到气闷。心的深处有一股苦水在沉闷的胸口往上
翻滚,越来越汹涌……初来时,居人篱下的痛感被刚到美国的新鲜感和自己那间温暖的小窝
隔着,只感到一种朦胧的失落。自从搬进露西亚的家,生活在别人的屋檐下,心,赤裸裸顶
着这带刺的篱笆,没有什么可以帮着阻挡这种痛苦。痛,是不言而喻的……唉,露西亚,我
和你在一起感到那么吃力!我们之间的距离多么遥远,虽然我在尽量克服这种距离,可是我
们俩怎么也走不到一起。如果你不那么自私,如果你稍稍会关心人体贴人,我也许不会这样
痛苦,失落感不会这样强烈。为什么和乔丹在一起就没有这种感觉?两种多么截然不同的美
国人……哦,不,我必须想些高兴的事,等一下要上去演讲……听,这乐曲多么激昂,象长
江口一首航行着的船,在搏击风浪,多象那艘乘过无数次的双体客轮……怎么,我好象听到
森森的哭声?不要哭,我的孩子,你是个男子汉,不会总有人欺负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什么,你要回家?你问爸爸的功课为什么老是做不完?快了,我可怜的森森。……你现在在
干什么,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电视机前?到九点钟,你一个人默默地上床睡觉,你一定很孤
独,可别做恶梦……
  裂帛似的音乐声,强烈、快速、令人寒栗。猛地,她看见森森头发上粉红色泡泡糖和满
脸的泪,她听见黑人孩子“Chinese!”的哄笑,她能感到森森埋在她怀里哭泣时身体的颤
抖,她的眼泪从紧闭着的眼里渗出,顺着脸颊缓缓流下……乐曲声嘎然而止,黑暗中,她连
忙从手提包里摸出纸巾,擦去脸上的泪。几乎同时,教室的灯光大亮,她睁开眼。
  布茨维克先生站到台前,微笑着望着大家:“怎么样?感觉如何?”
  “好极了!”除了她,大家异口同声。
  “那好,现在让你们上台讲讲你们刚才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注意,要按照演讲课的要
求,不要紧张,发音要准确,语调要生动,要有逻辑,最好配合手势。我们还是按姓的字母
顺序上来,第一个,安通尼。”
  矮矮胖胖的安通尼走上去,在讲台上一站,象根棕黑色的树桩。他抓抓头皮,布茨维克
先生马上对他说:“不,不能有这个动作。要是你找工作去面试,老板叫你进去,你第一个
动作就是抓头皮,老板以为你头上一定有虱子,他永远也不会雇佣你。”
  全班哄堂大笑,安通尼也笑。他刚想再抓一下头皮,立即意识到不对,赶忙把手中途放
到胸前。做出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姿态。大家还是笑。老师嘘了一声,大家这才静了下来。
  “我听见乐曲声中大海在歌唱,我想起小时候在墨西哥跟父亲出海打鱼的情景,”安通
尼镇静下来说,“我们家住在太平洋边,父亲常常带着我,驾着小船,去捕鱼。风平浪静的
时候,海水碧蓝碧蓝的,像一大块丝绸在轻轻波动。太阳照着海面,泛出点点白光,像珍珠
掉在海面上。有一次,大海咆哮起来,我父亲顶着风浪,驾着船拼命往岸边开,几个大浪过
来差点把我们的船打翻。我吓得大哭起来,我紧紧抱住他父亲。经过两个小时搏斗,风浪才
平静下来,我们凯旋而归,船舱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太平洋鲑鱼、猫鱼,活蹦乱跳的。”安
通尼乐滋滋地,手势也显得自然起来,“顺便说一句,我一点不喜欢吃鱼,小时候,父亲把
卖不掉的鱼硬塞给我们吃,每顿饭都是鱼,熏鱼、烤鱼、咸鱼、炸鱼,我一看到鱼就恶
心……”
  “噢,不!”同学们发出遗憾的声音。“让我们帮你吃,我们太喜欢吃鱼了。”
  世界上竟有那么多相像的事情!吴梅妹圆圆的笑脸出现在蒋卓君的脑海,有一回,她俩
一起从农场回上海。天气很热,她买来两根棒冰,递一根给吴梅妹。哪晓得,吴梅妹见了把
头摇得象拨浪鼓,她说,小时侯她妈妈卖棒冰,每天背着个木箱子沿街叫卖。有时候,天气
不热,卖不掉;有时候,天气太热,有的棒冰烊掉。妈妈回家就把剩下的和烊掉的棒冰给他
们兄弟姐妹吃。吴梅妹说:“你真不知道,我看到棒冰就想呕。不吃,妈妈还要骂我们,说
是浪费了可惜。”那天,蒋卓君一个人享受了两根棒冰,那解渴的滋味至今还留在记忆里。
  人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好的东西享用过头,就不再美好。
  转眼莎娜站在台上,天真活泼的她,一上去就变得那么腼腆,还没说话就红了脸,手也
不知往哪儿放。布茨维克先生对她毫无办法,只好她的样子。他虽然很胖,可是学起莎娜腼
腆的样子竟然微妙微肖。同学们笑得前伏后仰,蒋卓君也不由得微微一笑。她很喜欢这样的
老师。每上一次课,都给她沉闷的心情带来些许安慰。
  莎娜见老师学她,愈发不好意思,想逃下讲台。布茨维克先生警告说:“慢着,莎娜,
你要是逃走,我将给你零分。你看着办吧!”
  莎娜站住了。她停止忸妮,鼓起勇气,“我觉得……刚才那乐曲,很象恒河里的一艘
船,在慢慢航行,那船上坐着我的姐姐佳娜,她头上披着红贴边纱丽,眉心点着一颗殷红的
吉祥痣,目光温柔、安祥。她出嫁了。那年我八岁。我不舍得她离去,我向往和她一样披纱
丽,眉心点痣,偷偷跟她上了船。没想到,恒河的天气瞬息万变,不一会儿风狂雨猛,船剧
烈地摇晃。我惊恐万分大叫起来,被人发现,送回了家……”莎娜逃似地下了讲台,布茨维
克先生做出追赶她的样子。大家快活极了,为莎娜的讲话鼓掌,“太有意思了!”  
  现在轮到蒋卓君,她站在讲台上,穿着那件米色长裙,这是廖沈喜欢的颜色,他说,穿
淡颜色的衣服,可以使她瘦小的身体看上去略显丰满些,精神些。
  可是,她觉得今天是那样孱弱,她整个身心似乎已经枯萎。同学们不约而同地在音乐声
中想起自己的童年,那么有趣,那样美妙。自己却在杂乱无章的思绪中想那么多心酸事。她
不想破坏班级里欢乐的气氛,又不想编些什么来搪塞,迎着一教室同学期待的目光,她不好
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我今天又迟到了……”
  “这没关系。”布茨维克先生连忙说,“我们这儿几乎人人都要打工,迟到是难免
的。”
  “……”她感激地望望老师,不知说什么才好。
  “蒋,你怎么了?”布茨维克先生奇怪地问。
  “我……”她张了张嘴,露出为难的神色。
  “你不喜欢这音乐吗?”
  “非常喜欢。”她点点头,“可是我今天情绪不好,想的都是伤心事。我不想让大家为
我难过。请允许我下一次再讲。”蒋卓君歉意地说。
  “不,请你说出来吧!”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嚷道。
  布茨维克先生鼓励她,“说吧,也许我们还能帮助你。”
  望着一双双亲切真诚的眼睛,几个月来闷在心中的烦恼终于倾泄而出,远离家乡的失落
和孤独,居人篱下的委屈和痛苦,无人诉说的郁闷和伤感……泪水在眼眶中闪烁,嘴唇在轻
轻地颤抖,她说:
  “没人可以叙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不能写信告诉爸爸妈妈,我怕他们为我担
心。我不能告诉我的朋友,他们不会理解,他们甚至会以为我不知足。于是,我只能每天在
日记中和自己说话,不断回忆往事。回忆有时是痛苦的事,但是,我用回忆的痛苦来治疗我
孤独的痛苦。我一回忆,同事、朋友、亲人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们陪伴着我,使我度过一
天又一天……”
  “等一等,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安通尼打断她问,“你结婚了吗?”
  “当然,我不是有个儿子吗?”
  “你的丈夫呢?”莎娜问。
  “他在理工学院读书,他很忙,不常回家,我不愿意妨碍他。”她回答说。
  “不!”莎娜说,“你错了,丈夫和妻子应该是一个人,不是两个人,没有妨碍不妨碍
的问题。你早就应该和他说了,只有他最能帮助你。”
  “对呀,你的丈夫早就应该帮助你了!”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
  在这一瞬间,蒋卓君后悔了。她不愿意让人家看出丈夫对她母子俩的不关心,她更不愿
意让同学们帮她埋怨自己的丈夫。这毕竟是家里的私事,何况廖沈有廖沈的难处。
  于是她望着大家沉默。
  布茨维克先生看出这一瞬间的变化,立即对大家说:“我想,我们应该为她鼓掌,她听
音乐时全身心地投入,她和舒曼一样真切地体会到某种人生的痛苦,她得到的体验是宝贵
的。下次再听,我相信她能超越自我,克服伤感,达到一个更高的境界――昂翔!”
  布茨维克先生的话音刚落,立刻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蒋卓君用手指悄悄地擦去渗出眼
角的泪,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
  下课铃声响了,蒋卓君理好书放进手提包。莎娜走上来,友好地邀请她乘她丈夫车子回
家,她很感激,婉言谢绝了。她不喜欢被人怜悯。
  她一个人默默地走出教室,快十点了,同学们匆匆地从她身边经过,挥挥手,喊着
“Bye-bye”,有的奔向停车场,有的奔向公共汽车站。在校门口,她突然看见安通尼在一盏
路灯下站着。
  “你走回家?”安通尼问。
  “是的。”她答道。
  “你丈夫不来接你吗?”
  “今天不来。”
  “我陪你走。”
  “不、不,我走惯了,”她一个劲地摇头,“你快去赶公共汽车,明天一早还要上班
呢。”
  “今天我一定要送送你。”安通尼很固执。
  她和他僵持了一会儿,她只好让步。
  两人沿着好莱坞大道往西走。街上比白天更喧闹。霓虹灯广告闪动、跳荡、旋转,人
流、车流如潮,永无休止符的摇滚音乐,令人旋晕的色彩,空气中弥漫着酒、奶油、烤肉的
混合香味。世界著名的中国大剧院门口灯火辉煌,人群簇涌。蒋卓君漠然地望着这一切,这
里的美艳和繁华与自己毫不相干。
  安通尼默默地走在她身边,神情严肃,好象在思索什么重要问题。在蒋卓君眼里,他只
是一个孩子。平常总是嘻嘻哈哈,无忧无虑。在班级里,他成绩最好也最调皮,胖呼呼的脸
上透出一股机灵劲。 
  太平洋书店前,停着一辆消防车,车里下来几个穿制服的人,走向躺在地上的一个无家
可归的老人。他俩不约而同停住脚步。
  “这是干什么?”她问安通尼。
  “接他去难民救济中心。”安通尼说,“有些人宁愿在街上流浪也不愿去那里。”
  “为什么?”
  “那儿规矩多,还要被老流浪汉欺负。不过这人看样子病了,非要他去不可。”
  他们看着那老人被穿制服的人搀扶着,上了消防车。安通尼告诉她美国的消防站除了救
火就是紧急救人。看来他对这一切很熟悉,他说:“我一看到街头流浪的人,就感到很亲
切。”
  “为什么?”蒋卓君问。
  “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安通尼答道,而后长时间地沉默。
  过了好莱坞大街最喧哗的地段,拐进怀特利街,显得十分幽静。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来美国的目的是什么?”安通尼突然问。  “我?我来为丈夫
伴读啊。”
  “还有呢?没有其它目的了吗?”
  “还有……我想看看美国到底是个怎样的国家。”
  “还有呢?”
  “……就这些。”她奇怪安通尼为什么要问这些。
  “所以你才会痛苦!”安通尼说,“你的目标太混乱!每一个来美国的人都有非常明确
的目的:赚钱或寻求定居。而你,既不想赚钱又不想定居。你陪伴丈夫,而丈夫却不常见
到,你想看看美国是怎样的国家,却整天关在一个美国人家中?这和蹲监狱有什么两样?你
应该象来这儿的每个人那样生活?为一个明确的目的,去干,去闯。否则,你来了也等于没
来,看了也等于白看。”
  “那么你呢?你的目的是什么呢”她问。
  “为了赚钱。赚大钱!”安通尼直言不讳地说,“我们墨西哥很穷,我的爷爷奶奶是墨
西哥最穷的人。他们世世代代打鱼,连条象样的船都买不起。我叔叔死在海里,我六、七岁
就跟着大人出海,风里来雨里去,常常不知道明天的太阳是否还属于我。后来,我父亲病
了。家里全靠我和弟弟俩。母亲给我娶了个妻子,请你不要笑我,我十六岁就结婚了。第二
年,妻子生了个女儿,女儿很可爱。可是不久,妻子带着女儿跟一个有钱人跑了。我知道,
这一切就是因为我们家穷。我需要钱,我决心到美国来闯荡一翻。所以我来了。”
  “你还回去吗?”
  “当然,我要回去,我必须回去,因为我没有身分。”
  “什么,你没有身分?那你怎么可以在学校注册读书?”
  “这是成人学校,不是正式大学。不信你问问班上,起码三分之一是像我一样从墨西哥
偷渡来的。”
  “偷渡?你是偷渡过来的吗?”惊诧之下,蒋卓君有点害怕。在她心目中,偷渡者都是
犯罪分子,流氓无赖,她知道洛杉矶的偷渡者很多,没想到自己班最好的学生竟然也是。她
无法把偷渡和眼前这个可爱的小青年连在一起。
  “是的,你害怕了?”借着幽暗的灯光,安通尼看出她一脸疑虑,“我刚才说这是个很
长的故事,可惜你快到家了吧?我只好下次再告诉你。反正我吃了不少苦,只是为一个目
标――赚钱!有了钱才能改变我的命运。我先后在美墨边境七次被抓,七次被送回,第八次
才获得成功。到这儿,我才十九岁,人生地不熟,我流落街头,就象你刚才看到的流浪者那
样,晚上睡在商店门口,有一次发高烧差点死去,就是刚才那种消防车把我送进医院。病一
好我就逃出来,我怕被谴送回去。后来靠墨西哥朋友的帮助才有了工作。我做过各种苦差
事,现在在汽车修理店干活。我每月只要寄一、两天的工资回家,就可以养活我的妈妈和弟
弟。等我赚满十万美元,再把英文学好,就回国,在旅行社找个导游的工作。嘿,我改变自
己的愿望就要彻底实现了!”说到这儿,安通尼激动地用手指做着V字型。  
  他不是个坏人,蒋卓君想,她只是一个来美国闯荡,想改变命运的人,但是,对于一向
循规蹈矩的她来说,仍然十分震惊。
  “不要这么惊奇地看着我。我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有着普普通通人的欲望。”安通尼
说,“想想看,你到底要什么?然后去干,去冒险。生活不是应付,当我在大海里的一条小
船上跟着爸爸每天应付的时候,我很厌倦。可是当我按照我需要的目的向前闯时,尽管那时
的遭遇比你现在痛苦一百倍,但是哪怕再苦、再累,我挺过来了,我感到很快乐。”
  “谢谢你对我说这么多心里话。”蒋卓君从心底里感激他。他们拐进米德维尔路,街道
两旁绿树成荫,一幢幢白色的小楼在郁郁葱葱的树丛中忽隐忽现,月光把他俩的身影长长地
拖在地上,“我确实不知道我现在需要什么,我会好好去想的。”她在乔丹・西比尔家花园
里的车道上站住,“我的‘家’就在这里,”她有意在“家”字上顿了顿,苦笑着说,“可
惜我不能请你进去喝杯咖啡或茶。”
  “没关系,就这样谈谈不是很好吗?”橙黄色的路灯光下,安通尼环顾西比尔家幽静的
花园,“哇,这么大,这么漂亮的花园!可惜不属于我。”他羡慕地说。
  “也不属于我。”蒋卓君说,“不过,也许你以后会有的,你不是要赚十万美元吗?”
  “对,我会有的,你也会有的,我们的花园要比这更大更漂亮!”安通尼捏紧拳头,显
出孩子般的兴奋,他的目光突然停在草坪中央那棵高大的树上,“这是什么树?”
  “狗木花树,北美州的一种灌木。”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我也是,”蒋卓君走进草坪,弯腰拣起一片掉在地上的狗木花瓣,递给他,“拿着,
下次让我告诉你有关这花的故事。”
  “我会很高兴听的。”他闻闻花瓣,“真香!”
  “谢谢你送我回家。”
  “不用谢,下次不要一个人晚上在好莱坞大街走,”安通尼叮嘱道,“我流浪那阵看到
的坏事可多啦。不是吓唬你,你真的要当心!”他把花瓣小心翼翼夹在课本里,然后告辞。
  蒋卓君默默地望着他,一直等他的背影远远地消失在米德维尔街的拐角处,然后深深地
吸了一口夜间花园里清新的空气,才慢慢走进那幢沉闷的屋子。
  西比尔家一片寂静。她悄悄地上楼,在小汤姆房间看了看,只见他吮着大姆指睡得正
香,胖胖的小脚从小床栅栏里伸出来,小毯子被他踢得老远。她把他的脚放回去,轻轻地给
他盖上毯子,在他充满奶香味的脸上吻了一下,汤姆的嘴唇使劲吮了两下,露出甜甜的笑
容。
  下楼的时候,她看见卧室的灯亮着。她想,也许森森害怕,没关灯。于是蹑手蹑脚地打
开门,一眼看见廖沈正坐在床上看书,床头灯光把他的板刷头映在墙壁上,根根象硬刺一
般。
  “你回来了?”她很奇怪。
  “今天实验很顺利,就回来了。”
  她想说,那你怎么不来接我?可是止住了,她觉得不应该勉强他,每当她要求廖沈为她
做什么廖沈才去做的时候,她就觉得索然无味。夫妇之间应该感觉得到对方的需要,不用呼
唤就能配合默契,这才是真正的好夫妻。然而,以往的这些年,只有她感觉到他的需要,而
他几乎无暇顾及她。
  “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森森告诉你什么了吗?”她坐在床沿,疲倦地望着他。
  “没有,我回来他已睡着了。”廖沈放下书,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了一下,“你瘦
了,”他眼里充满温柔,“快去洗澡,那么晚了。”
  她顺从地去了。她能感觉到他的渴望。洗澡的时候,她反复地想,今晚我一定要和他好
好谈谈,我要告诉他我和森森的那些苦闷,我要让他了解我的感受。我从前和他说得太少,
这是我的不对。即便他不能帮我们解脱目前的困境,只要他能理解我们,理解我和森森是因
为支持他而付出的代价,我也会好过些。人有时只要理解,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要。如果他同
意我另找个工作,那就再好也没了,森森也能换一个学校。当然,找工作不容易,我不能让
他太为难……
  她轻轻地上了床,关灭了台灯。然而,她还没开口,就被廖沈一个长长的吻堵住了嘴。
  在散发着玫瑰香皂的幽幽馨香中,他轻轻地抚摸着她还有点湿的头发,她柔软的身
体……
  “不……”她轻轻地摇着头,“让我和你说……”
  回答她的是一阵更狂热的吻。她几乎无力抵挡廖沈的热情,她恳求他:“廖沈,不要勉
强我……”
  “你怎么了?”廖沈吻着她的耳朵问。
  “我心里很苦。”她说。
  “刚来的时候,我比你还苦。”他附在她耳边说,“熬一熬就过来了。人要有毅力吃各
种苦”
  “可是,我吃这样的苦,值得吗?”她轻轻地推开他。
  “难道今晚我们要讨论这个问题?”他继续亲吻她,用滚烫的嘴唇压着她的唇不让她说
话。
  她痛苦地闭着眼睛,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就是伴读的全部意义吗?她想起莎娜在课堂上
对她说的话,“丈夫和妻子应该是一个人……只有他最能帮助你”,她睁开眼睛,再一次乞
求他:“别,廖沈,我心里真的很难过……
  然而,她的乞求是这样无力,结婚那么多年来,她顺从惯了。在任何方面,廖沈都是个
很有毅力的人。
  这一刹那,她脑海里闪过美国报纸上关于“如果妻子说不”的讨论,美国人把夫妻间的
事放在报纸上大谈特谈曾使她吃惊。可是现在,突然涌起的屈辱感占满了她的心,“强奸”
的字眼突然一闪而过,不,不!这是那些女权主义者们的观点,她并不同意。她不愿意这样
想,不愿意!她尽量忍住不断涌上眼眶的泪水,他是我的丈夫,爱我的丈夫,我干嘛要哭
呢?可是,眼泪终于从眼角汹涌而出,一串串滚落在枕边。
  “卓君,你怎么了?”吻到湿漉漉的泪水,廖沈惊愕地问。
  “没、没什么,”她用手背使劲抹着眼泪。
  “那为什么哭?快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着急起来,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没发生什么……只是,我真的不愿意这样。”
  廖沈放开了她,半信半疑地说,“不愿意?那值得哭吗?”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忍住几乎抑制不住的抽泣,感到十分内疚。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闷闷地再也不说一句话。  
  蒋卓君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黑暗中,她睁着两眼发楞。心,沉入无底的深渊。他多么
希望廖沈回过头来,重新搂住她,她想扑进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对他诉说心中不
可名状的烦恼……。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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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读夫人 >>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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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露西亚今天早早回家,她借口和客户联系工作,与总管打了个招呼,闷闷不乐地离开了
办公室。
  半小时前,乔丹从他办公室打来一个电话:
  “你是否叫一个工人到我们家去检查音响?”他问。
  “是的,那个激光唱机声音突然不对劲。怎么,他认为出了什么毛病?要多少钱才能
修?”露西亚一叠声地问,唱机对她来说太重要了,一天不听就憋得难受。
 “你是否和他说好付检查费?”
 “……是的,十五美元。”
 “但是你没有给他留下支票,对吗?”
 “So what(这又怎样)!要是我让他修,当然会一起算给他的。”
 “你只要求他检查,并没有提修理的事……”
 “别这么认真了,”露西亚打断她,“反正没人会为十五美元去控告别人的,快告诉我,
唱机出了什么毛病?”
 “这我不清楚,那个工人给你留了条子,艾拉代你付了钱。”
 “什么,她付了钱?”露西亚叫了起来,“我没要她帮我付啊。”
 “是这样的,那个工人检查完,知道你没给支票,很不高兴,说你骗他。艾拉向他解释我
们大概忘了,还打电话向我证实了一下,于是她就帮你付了现金。”
  “艾拉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我会告诉她怎么处理的!”露西亚觉得这中国保姆瞎起
劲,不免有点恼火。
  “亲爱的,她并不知道这笔账该由你付,也不知道我们会分得这么清楚,她没有做错什
么。”乔丹提醒她,“你想过没有,那个工人开车到你家,为你付出了劳动,你怎么可以不
付账呢?”  
  “我没说不付,我是要看情况再说。”
  “和人家讲好的事能这样吗?露西亚,我有时候真不理解你,”乔丹耐心地说,“如果
人家这样对待你的劳动,你会非常生气,可是你对别人的劳动,却不很尊重。比如说,你叫
艾拉加这么多班,据我所知,你一次也没付过加班费,对此你怎么能心安理得呢?”
  “她很喜欢小汤姆,是出于志愿,她从来没提出过加班费的要求,为什么我要给她?”
露西亚辩解道。
  “你知道他们需要钱,只是不好意思向你提出,中国人的观念和我们不一样。再说,艾
拉不懂美国的劳工法,如果她懂了就可以告你。”
  “放心!我很了解她,即便你教她,她也不会告我。她傻得很可爱!”
  乔丹叹了口气,“露西亚,你真是个吝啬鬼!要知道,这样会害了你的。”
  “有那么严重吗?”露西亚反驳道,“你不吝啬,为什么你不付给她?”
  “那好,你同意我来付给艾拉加班费?”乔丹认真地问,他倒很愿意这样做,而且会感
到十分愉快。
  “不,”露西亚立即后悔了,他知道乔丹很慷慨,“我不许你付,你的财产也有我一份
呢!”
  “露西亚,你真让我失望!”乔丹的口气非常不快,他不等露西亚回答就挂断了电话。
  露西亚微微一楞,缓缓将手中的话筒放下。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是理亏的。一般来说,
乔丹并不干涉她如何用钱,如何与人讨价还价。象有些双职工的家庭那样,他们很清楚地划
分了各自付账的范围。每个人都有权用喜欢的方式支配自己的钱。他们夫妇俩在化钱方面相
对独立,有很大的自由。乔丹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批评过她,她有点心虚。他们的婚姻并不
一帆风顺,任何一点不和对这样的婚姻都是不利的。她不应该和乔丹强词夺理,而是应该以
温柔、可怜、娇媚去取悦于乔丹,这在露西亚来说是不难做到的。
  只怪自己太任性,她想。就因为自己比三个姐姐聪明漂亮,她从小倍受父母娇惯,养成
我行我素的习惯,害得她现在常常因任性而惹出些麻烦。她不由得埋怨起自己的父母来。
  开车经过阿克密超级市场,露西亚想到该给汤姆买一罐脱脂牛奶。她嫌蒋卓君给汤姆喂
得太多,汤姆太胖了,需要减肥。尽管医生说小孩需要脂肪,喝脱脂牛奶不利于生长发育,
可是,露西亚害怕汤姆长得像她小时候那样,父母让她无节制地吃甜食,吃糖果,吃肉,使
她长得很胖。学校里的同学喜欢嘲笑她,加上她是犹太人,人家就说她父亲一定是做“嘴
巴”生意的,让她的嘴巴也揩了油。“嘴巴”生意指的是开餐厅、酒巴、小吃店、夜总会。
同样做这样的生意,犹太人就要被人家议论,说他们精明,知道一切活人都要和嘴巴打交
道,所以经营此道。这些嘲笑犹太人的话在她脑子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直到自己长大成
人,她才学会约束自己的食欲,使自己的体重趋于正常,加上她还认真练习了简・芳达的健
美操,才使体形日趋苗条,仿佛和小时候换了一个人似的,她如今体态轻盈,充满性感。
  一进门,露西亚一眼就看见森森和汤姆正坐在起居室的地毯上玩猴子爬树的拉线玩具,
汤姆被逗得格格格直笑。蒋卓君坐在沙发上,一边和他们说话,一边缝着什么。
  “妈――咪!”汤姆看见露西亚,高兴地叫了一声。
  露西亚心里的烦闷立即抛到九宵云外,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扑过来一把抱住儿子,左亲
右吻,“噢,汤姆,我的宝贝,我爱你,我非常爱你!”
  汤姆挣脱她的拥抱,拿起地上的塑料小猴,递给她。
  “艾拉,看!汤姆现在和我亲热起来了,”露西亚接过玩具又一次亲了亲汤姆,“他到
底懂事了。”
  “是的,他越来越懂事了。”蒋卓君放下手里的活儿,站起来,准备去烧晚饭,“我
想,世界上没有一个孩子不爱自己的妈妈。”
  “艾拉,你在做什么?”露西亚注意到蒋卓君手里针线。
  “补森森的裤子,他老是跪在地上玩,几乎每条裤子的膝盖都破了。”蒋卓君把手里的
裤子抖给她看。
  “你干嘛还要补呢?”露西亚连连摇头,“我们美国已经不这样补了。”
  “你们美国的裤子实在太贵,实在买不起,”蒋卓君以为露西亚要让她给森森买新裤
子,就解释说,“我已经写信叫我妈妈托人从中国带来。”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露西亚打开壁橱,从缝纫机抽屉里拿出一塑料袋五颜六色的
布,“我说的是用这个。”
  蒋卓君接过塑料袋仔细看看,里面有着一块块各种颜色象中国伤筋止痛膏大小的布,
“这是什么?”她问。  
  “专门补衣服的布啊,”露西亚说着兴致勃勃地撑开烫衣架,把森森的裤子放在板上,
在塑料袋里找出一块和森森牛仔裤一样颜色的布,贴在裤腿膝盖破损的地方。等熨斗热了,
她拿起熨斗往布上一熨,布就粘在裤子上了,“看,补好了,多省事!”露西亚得意地说。
  “太方便了,”蒋卓君摸着熨得平平的补丁称赞道。她想起在农场里,劳动衣服一出汗
就容易破,男青年讨厌补衣服,不知谁想出用伤筋膏往破衣服上贴,虽然被领导批评是浪费
药物,这方法还是流传开了。当时怎么没人发挥想象进一步发明成这玩意儿呢?“你们真聪
明,”她感叹地说,“我还以为美国人这么富,不补衣服的呢!”
  “怎么不补?”露西亚说,“美国的衣服很贵,一件好衣服,破了一点就扔太可惜,所
以就发明出各种补衣服的东西。比如补西装,就有专门补西装的粉剂,用的时候调成糊状,
涂在破处就补好了。其实,富和补是不矛盾的,正因为会补,所以才富得起来。但是补又不
能太化时间,如果要化很多时间,象你这样一针一线,那么美国人就要选择扔,因为时间就
是金钱,他可以用这点时间去赚比这条破裤子更值钱的东西。你看到美国人很爱扔电视机,
就是因为那东西修理起来化时间,化钱。所以,美国人扔东西是有选择的。”
  “以后我回国,也要带点这种补衣服的布回去,让国内也来生产这种东西。”蒋卓君
说。
  “这可是有专利权的,你们只可以买不可以仿造。不过,我们还有一种补的东西没有专
利,那就是我们发明的各种各样补救社会问题的方法,”露西亚的思想运作起来比计算机还
快,她说,“比如,补家庭婚姻的裂缝有心理医生,补环境污染有环境保护者协会,补两性
间的鸿沟有女权组织,我们民间发明了这么多补的方法,政府就轻松多啦!你们不仿也学
学,这完全可以仿造。”说着,她把裤子递给森森,“拿去吧,小家伙。”
  森森连忙说:“谢谢你,露西亚!”
  “谢倒不用谢,别忘了付钱!”
  蒋卓君吃了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记得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是来露西亚家工
作的第一天,露西亚要她支付为她取“艾拉”这个洋名字的报酬,她当时觉得只不过是个玩
笑而已。但是,在她认识露西亚五个月后知道这不是在开玩笑,她想这种补衣服的布大概很
贵,连忙问:“这布要多少钱一块?”
  “我没算过,是一袋袋买的,平均……”她算了算,“大概二十美分一块,一点不贵。
不过,还得算一算我帮你们补上去的工钱呢。”她笑着对森森说:“你妈妈从我这儿赚去不
少钱,我从你这小家伙身上再赚一点回来。”
  森森抱着牛仔裤,莫名其妙地看看妈妈。
  “你怎么和孩子说这些?”蒋卓君不高兴了,“我会付你的,只要你告诉我多少钱就
是。”
  “算啦,这次免费,下次再说。”露西亚摆摆手,“不过,你不用害怕在孩子面前说这
些,你们中国人不培养孩子赚钱观念,长大了一个个都不会赚钱,所以国家才搞得这么
穷!”
  蒋卓君一时语塞。为什么在露西亚面前,常常有一种有理说不出的感觉?她不是一个象
露西亚那样能言善辩的人,但是当了那么多年教师,她起码会用逻辑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思
想。可是,她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象堵了一团棉花。真后悔让露西亚帮她补了这条裤
子,她非要把这钱付掉不可。于是,她连忙去拿钱包。
  “象你这样自尊心强的人真少见!”露西亚见蒋卓君要付钱,露出不屑的神色:“如果
我是你,人家说了免费,我才不付呢!你真是个傻瓜!”说着,撇下拿着钱包站在那里无所
适从的蒋卓君,径直走到起居室的长桌旁,拿起当天的一厚叠邮件。正准备上楼,突然想起
乔丹给她的那个电话,于是问:  
  “听说你今天帮我给音响检查工付了钱?”
  “是的,我打电话问过乔丹。”蒋卓君回答。
  “以后这样的事你应该问我,不要自己决定怎么做。”露西亚想起乔丹在电话里对她的
责备心里就不痛快。
  “对不起,”蒋卓君说,“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不妥,我以为问过乔丹就可以了。”
  “不,不可以,我的事你应该问我。我和乔丹分工很明确,凡是屋里的支出,吃、穿、
用、电话、煤气、水、屋内设备等等都由我付。乔丹只管买房子和房子以外的支出,比如维
修房子,花园种植,游泳池,汽车,汽车保险,还有高尔夫球俱乐部费用等等。所以,这件
事你得和我商量才行。”
  “我明白了。”蒋卓君纳闷,看着露西亚拿着邮件噔噔地上楼,心想,这件事如果和她
商量,难道她就能赖掉这笔检查费了吗?
  一股股酸甜苦辣在心里翻腾,蒋卓君懵懵地站在起居室里,她已经承受了太多的委屈,
太多的困惑,太多的辛酸,任何一点新的苦楚就使她几乎无法承受。



  “艾拉!”屋子里刚刚安静下来,露茜亚又在楼上叫了,手里拿着一张电话账单。
  中国人会贪小便宜!她不高兴地想,艾拉打了纽约的长途电话怎么一声不吭?她再一次
看了看账单,上面记录着八月份她家的电话费一共一百零八元三角八分。其中,八月八日,
上午十点零四分至十点零五分,纽约,电话号码(201)367-5392,电话费八角三分。那天是星
期二,她和乔丹都不在家,何况他们压根儿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号码。这个长途电话显然是艾
拉打的,那天只有艾拉和汤姆在家。幸亏自己多了一个心眼把这百来个电话逐个查了一遍,
否则艾拉打的那个电话她就可能永远不知道。想到这里,露西亚很满意美国电脑账单列得如
此详尽,如果帐单上不列出通话的时间和对方号码,她是无法可查的。她曾经听说有个中国
女学生违反美国房东不许她在厨房炒菜的规定,被房东赶走,还没收了她房租定金。那中国
女学生很生气,临走那天,打了好几个给中国的长途电话以示报复,费用高达一百多美元。
房东收到账单那学生早已开路,只好自忍晦气。不过,艾拉好象不是那种人,也许她真的忘
了,露西亚准备提醒她。
  “什么事?”听到叫声,蒋卓君抱着汤姆走到楼梯口,仰起头来问。
  “上个月你打的一个纽约长途电话在这账单上,八角三分,一会儿付给我。以后打完后
请告诉我一声。”
  “上个月?我从来没有打过什么长途电话啊!”蒋卓君感到莫名其妙。
  “你不是说过,你有一个好朋友住在纽约吗?”
  “是的,可是我没打电话给她,我只是和她写信。”那一次露西亚的三姐来看小汤姆,
闲来无事,打了个长途电话给旧金山的大姐,还让小汤姆在电话里对他大姨嚷了两声。她三
姐很是开心,当一件趣事说给露西亚听。没想到,露西亚一听顿时沉下脸,“如果我是你,
不会在别人家里打长途电话,这不礼貌。”她三姐连忙说:“别担心,我会付你的。”蒋卓
君听了姐妹俩的对话奇怪了好一阵子,从此她绝无在露西亚家打长途电话的念头。
  “你看看这个号码,”露西亚从楼梯上走下来,把账单递给她看:“这不是你朋友的电
话号码?”
  “我记不住她的号码,不过,我肯定没打过……”她看了一眼账单,摇摇头。
  “你再想想,也许忘了。”露茜亚不相信蒋卓君的记忆力这样差,但是她还是很礼貌地
说。
  这样的谈话使蒋卓君觉得很难堪。不过八角三分嘛,付她就是了。可是,事实总要说清
楚,莫名其妙付了钱,还要让露西亚觉得自己不诚实,这反而不好。她把汤姆往露茜亚手中
一放, 去卧室拿自己的通信录。她必须证明她的通迅录上没有这个号码,她不会随随便便胡
乱想出一个电话号码去打。要是自己打了,不要说八角三分,哪怕是八百,也会马上付清
的。  
  她把通讯录翻到纽约朋友地址那一页,对露茜亚说:
  “这是我纽约的朋友,你看嘛!”
  露茜亚看了那号码,确实和账单上的不一样,顿时无话可说。
  然而,她不想让这件事不了了之。她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可是,那天我们都不在家
呀,这是怎么回事呢……你纽约还有其他朋友吗?是不是给他们打过?”
  长这么大,蒋卓君还没碰到过这样的人,一种被侮辱的感觉使她无法抑制自己。再穷,
也不会这样去占别人便宜呀!
  “西比尔夫人,”她换了称呼,强忍住涌上心头的委屈,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已经把
证据拿了出来,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我也没有办法。但是,无端怀疑一个人难道是应该的
吗?”
  “我只是想弄个明白而已,那天只有你和汤姆在家,总不见得电话是汤姆打的吧!”露
西亚坚持着。
  “那么,就请你仔仔细细查一查我的通讯录,”蒋卓君把手里的小本子递给露西亚,
“那上面是我和廖沈在美国所有朋友的地址和电话,我不至于疯疯颠颠随便想个号码去打给
一个不相干的人吧?”
  露茜亚并不在乎蒋卓君明显不满的语气,她确确实实想知道这个电话到底是谁打的,她
从来不付与自己不相干的帐单。于是她拿起蒋卓君的通信录,一页又一页认认真真翻看了一
遍。在这小本子上,201当头的纽约号码确实就只一个,她感到很失望。
  “那么,八月八日那天有什么人来过吗?”露西亚又问。
  简直象沙士比亚笔下的威尼斯商人夏洛克,才八角三分钱,她非要刨根究底不可!只有
搬出证据才能洗刷自己,蒋卓君想着又去卧室拿来日记――那本黑色的本子。她把日记翻到
八月八日,那天上午只有她和汤姆在家。露西亚和乔丹一早出门,晚上去好莱坞环球剧场听
音乐,深夜才归。汤姆的外婆来过电话……她一一读给露西亚听,没有什么人来过。
  露西亚一手抱着汤姆,一手要过她的日记,上面全是中文,她看不懂,很扫兴。于是皱
着眉头问:“那么,你有朋友来过我家吗?”
  “你……”蒋卓君气得说不出话来,剧烈的痛苦使他从头到脚哆嗦,心被咬螫着。从学
校宿舍搬到这儿,她几乎断绝了与一切朋友的来往,就因为这儿不是自己的家,就因为居人
篱下,她不能随便叫朋友来玩。连这儿的电话号码她都没敢告诉别人,怕电话多了会使西比
尔夫妇不耐烦。她只能通过廖沈和朋友们取得联系。可是露茜亚怎么可以无缘无故怀疑到她
的朋友身上呢?此时此刻,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猛地
转过身,跑进自己的房间,房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汤姆在露西亚手里“哇”地一声哭开了。
  这个温顺的中国女人怎么了?露茜亚抱着儿子愣在楼梯口,蓝灰色的眼睛变得迷茫。问
了半天也没问出个结果,倒闹得一大一小都哭了。只不过问问嘛,就生这么大的气!“哼,
看来这笔糊涂账要我来付了。”她自言自语地说,早知如此,真应该叫廖沈他们另装一个电
话。石油大王盖帝在别墅的客人房间里就安装了付费电话。尽管被舆论界非议,说他有亿万
资产,舍得化数百万美元购置艺术品,捐几万美元给教会,却不舍得让客人打电话,实在吝
啬得不可思议等等,但露西亚认为盖帝是没做错什么,他凭什么要帮客人付电话账单呢?
  说起来,露茜亚的工资比当律师的乔丹还高,因为她所在的银行是全美国最大的银行之
一,她已升任某一部门的经理。但是,那怕她已成为百万富翁,也不会忘掉父母给她的教
导:“永远不要轻易开你的支票,那怕只是一分钱。”在这点上,她的父亲是她最好的榜
样。四十多年前,她父母千辛万苦从苏联辗转来到美国,当时,父亲的职业只是一个理发
师,他们一家穷困聊倒,住在贫民窟。但是,美国给露西亚的父亲提供了一个与人平等竞争
的广阔场所,他拼命赚钱,每天十几小时地干,终于有了结余。他在支票本的第一页上写着
这样一行字:“不要轻易开支票,哪怕只是一分钱。”每当打开支票本,他必定先看一眼这
句话。然而,一个人光是勤奋和节约,是不够的,还要敢于冒险。于是他去买股票。露茜亚
的母亲是个胆小谨慎的女人,害怕辛苦得来的钱落空,吵着不许他做股票生意。但是,露西
亚的父亲不怕。穷惯的人,即使失败,大不了再当穷人。他每天看各种报纸,打电话收集股
票行情,没想到从此就富了起来。他创办一个建筑公司,专为别人造别墅,几年下来资产越
来越雄厚,公司规模也越来越大。北起大西洋城,南到佛罗里达,在美国的东海岸,到处有
他父亲建筑公司造的别墅,名声也越来越大。露茜亚非常佩服自己的父亲,父亲是她心目中
的英雄。可是,她觉得,父亲经验中最好学的一条就是支票本上的那句话,她已经把它加以
大大发扬,至于另外两条经验――勤奋和冒险,她不喜欢。因为,冒险是男人家的事,勤奋
是很累人的。  
  汤姆越哭越起劲,小手一个劲儿指着蒋卓君的卧室,双脚在露西亚的肚子上乱蹬。本
来,露茜亚下班后的第一件事是上楼换衣服,可是,今天一进门,就被汤姆的一声叫唤高兴
得忘乎所以,刚才在楼上只顾查帐单又忘了换。眼看汤姆把眼泪鼻涕掉在她丝绸套裙上,她
心痛得什么似的,赶忙到厨房拿来纸巾,边擦边对汤姆大声呵道:“别哭了!真讨厌!”
  这一声呵斥,引来汤姆更响的哭声。要在平时,蒋卓君一听到汤姆的哭声就会出现在面
前,可是今天什么动静也没有,露西亚看看蒋卓君紧闭的卧室门,恼怒地抱着汤姆上楼去。
  “好了好了,妈咪跟你说对不起,妈咪不生气了!”她亲亲汤姆,把他放在卧室地毯
上,又从汤姆房间拿来一堆玩具,立刻,哭声停止了。
  露茜亚对着镜子摘下镶着翡翠的耳环、白色的珍珠项链、还有那只淡绿色的玉手镯。这
些手饰是专门配这套化了三百美元买来的野草原绿丝绸套裙的。每当她穿这套衣服,就象一
枝亭亭玉立的水仙,显得格外高雅。办公室来来往往的人就会多起来,银行里的人有事无事
都想借机会看一看她,尤其是男人。可惜她不能天天穿这套漂亮的衣服,为了显示自己有很
多的衣服,她必须每天换一套,等衣柜中所有的衣服轮着穿过一遍后才能重新穿上这件最喜
欢的。银行是使人致富的地方,它的工作人员更要表现出富足的派头。前几天,她的部门要
招收一个男职员。面试的时侯,她觉得那男人一切很令人满意,可是,总经理不要他,就因
为他穿的西装很皱,看上去还有点脏,银行的职员不允许有这样的形象。“这男人真是的,
何必装潇洒!”露茜亚很为他可惜,“要申请银行的工作,那怕去借一套高价的西装也值
得。”她很欣赏那男人的风度,倒希望当时总经理会雇佣他。
  她小心翼翼地脱下丝绸套裙,挂进壁橱里。又在挂满衣服的杆子上左挑右拣,找出一套
非洲紫罗兰色的套装,挂在壁橱门外,这是明天上班的衣服。隔天不准备好,第二天一早就
会手忙脚乱。而后,她穿上宽松的T恤衫和运动裤,等着晚饭后和乔丹在草坪上打会儿羽毛
球。这是一天里最愉快的时刻,夕阳西下,枝繁叶茂的树林围绕着碧茵茵、软绵绵的草地,
挥舞着球拍,看白色的羽毛球在晚霞的光芒里来回穿梭,一天工作的劳累就会烟消云散。
  该吃饭了,她焦急地想,乔丹怎么还不回来。
  每天,吃一顿艾拉煮的中国菜,使生活添色不少。她很高兴和乔丹做出这个决定,让艾
拉一家和他们住在一起,所得到的好处远远超过他们预料中的。在钱的支出上,她用低于别
人一半价钱的工资就雇到这样一个有爱心,负责任的保姆。她奇怪中国人怎么一点不讲价钱
就答应下来。晚上和周末,她多次叫艾拉加班,艾拉从没有说过要加班工资,世界上难道真
有不爱钱的人?这就是共产主义国家里的人,雇佣这样的人简直妙不可言。她对乔丹批评她
不付加班工资的事不屑一顾,艾拉不提出要,为什么她要自作多情送上去呢?傻瓜才会这样
做!  
  她的伙食费支出也大大便宜了。艾拉每天很耐心地从一大堆购物广告的邮件中找出那些
便宜的,购物时总是反复挑选价廉物美的,这使六个人的伙食费比本来三个人的还便宜。她
和乔丹去商店,眼睛不好意思盯着最便宜的,也没时间对每一样价格进行比较。而艾拉总是
很有兴趣地读着那些英文商标和介绍,就象读英文课本一样,也许她是借机会学英文,管她
呢,只要她有耐心挑选就好。从前一下班,她和乔丹就为晚饭发愁,晚饭有一半是在饭店打
发的,又贵,又腻味。现在,她几乎每天都要和办公室里的人眩耀她吃的正宗中国菜,那不
是中国城里那种完全美国化的中国菜,而是她的管家艾拉的杰作。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很
满意艾拉一家这样喜欢汤姆,汤姆已经离不开艾拉了,这尽管使她略略有些妒忌,然而把孩
子交给艾拉是完完全全放心的。艾拉比他有经验,又是个知型识妇女,她还有什么可挑剔
呢?
  想到这里,她隐隐感到自己刚才是不是太急了,也许艾拉真的没打过那电话,不然为什
么这样生气呢?真没想到她是个自尊心这样强的中国女人,才问她几声就受不了了?不过,
她立即安慰自己,我只是问问而已,问一下有什么不可以?艾拉有义务配合她把这件事弄清
楚,账总要搞清楚的嘛!
  她感到饿了。艾拉在生气,不知什么时候做晚饭。
  突然想起汤姆还在地毯上玩,一点声音也没有。自己呆呆地想了半天,怎么把他给忘
了?
  “汤姆,我的宝贝,你在干嘛?”她边叫边回过头来,汤姆不见了!
  “汤姆,汤姆!”她满房间找。卧室不大,才二、三十个平方米,她壁厨里,浴室里、
桌子底下找了个遍,最后趴到床底下看,仍是没有汤姆的影子,急得她一身汗。
  “汤姆,汤姆!”她又奔到汤姆房间找,还是没有!是不是艾拉悄悄抱走了,怎么也不
说一声,她很生气。
  “汤姆!”她对着楼下大喊一声。
  “汤姆在这儿,露西亚!”楼梯上响起森森惊慌的声音,露茜亚走到楼梯口往下一看,
森森正吃力地抱着汤姆要上楼,汤姆紧紧地搂着森森的脖子。
  “这是怎么回事?”露茜亚扬起了眉毛。
  “他自己从楼梯上爬下来,敲我们房间的门,叫‘艾拉’。”森森在楼梯中间停了下
来。
  “真的?!”露茜亚简直不敢相信,汤姆会爬楼梯?这太危险!汤姆还会敲门找艾拉!
“天哪,要是从楼梯上滚下去就糟了!”她掩住自己的嘴,吓得说不出话来。
  “你妈妈呢?”露茜亚终于想起艾拉怎么不在。
  “她走了。”森森伤心地说。
  “走了?!去哪儿?”
  “……不知道,她说去找一个我们自己的家。”
  “找一个自己的家?”露茜亚慌了,“她还说什么?”
  “……”森森不说话,瞪大眼睛看着她,眼里噙着泪,紧紧地抱着汤姆。
  “快告诉我,森森,”露西亚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呢,我一直在看电视……”
  森森还没说完,就被乔丹的声音打断,“嗨,小家伙们!”他在楼道里站住,笑呵呵地
招呼大家。
  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怎么了?”他感到不对头,一屋子的紧张气氛,他把公文包放在地板上,向楼梯口走
来,望望互相搂抱着的森森和汤姆,望着在楼梯上紧张不安地站着的露西亚,“发生什么事
了,露西亚?。
  露茜亚还是不吭声。
  “乔丹,”森森终于委屈地哭了起来,“我妈妈走了,她很伤心,她不让我跟她一起
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正在看《变形金刚》,她哭着跑进来……”森森泪如泉
涌,不停地抽泣。汤姆伸出小手,在他脸上抹着眼泪,小嘴一瘪一瘪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
  乔丹用目光询问露茜亚,露茜亚耸耸肩,“我们上楼说吧。”说着,伸手去抱汤姆。
  没想到,汤姆搂住森森的脖子死也不放。露西亚又气又恼使劲一拽,就把汤姆从森森手
里拉了过来,转身往楼上跑去,汤姆哇哇大哭起来。
  乔丹望着露西亚气呼呼的背影,轻轻地摇摇头。他弯下身子,轻轻拍拍森森的肩膀,
“别哭,男子汉,我会帮你找回妈妈的,”他拿来纸巾帮森森擦去眼泪,用络腮胡子的脸贴
着森森的小脸,说:“相信我,好吗?”
  森森乖乖地点点头,慢慢止住哭泣。 



  楼上传来争吵的声音,夹杂着汤姆的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激烈。森森瞪着哭得红肿
的眼睛,心里很害怕。他悄悄地走到起居室的电话机前,想给爸爸打电话,可是怎么说呢?
他犹豫着。
  就在这时,森森看见乔丹冲下楼,露茜亚抱着汤姆跟了下来,他吓得连忙闪在一边。
  “你怎么能查她的通讯录和日记?!”乔丹大声说:“亏你还是律师的妻子!”
  “是她自己给我看的。”露西亚辩解道。
  “那是因为你逼她,你侵犯了人权!”乔丹怒不可竭,“她要是有个好歹看你怎么
办!”
  “我又没有赶她走,这能怪我吗?”
  “你永远都有理由!”“哗”的一声,乔丹拉开门刚要出去,立即转过身来,用命令的
口气对露茜亚说:“你马上给廖打个电话,让他快回来!”
  慌忙中,露西亚抓起起居室的电话,刚要拨号,也犹豫了。她抬起头,看见站在一旁惊
恐地瞪大眼睛的森森,连忙把他叫过来,异常温和地说:“森,快给你爸爸打电话!”
  门外传来急促的汽车马达声,瞬间就消逝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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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读夫人 >>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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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廖沈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困扰着,他竭力想摆脱,怎么也摆脱不了。
  他走在一群衣衫褴褛的俘虏队伍里,两旁是荷枪实弹的美国兵。
  他的父亲,辽沈战役中赫赫有名的师长廖克,在山顶上严肃地注视着他。  
  他对父亲喊着:“爸爸救我!”
  父亲威严地站着,无动于衷。
  他的脚上有着枪伤,正一滴滴地淌着殷红的鲜血。队伍里都是些蓬头垢面的人,沉重
地、艰难地迈着脚步。
  有个女人熟悉的身影站在一旁,身上有一圈光环,象圣母马丽亚,象自己的母亲,象妻
子蒋卓君,又象别的什么人,她在微笑。
  他走不动,落在最后,美国兵的鞭子挥了起来,落在他的身上,他大叫一声:“快救
我,爸爸!”
  父亲冷冷地摇着头,“自己救自己,我的儿子。”
  美国兵的刺刀逼近他的胸口,他的心狂跳,回头望父亲,父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绝望之中他猛地跳起来,向刺刀扑过去……
  他被惊醒了,睁开眼,他的同学、法国姑娘索菲微笑地站在边上,一手拿着把塑料叉,
一手托着个的塑料盘子,盘子里有块奶油蛋糕。
  “嗨,我在咖啡厅给你买了块蛋糕,你要吗?”她说。
  “不,谢谢。”廖沈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脚麻得站立不稳,又重新跌坐在沙发上,他觉
得有点狼狈,脑子里充塞着梦里那混乱不堪的场面。
  “我们刚离开一会儿,你怎么就睡着了?”
  他这才想起,实验室的同学都去咖啡厅喝下午茶去了,他没有这个习惯,就靠在休息室
的沙发上闭目养神,没想到,一倒下便睡着了。
  “你吃蛋糕,我给你弄杯咖啡。”索菲把蛋糕放在沙发面前的茶几上,转身去冲咖啡。
  “谢谢你,我不想喝咖啡。”他揉揉眼睛,仍然被他的恶梦所困惑。
  索菲只好给自己冲了一杯,转身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说:“他们喝完咖啡都去玩保龄
球了,你也歇歇吧。”
  “你怎么没去?”廖沈知道凡是有玩的地方总少不了她,尤其是这几天,实验室老板格
鲁纳教授开会去了,那些研究生们平时被逼得紧,老板一走顿时松了口气,玩兴大发。
  “我来叫你一起去玩。大家说,这头中国牛老是没完没了地工作,真没见过!”索菲用
小勺不断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不过,我知道你不会去玩的,我更愿意和你聊天。”
  “要是我不想聊呢?”
  “你真是个怪人!”索菲摇摇头,金黄色的长发在胸前轻轻摆动,“你们中国人都象你
这样没命干活的吗?你真的不喜欢玩吗?”她歪着脑袋望着他,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
  “我只想快点读完所有课程。我的夫人在这儿伴读,她本来有很好的职业,为了我,只
能在这儿打工。她也想读书,但是没有钱,孩子也没人带。她为我作了很大的牺牲。一想到
她,我就不敢偷懒。”他站起来,对这个无忧无虑的法国女孩认真地说,“我的年龄不象你
们这样年轻,我们被文化大革命耽误了整整十年。出国一看,我们国家的科技比别人落后许
多年,简直难以置信!你想,一个人能有几个十年?哪怕拼命赶也很难把失去的时间追回
来。不过,”他突然打住,觉得这些话说错了对象,“我说的这些你不懂,文化大革命,你
不会懂的。”
  “是的,我不懂,”索菲把咖啡放到茶几上,“你干嘛要拼命赶呢?一个人赶有什么
用?你应该享受自己的人生!”
  “人一辈子能干一番事业就是享受人生。”说着,他朝实验室走去,他觉得和这样的女
孩子没法深入交谈。
  在门口,他一脚踩在一本杂志上,于是弯腰拣起。那是本花花公子画报,封面是一个搔
首弄姿的全裸女模特儿,抱着一根粗壮的褐色树干,舌头添着鲜红的上嘴唇,露出一付挑逗
的模样。这样的画报常常有人带到实验室看,休息的时候,只要实验室唯一的女性索菲不
在,他们就要放肆地谈论女人。谈论那些足以使他们刺激的各国性风俗,性药。廖沈通常只
是个听众,除了别人问他,他几乎不发表任何意见。并不是他对性不感兴趣,也不是他羞于
谈性,他只是觉得,和美国同学在一起,他感觉不到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起劲地谈政
治、谈竞选,谈足球、谈拳击,他觉得那些与自己无关。他们谈国家的前途,学校的前途,
他觉得那是他们的事,自己只不过是个陌生的过路人。  
  他随手把杂志往茶几上一放。
  “你知道人家说你什么吗?”索菲注意到他对杂志不屑一顾的举动,“他们说你不象头
公牛,因为你从来不谈女人。他们还说,中国人在男女事情上只干不说,他们拼命制造人
口。我们西方的男人老是谈个没完,把精力都谈光了,所以出生率不高。”
  “Nonsense(无稽之谈)!”索菲的话使廖沈感到窘迫,这个法国姑娘对他越来越好
奇,有事没事总喜欢缠着他。对付她的办法就是离她远点。于是,廖沈回到实验室。  
  这是加州理工学院材料系一流的实验室。真空镀膜机、X射线衍射仪、磁控电子束镀膜
机、电子显微镜、金相显微镜……这些现代化的设备在实验室里排列得井然有序。他和格鲁
纳教授做的一种储氢材料铌的薄膜样品已经取得初步成功,他们必须反复再做多次实验,才
能进一步证实其优越的性能。如果最终成功,这在国际上属先进水平。想到这一点,他感到
十分欣慰。
  他热爱自己的专业。世界上有什么离得了材料呢?材料的研究几乎遍及各种领域。即使
历史,有时也以材料来划分,比如,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青铜器时代、铁器时代……
还有人称现在是“新陶瓷时代”。
  虽然他已经三十六岁了,这样的年龄对于争取当一个科学家来说是太晚了,但是他从来
不气馁。并不是他觉悟太晚,而是中国的政治一次次改变了他的奋斗目标,就象射击那样,
目标老是晃动,瞄不准,他的手举得很累,但是始终没有把枪垂下。
  上中学时,他就立志当一个军事科学家。那时,高干子弟们一次次被市里领导找去开
会,批评他们贪吃贪玩胸无大志偷看父母文件,要他们认真写字好好学习防修反修,面对这
些批评他毫无愧色。他品学兼优,工作出色,清华、哈军工等名牌大学正向他频频招手。然
而,文化大革命一夜之间砸碎了他的大学梦。于是,他把青年人全部的热情、忠诚献给了他
的政治信仰。他想当一个政治家,投身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
水深火热之中,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终解放自己。他由衷地相信,如果有一天,象他父亲
一样,这个世界上没有了他,共产主义的红旗也一定能在全世界插遍。可是,林彪事件把他
的信仰重重地震撼了,当他还没来得及清醒过来的时候,牺牲二十几年的父亲突然受到审
查。为死人设立专案,闻所未闻,只是因为曾是林彪的部下。那时他在农场正是重点培养对
象,父亲的遭遇立刻改变了他的命运,原来要他做场党委付书记的决定取消了,他留在连队
仍抓生产。母亲不时地受到专案组来人的调查。母子俩第一次体会到不被组织信任的痛苦。
他很快放弃了当政治家的伟大理想,脚踏实地做农场的一连之长。他描绘着连队的蓝图,一
心想改变连队落后的面貌。文革结束后,他扬眉吐气,精神大振。高考恢复,他决心回到科
学家的路上。他考取了大学,又留校当了教师。改革开放后,由于蒋卓君的海外关系,他作
为最早的自费生,飞渡太平洋,踏上异国土地。一出国,他被国外的高科技、高速度惊呆
了。他感叹:原来我们这样落后,原来我们只是一只井底大青蛙!他拼命读书,希望尽快回
国派上用场。这辈子他最痛恨的是碌碌无为,总想干成一、两件大事。    
  坐在实验桌旁,廖沈拿出薄膜样品,放进显微镜。他的心无法平静,依旧被刚才的恶梦
扰得心绪不宁。奇怪,从前做梦总是记不住,哪怕在醒来的瞬间很清楚,过后很快就忘记。
可是今天,梦中的恐怖场面老是在脑海中盘桓。他打开灯,一边在显微镜下观察薄膜样品,
一边试图解释自己刚才的梦。虽然弗洛依德的学说在美国人看来已经略显陈旧,然而在他看
来还很新鲜。他是在来美国后才接触弗洛依德,沙利文和弗洛姆这些人的名字的。课余时
间,他从图书馆抱来大堆的西方哲学、心理学著作,常常看到深夜。就象天天吃萝卜、青菜
的人突然吃到色拉、牛排、炸鸡腿,觉得味道大不一样。他不得不承认,光有一种营养是不
够的,这些书使他感到过去只读一种理论造成的营养不良,他缺少大量微量元素。
  刚才的梦里为什么会出现面目狰狞的美国大兵呢?他苦苦思索,对了!今天吃午饭的时
候,他随手翻阅了一个中国留学生手里的中文杂志。上面有一篇文章,讲一个抗美援朝被俘
志愿军战士回忆美国俘虏营里的一段经历,很凄惨、又很悲壮,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那些
凶恶的美国人和现在天天见到的这些温文而雅的美国人截然不同,这使他十分感慨,人类一
旦自相残杀,就比禽兽更残暴。
  梦中的皮鞭和刺刀大概暗示着困难和挫折。在他毕业之前,没完没了的实验和考试就象
鞭子一样悬在头顶,象刺刀一样逼近胸膛。“爸爸救我”的呼叫说明他的潜意识里害怕这种
挑战,他需要强有力的支撑,需要有个依靠。想到这里,他脸红了。他的性格不完全是平常
显现出来的那么刚强,有时他也懦弱。
  然而父亲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不能不使他十分兴奋。这非常罕见。他从没见过父亲,父
亲牺牲的时候他还在妈妈的腹中。他看见的父亲就是母亲床头柜上那张照片,威武、英俊。
父亲一直是他心中的偶象,从小,他就决心象父亲那样生活,轰轰烈烈一生。“死了而活在
人们的记忆里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活着而在人们的印象中已经死亡。”这句话一直是他的
座佑铭。作为烈士子弟,他这一生,不象有些干部子弟那样在条件优越的环境中得到父辈的
百般照顾。他除了有一个光荣的烈士后代的名誉之外,没有享受过小汽车、洋房,没有化钱
如流水的条件。一切都得靠自己努力。上初中的时候,他们班有个高干的女儿,每逢下雨,
总有一个警卫员或保姆来送伞,还时常有汽车接送。他鄙视她。有一回,在校门口,那个高
干女儿在同学们注视的目光下坐进小汽车,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这时,同班的一个男同学对
他说:“要是你爸爸没有牺牲,也会有汽车接你的,是吗?”他立即象受到侮辱似地连连加
以否定:“不会的,不会的!你不要瞎说!”文化大革命中,开后门参军是干部子弟的一大
时髦,是堂而皇之逃避上山下乡的一种最好途径。然而,他想都没想就报名去了农场。如果
说,烈士子弟带给他什么好处的话,那么,就是在没有父亲庇护的条件下,办任何事情他必
须比别人更努力,必须比别人做得更好,因此,也就更顽强。
  “自己救自己。”这不是他三十多年来最大体会吗?没有依靠父亲的任何帮助,他走到
今天这一步。无论成功或失败,前进或曲折,都是自己走过来的,一串长长的深深的脚印。
梦是那样奇妙,在梦中,人的感觉用一种戏剧性的,明确的方式表现出来,尽管梦中出现的
人物、环境并不直接就是白天感受到的,然而它和现实有着如此密切的联系!这个恶梦仿佛
向他暗示,前面的路还很艰难,没有人能救他,要取得成功只有靠自己努力,除了自己披荆
斩棘,继续奋战,别无出路。
  他无法解释梦中的那个女人,是母亲?是卓君?他不得而知。女人的心思很难猜,女人
的形象在梦中也是模糊的。
  想起卓君,她不明白一向温顺娴静的妻子为什么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经常悄悄地流泪,
对西比尔家的工作那么不安心。一想到她那付愁眉不展的样子,廖沈的心也不能安宁,学习
的时候常常走神。唉,女人是变化无常的,哪怕像卓君这样一个成熟的的女人。有时她会唠
唠叨叨把心中的一点感受反反复复和你说个没完,有时候,她又变得沉默无比好象独自承受
着世界上最大的委屈,让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其实,和他刚来美国时那种无根的苦恼相比,妻子现在的条件不知比他好多少,他已经
尽可能地为她创造了最好的打工环境,可是妻子并不领情。他帮妻子找的这个“Live-in(住
进)”的工作是许多伴读夫人梦寐以求的,带着一个孩子要住到美国人家里谈何容易。西比
尔家环境和生活条件很好,工作也不累,还能跟他们学英文。有的伴读夫人长期找不到工
作,生活困难。有的在中国餐馆打工,累死累活,英文水平一点提不高,除了会用英文说菜
单,就是学会了几句广东话。卓君没有比较,不知好坏,一会儿要回国,一会儿要另找工
作,廖沈拿她没办法。要不是这个区域的学校质量好,森森有个好学校,恐怕卓君早就辞去
不干了。他知道,卓君离开国内喜爱的工作心里不能平衡,他也知道“居人蓠下”的滋味确
实不好受。但是,卓君从前那种吃苦耐劳的精神那里去了?他们不是同甘共苦那么些年了
吗?一个有事业心的人就该学会吃各种苦,受过屈辱的人才能干成大事。他从小就懂得“不
是条件艰苦,而要自找苦吃”,以此磨练自己的意志。卓君是懂得这些的。在农场,她就是
这样一个会吃苦的姑娘。廖沈的脑海里翻腾起农场里和卓君的一幕幕,如此温柔缱绻,含蓄
隽永,虽然有些淡淡的伤感和忧郁,但是那么美好,那么可爱,和现在存在于两人之间的那
种忧心仲仲截然不同。
  是她变了!在这陌生的地方她变得无所适从。廖沈多么希望她还象过去一样默默地支持
他,让他这条疲惫的船只在博击风雨后有个风平浪静的港湾停泊。  
  

  
  “廖,你怎么了?”索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弯下腰来看看他的显微镜,“这是
我的样品,你怎么拿错了?害得我找了半天!”她的金黄色长发轻轻拂过他的肩膀。
  “对不起!”廖沈从沉思中猛然醒来,忙把样品从显微镜里取出递给她。他闻到索菲身
上淡雅的香水味,将身子悄悄闪开。
  “你今天晚上回家吗?”索菲问。
  “不知道,要看今天下午的进展再说。”他何尚不想天天回家,只是搬到西比尔家后,
他不敢半夜回去。他的那辆旧丰田车的马达轰响异常,他怕开进院子把他们一家吵醒。所以
只要晚上加班,他就不回去,在休息室过夜。索菲早就注意到这点。
  “廖,我想约你今天晚上去吃法国晚餐,开我的车,好吗?”
  “不,不,”他直摆手。
  “为什么?” 
  “我没时间。”
  “我真为你感到难过!”索菲感叹地说,“当你整天象一架机器那样工作的时候,你付
出的代价太昂贵了,你太苦。”
  “我并不认为苦,因为我在做我自己喜欢的事。”
  “喜欢?你以为你真的喜欢这样苦干吗?这只不过是一种幻觉!”索菲摇摇头说,“假
如你问一个孩子,你喜欢上学吗?是的,我喜欢上学,也许他这样回答。这可能是事实,也
可能不是事实,因为他想玩或想干别的事情。他之所以这样回答,是因为一种无形的压力把
他们对死板的学校生活的厌倦感压抑下去了。社会、家长灌输给他们的责任感太强烈,足以
使他们感到本该如此。”
  “你以为我是个孩子?”廖沈不禁笑了起来,“你错了!我确实从心底里喜欢上学,这
是经过文化大革命损失十年的人特有的体会,你永远不会理解的。难道我有必要欺骗我自己
的感觉吗?”
  “我不认为你在欺骗自己的感觉,我觉得你说的‘我’和‘我的感觉’是属于社会控制
之下的一种自我意识。也就是说,那是一种社会的我,不是私人状态下的我。你明明屈从于
习俗、责任、或者压力,还以为是在按照自己的意愿干事。你把受外部世界驱使的感觉和思
维,当作自己的感觉和思维。于是,你本来天生就有的自我感觉和思维就变成非自我的东
西。”索菲靠在实验平台上,头微微低下来一点,她的蓝眼睛咄咄逼人,“你错误地以为只
要是你追求的东西,就说明是你所需要的东西,这是一个最大的幻觉!这不是你自己的真实
想法,是完全社会化的自我意识,是来自外在和内在压力的结果,你却以为这就是你自己的
意识。你是一个自我压缩的人,再没有比这样的人更不幸了!”
  “社会化的我?私人状态的我?很新鲜!”廖沈微微皱着眉头,认真地看着索菲,仔细
体会她的每一句话,“那么,你想强加给我的私人状态的自我意识又是什么呢?”
  “那就是你的潜意识,并不是我强加给你的,是每个人必然有的独立于社会之外的那一
部分意识,不是你们的国家和社会对你无穷无尽教育和塑造的那种。”
  这真是太奇怪了,廖沈第一次对索菲刮目相看,她并没有把他当孩子,而是用一套理论
在对他进行分析,进行批判,要他改变几十年来形成的那种牢固的想法。
  “独立于社会之外的意识?我不知道除了动物的欲望,还有什么是独立于社会之外的意
识。”他说。
  “你们中国文化中,难道没有“私人状态的自我”这个概念?这与动物的欲望完全不
同,比如说,在男人的潜意识里,有着两种女性素质的幻想,一种是母亲,一种是妓女,他
们希望集这两种素质在同一个女人身上。这种潜意识就是私人状态的我,难道动物能有这样
的意识吗?”
  “我不知道有这样一种潜意识存在,即便那个男人有这样的幻想,也是一定社会环境下
产生的,社会若没有妓女,他那里来妓女素质的概念。”廖沈觉得这场因请吃晚饭引起的讨
论有点滑稽,有点离题,他问:“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呢?你是否要我放弃社会教育形成
的那些观念?放弃我的追求?只要我去吃喝玩乐?”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索菲连忙摇头,“我要你在两种自我中学会调解自己。我非
常佩服你有那么大的毅力,孜孜不倦地奋斗,许多成功的人都具有这样的特点,我则根本做
不到。你应该找回一点私人状态下的自我,这并非动物性。这牵涉到个人对自我心理状态的
知觉程度,比如当你很渴的时候,在梦中你就会喝水,这是一个潜意识的信号,这时,你就
应该调整自己,赶快喝水,不要因为身体得不到水而在心理上出现不必要的麻烦。”说到这
里,索菲顿了顿,犹豫了片刻,“如果不是干涉你的隐私的话,你是否承认在你的潜意识
里,有着一些你从来不说出口的东西,比如说性的诱惑,比如说对艰苦劳动的厌倦等等。”
  廖沈脑子里闪过梦中那淌着鲜血的脚,那刺刀和高悬的鞭子,那恐惧的“爸爸救我”的
呼唤,那又象母亲又象卓君的女人……他的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他默认了。
  “那么,找回一些自我,放松自己的神经,这对你的雄心壮志没有坏处,反而更有帮
助。”
  “你无非是叫我注意休息,不要太紧张。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何必把它讲得那样复杂高
深呢?”廖沈好象被她带进一座迷宫,出来一看,还是在原来的地方。
  “看来你没有听懂我的话。我曾经看到你借过一些西方的心理学和哲学著作,其实你也
根本没看懂。”索菲拿起自己的样品,看了他一眼:“虽然你拒绝和我共进晚餐,但是我很
高兴你能耐心听我说完这些话,谢谢!”说完,她走了,空气里晃动一股带着香水味的轻
风。
  和一个美丽的异性交谈是令人愉快的,尤其是索菲这样聪明的年轻姑娘。廖沈的潜意识
并不反对与索菲谈话甚至共进晚餐。他之所以拒绝她,照索菲刚才的说法,就是那个社会化
的自我告诉他不该让这些迷乱的念头妨碍自己胸中的目标。当学校里的少男少女在文革的闲
暇中互相传递情书的时候,当刚进农场里青年男女在花前月下偷偷恋爱的时候,他没有考虑
过自己。他敬佩过胡志明的终身不娶,然而这样的毅力不是每个男人都有。他从母亲守寡至
今的生活中看到独身生活的凄苦。文革中,那个娇气十足的高干女儿突然对他产生强烈的好
感,频频发出爱的信号,他装作什么也没感觉到。他想,要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主人公
保尔和冬尼亚恋爱下去,保尔后来就不可能成为一块钢铁、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后来,随
着上山下乡热潮,他和那个高干女儿的关系最终以她穿上军装当上通讯兵,他走向海岛农场
当农民而结束。这大概又是索菲说的受外部世界驱使的那种感觉和思维……
  自从来到美国,来到这所学校,索菲就出现在他眼前。她聪明美丽,活泼热情。她并不
勤奋,成绩却很好。年轻的姑娘容易钟情成熟的男人,索菲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兴趣。然
而,廖沈怀着科学救国的壮志,他无暇顾及索菲的热情。最重要的是,除了卓君,他没爱过
别人。他曾经拿索菲与卓君作过比较,虽然索菲比卓君美丽而且性感,然而卓君的品格不是
每个女人都能具有的。任何时候卓君总是牺牲自己考虑他的需要,结婚后,她揽下所有的家
务,带森森,照顾离休的母亲,让廖沈有个舒适的学习环境。用卓君的话来说这是“保证重
点”。现代女性索菲不懂得奉献,不懂得任劳任怨,她是那种可以在休息的时候欣赏一下的
女性,这或许就是索菲所谓的不能说出口的私人状态下的自我,就象封面女郎那样,看上一
眼赏心悦目,但绝不是能够同甘共苦的伴侣。她对廖沈很关心,给予他许多帮助,廖沈很感
激她,但是,他从来不会使他们之间的关系越过某种界线。不象有的留学生,在寂寞中堕
落。廖沈在寂寞中成长、成熟变得坚强。
  “廖,你的电话!”索菲在休息室里喊道。
  他站起来,看了看手表,一下午被那个恶梦和索菲的理论搞得乱七八糟,他很后悔。
  走进休息室,他一眼看见索菲懒洋洋地靠着沙发上看一本时代杂志,嘴里嚼着口香糖。
晒过日光浴的细长的腿搁在茶桌上,黝黑发亮。
  廖沈走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从茶几上拿起话筒,“哈罗,我是廖沈。”
  立刻,森森焦急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爸爸,你快回来,妈妈走了,妈妈一个人走了,你快去找找她吧!”森森带着哭声
说。
  “什么,你在说什么?”廖沈脑子里顿时轰地一声,他猛地站起来,“这究竟是怎么回
事?”
  索菲抬起头,注意地看着他。
  “我也不知道,她哭了,她和露西亚不知道为什么事生气……”森森说。
  “对不起,廖,”露西亚在另一个电话分机上打断森森的话,“我和艾拉发生了一点误
会,没想到她会离家出走,我感到很难过,希望你抽空回来一趟。”
  露西亚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担忧,这样低声下气,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廖沈心里升起,他
慌忙问:“你们知道她往哪儿去了吗?”
  “不知道,乔丹已经去找了……”露西亚说。
  “妈妈说她要去找一个我们自己的家……”森森生怕爸爸听不见,大声地说。 
  “我这就回来……”廖沈挂下电话,转身到衣帽间拿自己的手提包。
  “怎么了?廖,”索菲连忙收回搁在茶桌上的腿,紧张地问。
  “我要回家去一次,请你帮我记录一下实验数据,然后把机器关掉。”
  “发生什么事了,我能帮助你吗?”索菲站起来,她很想知道能使廖沈丢下手中的实验
回家去的原因,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不,谢谢你。”说着,他冲出实验室。
  卓君啊卓君,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离家出走呢,难道你不知道太阳就要落山,天就
要暗下来了吗?廖沈坐进那辆丰田车,使劲地踩着油门。汽车冲出停车场,他的手表上发出
嘟嘟的声响。
  五点正。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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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4-11-09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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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读夫人 >>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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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蒋卓君站在西好莱坞山脚下的一个十字路口,肩上挎着一个白色的旅行包,神色沮丧而
又迷惘。
  究竟往哪儿去呢?她犹豫着,茫然四顾。
  太阳刚刚下山,路上散发着热气,两旁峻峭挺拔的树木伸展着葱茏的枝叶,遮挡了白日
的余光,山坡上纷乱交错的灌木林重重叠叠,好似埋伏着什么秘密,来往的汽车穿梭般地从
她身边驶过,发出呼呼的声响。这儿是洛杉矶盆地靠北端的一大片坡地,西临富豪聚集的比
佛利山庄,东临影城好莱坞,西面幽静、高雅;东面热闹、繁华。
  冲出露西亚家的那一瞬间,蒋卓君只有一个想法,决不能在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待下去,
决不想再见到这个可恶的女人,她一分钟都忍受不了!现在,出来了,心里并没有平静下
来,太多的感觉充塞在心中,她不知该怎么办。
  到底不是在国内,有一次和廖沈生气,委屈中跑回娘家。虽然挨了父母的数落,心里也
觉得舒服。娘家是个安乐窝,任何时候,娘家的门对女儿总是敞开的。
  要是买张机票回国,只须十七个小时,这儿的一切烦恼就可以马上结束,再不用听“艾
拉、艾拉”的叫唤,再不会为小汤姆的哭声提心吊胆,也不再感到失落和寂寞。不过,这并
不意味不再有新的烦恼。吴梅妹前几天来信告诉她一件事:她的同事来美国伴读,由于不懂
英文,很难找工作。好不容易找到,又嫌太累把工作辞了。她一个人整天关在家里对着电视
机发呆,憋得难受就和爱人吵架。结果,三个月不到就带着一肚子苦水回了国。亲戚朋友,
家人同事没人理解她。婆家骂她怕吃苦只顾自己不顾男人;娘家说她没本事不争气;朋友笑
她神经不正常,分没扒到,福没享到就往回跑,起码算得上是个傻瓜。她好象成了个罪人,
万万没料到回国遇到这样大的压力,一个人偷偷哭了好几次。蒋卓君看了信很为那伴读夫人
不平。如果说做留学生不容易,那么,做伴读夫人更不容易。愉快的校园生活轮不到她们,
学位、荣誉当然也轮不到她们,欢迎海外学子回国作贡献更没她们的份。她们每天在家中洗
衣服,烧饭,带孩子,默默地等丈夫回家。很少有人能理解她们内心的痛苦,世俗的眼光还
以为她们靠着丈夫在独享清福。她们为什么不应该勇敢地选择回国,选择自己的事业?
  当然,她不会轻易选择回国。如果一开始她有过这个强烈的想法的话,那么现在她已经
把它压了下去。她希望有所收获。
  森森满含泪水的双眼跟着她,一直跟到这十字路口,她觉得很对不起他。刚才,当她实
在受不了委屈,流着眼泪冲进房间时,坐在电视机前的森森又惊又怕,一个劲儿喊:“妈
妈,妈妈,你怎么了?”蒋卓君只是抽泣着说不出话来。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走,离开西比
尔家,从进这扇门的第一天起她就这么想了,永远永远离开,决不再居人篱下!但是,发生
了这样一件事,如果自己一走,露西亚对她的怀疑并不会消失,她会对人说,一个中国女人
在她家偷打长途电话,欠了她长途电话费走了。不,她不能让她这样污蔑自己,必须向这个
自私自利、鄙视自己的女人讨还自己的尊严!
  她比露西亚更迫切想知道电话到底是谁打的。但是,怎么才能弄清楚呢?她站在房间里
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要是能知道对方是一个什么人就好了,这样就能找到一点线索。于是她
想给账单上纽约的那个号码打个电话,问问他是谁,认识不认识洛杉矶西比尔家的人。这起
码可以给自己提供一个不认识那人的证据,让露西亚彻底排除自己打那个长途电话的可能
性。但是这个电话不能在露茜亚家打,一个长途电话,记在电话帐单上,又会惹出新的麻
烦。于是她决定上街去打公用电话,趁机找一处房子租下。这回,无论廖沈是否同意,她也
要搬出西比尔家!
  她匆匆忙忙取了些现款,拿了几件衣服。要是找到房子,她不想再进西比尔家的门。森
森见她要走,哭着扑过来抱住她不放。这使她犹豫了一会儿,今天的晚饭怎么办呢?明天西
比尔夫妇上班,汤姆谁来管?然而她又一想,我考虑别人,谁来考虑我呢?廖沈为什么不能
尝尝做母亲和当保姆的滋味?于是她亲亲森森说:“我走后,你马上打电话给爸爸,叫他回
来。妈妈要去找一间房子,我们要有自己的家,这样森森就可以在里面自由自在唱呀跳呀,
妈妈不再阻止你。”森森听了点点头,这才松开手,他再三说:“妈妈,你一找到我们自己
的家就回来,快点回来呀!”
  她一咬呀出了门,森森在卧室的窗户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含着泪,频频招手。她
突然想起汤姆,刚才和露西亚争论,把汤姆也吓坏了。想起汤姆那双可爱的蓝眼睛满是惊慌
的神色,想到在她奔进卧室一瞬间汤姆伤心地嚎啕大哭,她没能给他安慰,心里十分内疚。
难道就这样离开可爱的小汤姆吗?她回头望望楼上汤姆的房间,窗门开着,窗前的狗木花已
经渐渐凋谢,树枝上稀稀落落的白花在汤姆的窗前摆动。她在心里轻轻地说:小汤姆,原谅
我,我走了!我迟早总要离开你,我会想你的。
  她拐进瑞芯路。路上没有一个行人,除了来回两条汽车道和茂密的树木,没有步行可走
的路;瑞芯路很长,坐车子也要开很长时间才能驶完两旁全是密林的坡路;路上没有商店,
只有一幢又一幢房子在山坡上的树丛里隐现。天色渐渐暗下来,驶过的汽车里不时有人奇怪
地看她一眼。先打电话还是先找房子?从这儿往东走二十分钟就是她熟悉的好莱坞大街,那
儿离成人学校很近,七点钟就要上课,她不愿让同学们看到她,知道她的困境。于是,她沿
着山脚往南走,准备往东拐到日落大街,她知道那是一条繁华的大街,有公用电话,也许能
找到便宜的房子。
  时候不早,她加快了脚步。
  是不是自己对露西亚的态度过于敏感了呢?有一瞬间,蒋卓君闪过这样的念头。也许美
国人对钱的事都是很认真的。她曾经在美国的华文报纸上看到过这样一篇文章,一个初到美
国的华人有一次付煤气账单少了一分钱。以后每到月底就有一份通知书寄来催讨这一分钱欠
款。他觉得很好笑,一分钱有什么大不了的,还要让他开一张支票,贴22分邮票。于是这事
就拖了下来。没想到催款单终于变成毫不留情的罚款单,这才使他大吃一惊,忙把一分钱加
罚款寄走了事。她想,美国人真是奇怪,一方面他们一掷千金,一方面又斤斤计较,华文报
纸也这么说。不过后来,她对这事有了新的认识。她想起国内报纸上曾经介绍过一个部队司
务长的事迹。有一天,这个司务长理帐时发现少了一分钱,就通宵达旦地查找。人家笑他,
一分钱有什么了不起,自己掏一分钱放进去得了。但是,他不查出原因誓不罢休,最后终于
在抽屉的缝隙中找到那枚一分钱硬币,才放下心来。任何一个账目总要弄清楚的,这样的斤
斤计较对于财务制度是完全必要的,自己为什么要嘲笑美国人呢?  
  两只松鼠从她眼前一蹿而过,一眨眼就爬上对面一棵高高的松树,在枝头上跳跃。几只
小鸟受到惊吓,扑扑地飞向树林子上空。她看了小松鼠一眼,继续匆匆地赶路。
  但是,难道私人之间也有必要这么认真吗?有那一个中国人会象露西亚那样为八角三分
钱紧追不舍呢?即便有人心里不高兴也不会这样不顾面子。如果在来露西亚家前她不曾认识
另一些美国人,如果没有接触过乔丹・西比尔,她会以为美国人都象露茜亚那样自私吝啬。
留学生们在一起议论美国人,总是说“老美”如何善良,如何幽默,如何天真,如何信任别
人。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当然,任何有人群的地方都会有性格和品格截然不同的人,直率
的和内向的,无私的或自私的,仁慈的或冷酷的,热情的或淡漠的……每天听露西亚直率地
说出那些新奇的想法,蒋卓君觉得她很聪明也很可爱,她毫不做作,毫不虚伪,她的思想总
是赤裸裸暴露在别人面前,这是她的魅力所在。象露西亚这样把可爱的性格和的吝啬的品格
集于一身的人确实少见。今天,蒋卓君实在无法理解她,也无法原谅她,当她用这样粗鲁的
态度冤枉一个中国人时,她的全部缺点被放大了,她在蒋卓君眼里十分丑恶。
  她觉得,在露西亚直率、泼辣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十分强烈的防御心态。任何时候她
都害怕自己吃亏,害怕自己无端地失去什么,害怕为别人作出牺牲,甚至害怕一丁点儿的付
出,哪怕这种付出只是精神上对别人的一丝关心和安慰。
  当别人有困难的时候,露西亚的名言是“Me too(我也是)!”有很长一断时间蒋卓君
不明白这话的含义。前天晚饭前,蒋卓君的头痛病又一次发作,她皱着眉在厨房里悄悄吞下
一粒止痛片。正好给露西亚看见,她立即说:“你又头痛了?Me too(我也是)!”。有了
前几次的经验,蒋卓君并没准备对她诉头痛的苦。听了这句话,她终于忍不住说:“真奇
怪,每次都这么巧,我头痛的时候,你也总是头痛。中国人有句成语叫做‘同病相怜’,意
思是有同样麻烦的人,就有同样的体会,就会互相同情、互相怜悯。不知美国人有没有同样
的说法?”露西亚立即说:“没有,我们美国人没这样的话,如果你和别人有同样的麻烦,
那么也就是说,你和别人是平等的,你没有义务去帮助另一个,也用不着告诉别人,给他增
添烦恼。”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每次她有什么不舒服时,露西亚总要说“Me too”的原因!
这个困惑多时的谜一旦解开,她大大地诧异了。
  然而那天吃晚饭的时候,露西亚和乔丹的一番讨论把蒋卓君的诧异推到一个新的高峰。
露西亚告诉乔丹她在报纸上看见一则消息:有个妇女,投诉报社的心理专栏,说她母亲常常
打电话来向她诉说各种烦恼,一说就是大半天。她很忙,有工作又有孩子,很讨厌这样的电
话,又不好意思伤母亲的心,只好一再敷衍,她对此感到很痛苦。她问心理医生怎么办?有
个心理医生回答说,她的母亲未免太自私,把烦恼转嫁她人哪怕是自己的女儿也是不道德
的。他要这个女儿直接了当向母亲说出自己的感觉,建议她母亲有烦恼去找心理医生。为
此,这名心理医生招来非议。一些人特别是那些做母亲的纷纷投诉报社,谴责他太无情。大
家说女儿对母亲不该这样。为此露西亚问乔丹的看法。
  乔丹说:“我不同意那个心理医生的观点。我三十五岁了,还象小时侯那样喜欢妈妈在
电话里对我唠叨,要是她不打电话来唠叨,一定是病了或者是生我气了。”
  露西亚反驳道:“我就赞成这样的理论,直接了当,不做作,不虚伪。让那个母亲去看
心理医生是对她最大的关心。我的父母最懂得节约时间,从不在电话里对我瞎唠叨。”
  两人争来争去,倒也热闹,蒋卓君静静地坐在餐桌旁听着,心里有惊愕、有感叹也有悲
哀,突然她听到乔丹问她:“我能知道你的看法吗,艾拉?”
  她一楞,没想到乔丹要她发表意见,她坦率地说:“我当然反对这种自私的做法,想一
想,要是你们的儿子汤姆长大后也这样讨厌你们,你们该有多么伤心!”
  “不,我才不在乎呢!”露西亚摇摇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方式,我不会妨碍汤
姆的,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烦恼转嫁给别人呢?自己有本事自己解决。”
  “放心,我们的汤姆不会这样,”乔丹很自信地说:“我和他一定是好朋友,他会理解
我们的。”
  “我们每个人都不能预料自己年老会发生什么,我们还根本没有体会。”蒋卓君说,
“但是,当一个老人确实无能为力的时候,总要期待帮助,尤其是来自子女的帮助。难道社
会不应该提倡对老人的理解和关心吗?我为美国人提倡这样的道德感到痛心。”
  “你放心,”乔丹对蒋卓君解释说,“美国是个自由的社会,这个社会什么样的意见都
能发表。你不用担心美国人的道德会败坏到什么程度,这只是一种意见而已,不是全美国的
观点。”
  露西亚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照你们的看法,年轻人的精力就被老年人牵制住了,他们
将什么也干不成,整天接老人又臭又长的电话,他们还能有什么作为?社会上既然产生一个
心理医生的职业,就说明这是社会的一种需要,让心理医生承担这样的任务既能用科学的方
法帮助老人,又能使忙于工作的小辈们脱身,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想一想吧,蒋,如果你们
的国家总理有这样一个唠叨的母亲,人们一定认为这个母亲太不识相,竟然干扰总理繁忙的
工作,人们一定会想法把她从总理身边支开。对于这样的做法,你一定不会有疑义,那么这
和那个心理医生的建议有什么不同呢?难道对于一个总理适用的方法,对一个贫民就是不能
适用甚至叫做道德的败坏吗?”
  蒋卓君和乔丹听了,四目相对,一时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露西亚太喜欢这样的争论了!自从蒋卓君来了以后,她觉得有了许多新的争论焦点,她
从来不会因为争论时不同的意见而生气,相反,越争她的兴致越高,思想也越活跃。这固然
与她书读得多不无关系,但是,她的聪明,她的敏捷,确实超于一般人之上。也许这就是她
最吸引人的地方。
  乔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开心。他一边忙用餐巾捂住自己的嘴,一边说;“真没
想到我的夫人有这样高的辩论天才,你应该改行做律师或者去做为国会议员。”
  露西亚说:“谢谢你,不过,我最想做的是家庭妇女,而不是律师或议员。”
  蒋卓君不解地望着这对年轻的夫妇,又一次在心里问:把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美国人联结
在一起的究竟是什么因素呢……
  “小姐,您要搭车吗?”
  一辆黑色的沃窝汽车“嘎”地一声停在蒋卓君身旁,打断了她的沉思,一个老人从车里
微笑着探出头来,他的头发微秃,脸色慈祥。  
  “哦,不,谢谢您。”蒋卓君警惕地摆摆手。曾经有一回,她到好莱坞公共图书馆借了
一大叠书回家,路上遇到一个开车的墨西哥人主动停下让她搭车。她上了车。那人很热情,
说他很喜欢中国,愿意和中国人交朋友。他打听她是否结婚,是否能给他介绍其他的中国朋
友。送她到家时,还给她一张名片,要她以后给他打电话。她很感动,谢了他。可是没想
到,这件事让廖沈发了好一通火,说她幼稚轻信,万一被人绑架怎么得了。她觉得廖沈大惊
小怪。但是后来,在报纸和电视里常常看到这类绑架案件,她心里未免有点后怕。
  “天黑了,一个人走路要当心啊!”老人提醒她。
她抬头一看,天真的黑了,瑞芯路长得不见尽头,心里隐隐焦急起来。
  跟在老人后面的几辆车相继停下,礼貌地等着。老人连忙告诉她,这条路很长,没有公
共汽车,要乘车的话必须改变路线往好莱坞大街走。说完,他放开刹车,准备起步。
  就在这时,蒋卓君突然对这条沿着山脚的漫漫长路感到害怕了,急忙说:“等一等,我
改变主意了。”
  老人迅速地为她打开车门,沃窝车启动后飞快地向前开去。
  “我能不能知道,你要上哪儿?”老人问。
  “……不知道,”她犹豫地说,“我想打电话,还没找到电话亭。”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从那里来?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走?”
  “……”她该怎么回答呢,她不知道上他的车是否错了,眼前这个老人是否可以信赖?
沉吟半晌,她说,“我是中国人,我出来只是想打个电话。如果不麻烦你的话,我想到日落
大街”
  “难道你家里没有电话吗?”老人奇怪了。
  “……”蒋卓君抿了抿嘴,低头不语。
  老人很知趣,不再问什么。
  车子向东拐进日落大街,街道顿时热闹起来,红红绿绿的灯光闪烁,人声音乐声嘈杂。
蒋卓君一眼看见拐角上有个电话亭,连忙说:“我想在这儿停下,先生。”
  车子减低速度,找了个能停车的地方刹住了。
  “非常感谢你,先生。”她一边感激地说,一边准备下车。
  “等一等,小姐,”老人叫住她,“这是我的名片,任何时候你需要帮助的话都可以打
电话给我。”
  她接过名片,再一次谢谢。在荧荧的路灯下,她看见名片上写着“心理医生科尔”。
  “我能知道你的家住在哪里吗?”临走,老人依旧担心地问。
  “我……没有家,我是西比尔律师家的保姆。”  
  “噢,西比尔?”他点点头,“那么,我希望你打完电话早点回去。”
 


   根据接线员的要求蒋卓君在电话里投入一元五角硬币,拨通了那个使她蒙受不白之冤
的号码。
  “喂,这里是(201)367-5392吗?”
  “是的,”一个老太太用纯正的美国英语说,“您是……?”
  “请原谅我的打搅,我的名字叫蒋卓君,我是在洛杉矶给您打电话,我想问问,您是否
认识洛杉矶一个叫乔丹・西比尔的人?”说完这段话,她紧张极了,心砰砰直跳。  
  “对不起,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必须回答您的问题?”老太太疑惑地问。
  她楞住了,是啊,她凭什么随便打电话给一个不相识的人,要人家回答自己的问题呢?
这样做不是太冒昧了吗?刚才怎么没有想到呢?
  “……是这样……”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蒋?我希望我没有叫错你的名字,”老太太很温和地说:“如果我明白了,会回答你
的问题的。否则,我会因为拒绝一个人的要求而感到难过。”
  这温和的声音使她很感动,于是她鼓起勇气用最简洁的话把事情向她说明:“我是一个
中国人,我在洛杉矶一个叫西比尔的律师家做保姆。今天西比尔夫人收到的一张长途电话账
单上有一个打给你的电话,她说她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号码,也没有打过这个电话。由于打电
话的那个时间只有我和她不会说话的儿子在家,她认定这个电话是我打的。我想你能理解,
一个人被冤枉是很难过的,尤其在一个不是自己的国家。因此,我很想弄清楚这究竟是是怎
么一回事……”说到这里,眼泪涌了上来,她的声音噎住了。
  “哦,我明白了,宝贝儿,你完全不用着急。”老太太安慰道,“这事一点也不复杂。
现在,让我回答你的问题,然后载来来帮助你。首先,我不认识洛杉矶的西比尔夫妇,我相
信我的丈夫也不认识……”
  就在这时,电话突然断了。蒋卓君正感到奇怪,只听电话里的接线员说:“您的时间已
到,如果要继续通话,请您再投入一美元五角硬币。谢谢!”
  对此,她毫无思想准备,真急死人!她连忙在包里翻找出全部的硬币,数了一元五角重
新投进电话,电话又通了。
  “对不起,我从没用过公用电话,”她抱歉地说,“我想继续请您帮助我。”
  “你是在公用电话上给我打电话?哦,可怜的孩子,亏你想得出!我不知道你的主人是
个什么样的人,你们也许有很大的误会。”老太太说,“其实,你的女主人只要给电话公司
打个电话就能问清楚的,为什么不问问他们就下结论呢?好吧,这事你交给我办吧。请你告
诉我你主人的电话号码和你现在这个电话的号码。我帮你到洛杉矶电话公司问清楚后马上告
诉你。”    
  这番话使她又一次感动极了,但是她不愿意让这个素不相识的纽约老太太为她打长途电
话到洛杉矶电话公司,“不不,还是我自己问吧,你告诉我这个办法就足够了。”她说。
  “既然这事与我的号码有关,我也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让我办吧,宝贝,我很乐
意做这件事。”
  于是她只好答应了。
  她在电话亭里静静地等着。透过电话亭的玻璃往外看,街对面是一个很大的天主教堂,
教堂顶上的时钟指向七点半。教堂门口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衣衫褴褛的妇女,牵着两个孩子
在徘徊;一群黑人青年有的提着录音机,有的戴着耳机,唱着,吼着,扭动着结实的身躯在
她面前走过;一个老妇人推着一辆超级市场里的手推车,车上挂满了破烂,车里堆着废弃的
易拉罐,踯躅街角。
  电话铃声响了,她连忙拿起话筒。
  “你好,宝贝,”老太太愉快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电话公司感到非常抱歉,他们把
一个洛杉矶亲戚打给我的电话错算在你们的账上。他的电话号码和西比尔家的电话号码只相
差一个数字。那天,我们不在家,她在电话录音里留下她的号码就把电话挂了,所以电话费
只有八角三分。要知道,电脑有时也会出差错。电话公司在下个月的账单上将会把错误改过
来。”
  “谢谢你,太谢谢你了!”蒋卓君激动得只是一个劲儿说这句话。
  “这是我乐意做的事,帮助你,将使我今天晚上感到特别高兴。”
  等蒋卓君想起要问这位老太太的名字,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走出电话亭,天完全黑了。她的心很亮很亮。迎面过来的车灯白光一串,照亮了她面前
的世界,疾驰而去的尾灯象一根红色的长绸带,绵延不见尽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由衷
地发出感叹:好人!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现在她应该马上回西比尔家去,把调查的结果告诉露西亚,她要看看高傲的露西亚在事
实面前是什么样子。她会向她道歉吗?但是道歉有什么用,自己已经被深深地伤害了。说不
定,露西亚还会强词夺理为自己开脱,她知道露西亚太好胜,太能言善辩……森森那双惊恐
的眼睛老是在她眼前晃动,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晚饭吃了吗?他会到冰箱里拿吃的吗?八点
多了,他会洗澡准备上床睡觉吗?平时,每逢晚上她去成人学校上课,森森会用数字显示钟
定时提醒自己:读课外书半个钟头,看电视一个钟头,洗澡十五分钟,然后上床睡觉,安排
得有条不紊。不过,明天早上谁去叫他起床呢?自己一气之下出门忘了关照他用闹钟。森森
上学从没迟到过,这下又要哭了!她不免焦急起来。
  不过,森森一定打电话给他爸爸了,廖沈不会不回家的。但是,廖沈知道了这件事会是
什么态度呢?会和她一样气愤呢还是要她忍辱负重?她对廖沈越来越没有把握了。他也许会
到处去找她,她相信他会很着急的。但是如果廖沈把他找回去,为了钱的缘故还是坚持要她
在西比尔家干下去,那么,她今天的决心和努力等于零。难道她就这样乖乖地回到那幢楼
里,再去看露西亚喜怒无常的脸色,重复那使人窒息的生活?
  不,为了森森,为了自己,无论如何,她还是应该找到房子。她要在告诉露西亚这些事
实之后,义无反顾地离开她的家。
  又累又饿,她走在日落大街上。这是洛杉矶最长的马路之一,从西部威尼斯海滩穿过好
莱坞地区向东部市中心笔直延伸,整条街日日夜夜被机动车轰鸣声、剧院门口的摇滚乐声震
得微微颤抖,闪烁跳动的霓虹灯广告使人眼花缭乱。
  街对面一家墨西哥餐馆旁边的路灯水泥柱上,竖着一个醒目的牌子:“空房出租,单间
仅一百美元!”她立即被吸引住,在西好莱坞,这样低的房价从没见过。
 她很快地穿过马路,沿着箭头在一条巷子里走了百来米,看见同样一块“空房出租”的
牌子竖在一座陈旧的木结构平房前。她停下脚步,在黄澄澄的路灯下朝院子里张望,栅栏内
杂草丛生,屋子旁边有几棵纤细的小树,树下有一个不很规则的长方型沙坑,坑里散乱地扔
着一些皮球之类的玩具;一架黄色的塑料滑梯竖在沙坑边上;台阶旁的木板墙上钉着一个投
篮球的篮框。
  走进开着的栅栏门,来到台阶上,找不到门铃,她轻轻敲了敲破损的大门。
  门开了条缝,一根铁链条横在门缝之间,这是防歹徒袭击用的。一个矮矮胖胖的墨西哥
妇女在门缝里张望了一下,随即把门打开,身后跟着一群孩子,最大的七、八岁,最小的刚
会走路。一个个都矮墩墩,挺结实的样子,瞪着一双双乌黑的眼睛。
  “听说你这儿有空房出租?”她问。
  “是啊是啊。”那妇女带着浓重的西班牙语口音说,“你想看看吗?”这时,从门里又
钻出三只黑色的猫,绕着主人的脚转了一圈,妙妙叫了几声,然后乖乖地坐在孩子们小腿间
的空地上,眼睛在黑暗中奕奕闪光。  
  “跟我来,”那妇女一挥手,蒋卓君随着她,沿着青草茂密的小路向屋后走去。  孩
子们跟着她后面,叽叽喳喳。她这才看清,一共是五个,三男两女。三只猫轻快地跟在孩子
们的身后。看着这支队伍,她觉得很有意思。要是住在这儿,森森大概不会感到寂寞,有这
么多小朋友,还有森森很喜欢的猫,该有多好!
  墨西哥妇女在屋后一间孤伶伶的小房子前停下。
  “这里!”她推开房门,打开灯,指着里面说,“这本来是煤气间,还有锅炉,后来我
们买下这房子,就把她改成住房出租。”
  一群人和三只猫立即挤满了整个房间。屋子很旧,大约十五平方左右,墙壁上斑驳脱
落,咖啡色地毯上一大块污迹,窗门玻璃缺了一块,房顶西南角有漏雨的黄色痕迹。
  墨西哥妇女见蒋卓君的目光停留在漏雨的角落,连忙说:“房顶刚修过,再说,洛杉矶
很少下雨。”
  她点点头。
  “你有孩子吗?”墨西哥妇女问。
  “是的、有一个儿子。”  
  “他几岁?”最大的一个孩子马上问。
  “七岁,大概和你差不多大。”
  “太好了,我们愿意跟他玩。”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 
  “谢谢,我很高兴。”她觉得这些孩子真可爱。
  她走进厨房,大家跟着一起涌进去。这是小屋边上搭建的一角,里面冰箱、煤气灶、烤
箱样样齐全。蒋卓君拉了拉烤箱的门,立刻,几十只大大小小的蟑螂从烤箱里四散而蹿,把
她吓了一跳,连忙把烤箱门关上,蟑螂却从烤箱底下钻了出来。孩子们追着,用脚踩着,嚷
成一片。三只猫也把尾巴直竖起来,好象发现敌情一样。
  “该死!前面那个房客没把烤箱洗干净,”墨西哥妇女解释说,“不过,你放心,我会
免费给你提供蟑螂药水的。”
  “谢谢。”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从小她就害怕这小生物,妈妈告诉她,蟑螂会传
播多种疾病尤其是麻疯病。她看到过有关北美洲蟑螂的报道,蟑螂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动物,
生存了几亿年之久,美国的蟑螂数量据世界之最。不过,在西比尔家的那幢幽雅的小楼里她
一个也不曾见过。
  一个孩抢着帮她打开浴室的门,里面很小,只有淋浴和抽水马桶。三只猫进来不约而同
地跳到抽水马桶圈上,添着里面的水。一只老鼠在浴室角落的木板缝里爬出来,悠悠然望着
马桶边上的猫。墨西哥妇女“嘘”地一声赶走了老鼠,又将猫一个个揪下来,一把关上了浴
室门,她对蒋卓君耸耸肩。  
  蒋卓君愕然。
  几天前她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一件怪事:一个神经科医生因为出租的房屋卫生和住宿情况
很糟而被房客告到法院,法官判决把他关在他租给别人的一栋害虫肆虐的公寓中三个月,脚
踝上戴一具电子监视装置,法官随时知道他是否逾越被监禁的公寓。据说那儿窗户破损,墙
灰剥落,老鼠乱窜,害虫充斥,无火警出口,严重违反加州住房出租的有关规定。要是眼前
这个房东被人告上去,说不定也会倒霉的。
  “怎么样?喜欢这儿吗?”墨西哥妇女问,他们一起向院门口走去。
  “价格很合理,”事实上,从看到蟑螂四蹿的那刻起,蒋卓君就打消了租这房子的念
头,“谢谢你让我看了你的房子,我得回去和我丈夫商量商量。”她搪塞道。
  “OK,欢迎你再来!”
  一群人,大人和孩子,依在栅栏上热情地挥手和她说着再见,猫儿跳上台阶的栏杆上,
依旧闪着黑亮的眼睛。她连连回头向他们招手,好热情的人家,好可爱的孩子!她觉得十分
遗憾。
  回到日落大街,一阵晚风吹来,她闻到远处飘来的烤肉和炸鸡的香味,甜甜的奶油味,
肚子里咕咕直叫。她抗拒着食物的诱惑,一路继续寻找着房屋出租的广告。  
  一块红黄两色的霓虹灯“出租”招牌吸引了她的视线,那是一幢灰白色的三层楼公寓,
朴素而雅静,两扇高大的玻璃门擦得晶亮晶亮,透过玻璃,一眼能看见门厅里高大的绿色植
物在灯光下青翠欲滴。她按了门铃,一个白人妇女在门厅里的值班桌旁揿了下按扭,大门徐
徐开启,她走了进去。
  “我能帮助你吗?”白人妇女微笑着问。
  “我想问问,单间屋的租金要多少?”她问。
  “三百九十五美元一个月,要预付一个月押金,签定半年合同,“白人妇女彬彬有礼地
说,“你一个人住吗?”
  “不,三个人,有个孩子。”
  “噢,不行,三个人不能租单间,孩子不能和大人住一间。你起码要租一间卧室的才
行,这样孩子可以住起居室。”白人妇女迅速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过,一间卧室的要
五百五十美元一个月。”
  她点点头,暗暗吃了一惊,这不是她能住得起的地方。
  “我们这儿一卧室的空房还有两套,如果你想看看,请跟我来。”说着,白人妇女从桌
子底下拿出一串钥匙。
  “不用了,谢谢你!”她连忙摇摇头,“对不起,麻烦你了。”她慌忙退了出来。
  公寓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地关上了。
  站在这座灰白色公寓前,蒋卓君的心底涌起一股酸楚,一阵凄凉。不是什么人都能住这
样整洁干净的房子的。看来,她必须先找工作,有了工作她才能付得起房租。想起自己一直
和廖沈吵着搬出西比尔家,心里突然感到一丝歉意。廖沈确实有他的难处,一个穷学生无论
如何付不起这样贵的房租,那些乱糟糟的地方廖沈是不忍心让她和森森去住的。她从前错怪
了他。
  钱,她需要钱!当她独自出来闯荡,而不是由廖沈帮她安排一切时,她真真切切感到钱
的重要性。没有钱,再想读书,再想有自己的家,再想干一番事业全是空话。
  一个流浪汉背着条毯子从身边擦身而过,另一个流浪汉躺在一家关了门的家俱点门口,
头枕着坚硬的水泥台阶。要是有工作,他们大概不会睡在这里。
  这么晚了,她到哪儿去找工作?今晚,她该怎么过呢?瑞芯路上回西比尔家的公共汽车
都没有,她怎么敢在两边全是密密树丛的路上一个人走夜路呢?   给纽约打电话带来的
喜悦完全消失了,一股害怕的暗流使她的心颤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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