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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灰(重庆部分)
(一)
重庆,曾经来过许多次,但我对一干地名总是印像淡漠,一如烧杀抢掠的鬼子们进过那么多的村庄,却永远都不会明白人民群众的地道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坐在大巴车上我神游物外。24岁的林雨扬开始很老成地思考问题--为什么多年以来总是习惯于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自己给自己设计些曲折跳跃的线路,在本应是一根直线的地方疲惫地前行?我感到从所未有的衰老,而一个衰老的男人对家庭的向往总是一往无前的强烈。我到重庆不是为了什么狗屁事业,不是想呼吸另一个西南城市的新鲜空气,我只是要跟自己深爱着的女人结婚。这是最本质,最简单的目的,其余种种只是烟雾一般的表像。 透过不可知的现像,我将直达最为平淡却又最为渴望的本质。 点上一支烟,我坐在朝天门码头最接近两江交汇的地方。烟是龙凤呈祥,我第一次抽到这种烟,比娇子燥很多,也对,这符合成都与重庆人性格上的差异。一个小时前我提着包在陈家坪下车,烟摊上醒目地摆着蓝娇和红娇,我有一丝犹豫。本地哪种烟比较好?我问。龙凤,烟摊老板随手一指。 那是一种深红的盒子,很喜庆的样子。这倒与我来到这里的目的接近。我将和我的秀秀结婚,虽然地点的变幻出乎我的意料,但能跟自己心爱的女人呆在一起,在哪个城市又有什么关系? 我找了个公话拨通,我轻轻地说,“秀秀,我很想念你。”宁秀在电话那端大吃一惊,“你到重庆啦?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故作轻松,“你每回去成都不也一样神兵天降么?”我的秀秀在电话里咯咯地笑,“可我们俩一向都是我当领导呀。晚上我带你上南山吃泉水鸡。” 宁秀匆匆地挂断,她说下午必须抓紧做完一个采访,这令我百无聊赖。西南最大的水码头正在紧张地施工,据说要建一个漂亮的广场,而且将由江总书记亲自题名,所以我还算来得及时,还可以坐在两年前我跟秀秀坐过的地方看看风景。已经是冬天了,江上的冷风扑面而来,两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女全神贯注地站在沙滩上,男的手握竹杆写写划划,女的认真地看,随后扑进对方的怀里,一阵动人的笑声随着江风吹来。我把风衣的衣领竖起来,感到心里有些暖意。 我记得大二的暑假,林雨扬和宁秀也如此这般地站在那里,傻小子在沙滩上绕了句洋文--I will be waiting for you here inside my heart forever.江水汹涌,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就把那些苦心写就的字迹冲得无影无踪。爱情在地球的每个角落此起彼伏,它们的质地无奇不有,但表像却常有相似之处。 |
(二)
同样是一个电话,方迟到来的速度却惊人的快。一年不见,这小子不仅保持着玉树临风的外表,还在<渝州都市报>生根发芽,俨然是报社一根台柱子了。我对这兄弟不薄,多年积累的关系毫无保留地拱手相送,方迟也是涌泉相报,第一时间把他们部门刚走了记者这事透给我,还在总编和主任面前大讲我的好话。我人还没到重庆,先写了几篇稿过来,领导一看连声称好,让方迟催我赶快来上班。
方迟老远就看到了我,三两步冲过来就是一个热烈的拥抱,开口全是渝普,“威尔康吐重庆,林哥!”我勉强一笑,“老子是走投无路来投奔你的,以后就靠你迟哥多多照应了。” 方迟把眼一瞪,“林哥你是老前辈,在江湖上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到了重庆这个小池里不兴风作浪,还能给兄弟们留条活路,大家已经谢天谢地了。” 晚上是部门安排的接风酒局,我不能不去。久闻重庆崽儿酒桌上神功盖世,我想一百下“杀威棒”怕是免不了的。 |
(三)
夜已深了。储奇门街道两旁仍然人声鼎沸,“七星岗闹鬼,两路口涨水”诸如此类顺口溜似的划拳声声入耳。据方迟同志介绍,这一带直到解放碑的夜市都开通宵,这小子两眼泛着贼光,拍着我的肩膀说,“林哥,你看见没有?”
方迟说话的时候我正蹲在街边呕吐,把刚才吃到肚里的火锅一股脑连本带利地往外倾倒。新领导江波带着方迟和两个编辑坐陪,居然一口气消灭了四件啤酒!我自问酒量还上得台面,但经过每人敬三杯,再依次回敬的洗礼已经不太打得到方向。江主任满脸通红地夸奖,“小林同志硬是耿直,不像那些成都瓜娃子只会假打,我看我们就不要再敬来敬去了,放他一马。”我一听这话几乎要拜倒在善解人意的领导面前,想不到波哥的下一句话却要了我的老命:“小林的脾气我们已经考验过了,下面就考验一下他的拳法。”波哥扶了扶下滑的眼镜把手一挥,“小方打头阵。我们会一会小林同志的成都拳。” 所以我唯一的选择就是醉倒。 我没好气地把方迟的手一拍,“你XX的!把脏手拿开!看个锤子!老子现在站都站不起来了。” 方迟作无辜状,“林哥你不能怪兄弟撒,前年我刚到部门还不是一样经过考验的,主任当时搂着我肩膀语重心长说,小方啊,你主动出击是找死,你守株待兔那是等死,你自己选嘛。说完后一头栽在桌上睡着了。” 夜风一吹,有些许意识回到头脑中来,我嘿嘿一笑,“江主任这人还有点意思。”方迟更正道,“不是有点意思,是很有意思。你才来不知道,老江原来是社会新闻部的头,被贬到体育部的,对体育不大懂,但为人绝对没话说。” 方迟扶着我站起来,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翻涌直上,泪水滚滚而下。我把方迟当作了知已,我说我在重庆没朋友没亲人,以后真的还靠你们多照顾。小方见我突然痛哭有些摸不着火门,“林哥你放心,你已经经过了考验,以后我们就是自己人了。凭你的能力在这圈里混,不出一年就出头了。” 我摇头说,“我既然来了就没想过出不出头,等工作安稳下来了我就跟宁秀结婚。爬了这么多年好累,能过点平静的日子就知足了。” 方迟欲言又止,明显是想岔开话题,“你看这路两边,热闹得很。” 我说我不是瞎子,怎么会没看见。储奇门离繁华的解放碑近在咫尺,路边居然紧挨着有不下二十家发廊,清一色地透着粉红的灯光,衣着花哨而暴露的小姐出出进进,让我想起双流的机场路。我说你们重庆真是古怪,这种地方都开到闹市区来了,也算是色胆包天。方迟哈哈大笑说,“林哥你这就不懂了,这是地方特色撒。储奇门这一带是有名的发廊一条街,你要有兴趣我就带你参观参观。” 我慌忙摇头。我借了小方的手机打给宁秀,我说我被你的同事们灌翻了,你来接我吧。宁秀笑得十分夸张,说我都知道了,要进报社就必须酒精考验。我隐隐感觉不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连你都不如。你总不想我第一天到报社就睡马路吧。” |
(四)
靠在秀秀的肩头,我睡着了。我不记得都梦到些什么,事实上绝大多数人的绝大多数梦境都不知所谓并且难以回忆,不过到她家楼下的时候,宁秀突然问我,“你看你都喝成什么样了,为什么还在梦里一个劲的傻笑?”
我看着她的虎牙说,“因为我梦见我们结婚了。” 宁秀的眼中有一丝惊讶闪过,她扶着我上楼,“别说醉话了,有什么我们明天好好聊聊。”我挣扎着抬头说我没醉,更不会拿这种事当醉话来讲。秀秀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醒来时头疼得几乎就要炸开来了,口干舌燥。临睡前李阿姨逼着我喝了一碗她特意留给我的鸡汤,未来丈母娘慈祥的举动让我感受到春风化雨般的家庭温暖。李阿姨待我一直不错,大一寒假我顶风冒雪于年初二出现在她家门口,李姨开门很警惕地问你找谁?我毕恭毕敬不卑不亢,我说我是宁秀的同班同学兼男朋友。这一天全家老小对我百般“拷问”,最终我班门弄斧炒糊了回锅肉,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李姨手把手拉着我在厨房教我炒菜煲汤诸多技巧,语重心长地说,“小林啊,我们家秀秀从小娇生惯养,身体也不大好,以后你要经常给我煲汤。”我知道这就算通过了。 所以在我对重庆人浅薄的认识当中,似乎要想融入他们的生活,通过考核是首要的条件,而考核的标准不一而足,例如想当别人的女婿就考考做菜,想在报社当个好同事就考考酒量,当然想要在酒吧里“和”(音huo,翻译成成都话是勾兑,北方话是泡)MM,考考口才加拳法更是不可或缺。在未来丈母娘的熏陶之下,一二年间我从一个连开水如何烧都不懂的二百五一跃成长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全面人才,为此我至今对李姨感激不已。 头脑中空空如也,我随手拍拍身旁,想支使秀秀给我倒杯水喝。身边是空的。宁叔和李姨早就睡了,我轻手轻脚开门,窗外黑沉沉的,透过微光我看见宁秀站在阳台上,“我会好好考虑的,就这样吧。”她对着手机说。我轻轻带上房门躺回床上。楼下的蛐蛐一唱一和叫得正欢,宁秀悄悄躺下,我清晰地听到她的一声叹息。 回想起来,从我离开县城到川大读书算起,十年来上天逼着我作了不记其数重要而艰难的选择,有时我瞻前顾后,有时反复无常,有时兴之所至,唯一的共同点在于,每当回头去看都无一例外步步皆错。我一度认为老天对我不公,但后来有机会去了次澳门著名的葡京赌场,听到那里赌大小的历史纪录是连开27把小以后,我对过往的抉择真是无话可说。年过不惑的迪克牛仔至今活跃,我渐渐地爱上他的歌确切地说应该是某些歌词:“有时候绝路也是人生一条路,谁不是跌倒以后才有点觉悟。” 生活里充斥着各种各样或大或小善意与恶意的玩笑,你只能独自一一去面对,并在其中摸爬滚打日益成长。 我听到了秀秀的一声叹息,隐隐觉察到仓促的重庆之行也许是又一个方向性错误的开始。天还没有亮,这个可怕的念头从心底泛起时,距离我走出陈家坪车站还不到十六个小时。 |
(五)
宁秀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采访。据方迟的介绍,宁秀到渝州都市报不到两年就当了两年的最佳记者,这种吃苦耐劳的精神说明我的未来老婆堪称才艺双绝,不仅是优秀的学生会主席,也是一名优秀的传媒从业员。所以我生活中的实际领导“我们好好谈谈”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李姨身上。
我在李姨的催促中起床,一桌丰盛的午餐已经摆在了客厅。我说李阿姨,我们都是一家人了,用不着这么客气吧。李姨和宁叔相视而笑。 也许是心理的作用,我觉得这次关键性的谈话有些沉闷。 宁叔问,“你怎么想到突然跑到重庆来的?以前听秀秀说过几次,听说你在成都发展得挺好,是不是太可惜了?” 我老实回答,“我想跟秀秀结婚,我觉得没有任何事比这个更重要。” “你不是在成都买房了吗?” “卖了。” “哦,那也好,重庆的房价比成都便宜,有空我们一家人去看看。” “对不起宁叔,我现在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买房的事可能要过一两年了。不过你们放心,我会一门心思挣钱,不会向你们伸手要。” 宁叔愣住了,张了张嘴还没说话,我听见厨房清脆的一响,有只碗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我慌里慌张地说我上班去了,报社有宿舍,我这两天就搬过去住,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带上门的一瞬间,宁叔的声音传进耳中,“我说你就不能小声一点啊?”李姨的声音却陡然拔高八度,“有什么好说的?没钱怎么结婚?”我落荒而走。 第十七章 |
第十七章(一)
方迟陪着我到电信局买了个号,然后我挨个给成都的几个鸟人打电话。吴卫在电话里默不作声,临到快挂了才冒出一句,“老林,你多多保重。”我讪讪地说我晓得。我别过身去,不让方迟看到我流泪的样子。半夜里那个神秘的电话和这24小时宁秀出人意料的不热情让我心中疑虑丛生。重庆之行是一次没有顾及后果的赌博,更要命的是,现在看起来结局不妙,我自己倒大有可能成为一厢情愿的笑柄。
在成都的最后两个月里我经常足不出户,我努力地回忆从前的点滴并自以为有所收获,但那样凭空的想像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有一些相互关联的东西显出来了,例如我在卡卡都把面前的烟灰缸抡向斋藤的脑门,例如我在岷山某个晦暗的房间与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姐翻云覆雨,例如老松说宁秀背着我经常查岗查哨,例如方迟在海埂对我提到的那个过去的大兵今天的老总。对了!昨夜的电话会是那个大兵老总打的吗? 尸骨早寒的好兄弟阿伟说过,“一个懂得回避的人往往会活得快乐一些。”我不是一个开朗达观的人,但多年来我一直很用心地学习如何去“回避”。不过现在我面临的问题却非同寻常:有的问题退无可退,也无法回避。川大快活林中的林雨扬选择了逃避还自以为得到了真理,站在大坪百盛门前的林雨扬却意识到,那些个不平凡的瞬间孕育着危机。 下午我在江主任的引领下晋见了报社的老总。厅局级干部对体育不甚了了,但脸上写满了求贤若渴的诚恳,握着我的手一个劲地摇动,“体育部走了一根柱子,现在又来了一根更强的柱子。小林啊,好好干好好干,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一样。”我初来乍到,听着这话总觉得像走过场,但渐渐地我爱上了这个报社的一切。可以肯定的是,一直到今天我都认定,在走马灯式地更换过的这么多家报社中,都市报是我真正喜爱的地方。从报纸的水平而论,都市报平平无奇,但从报社的人情味而言,我对这里怀着深厚的感情。然而-- 坐在体育部老式而狭小的办公室里,主任首先向同事们介绍了我,最后的一句话却让我怔在当场作声不得。主任说,“根据报社的规定,小林刚来必须先见习半年,从夜班编辑干起。”方迟在一旁死死按住我的手,我终于没有勃然而起。 同样是市场报,重庆与成都的机制大相径庭。这是我唯一的一次顶着“见习记者”的头衔过日子,也是我心中一个怎么也解不开的结。方迟向我说起了都市报的体制,什么社聘报聘部聘临时工,我跳将起来把话打断,“你直说好了,我算哪个等级?”方迟支吾半天才说,“你不是应届分配的大学生,没有经过正式的招聘考试,所以只能算临时工。”我站在楼道里大吼,“那我还干个锤子!”小方叹口气说,其实这家报社非常难进,主要是待遇太好,环境也好,市政府前一阵有个处长想塞个亲戚来当临时工还没成。 我冷笑说老子又不稀罕。方迟也不生气,继续苦口婆心地开导,“林哥你来重庆不就是想结婚嘛?这种单位福利待遇这么好,到哪儿去找啊?” 我随口问,好?能有多好? 以你的能力,每个月最少七八千。 我一腔愤怒化为乌有。虽然我对何以都市报办得平平收入却如此之高百思不得其解,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种收入显然有助于我实现尽快结婚的打算却是不争的事实。我扔了根龙凤给小方,望着天空长叹一声。 |
(二)
1999年这个冬天似乎并不寒冷,出现在我身边的绝大多数事物新奇而有趣。我把自己摆在外来人口的位置,在心里暗自比较着成渝两地的诸多差异。关于地形我发现的第一个很有趣的现像是,报社所在的储奇门与最繁华的解放碑直线距离绝不会走过500米,然而地势却低矮得很,一栋栋楼房破旧不堪,于是这一带叫作“下半城”,与“上半城”的商业区形成鲜明的反差。据说从这座城市成为战时的陪都开始,上半城就是富商名流聚居之地,而下半城是不折不扣的贫民窟。至少从表面来看,这一情况至今未变。
坦率地说,重庆人在娱乐方面比起成都而言是滞后的。山城的男女风风火火奔走于道路,生活节奏之快让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难以适应,而成都人则是懒散的,也许包里的钱并不多,但五块钱也可以在茶馆坐上一天,享受的事情绝不会甘居人后。成都有了零点,于是重庆有零点,成都有了回归,于是重庆再有回归。说到享乐,重庆人总是亦步亦趋。 方迟带我去的地方不是刚开不久的零点,我提出的要求是不能太吵人也不能太少的酒吧,所以我们去了彩虹吧。 。” 方迟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我们在海埂一见如故,又在重庆患难与共。我一直不太赞同成都人必定假打重庆就一定耿直的观点,但方迟对我的帮助和感情以及自此以后我们结下的战斗友谊却是无与伦比的。我常常在他身上看到袍哥义气的影子,这一点放在成都却断然不会有。回头看来,上海体院的高材生这几年在足球圈中风生水起离不了我的功劳,而我在这座城市的每一步都脱不开这小子的煽风点火。 我认为我和方迟很有缘份,不仅仅在于上述的理由,更重要的是这小子还是宁秀的高中同学。 我搬到了宿舍。这是我为数极少的几次违背宁秀的意愿。我对她说,我住在你家里名不正言不顺的也不太方便。秀秀问,“是不是我爸妈说了些什么?”我说没有没有,你爸妈对我一直都很好,你不是不知道。我的全部家当都贡献给了我的好大哥,你给我一些时间。宁秀的神情带着明显的不悦,只是没有再说那句“你还想不想跟我结婚了”?我希望她给我一些解释,而不是由我来追问。 方迟坐在我的床沿上,看着我收拾房间。他说你用不着装出什么事都没有,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我们的性格很像,我知道。我若无其事,“我能装什么?你怎么就知道我有事?”方迟目不转睛地看过来,让我心里一通发毛,“要不,我把我的看法都说说?我别的可能不如你,但说到情商我肯定比你高。” “那倒是。”我停下来四处张望,“未必我们就在这里谈?” 方迟笑起来,“就知道你无聊得很,晚上我带你去泡吧,反正你要过两天才正式上班。” (三) 1999年这个冬天似乎并不寒冷,出现在我身边的绝大多数事物新奇而有趣。我把自己摆在外来人口的位置,在心里暗自比较着成渝两地的诸多差异。关于地形我发现的第一个很有趣的现像是,报社所在的储奇门与最繁华的解放碑直线距离绝不会走过500米,然而地势却低矮得很,一栋栋楼房破旧不堪,于是这一带叫作“下半城”,与“上半城”的商业区形成鲜明的反差。据说从这座城市成为战时的陪都开始,上半城就是富商名流聚居之地,而下半城是不折不扣的贫民窟。至少从表面来看,这一情况至今未变。 坦率地说,重庆人在娱乐方面比起成都而言是滞后的。山城的男女风风火火奔走于道路,生活节奏之快让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难以适应,而成都人则是懒散的,也许包里的钱并不多,但五块钱也可以在茶馆坐上一天,享受的事情绝不会甘居人后。成都有了零点,于是重庆有零点,成都有了回归,于是重庆再有回归。说到享乐,重庆人总是亦步亦趋。 方迟带我去的地方不是刚开不久的零点,我提出的要求是不能太吵人也不能太少的酒吧,所以我们去了彩虹吧。 (四) 这是一个令人烦燥的夜晚。 我从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就没停止过对方迟的抱怨。我们被填塞在二楼一个拥挤的过道里,衣料俭省身材饱满的MM鱼一般在眼前游来游去,这种情景我已经得到过著名吧客小方的传授:重庆十八怪,街头打望好自在。这个城市污染大得惊人,偏偏女孩子们却出落得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也算是对城市特征一项必不可少的重要弥补。 我扯开嗓子大骂小方,“这就是不太吵的地方????”方迟随着摇滚的声响左右摇摆,侧过身问,“什么?你说什么?”我顿时无言。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个什么彩虹吧实在乏善可陈。装修极其简单,桌椅并不考究,无论长宽高都狭窄得令人胸闷,更加要命的是天花板和地板在音乐的轰鸣中没有一刻停止过摇晃。 我抓过一瓶百威猛灌一口,再次吼道,“XXX的小方!老子晕船了!” 方迟这小子总算是听清了。他举了举手中的酒瓶一阵淫笑说,“你不就想喝酒嘛?” 我说我他妈是想喝酒。从晚饭到现在,方迟这鸟人一直在痛陈厉害,大抖自己知道的有关宁秀的每一个细节,搞不清楚倒底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我把这个问题刚扔过去就遭遇迎头痛击。这鸟人眼一翻说,“老子还不是为你好?我骗你有个屁用!” 据小方的交待,大兵老总在近三四个月开着2000频频在报社出现,“好多人都以为那个人就是宁秀的男朋友呢。”我头大如斗,“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嘛。”方迟连连冷笑,“我这个高中同学城府如何你不会不知道,至于你有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我就不了然了。”这句话再次命中要害,使我不得不重新审视那个夜半电话。 宁秀说还在采访,看来依然没时间应酬我了。方迟带着我围着解放碑转圈,我越走心里越不是滋味,我说你小子就算全对,有时候说话也不该那么直接吧? 小方一路走一路打望,“时间会证明谁是正确的。”他看看表已是晚上九点多,“写新闻我赶不上你,和MM你不如我,我看你还是先给我当当实习生算了。”我干瞪眼问,怎么当?这小子怪笑几下竖起一根手指放在眼睛旁边,“100。起码一百个MM跟我关系不一般。”我吃了一惊,“操!你小子才多大哟?” 我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知道方大帅哥所言非虚。巴掌大的彩虹吧70%都是浓妆艳抹的MM,而其中至少70%会过来打招呼:“嘿!迟哥来啦?”我心悦诚服嘴上却大表不屑,“看看你小子的德性,100怕是不止,不过没什么水准,多半都是残花败柳或狂蜂浪蝶吧?”方迟也不争辩,自己下去蹦迪“对眼”去了。 混浊的空气和地动山摇的感觉我始终难以适应。我走到路边再次拨通宁秀的电话。“你在哪里?这么吵?”秀秀的证据不善,我的心里也很不舒服,“在彩虹吧。” “那你打电话干什么?喜欢耍就慢慢耍,又没人管你。” 我压下火气说你在哪里,不是说好好谈谈么? “有事,”语气还是硬梆梆的,“自己耍高兴。”电话断了,我听见身后分明有人“嗤”的一笑。 “笑个锤子!”我边回头边破口大骂。 (五) 24岁的林雨扬坚信命运的存在,这并非缘于平空的假想或某个算命先生的鬼画符。生活中的太多意外我后来都以“它本就如此”作为自己给自己的解答,然而即便这样解答我仍旧在意外面前狼狈不堪。也许应该用跨栏之类的运动作为比喻:意外一如那些早就架好的栏,它们一直都是存在的,只能夺命狂奔到面前再一一跨越,100米需要的是速度,10000米需要的是耐力,而跨栏还需要技巧。 一年多后的一个夜晚,我最后一次住在蓝晴家里。我对她说,“第一印像是那么重要,但我见到你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一句粗话,所以我敢肯定我们之间的感情或者问题都注定要变成挥不去的烦恼。” 我感到难以言喻的狼狈。面前站着一个女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而我为了那不见得就是对我而发的“嗤”的一笑显露出最粗俗的一面。 我尴尬不已。我用很小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匆匆从这个漂亮女人身边走过。 “一句对不起就算了?”轻描淡写的问话加重了我的尴尬,“咦?大男人还这么容易脸难唆?”这个染着一头淡黄色长发的女人不依不饶,甚至放肆地大笑起来。必须承认她笑的声音清脆悦耳,是很好听的那种,这使我没法再次发火。 “那你说要我怎么?” “最少应该请我喝酒陪罪吧。” 蓝晴居然就这样大马金刀地坐在对面,令我手足无措。我在心中暗骂方迟,“狗日的小方!最需要你出现的时候你偏不在。”这小子正在狭小的舞池里扭个不停,紧贴着的MM面目模糊看不真切。 蓝晴27,比我大三岁。后来我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一个很显著的毛病,就是面对比自己年长的女人反而容易放开,话还特别多。很多朋友说我有恋姐情结,证据在前容不得我否认。 是环境还是酒精的作用?我不敢肯定。但总有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带领着素不相识的男女在暗夜中前行。蓝晴酒量很好,从简单的拼酒到深入的聊天,时间过得飞快。在这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城市里,我像看到了一个相交多年的密友,把心里一切的困惑和不安合在酒中倾泄,直到自己把自己感动得泣不成声。至少在这个夜晚她像一个天使,轻轻地听我诉说,还不时地发表一两句评论。 蓝晴递给我一张纸巾,“擦一擦吧。大男人还这么容易哭,你也够特别的。”她很清脆地笑,不知道为什么我呆住了。我说,你笑得很好听,真的。 蓝晴指着疯狂舞动的人群说,“其实在这种场合一般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没长醒的小孩子来寻开心,一种是心里很苦来找解脱,就像你和我。” 这个女人也不是那么可恶。看着她醉态可掬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很亲切。我一直习惯于跟比我年长的人接触,因为我认定他们有更多的阅历也足够成熟,我可以从中领悟很多,例如电视台的文亮,我的师兄胡申,球星老高教练老苏等等。但蓝晴是个女人,为什么我觉得跟这个姐姐一样的女人坐在一起心中却安详平和呢? 蓝晴醉得很快。我看到她的眼神暖昧而忧伤。她靠在我的肩头说,“林雨扬,你现在很不开心对不对?”我听见了心跳的声音,是她的还是我的?似乎并不重要。我说可能。 “我告诉你,其实一个人开心还是不开心,很多时候只是一个吻的距离。” 我想我被触动了,因为思绪在刹那间飞得老远。是谁在呼喊“林雨扬,你倒底爱不爱我”?我在心底徒劳挣扎,“我没有资格爱任何人。”我喃喃地说。 蓝晴附在耳边吹气如兰,“我不需要爱,就算要你也没有。” “那你要什么?” “我需要一个吻,”她还在笑,“这个你有。” |
第十八章
(一)
透过扬子岛酒店狭隘的小窗,解放碑的人流渺小而匆忙。昨夜从彩虹吧出来时我还新买了一包龙凤,现在已经抽得所剩无几。我一直记得我早晨是不抽烟的,一觉醒来我居然立马点上,此刻头昏脑涨满嘴苦涩。 蓝晴说要游车河,我也随她,但从解放碑跑到菜园坝,又从菜园坝跑到朝天门,一路上她靠在我的怀中睡得香甜而安详,丢下我一个人任由眼前陌生的景致一闪而过。我的心里隐隐感觉不安,出租启动的时候我看见方迟气急败坏地冲出来朝我喊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这厮是不是怕我初来乍到被不良女人劫财劫色?这个想法让我嘿嘿笑起来。 不过从迈进房间开始蓝晴似乎就来了精神,我们折腾了大半夜,真的让我有种被“劫色”的感觉。然后这个成熟却又神经质的漂亮女人睡着了。我睡不着,酒精犹如兴奋刘,指挥着我的大脑皮层翩翩起舞,思维无比混乱,迫使我不得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直到天色渐渐亮起来。 我相信在这个晚上我对蓝晴很有感觉,但仅仅是感觉而已,与爱情无关,甚至连“喜欢”这个字眼是否适用都值得斟酌。这个城市有3000万人口,我们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所以我们可以相忘于江湖永不再见。 蓝晴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秀发垂肩,所有的妆都不复存在。我认为一个女人是否美丽,跟化不化妆拉不上任何关系,所以我努力地保持着微笑说,“晴姐,你现在的样子最漂亮。”蓝晴又笑了,她的笑声让我神清气爽。 “一个这么爱笑而且笑得这样有感染力的女孩子,是不应该也不可能悲观的。” 蓝晴没有答话,只是随手在便笺上写了个号码递给我,“我走了林雨扬,”我们距离很近,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女人的眼角有些皱纹若隐若现,“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我下意识地点点头。 蓝晴飘走了,像来时一样。她说林雨扬你错了,她说第一我已经不是女孩子了,第二我就算悲观也比不上你。我闷坐良久,我对自己坦然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但除了一个或真或假的姓名,我跟她的关联就像我与这个崎岖的城市一样,只是陌路相逢。 我把那个纸条揉成一团,走出扬子岛大门时我有些犹豫,还是将它扔进了垃圾箱。我仍然牢记我的目的,虽然问题明显,但面对它总有方法解决。 (二) “江主任吗?你看我什么时候上班?”我对着电话毕恭毕敬。 老江外表斯文性子豪放,这是他给我留下的第一印像。对于重庆的体育新闻我几乎一无所知,从我旧有的角度,似乎领导大人应该对我有所暗示,例如小林你是不是请我吃吃饭唱唱歌?或者是不是去趟夜总会又或者桑拿桑拿?我很端正地把自己摆在被动但诚恳的位置,等待新领导给我一个拉近关系拍拍马屁的机会。对于我的想法方迟同志嗤之以鼻,“你以为凡是领导都喜好你们成都的调调唆?你肯定白费心机。” 事实证明小方是正确的,当然我并不承认这小子水平就比我高。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成渝两地一衣带水,骨子里却潜伏着如此多本质上的迥异,以致于无端端地生出很多敌对的意味。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成都口音都是周围群众讥笑的话柄,也许谈不上恶意,但每当有人盯着我说“嘻嘻,成都人唆”,我打心眼里感到厌恶。 我在电话中向老江发出诚挚的邀请,“今天天气不错,主任有空的话我们一块喝喝咖啡聊聊天如何?”成渝的差别在这里异峰突起,老江的反应出人意料,“啥子?喝咖啡?哈哈哈哈。” 我不禁一愣,我说是撒,这有助于下属增进对领导的了解嘛。老江再度大笑,“了解?我觉得我们已经很了解了嘛。你要是觉得还不够的话,那晚上我把全部门的同志喊齐,大家再吃顿火锅再喝一台,保证啥子都了解了。” 悻悻然挂了电话,我深刻领悟到这个城市与我的格格不入,虽然在打点行装以前我曾经一再地论证可能在山城遭遇的种种情形,但生活总是不在我的掌握--小到我的口音或主任拒绝让我“套瓷”,大到宁秀的冷漠以及不同寻常,甚至还有个一夜情的漂亮女人。 (三) 我跟宁秀在重庆的第一次深入交谈还算成功。 我谈起了千疮百孔的我的家庭,谈起了我在成都最后奋斗过的报纸,谈到大学时代的梦想如何化作了泡影,也谈到了今天的林雨扬究竟想做些什么。宁秀一直在倾听,不时地搅动杯中的咖啡,她的神情时喜时忧,让我的思维也如坐上了过山车起起落落。 最后我说,“很抱歉我没有跟你商量就冒然地来了。但愿我的出现没有给你的生活带来更多的不习惯。” 我刻意地回避了敏感的话题,在结束我的开场白后我对自己的谈话感到满意。里面包含着我对环境对生活对我们的评论,还隐隐地流露抱怨和不安。结尾的话可轻可重,宁秀当然不会听不出来。她抬头看我,“想知道我回到重庆是怎么过的吗?”我说想。我说你了解我一贯的态度,我对你的生活向来不干涉,你认为可以对我说的你就说吧。 宁秀想了想说,“其实也没什么。报社待遇不错,工作也很稳定。”宁秀说黄勇一直在找我。 我勉强微笑,“那个从前当兵现在当老总的?”宁秀说是。 黄勇前年退役结婚,去年又离了,现在带着一岁大的儿子过日子。宁秀说,“他告诉我的就是这些。” 我“哦”了一声,我故意开起玩笑,“我们在一起快五年了,追你的好像一直都没断过。我都习惯了。”我说这种事我插不上话,你自己看着办好了。 宁秀直直地看我,她的眼神轻易地读懂了我的虚伪和软弱。她隔着桌子伸手过来,把我的双手紧紧握住,“雨扬你用不着哄我。你在成都过得好好的,你肯跑到重庆来是为了什么我怎么会不懂?” 我的心剧烈地一抖,“我的秀秀毕竟还是明白我的苦心。”我嘿嘿一笑说,“你看看我来这几天你是什么表情?我还以为我来错了呢!” 结婚至少需要一套房子,目前的首要问题是要赶快凑齐头期款。宁秀说你还记得不?再过两个月我们认识就五年了。宁秀少有这样温柔的时候,我心花怒放说,记得记得。 我的秀秀仍然很忙。“钱没了就没了,我们是双职工,再存就是。”她临走时说。我说晚上我部门集体给我接风你来不来?宁秀嘻嘻一笑,“我不来怎么行?你一个人非被他们灌昏不可。” (四) 腊月将至,储奇门这一带傍晚的街边支起了大红的帐篷,火锅像城市的人民一样热情而沸腾,鲜红的辣椒和深褐色的花椒在汤底中欢快沉浮。重庆的火锅浓郁却质朴,贩夫走卒和开宝马坐奔驰的杂坐其间,看不出丝毫的分别。 我应付着新同事们一轮接一轮的攻势有些心不在焉。裤包里塞着一只银质的镶着碎钻的戒指,300多块,不是值钱的那种,但我想念宁秀会喜欢,至少经过了这么些年我可以给她买真正的戒指而不是可乐的拉环之类微不足道的替代品。我知道这个时代的爱情秀多时候带着势利的量化指标,我暂时还缺乏量化的能力同时我也不愿意把我们之间的纯粹用无聊的量化打破平衡。 老江坐在旁边很关切地问,“小林啊小林,你的成都拳虽然菜是菜了一点,但也不至于输这么多吧?”方迟接话说,主任你不晓得,林哥精神不集中,他在等人。哪个?老江问。方迟适时地把我“出卖”了,“他在等他堂客撒。” 明白了原委的同事们连说恭喜,编辑老周说,“狗日的小林,怪不得肯跑到重庆来求碗饭吃,原来是当上门女婿唆?”大家哈哈大笑,我看得出来,新同事们是很为我高兴的 我从包里掏出那个粗糙的小盒得意地晃动,“我准备当着大家的面定下来再说,免得宁秀以后翻脸不认账。”老江喝了口酒大发感慨,“两口子都不错,是很般配。这叫豺狼配虎豹哈!” 在笑声里我听到宁秀在电话里说来了来了,马上就到。我还把报社头号美女也拉来给你扎场子哈。新同事闻讯大喜过望说“硬是要得”。老周借着酒劲给我大谈该美女的历史--话说五年前美女从重大一毕业就分配到都市报跑文化新闻,招引得一干单身老记老编全变成了狂蜂浪蝶,围在美女身边长达一年有余,不想谁也没能荣当采花大盗。一日美女领着一个貌不惊人打扮却很酷的愣小子挨个到办公室散喜糖喜烟,让众多青年才俊捶胸顿足好久。从此报社没人再叫该美女大名,见面的招呼整齐划一:“嘿!美女上班了唆?” 我乐不可支。我说大家都看过倚天屠龙吧?这位超级美女的遭遇跟明教的紫衫龙王倒是一模一样,有没有那么漂亮就难说了。老江作沉思状,“小林你是没见过,当然那时候我都娃儿都在打酱油了,要不然--” 我拍拍方迟问,“这么说连我都想见见了,专门出美女的重庆极品是什么样儿?”小方若有所思,我听到他喃喃自语:“不会这么巧吧?”我在这小子的肩上猛拍一记,“什么巧不巧?那个超级美女倒底叫什么?” “叫蓝晴。” 答话的不是老江不是方迟更不是在座的任何人。我回头就看到宁秀浅笑盈盈拖着一个女伴款款而来。长这么大我想我是第一次感受到“五雷轰顶”是个什么滋味。弱小的动物看到天敌还可以望风而逃,我身处于如此诡异的一幕闹剧之中却无处遁形。 身旁的同事们起身热情地跟美女打招呼,还未远离的清脆的笑声此刻听来惊心动魄。 方迟紧紧捏住了我的手,而我浑然不觉。 |
第十九章
(一)
1994年的春天一个平凡的午后,<足球风>招聘记者编辑的启事贴遍了川大从一舍到三食堂的梧桐树。宁秀拉着我仔细地阅读然后以不容置疑地口吻说,“雨扬,你不是系队的么?你应该去试试。”我最初的理想在今天看来愚蠢而可笑,是回崇州的中学教书。我说新闻系队二十号人那不是都应该去当足球记者?经过徒劳无功地抗辩,我硬着头皮跑到足球风实习。 事实证明了宁秀看待事物时异于常人的准确和敏锐,尽管她对足球几乎一无所知。在中国足球的历史上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年头,迄今十年了,假球黑哨赌博嫖娼,金州不相信眼泪五里河出线奔袭日韩,不光光黑头发黄皮肤在绿茵场冲进冲出,连金发碧眼或状如黑炭的老外也在这块热土上发挥余热。精神贫乏的一代人囫囵咀嚼着甲A这道家常菜,一如七十年代的知青们百无聊赖却对“坝坝电影”情有独钟。我半就业的第一家报纸在21世纪看来粗制滥造乏善可陈,如今已报如其名如风般淡出江湖不知去向,但短短的五六年间它孕育培养了数以十计的全国名记,堪称足记的黄埔军校。 从那以后我心甘情愿地接受着宁秀同志的领导,在我的眼中她睿智而且精明,许多在我看来浑不可解的难题到了她的面前总是如疱丁解牛迎刃消散。她是我心理上的寄托和安慰,是我前进道路上不可或缺的指路明灯。 我的思想在极度的混乱后陷于停顿,所以我总是无法回忆起那天晚上我究竟是怎么摆脱窘境的,又或者我根本就没有摆脱而是被捉了现行?好像美丽的蓝晴曾经像对待新同事那样向我抱以过微笑,然而我从中读懂的是比我更加强烈的震惊。 我醉得很快,事实上我除了不省人事以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佳的选择可供我暂时地逃避。方迟事后说那天晚上宁秀自始至终表现得非常从容,她像对待一次普通的同事间聚会一样与每一个人划拳赌酒,蓝晴显示出的是超越此前五年任何时候的豪放,人一旦放开以后原来酒量是可以突飞猛进的,老江老周以二敌一居然也不是对手。 方迟替古人担忧地问,“我想宁秀应该没看出什么来吧?”我能够领会方迟的关切之情,但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抱以苦笑。我和宁秀异地而处,仅凭我这点微末的情商也可以发现蛛丝马迹,更何况是她?方迟问那啷个办?我没有回答也无从回答。 宁秀很久没有打电话来。她当她的记者我值我的夜班,加上我们都刻意地回避着,居然一直也就没有碰面。那个糟糕透顶的晚上我不可能再掏出戒指自取其辱,当然她没有拂袖而去令我颜面尽毁也是一贯的作风。我深信她在等待我的解释,我用去了大量的时间来组织或者说编织我的谎言,却发现我已经踏入了迷宫,看似通达的每一条出路都是铜墙铁壁难以逾越。 蓝晴我还偶而遇到。我们的碰面只是无声的世界,连通常的用语“嘿”都没有。我们张张嘴作出打招呼的口型,然后低头擦肩而过。她打过一个电话来说要不我们谈谈吧,我很容易就听出了话语中的疲惫和不安。我说不必了,我自己的事还是自己来解决。我对这个女人一直抱有好感,所以我说,“真的很对不起,晴姐。我们再怎么谈最后还是我必须面对。” 我与蓝晴的“one night stand”有着不可思议的开端和难以言喻的过程,然而留下的却是苦不堪言的后遗症。这个女人虽然不至于出卖我,但被一个与陌生人性质雷同的异性了解到关于自己的一切终究不是一件让人好过的事情。 (二) 是无颜还是无言?我与宁秀彼此回避。我们的距离从未像这时的接近,然而我们同处一个报社的屋檐下却不曾谋面。23岁的林雨扬可以理直气壮地把烟缸挥向小日本的脑门,但两年以后却不能怀着同样的心情哪怕只是拨通一个熟悉的电话。 我开始跟方迟一块跟一拨狐朋狗党聚赌,很多时候忘记了白天或黑夜。值完夜班往往都是两点过钟,一个人爬上一百一十二级台阶回宿舍睡觉对于我来说竟成为一件无比艰难的事情。宿舍里耗子横行无忌,整个人和整间屋一样呆久了就是一身发霉的味道。那里不可能也不应该是我向往的家而只是无处可去时一个简陋的栖息地,一如流浪汉的天桥。 我已经学会了在没有方迟的带领仍然在大小酒吧出入自如,我越来越热爱各种喧嚣的场合。多数时候我一人独坐,吧台边的高脚凳总能给我某种居高临下的暗示,我从那里俯视穿梭来往的男女,他们一律的衣着光鲜,一律的心怀鬼胎,一律的在夜色中睁亮暧昧的双眼,仿佛长江边的垂钓人或丛林中饥饿的狼。我无比想念我的兄弟们,阿卫,老松还有死去的阿伟,甚至也包括恨之入骨的007。老松变了很多,不赌不嫖,工作勤恳家务一流,是新一代成都标准的好男人,但我知道他心理的寄托在万年场那个一居室,那里有他从农村找来的二奶兼保姆。每个人都时刻寻求着生活的平衡点,至少是暂时的平衡。 我端着酒杯,透过泛着泡沫的啤酒的昏黄,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但打扮足有二十七八的MM在张宇“都是月亮惹的祸”声嘶力竭的唱腔中朝我走来。我冲他抱以微笑,尽管我并不喜欢。 “请我喝杯酒好么?”我听见她柔媚地说。 这是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开场白。早几年类似的用语应该是“你好,你真像我原来的男朋友”,而稍后网络如潮水般泛滥时则换成了“晚上好,我们聊聊好吗”。与此同一时期的另一些语句不外乎“给我根烟”或者“借个火用用”。 MM在身边坐下来,自己抓过了酒瓶,自己为自己点着了香烟。从我的审美角度她的梭角过于分明,然而她在冬夜的酒吧里仅穿着肚兜一样的上衣,令青春的胸膛呼之欲出--酒吧里的男人需要的不就是如此么?这个女人想要表现或者得到的不也是如此么? MM斜着眼睛看过来,“我叫容容,我注意你好久了。”我的眼光在她丰满的肉体上由点及面上下游走,不时回应着她程式化的问题。思绪流转间我想起当年志得意满的朱胖子坐在大班桌前对我的教育:“夜间出没的男人和女人其实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放纵。在男人们以为自己找到了又一个公共WC时,又何尝不知女人也正为找到了一个水龙头而暗自得意?” 我送这个叫容容的女孩(?)回家。出租在文化宫背后七拐八绕,我扶着她顺着陡峭的山坡左转右旋。走进房门的时候我在心里哑然失笑:这里的地形与我的宿舍何其相似,屋内的狼籍更是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你男朋友呢?”我在发现了几双男人的袜子后问。 “进去了,”容容说,“上个月在零点捅了别个一刀。” 她接着说,“过两天我就搬了,欠了两个月的房租水电,我没钱付。” 我呆了一下,坐在床沿点燃了盒里最后一支烟。 “你不去洗澡?”容容有些诧异,“那你坐一会,跳了一身汗,我要去冲一下。” 手指间烟雾缭绕,我的思维却陷入停顿。她赤条条地冲进来,鱼一样滑入被窝,嘴里连说“好冷好冷”。容容盯着我妩媚地一笑,你还不钻进来?脂粉洗净的女人看起来倒是眉清目秀,刚才她的乳房有意无意地在脸上一碰,让我的心猛地一动。 “换个地方好不好?”我低下头问,“这里,我不大习惯。” 好。她的手轻轻地在我脸颊上抚过,很顺从地起身穿衣。我们去了银河。关上房门的一瞬我凶猛地把她拦腰抱起,热力混着酒力在体内迅速燃烧。我在心中长舒了口气。从见到这个女人的第一眼直到她赤身裸体从面前闪过,我一直没有感觉,这让我对自己产生了相当的怀疑。 我扑在猎物的身躯之上,双手紧紧包裹住她坚实的乳房,一声深重的叹息情不自禁地涌上脑海。 (三) “我是个好人?”我不能确定,但至少我在听到这句评语后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顺着支马路走向较场口,阳光软弱无力四下散开,空气中有风,拂上身来是刺骨的疼痛。前一夜的酒醉居然直到此刻才翻涌上来,我旁若无人蹲在街边呕吐着,但除了暗黄色的胆水别无他物。 来重庆快半年了,我前所未有的虚脱,莫名的恐惧幻化成街上无数怪异的目光将我包围。我给宁秀打电话,在她接听的一瞬我痛哭失声:“秀秀,我很害怕。”我哭着说,秀秀,对不起。 我剥光了容容小姑娘的衣服,像每一个正常的酒吧男人一样直奔主题。扑面而来的是那一双坚挺的乳房,接着是纹在她肚脐上的纹身。纹身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在昏黄的光线中分外扎眼。 那是一条小龙,张牙舞爪然而栩栩如生。如果只是一朵花一片树叶或别的什么,我想不会这样引起我的注意。女人为什么纹龙?这是一个问题。 “为什么你一个小女娃儿纹一条龙在身上?”我问。 容容倚在怀中媚眼如丝,“我说了你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不理我了?” 我没有回答,仍旧追问,“为什么纹龙?” “我男朋友是属龙的,他让我纹我就纹了。” 我叹口气说,那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现在他不在身边你怎么办? “他会很快出来的,然后带着我离开重庆。”小女孩别过头去若有所思,“那天他一个朋友冲到家里来说他被抓了,那个人带了句话来叫我等他,他说他会很快出来带我走。” 我吸了口气说,“你信?” “我信,为什么不信?”从女人的眼睛里我看到一些光亮,“我今年十八了,我们在一起三年他从没骗过我。我把什么都给了他,他有什么也会先给我。手里有钱他就带我买衣服,没钱了他总是把最后一点吃的留给我。”容容坐起来朝我微笑,“我跟定他了!” 积聚了整晚的胆量不知不觉间跑得无影无踪,有种什么堵在心里让我郁闷不已。 “你真的生气啦?”十八岁的小姑娘看着我嘻嘻地笑,“有什么好气的?他暂时不在了我不好耍,那就出来耍撒。他原来也一样。” 八十年代与七十年代竟有这样大的不同?我没有深究也无从找寻答案。我苦笑着说,“容容你睡吧,我很累,想一个人坐一会。” 小姑娘听话地钻进被子说,那你也早点睡,天都快亮了。她侧过头向着我,突然说,“对不起。”我怔怔地抬头看过去,为刚才的冲动惭愧不已。我无法形容出我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我在那个时段失去了我的感觉。这个把爱看得如此简单如此简捷如此直接了当的女孩子不一定有一个幸福的将来,但至少她拥有那样的三年。 爱过就无怨无悔?我一直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它从我的角度审视,怎么都像一个自己留给自己的台阶,而不是发于内心。然而如果一个人在最黄金的岁月中曾经拥有如容容所说的三年,他(或她)还会不会有怨有悔? 我的大学时代没有网络没有夜总会也没有MP3,我记得那时候连走路上课甚至上厕所都把随身听别在腰间听歌是时尚的表现。我曾经喜欢或者说热爱陈百强的歌,每次去校外的卡拉OK总不忘点首<一生何求>,歌词混合着心境在缠绵而无奈中行进,喜欢听喜欢唱却说不明白。 我25岁了。但倒底我热爱什么或者追求着什么?我说不明白。 “容容:我走了。你醒后直接离开就行了。祝你幸福。” 写好字条,我想了想又从钱包里掏出五百块一同压在枕边。起身的时候,被中的手紧紧地拉住我,“你走了吗走了吗?”我勉强微笑说,是啊,今天很早还要上班。她跳了起来,“我不要你的钱。我又不是小姐。”在她的裸体面前我深吸口气说,我不是这意思,你男朋友不是很快出来嘛,你把房租交了好等他,要不他上哪里找你? 我匆匆出门,我听见她在身后很小声地说,“你是个好人。” (四) 我的秀秀没有变,至少在对我的感情上她一如既往,虽然从我到重庆的第一天开始我们就一直若即若离。 我的回忆最先停留在邛崃那个早已废弃的军用机场,十九岁的山城女孩边洗着着一大堆我的衣服一边冲我微笑。在我租住的第一个阁楼上,夏天的雨雾扑打在玻璃上答答有声,二十岁的女孩在狭隘的空间里将我注视,不时地往杯中续上热茶。我想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次双桥车站的送别,二十三的女人捧着用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三万块钱对我说,我等你买了房子来娶我。 在属于我们的岁月里,不同类型的两个人彼此特立独行,激烈的争吵有如家常便饭,然而我们相依相伴不离不弃。宁秀从来就没说过“我爱你”,我想并不是轻与重的问题。在世纪之交的日子里,这三个字是廉价的商品,挂在男人或女人的嘴边,怀着简单却直接的目的招摇过市。我知道有一种“烈性”的女人,她们爱得轰轰烈烈却不会把我爱你挂在嘴上,她会自觉地在生活中默默体现。宁秀是这样的女人,而且她对我的爱从未改变。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显得脆弱的总是我。透过朦胧的眼光烛光和泪光,我发觉她其实一直都是我前行的支柱。我泣不成声的时候,宁秀的手伸过来把我紧紧握住,“不用害怕,雨扬,我一直都在你身边,没有离开。” 悬起了这么久的心第一次实实在在地落回原处。欢乐园的气氛沉默而稳重,我说秀秀,你不怪我吗? 怪,为什么不怪?她凝视着我,我很庆幸现在我如此坦然,因为我讲出了心中所有的秘密和困惑,“但我不会怨恨。如果哪一天我的心里充满了怨恨,那我们根本就不会再走到一起。” 我想她说的很有道理。爱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包容,但任何的包容都存在极限。平衡,是爱情的中点,极限,是爱情的终点。 秀秀戴上了我买的戒指。她扬起右手让我看她的无名指:“好不好看?”好,真的很好。我由衷地说。 |
第二十章
(一)
主任老江两个月里第二次找我谈过话后,我走在报社大院里总会没来由地感觉紧张。 来报社半年了,不光是体育部,不同部门之间也经常走动。下午六点左右总会有谁站在走廊内扯起嗓子吼:“烫火锅哟!有人响应没的?”社会新闻部,经济新闻部或体育部就有人探出头来张望,“等到等到!一路一路!”这样的氛围常常让我感动。 好多天没人这样站在楼道里喊了。大家埋头俯首,带着复杂难言的神情擦肩而过。我拉着经济部的刘兵问,“这几天搞啥子哦?一个个紧张兮兮的。”刘兵车下里一望,你还不知道啊?听说报社最近在研究裁员的事,不晓得轮到哪个倒霉了。狗日的!报社办了四年多还是头回听说这种事。说完心事重重埋头又走。 我暗笑重庆的老记老编真是少见多怪,在成都从业那么久,哪个月哪个星期不遇到这类事情?这个报社办了四年只进不出,老弱病残堆积如山,裁掉三二十个不是正好?我跟秀秀通了电话,把自己的想法一说,秀秀表示赞同,也流露出不安,“你不知道,重庆跟成都大不一样。我看我还是找人打听一下再说。”我挂了电话不以为然。 主任找我谈心也是为我好。这两个月我自暴自弃整天聚赌,当个编辑也是马马虎虎凑合了事,老总不知道,直接领导不知道才怪。我拍着胸脯跟领导保证:“相信我,主任!前一阵感情的事烦得很,从今天开始我痛改前非,不把都市报体育版搞成重庆第一,我自己辞职滚蛋!”老江听了这话龙颜大悦,“小林你人聪明,又是这一行里的老江湖,你好好干,我给你扎起。” (二) “林雨扬,我有事想跟你说。”做完版子已是凌晨一点,我很不情愿地爬着梯坎回宿舍的时候接到了蓝晴的电话。走出大楼时文化部还亮着灯,我远远地瞄见蓝晴坐在桌前一动不动,我望见这个背影,心里第N次地悸动。 “咦?刚才我还见你在办公室,有事怎么不说?”我强迫自己保持镇静,“最近很忙吗?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回家?”蓝晴的声音很低,“回哪个家?”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句话以及这说话的语气跟我的某些时候一模一样。我轻轻地叹气,“晴姐,你最近好么?” 我听到这个比我大三岁的女人在苦笑,“不好,很不好。不说我的事了好吗?” 我的脑子飞速翻页,盘算着她倒底找我有什么事。我听见她说,“你出来一下吧,我有事想跟你说,是关于你的。” 我的事?我能有什么事?我需要推辞的理由,所以我问,“很要紧吗?能不能明天上班再说?” “明天上班说?那你认为宁秀看我们在一起会怎么想?”蓝晴否决了我的提案,“真有事,很重要。” 我深吸了口气,“好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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