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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天地 』 这里有许多精彩经典的小说文章发表和刊登,以及许多网络上流传甚广的精华小说文章转贴。确实是不可不看的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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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3-07-15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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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观音

海岩作品。一直不明白以海岩这样40多岁、管理着一家五星酒店的成功男人,怎会写出这么多煽情而笔法清新的作品。用了一个中午的时间看完,明知道情节是编出来的,那种感情也是不可或求的,仍然忍不住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要结婚了。
  我二十四岁,与新娘同龄。新娘是特别富有而且长相也还凑合的贝贝。
  婚礼前的最后一周过得既热闹又疲惫,贝贝家的亲戚朋友真多,我的日程中塞满了没完没了的迎来送往、仪式化的客套和像考试一样的自我介绍。那些祝贺的、送礼的、来看新郎的,就像排队买东西似的一个挨着一个。贝贝的父母得不厌其烦地把我这个从中国大陆来的陌生人引见给他们的整个家族和这家族在上流社会的圈子。还有电话。电话不停地响着,从西雅图、旧金山、芝加哥以及温哥华和多伦多打来的电话”恭喜恭喜之声不绝于耳。也许只有儿女婚嫁这种事,才最能看出这家人在整个北美华人社会中的影响和根基。这影响和根基是历史造就的,绝对速成不了的,因而也是令人骄傲的。贝贝已经算是这个家族中的第四代移民了。
  婚礼将在洛杉矶比怫利山庄最有名的教堂举行,很多人都在为这桩婚事而忙碌、而喜不自禁,尤其是新娘贝贝。看得出婚礼之前的贝贝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儿。
  我呢?
  我应该感到幸福,在这个浮华之家如此受人瞩目,有那么多人忙着为我去计教堂,到饭店里去订喜宴,找设计师来做衣服,找摄影师来拍电影,屋里的礼品堆成小山,还专门有人登记造册……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从未享受过的,是我的幸福!
  当然,我最应该感到幸福的还不是这些,贝贝那位从埃塞俄比亚来的黑人保姆玛瑞丝太太告诉我,这一切都算不上什么,最值得我庆幸的,其实是这桩婚事能让我很快就到移民官那里去唱“卡拉OK”了!玛瑞丝太太在这个华人家庭里工作了二十年,不仅可以说出一口流利的台湾腔的国语,而且,对华人社会的风俗习惯和他们喜闻乐见的一切东西都能―一道来,如数家珍。可让我这个最纯的华人都感到莫名其妙的是,难道去唱卡拉OK也算是一件幸事?
  “当然啦!就是到移民局去唱美国的国歌呀,就当它是唱卡拉OK好啦。”玛瑞丝说,“我来这边二十年了才拿到了这个身份,可你只要在这边住上半年,移民局就会通知你去唱歌了,因为你娶了一位美国公民做了太太!”
  我故意无动于衷地说道:“当美国公民又有什么好!”其实我明明知道,这是这里的每个外国移民都梦寐以求的归宿,但我偏偏要做出这样冷淡的神情。
  “当然好啦。”玛瑞丝太太夸张地叫起来,“美国,多好的地方!美国对自己的公民很偏心的,很袒护的,法律呀、福利呀,每一样每一样,都很照顾的。”
  我淡淡地说:“好啊,唱一遍星条旗永不落就能拿美国护照了,拿了美国护照就能受美国的照顾了,我当然没意见。”
  “还有啊,”玛瑞丝太太认真负责地告诉我,“不是单单唱歌的,移民官还要问你一些话呢,不过也很好答的。他会问你:喜欢这个国家吗?你就答:喜欢,当然喜欢啦,这是多么伟大的国家。他再问你:愿意为这个国家作贡献吗?你就答:噢!尽我所能吧。总之他问什么你答什么,然后就可以宣誓啦,唱歌啦,唱完歌你就是一个美国公民啦!”
  是的,我因为要和贝贝结婚,所以将很容易地成为一个美国公民,这不仅是幸福,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幸运。于是,我在这个家里装出了笑,装出激动和感谢的表情,装出幸福的模样。我想让贝贝和疼爱她的父母感到满意,我不想让这家里的一切人,包括玛瑞丝太太在内,感到失望和扫兴。
  即便如此,在婚期临近的一天早上,在花园里,贝贝依然疑惑地问我:“你不开心吗,你不高兴吗,你是不是累了?”
  我说:“没有。”
  我搂了楼贝贝,想用身体的温存来掩饰内心的空茫,贝贝问:“那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我怎么啦,在这个人生最美好的时刻,我没有热情。
  这里没有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一个熟悉的朋友。除了贝贝,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隔膜和陌生,包括她的父母。
  贝贝说:“你肯定是累了。不如我们躲开这儿,下周再回来,你喜欢去哪儿?拉斯维加斯?想去赌赌你的手气吗?或者我们干脆走远一点,去夏威夷怎么样?找一个安静的海滩,就我们两个人……”
  安静的海滩?
  我点了头,说:好啊。
  安静的海滩……
  我预料到我必然要和我一直逃避的那个梦境相逢了,在那个安静的海滩。
  这家人都熟知贝贝的任性,当天就有人帮我们订了机票,送我们去了机场。从洛杉矶去夏威夷,我们将在太平洋上空,做长达七个小时的横渡。
  这是二000年的冬天,新千年的第一个中国春节的前夕。
  而在这里,在夏威夷,却到处是夏天的棕桐、刺眼的阳光、蔚蓝的海和烫脚的沙滩。
  夏威夷的这家酒店贝贝显然来过,对一切都是很熟悉的样子。这里远离城市,每个房间都面向大海。清晨,我站在弧形的阳台上,看一只孤单的海鸥从脚下歪歪地滑过。贝贝还在床上熟睡,这给了我一个真正可以静思的片刻,我开始仔细地、贪婪地、如饥似渴地咀嚼昨夜的梦。
  ――是你吗,安心?是你在笑吗?这梦的背景太朦胧了,以致我想不出我们是在哪里,我们在哪里有过这样的开怀大笑?在欢快的气氛和跳跃的节奏中,你的面孔显得极其模糊,甚至若隐若现,但我知道,那就是你,你就是安心。
  你在哪里?你还记着我吗?
  连着三天,那个美丽的梦总是如期而至。我每天执意早早地睡下就是为了等它到来。每一天清晨,太阳刚刚跳出对面的海平线,我就迫不及待地醒来,悄悄跑到阳台上,去凝望平静的海面和一两只离群的海鸥。那美丽的梦让我心如刀绞。
  白天,我不再去海边游泳,不想吃饭,一整天躺在床上,像个病人一样。
  贝贝问:“你又怎么了?”
  我说:“没事。”
  晚上,在紧临大海的露天餐厅里,面对着一盏橘黄的玻璃烛灯,我们枯燥地吃着晚餐。海是看不见的,漆黑一片,只能通过由远及近的涛声,想像它的广大。除了海的声音,四周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贝贝的脸在暗处,有些闪烁不定,跳动的烛光浓缩进了她的那双疑惑而又气恼的眼眸。
  贝贝问:“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抬了头,透过烛火看她。找说:“我想回去,回中国去。”
  贝贝半天没有答话,她当然听出来了,我的语气,神情,显然告诉她将有什么事情发生。但她还是镇定了自己。
  “你想你老爸了?好啊,我陪你一起回去。”
  我低了头,像犯了罪一样:“贝贝,我心情很乱,我不想这么急就结婚。我们都还年轻。”
  贝贝沉默下来,她肯定明白了我的意思,要不然她怎么没声了呢,怎么没有一句追问、一句谴责呢。这个沉默比厉声的追问和愤怒的谴责更让人难受。终于,她从餐桌前站起,一个人离开了,她说:“你和我父母去说吧。”
  贝贝的父母是有身份的人,也是有知识有教养的人。而且,我知道在华人圈儿里,他们的面子是何等的重要。他们有那么多亲朋好友,谁不知道他们宝贝女儿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洞房的门坎?
  我们从夏威夷回到了洛杉肌,路上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像同行的路人那样陌生、客气。
  在和贝贝父母谈话的时候,我的头始终低垂着。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贝贝。贝贝的父亲很严肃,他默默地听完了我的过于简单的陈述,他的回答更是简单得令人心悸。
  “好,你不愿意现在结婚的想法我们表示尊重,只不过,这个想法你应该早说。作为一个男人,我希望你以后能够对你的决定,对和你有关系的其他人负起责任来。”
  他的态度是严肃的,甚至可以说,是愤怒的。他说完便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出了房门。
  贝贝的母亲没有走,依然和我面对面地坐着。我低着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那一向温和的目光里充满了疑惑和责备。
  她问:“能告诉我原因吗?”
  我回答不出。
  她再问:“你其实不爱贝贝,是吗?”
  我把头更深地垂下,无颜正视这位母亲,我说:“原谅我,我心里一直有一个人,她离开了我,我想回去找她。”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贝贝来美国?”
  我无言以对。
  贝贝的母亲也站了起来,她说:“你伤害了贝贝,杨先生,你伤害了我们全家,你应该对你的行为感到羞愧!”

女口果人尔能看日月白这段言舌,那言兑日月人尔白勺目艮目青有严重白勺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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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一个爱你的女孩儿甩了就算是伤害她的话,那伤害女孩儿对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谁让我有一张让所有女孩儿都能过目不忘的睑呢,再加上一张还算有幽默感的嘴,那张嘴里总是随时储备着无数招之即来的笑料。幽默感是大多数女孩儿都会追求的目标,她们喜欢被你逗得哈哈大笑。另外,更重要的是,在上大学以前我就拥有了一套一房一厅的,完全由我独自支配的房子。这些条件加在一起,让找从十七八岁开始,身边就从没断过模样漂亮的女孩子。
  和我上床的第一个女孩儿是我在高考的考场上认识的。按我现在挑肥拣瘦的标准,她身上的肉好像太多了一点儿,手感不好,而且智商也不高。那天这胖妞考试居然紧张得忘了带笔,差点误了一生的前程。我把我的一支备份的钢笔借给她了,这样的相识使我在她心目中的第一印象是一个优秀的好男孩儿。后来我们一起去蹦迪,蹦到半夜三更我送她回家。她说她家楼道黑让我送她上去,我就送她上去了。然后就进了她的家门,然后就在她的卧室里动作紧张地脱了衣服,和她干了那个事儿。公平地说,是她勾引了我。如果仔细回忆一下那天晚上的种种细节,就知道这种事对她来说肯定不是第一次了。明白了这一点让我有一种失身的屈辱感,觉得吃了亏,也让我在以后很久,一直对处女有一种特别渴望的心情。
  后来我考上了北方矿业大学,留在了北京。那胖女孩儿则考到南京去了,自此分手,再无联系。第二个和我发生关系的女孩儿是我在矿大的一个同学,我们算是正式谈了三个月的恋爱,后来是我主动,干了那事儿。如果不干那事儿的话,也许我们之间互相学习互相帮助的恋爱关系会持续得更久些。
  这位同窗女友和那胖女孩一样,也不是处女。
  大学三年级以后,我对晚上约朋友一起出去泡吧开始上瘾在酒吧那种地方认识的女孩儿可就太多了,其中一半以上是主动愿意和我亲热的,只是因为我自己比较端着,所以成事的不多,成了事也就是一晚上的勾当,露水情缘,一般不会有什么没完没了的故事发生。而且我也知道,想在酒吧那种地方找一个含苞米放的纯情处女简直是痴心妄想。
  就在那时候我认识了贝贝。在一个叫“男孩女孩”的酒吧,在我毕业前的一个周末。
  她那天是和她北京一个亲戚的女儿一起来这家酒吧听音乐的,我和刘明浩上去套辞,我们谈了音乐也谈了北京的名胜古迹和北京时髦的笑话。贝贝始终夸张地笑,她的开朗的性格和大方的举止给人好感。后来我们约了第二天一起去慕田峪。贝贝是来北京过暑假的,我和刘明洁就成了她的向导。
  刘明浩原来是我爸他们厂里的一个业务员,后来自己跳槽单干,开了一个小公司。虽然生意做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总算凑足了一套大款的“行头”――诺基亚8810、二手的本田雅阁,看上去已经是个有钱人的派头,也许只有我知道他家里家外实际上的桔据。也许正因为他手上的钱并不充裕,所以刘明洁对钱的敏感常人不及,他一眼就看出贝贝是个有钱的女孩儿,于是极力怂恿我全力投入。刘明治其实比我还花,只不过长得太胖,对贝贝这种女孩是有贼心有赋胆没有贼本钱。他后来和在“男孩女孩”一起聊天的贝贝的表姐结了婚,也算是抓住了机会。
  我们陪贝贝在北京玩了几天,和这种在美国长大的华裔女孩儿相处使我觉得自己提高了修养,有一种从未经验过的新鲜感和满足感。但我和她除了游山玩水之外什么都没于,因为在性的方面,她显然不是让我着迷的那种类型,在她面前我没必要像个馋猫儿似的那么贪婪。同时我也自然而然地做到了不说脏话和随地吐痰,走到哪儿都彬彬有礼,过街时红灯停绿灯行,排队时从不加塞儿。因此我留给贝贝的印象仅仅是北京青年热情、达观、率真而又不失庄重的一面。
  也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走上社会,没有面对生存竞争,没有自食其力,也就是说,还没有体会到金钱的残酷和魅力。
  也因为那时候我父亲还在北京金华电器厂厂长的位子上正襟危坐,我对我爸领导的这家国有大厂快要破产关门的情况一无所知。
  我父亲在这家以生产电风扇为主的厂子里工作了三十多年,从学徒工一直干到党政一把手,经历了工厂的初创、发展、辉煌和衰败的整个儿过程。国有企业的厂长工资虽然不高,但灰色收入可就多啦。我上大学那几年,我爸基本上不在家吃饭,天天晚上有饭局;平时往家里送礼的人络绎不绝。送钱我爸不敢收,叫人家拿回去,可送鸡蛋、送大米、送饮料、送水果、送菜――包装得很高级很高级的菜,送各种各样很实用但又不是价值吓人的生活用品收了也不算受贿,于是就收。再加上经常性的出差、出国,会议补助、出国补贴;各种名目的奖励和福利费、服装费。
  误餐费、过节费。书报费、车马费、顾问费、独生子女费、防暑降温费、补充养老保险费等等。我爸那点明面上的死工资其实也就是家里的零花钱,而且大部分都理所当然地被我花掉了。
  我大学毕业那年是我们家的一个转折点。先是我妈病倒,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又背了债,也没能留住她那一脸全世界最慈爱的笑容。我妈走后紧接着就是我爸的厂子倒了,被一家民营企业很便宜地买了去。广大职工或光荣下岗或自谋生路,我爸回总公司待分配,待分配说白了也是下岗,只是听上去稍微体面点罢了。
  没办法,谁让他们的产品太老了呢。再说这年头空调都换了好几代了还有人往家里搬电风扇吗!以前我爸他们倒也想过实在不行就转产,开发点符合时代需求的新产品,可他们又没这个能力,什么事儿还都得集体研究职工讨论民主决策,程序太多,没有真正能够拍板做主的人!三研究两讨论还没等决策呢,他们的上级单位就把他们厂一笔卖给财大气粗的国宁公司了。其实国宁公司对经营这个厂并没兴趣,他们是看中了这块地,要用这块地起他们的国宁大厦!要不然市区三环以内这么大一块地上哪儿找去,在这儿盖高档写字楼盖星级饭店盖外销公寓盖什么都好卖!
  我爸忙碌了三十几年,突然在一天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已不用再去上班,以往门庭若市的家也一下子冷清下来,猛然间他有点儿受不了,受不了这种寂寞和失败的感觉。他整天玩儿命似的喝酒,从早到晚老是醉得胡说八道。看他那样子,我很难想像当年的奖状上那些“青年攻坚英雄”、“技术革新模范”、“新长征突击手”之类的偶像称号是怎么写在他的名字旁边的。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骄子,我们家也曾经是那样一个有着无数荣誉和体面的家庭,我能体会到那种英雄迟著的悲剧感。那时,我就要从大学毕业走上社会了,好像只是~眨眼的功夫,我爸下岗我妈过世,家道中落和亲人的离散,让我在心理上一下子感到特别的孤单无助,从早到晚心里头总有一份突如其来而且适应不了的凄凉。
  人在倒霉的时候才知道朋友的可贵,这时候到我家来看我爸的,只有过去和他不知隔了多少级的部下刘明浩。刘明洁来看我爸一大半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他跟我去了我家,在那儿跟我爸胡扯了半个小时,走的时候还留下了一千块钱。这一千块钱让我深受感动了好一阵。
  找爸看上去对钱无所谓,还板着脸叫刘明洁拿回去,但他对刘明浩出的一些纯属胡侃的主意却当了真。刘明浩居然建议我爸到那家把我爸从他的工厂里赶出去的国宁公司来取应聘去!这主意不仅荒唐可笑而且颇给人一种有奶便是娘认贼作父亡国灭种还去吃嗟来之食的软骨头的感觉。
  “他们的国宁大厦筹建处正把人呢,像您这种有能力的人,和地片儿上方方面面的关系又熟,他们干吗不用?随便给您开份工资就比您原来挣得多。”刘明浩越说越振振有词,本来是随便说着玩儿的,说到后来他自己都当了真。
  我爸一开始还冷静:“他们那么大公司,还不有的是人才,还用得上我们这种过气儿的人,我都快五十了,干几年干不动了还得给我们养老。”
  刘明洁笑道:“国宁公司说是民办,其实就是私营,老板叫钟国庆,我认识。他还有个妹妹,高中毕业连大学都没上就帮他哥盯摊儿了。他们是这几年才发起来的,手底下还真没什么人。
  再说,这种私营企业聘您就是给您发份工资,生老病死买房子上保险什么的都是您自己的事儿。人家不管/即便他们越说越热烈,我也一直以为刘明浩也就是这么一说,我爸也就是这么一听,哪儿说哪儿了,听完算完。我真没想到这事儿居然还有下文。过周末那天我从学校再回家时,我爸病在床上,我帮他做了饭,他没吃。我说扶他去医院,他不去。他从枕边拿出一封信交给我,让我替他送到国宁公司去。
  我都不敢相信,那是一封求职信。
  我爸当领导多年,用秘书用惯了,自己的那一笔字总是划拉得既幼稚又潦草,我很难得见他这样认真地写信。信封上那一行“国宁公司负责人亲启”几个大字,竟是那么刻意地工整。
  可我爸越认真我越哭笑不得:“爸,刘明洁顺嘴胡诌的事儿,您怎么还当真了。”
  我爸说:“你甭管,让你送你就送去。”
  我说:“您都这岁数了,又没什么特别的专业技术,人家怎么会聘您这种共产党的万金抽干部。”
  我爸说:“他们那种企业,还本准有我这种万金油呢。你知道万金油是什么吗?那叫余家!不是阅历丰富什么都知道一点儿的人,还没资格当万金油呢。再说我这么多年攒下的这点杜会关系,工商、财政、税务、公安,这些关系他们不需要?”
  我说:“这种私营企业,老板是爷爷,雇员是孙子。您当厂长这么多年,吆三喝四指挥惯了,现在去给人家当摧巴儿,您受得了那份儿气吗?”
  我爸说:“我这人,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我当学徒那会儿,师傅给你一个招脖儿,你还得说谢谢师傅,师傅教训得好,你受过这个吗?”
  我一笑:“您说的是旧社会吧。”
  我爸一瞪眼:“我就是从旧社会过来的。”
  我用鼻子说:“旧社会那会儿您还没断奶呢。”
  我爸不满地顺了一下嘴:“你甭跟我贫,怎么让你干点事儿这么嗦啊!”
  我实在懒得去。何况去那家国宁公司来职,别说我爸了,我都有受辱的感觉。
  我对我爸说:“您要真想求职等您病好了亲自去,人家肯定还得跟您面谈呢。”
  我爸一脸认真:“让他们先看看我的简历,他们要真需要,自然会找我。”
  我拗不过我爸,看他那上心劲儿,也有点可怜他,只好收了那封信,愁眉苦脸地说:“那我给您寄去,回头我打听一下国宁公司的地址。”
  我爸一听还不高兴了,瞪眼道:“你有那功夫,早送到了。”
  没办法,第二天我拉上刘明浩,让他带我去了国宁公司。那公司在黄寺附近一幢不怎么起眼的楼房里,占了整整一层。从装修上看倒还算有点现代公司的气氛,不少人进进出出的看上去业务挺繁忙。在走道的人口我们被接待柜台的秘书小姐挡住,听说是来求职的便板着脸说我们这儿也没招人啊。刘明浩说你们国宁大厦筹建处不是招人吗,报上都登了。秘书小姐说那你们应该到国宁大厦筹建处去,怎么到这儿来了。我说:我们就是送一封求职信,能不能麻烦你们这儿给转一下。小姐说:我们转不了,你们直接去不就得了,转来转去别再给你们转丢了。
  我实在不愿意再到什么国宁大厦筹建处跑一趟,便问刘明浩:你不是认识他们老板吗,你找找他们老板。刘明洁有些支吾,说:他们国宁公司还欠我一笔货款设还呢,我要找人家人家难以为我是上门讨债来了,不好不好。我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怎么倒像是你欠了他的?刘明浩敷衍道,人家老板做大了,咱们总得给人家留点面子咏。咱们还是上国宁大厦筹建处去吧,就在你爸他们厂子那儿,反正我有车。
  正说着,楼道里走来另一位白领女孩儿,个子高高的,衣着笔挺,一脸严肃,头发短得像个男人,口气也像男人那么大模大样,上来就问:“是美佳图片社的吗?”
  秘书小姐像小鬼见了闯王似的从座位上站起了身,毕恭毕敬他答:“哟,钟总,美佳图片社的人到现在也没来。这两位是来求职的。”
  那女孩儿的派头让我有点发愣,也有点反感。我一向讨厌女孩子刺野小子式的头,穿中性服装,没女人味儿了。而且我观察过,一般都是长得太一般的女孩才有意把自己打扮得这么另类,有遮丑的作用。她们以为另类都是单一路,很难互相比较,其实比较还是容易的,男人看女人,是美是丑还能看不清?
  除非碰上刘明浩这种色大胆小的家伙,见着打扮新鲜的女孩儿就能眼花缭乱,这时他果然堆出满脸讨好的笑纹,生生地上去套辞说:“钟总,我是好运贸易公司的,我跟咱们国宁集团做过生意,你们矿泉水厂厂房的外墙涂料就是我进的。矿泉水厂的中央空调我们也报价了,还没定给不给我们做呢。”
  那位被称做什么“总”的女孩儿的脸上,仍然面无表情,那种冷漠简直就是一种趾高气扬。她看一眼刘明浩,淡淡地问:“怎么,想到我们公司来呀?”
  刘明浩连忙指指我:“不是不是,是他来求职,我是陪他来的,我不是跟咱们国宁公司熟吗。”
  刘明浩接这腔的时候那女孩儿已经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又回了头,两只眼睛在我的脸上扫了一下,那目光肆无忌惮无遮无掩,让人那份不舒服就跟给你一个大嘴巴再让你吃一口苍蝇似的难以形容。我真不明白难道有点臭钱就能这么牛X么!
  我一句话不再说,拉着刘明浩走向电梯,刘明浩说:“这就是国宁公司钟老板的妹妹。”我没做任何反应,故意无动于衷,按了电梯然后仰头看上面闪亮的数字。刘明浩问我:“去国宁大厦?”我依然沉着脸没答话。电梯门开了,我们还没走进轿厢,那位秘书小姐不知为何又追了过来。
  “先生,请等一等。”她的话是冲我说的,“我们钟总请这位先生来一下。”
  我问:“干什么?”
  “你不是来求职的么?”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又离开电梯随着那势利的女秘书往楼道里走去。操!我这真是为了我爸!
  那女秘书带我进了那位老板妹妹的办公室。那办公室比我想像的要小得多,我原来还以为这种大公司老板的办公室真的像电视剧里演的那么富丽堂皇呢,至少这老板妹妹的办公室并不比我爸原来的那间大多少,装修也有点儿俗气,东西也不会摆,摆放得乱七八糟。只有写字台和书柜看得出是进口的挺贵的那种,再就是台灯也不错。
  我进屋时那位老板妹妹正坐在大班椅上,见我进来连动都没动,我也对等地没等主人发话就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大皮沙发上,不甚礼貌地仰着脸看她。
  那女孩儿也看我,我们的目光就这么互不避让地对峙着。最后,她出乎意料地微微笑了一下,首先开口问道:“怎么称呼呀你?”
  我没笑,我说:“我叫杨瑞。”
  “噢。”她点点头,居高临下地,没报自己的名字。继续问,“你到我们这儿想求个什么职位?”
  我冷淡地说:“不是我求职,是我爸爸,这是他的求职信。”
  那女的一愣,意外的同时竟然还夹带了些失望的表情,看看我放在写字台上的求职信,疑惑不解地问:“你爸爸?他求职怎么你来呀?”
  我不动声色,说:“你们如果需要他这样的人,可以通知他过来面试一下。如果你们现在定不了,那信上有电话,以后你们可以打电话找他。”
  那女的连信封都没有打开,问我:“你在哪儿工作?”
  我说:“我还在矿业大学上学呢,今年毕业。”
  “是吗,你学什么的?”
  我没说我的专业,冷笑着反问:“你们开矿山吗?开煤窑吗?”我说,“我可以帮你们挖煤去。”
  那女的没笑,口气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官腔,说:“那就这样吧,我们看一下,如果需要的话,我们会通知你父亲的。”
  这是送客的意思,我马上站起来,说了声谢谢就出了门,临出门前那女的又叫住了我。
  “你叫什么来着,啊,杨瑞。”那女的一双略带凶相的凤眼盯着我,说:“没准儿,以后什么时候我会找个地方,真的开个小煤窑去。”
  后来我知道,这女的不仅是钟国庆的妹妹,还是国宁公司的副总经理,名叫钟宁。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就有点像故事了,几天后我父亲居然真的接到电话叫他到国宁公司去面试。面试简单得近似于走过场,然后他就被正式聘为国宁大厦筹建处副主任,让他随便什么时候报到上班都行!他原来的总公司不同意他去私营企业任职,他索性就申请提前退了休,无官一身轻地下了海,又回到了和他厮守了三十多年的工厂。国宁公司给他开的工资每月三千,他拿着这份大大高于期望值的报酬,开始兴高采烈地,积极负责地,动手拆毁那座由他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工厂。
  这下刘明浩可以吹牛了,他说:杨厂长,您怎么谢我,这主意可是我出的。我爸说:我的能力、资历,摆在那儿,我能把这么个大厂管起来,干什么不行!刘明浩说:咱厂子不是让您给管残废了吗。这是我在人家钟总那儿给您垫了好多话,我跟他们一直有生意,不信您问杨瑞。我爸说:好,说吧,怎么谢你?刘明浩咧嘴笑:大恩不谢,您记着就行了,将来国宁大厦工程上要订什么材料,跟我支应一声,给我个效力的机会。我爸说我才去还没站稳呢你别给我找这麻烦。刘明浩只是笑,笑完了冲我爸拱手: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说。
  其实我爸并不知道,或者他什么都知道但嘴上不说,国宁公司能用我爸,完全是因为我。刘明治心里有数,他后来不止一次地冲我感叹过:都说女孩儿靠脸盘儿就能挣钱,现在我捧见识了,男孩儿的脸盘儿也照样能挣钱。他说这话时我已经从北京矿业大学矿山机械专业毕了业,并且也和我爸一样,被国宁公司招聘,到他们的供应公司担任了项目经理,月薪八千。刘明洁说:过去讲究郎才女貌,你知道现在讲究什么?我问:什么?他说:现在流行的是,郎貌女财!我笑了,说:操,你丫长得太难看,所以你忌妒。
  就这么着,没人介绍、没人明说,我和国宁公司的女老板钟宁,谈上恋爱了。钟宁有钱、对人热情率直,这是她的长处。短处是脾气火爆、任性。她发脾气的时候,连钟国庆,她的比她大了十多岁几乎像她老爸一样的哥哥,也拿她没辙。
  好在钟宁比较喜欢在公司里管人管事,每天都给自己找一大难事做,从早到晚忙着见客户、接电话、参加各种谈判和各种应酬、接受部下的请示等等,乐此不疲。说好听点儿,属于事业心比较强的那种,说难听点儿,是比较喜欢出风头,喜欢发号施令,喜欢听别人恭维,喜欢看别人在她面前唯唯嗜赌,她因此而有乐趣,而有快感。不过,这在无形中倒解放了我。自从和钟宁上过床以后,我在她身上好不容易发掘出来的那一点新鲜感很快就淡了,她不整天婆婆妈妈地缠着我,只会让我感到轻松。最烦的倒是我爸,见了我就问:和钟宁处得怎么样啦,你对人家可得好点儿,在公司当着同事得尊重人家,公是公私是私,你懂规矩她绝不会小看了你,知道吗!你可别再和作过去那些女朋友来来往往啦,不合适。你既然和钟宁定了就得专一,这是做人最起码的,知道吗!
  我说:知道!
  我挺看不上我爸这样的,虽然我可以对钟宁好点儿,也可以公私分明中规中矩,不去拍花惹草我也不是完全做不到,我是讨厌我爸那口气那表情,让人觉得特势利特没劲儿,有股子好不容易攀上一个高枝就战战兢兢怕掉下来的小市民气。虽然我也知道我爸在国宁大厦筹建处工作特认真特负责,天天在工地上风吹日晒,比前几年在国有企业当官的时候干劲儿大多了。我也知道,我爸从没为他自己的事找过钟家兄妹,他骨子里还有那么一点国家干部的清高和自尊。他对我的关于千万把钟宁伺候好的那些教导,也只是父子之间关起门来的体已话,不宜与外人道。这是他骨子里的另一种东西,我了解我爸。
  毕竟,我爸从一个下岗待分的干部变成了月薪三千的副总;我大学刚毕业看上去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却一下子当上了集团供应部的项目经理――供应部负责集团所属各公司的大宗物资设备的选型采购和进货工作,这个部的项目经理当然是个肥缺。虽然集团对供应部的项目经理管得很严,一旦发现暗中收回扣的苗头立即除名,但同时对这些人实行高薪养廉,项目经理除了每人配备一部诺基亚和一部桑塔纳之外,另有月薪八千。而且一天到晚老有客户请吃饭,每个月个人的饭钱算是基本省下了。谈生意就得吃饭,这个公司允许。那一阵儿北京兴吃鲍鱼,好几百甚至上千元一个的鲍鱼我都吃顶了,吃得整天只想喝粥就咸菜。我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钟宁。
  我刚到供应部的时候,分给我做的项目并不多,部里的头头也知道我和钟宁的关系,也就情当养着我。我每天没事就找几个朋友泡酒吧打保龄,和他们领来的女孩儿聊天。有不少女孩儿喜欢我,总约我出去玩。对这些女孩儿我总是若即若离浅尝辄止,轻易不和她们上床,一来怕被谁缠上没完没了闹出去被钟宁知道,二来我那时眼光高了也确实没有看得上的。
  刘明浩也给我介绍过几个女孩儿,开头都是跟我吹嘘如何如何漂亮,可等我一见着人没有一个不失望的,越吹得玄乎越让人跌破眼镜。我老损刘明浩:老刘你见着过漂亮的吗?刘明浩说:别的不敢吹牛,漂亮姑娘见得太多了。我说:电影里?哎你知道吗,现在又出了个章子怡,挺纯的。刘明浩顺竿就上:咳,章子怡呀……我用话打断他:熟!刘明浩笑道:那倒不是,不过我还真认识一个人,跟章子怡长得那叫一个像,比章子怡还纯呢,不骗你!我斜眼看着他,一点都不信,但还是忍不住问:在哪儿呢,谁呀?刘明浩说:就在京师体校跆拳道俱乐部!
  刘明洁最近参加了一个跆拳道训练班,一是为了赶时髦,二是为了减肥。刘明浩说:“杨瑞,你还不练练跆拳道去,就你这身材,这肌肉,半年就能练到蓝带级的水平。你练练就知道了,真的挺有意思的。”
  我笑笑,问:“你说那女孩,真那么漂亮?”
  刘明法不笑,说:“操,绝对是个处女,错了管换,行了吧。”
  我说:“漂亮女孩练跆拳道,那不毁了吗。”
  刘明浩说:“她不是练跆拳道的,她是道馆的杂工。”
  噢,杂工?
  处女,杂工,长得像章子怡一样的女孩……不知为什么,这几个东西加在一起,真的让我有了一种要看个究竟的渴望。第二天我和刘明浩一起吃中午饭,一人喝了一小瓶红星牌二锅头,都有点脸红耳热,一个赛一个的话多。饭后,借着酒劲儿和被酒劲地扩张起来的一种游戏心理,我跟着刘明浩去了京师贻拳道俱乐部,报了名。
  京师跆拳道俱乐部是京师业余体校自办的三产,用了体校的场子,那场子比我想像的不知要破旧多少倍。两天以后,就在那幢简陋得像个大仓库一样的训练厅里,我见到了我后来发誓与之生死相爱的女孩儿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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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3-07-15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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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从洛杉肌起飞时天已经黑了,混饨中仿佛一直是在暗夜中飞行,在东京很繁琐地降落了一次之后,在上海又无端地停了很久。我没去计算总共飞了多长时间,漫长的旅途加上东西半球的时差,生理感觉早已晨昏倒错。当我走出北京的新机场大楼,乘坐出租车驶向城区时,整个北京依然被扣在漆黑的天幕下。
  虽然只不过离开了几个月的时间,可当我终于又看到了那些自小熟悉的街道,看到那么多似曾相识的路人,闻到车窗外扑面而来的夹带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时,我几乎忍不住要轻轻地喊出声来:“嘿,北京!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曾经以为我不会再回到这里,因为我深爱的安心离开了我。她走得那么突然,那么坚决,刹那间无影无踪,让人以为我们永远不会重逢。所以那时我要离开这里,我必须忘掉过去,必须在记忆中抹掉所有能让我流泪的痕迹。
  现在,我回来了,我终于明白我无法忍受没有安心的日子。
  我回来了,我发誓即使找遍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每一个角落,即使耗尽我的一生,我也要找到安心。这个誓言使我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我能清楚地记起第一次见到安心的那个下午,阳光从京师跆拳道馆高高的窗户外斜射进来,让地上已被磨平的绿色地毡显得更加陈旧。在旧地毡的中央,一群高班的学员正在训练劈腿,“啊嘿、啊嘿”的喊声既振奋又枯燥。我们这群刚入道的初级班学员则在训练厅的一角列队而立,恭听着教练像背书一样一本正经的训导。
  在我的印象中,那天的训导是在向我们启蒙跆拳道的历史和意义:――贻,就是脚踢腿踹;拳,就是拳击拳挡;道,就是精神!精神,你们懂吗?贻拳道提倡勇往直前,提倡友爱,提倡礼仪,提倡尊重对手,讲究人格的完善!内修精神、性情,外修技术、身体,培养常人难以企及的意志品质和忍让谦恭的道德精神……哎哎,大家注意啊,听课时精力要集中……
  我知道教练是在说我和刘明浩。在我认真听讲的时候刘明浩悄悄用手桶我,我移目走神,果然看到一个少女拎着一只水桶和一把墩布,从道馆大厅一角的小门出来,顺着墙边向大厅的另一侧走去。头顶的阳光从训练厅高高的窗户上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给那女孩儿的轮廓镀了一层雾一样的朦胧和辉煌。我看得有些发呆,那女孩儿的轮廓真是很美,但脸的细部无法看清,也许是越模糊的美越有神秘感的缘故,所以那女孩儿的朦胧反而更加令人心慌意乱。
  说实话我最初见到安心并且一下子就喜欢上她的内心起因,不过是缘于一种最原始的生物冲动。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敢担保,她绝对是一个花苞末开的处女,这给了我很多疯狂的幻想,同时对教练那边言之谆谆的什么跆拳道的技法和精神之类已经充耳不闻。我满心盼着快快下课好尽早和刘明浩商量怎么设计追她。
  如果说,刘明浩以前拉着我抱酒吧,陪我立国宁公司送求职信是因为跟我的交情,那么现在,他帮我泡妞则完全是为了他自己的生意。他的好运公司正在争取国宁大厦空调设备的采购订单,我是钟宁的男朋友,又是国宁集团供应部的项目经理,自然也就成了好运公司的“大客户”。刘明法帮我办事,应该说是一种名副其实的客户公关工作,本质上是他好运公司分内的事。
  可能是刘明浩跟我太熟了,他还真没把我当“大客户”那样捧着,我求他时他居然还有点心不在焉,他说:“你追就追阳,还用得着我出主意吗,那女孩儿一见这么漂亮的帅哥,看上去又挺有钱,还不立马晕菜!你就留神别将来想甩甩不掉就行。”
  追女孩儿对我来说当然不难,其实这两年更多的是女孩儿追我。我干什么都没有像和女孩子打交道那么有自信。可这回不知从何而来的,有一点心虚。所以我对刘明浩说:“这女孩儿可能真是挺纯的,不像能和男的随便乱来的那种。”
  刘明浩歪着头看了我半天,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哎哟,看来你还真上心了,不容易。这样吧,我先替你打听打听,看看她是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字。哎,是不是最好知道她家住哪儿,家里有没有人,是不是?”
  刘明浩冲我暧昧地诡笑,我不想跟他逗,认真地沉默着。那几天我什么都不想,只等着刘明洁的消息,同时天天按时去京师跆拳道俱乐部,心不在焉地习道。虽然常常只有一瞬间的长短,但还是每天都能看见那个干杂工的女孩儿在练功大厅里静静地穿过,于一些清洁和收拾垫子之类的零活儿。每当她出现在练功厅的时候,总能吸引很多学员的目光。这帮人都是色狼!我也抓紧机会看清了她的脸――细嫩的皮肤,小小的鼻子,嘴有点翘,眼睛黑白分明,眉毛既清晰又干净,有点男式的英武。我敢打赌这张脸可以让所有的男人都心里痒痒,想入非非。
  刘明浩没用几天便鬼鬼祟祟地探来了一些情况,这女孩儿名叫安心――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从云南来的,就住在京师跆拳道馆里,负责收拾器具,打扫卫生,早晚开门关门之类的工作。
  从这些情况可以断定,她在北京应该没什么可以帮衬的亲戚。
  ――一个初来北京的,孤独一人的,无依无靠的打工女孩儿,这就是安心的全部。这很好,跟我想像和期望的几乎完全一样。我有了信心,开始具体地琢磨机会。
  根据跆拳道馆的规定,当然,也是根据路拳道的“精神”,我们每天下课之后必须留下两个学员帮教练做收练功服、皮靶子和清理场地、关窗户等等工作。对于我们这群人道不久道行不深的新人来说,这是件打心眼里不愿意做的苦差事。可这苦差事轮到我的这天,却使我意外地发现这居然是一个可以和安心“套辞”的最自然的机会,因为我们收好东西以后要―一交付给她,交付给她的时候我便有意磨蹭,特别认真负责似的。安心只是专心清点、整理,然后分门别类地把那些东西装进柜子。动作小心而又麻利,半天了都没有抬头正面看我一眼。我竭力表现得殷勤友好,什么事都抢着帮她做,但似乎没起到什么效果,连个正眼的交流都没有捞到。
  于是我又开始故意挑剔她:“嘿,这东西是放这儿吗,不对吧?”
  她倒是一脸认真地解释:“是啊,是放这儿。”
  “那这个呢?”
  “这个也放这儿,我来吧。”
  “我来我来。”
  收完东西之后,我又眼里有活儿地帮她归置了一下这间零乱的储藏室,这时她的反应有些不同了,抬头留意地看了我一下,大概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心勤快热爱劳动的优秀青年吧。
  她终于主动开口问我话了:“你是学生吧?”
  我说:“我已经工作了。”然后不失时机地延伸了话题,“你呢,你不是北京人吧?”
  她没答,却反问:“能看出来吗?”
  应该说,她说话的措词和口音,并没有太多的外地腔。可如果一个北京女孩儿长得像她这么精致,谁会到这个地方来当杂工呢。这个论据当然是不能说给她听的,说了就不礼貌了。我岔开话头,说:“你叫安心对阳?”
  女孩儿有点惊讶,那表情甚至可以说,有几分警觉,她问:“你怎么知道?”
  “咳,听人说的呗。”
  “听谁说的,你身边有人认识我?”
  “没有,我听张大爷说的。”
  张大爷是京师体校守夜看门的临时工。在这儿,大概只有张大爷跟安心相熟。
  “张大爷?”安心疑惑地做思索状。在我看来,那副思索的表情和疑惑的声音,都是天真无邪的,她的眉头微皱,嘴半张着,有如孩童一般的幼稚。她的每个动作,每个姿势,似乎都能让人心里一动。
  我再次绕开话题:“你就住体校里吧,那你每天在哪儿吃饭呀?”
  “我自己做,我有个煤油炉。”
  我停了一下,突然说:“晚上请你吃饭怎么样,吃过北京烤鸭吗?”
  安心笑一下,我发觉这个笑突然变成了一种很成熟很老练的笑,她说:“对不起,晚上我有事呢。”
  我本想叮问一句:那你什么时候有空?但没有开口,因为那样多少就有点死缠烂打的味道了,说不定会让她感觉不好,感觉不好就欲速则不达了。
  我放长线钓大鱼地结束了和她的闲聊,主动和她告了辞。从跆拳道馆出来,刘明浩还在等我,他车坏了要搭我的车。上了车就问:“套得怎么样啊,我估计那妞准是不搭理你。”
  我撑着面子:“谁说的。”
  刘明浩诡笑:“我说的。”
  我说:“你别嫉妒了,我们聊了好半天呢。”
  刘明洁半信半疑:“没请她出来吃顿饭?”
  我说:“哪有这么急的,你也太没档次了。”
  刘明浩几乎笑出了声:“行行,你丫有档次,你就慢工出细活儿悠着来吧。”
  看来这事是得悠着来。接下来的一周,我又间隔着向安心发出了两次邀请,每次都找了个合适的由头,诗经过预先编排,也说得挺自然,但都被安心既简单又坚决地回绝了――对不起,我今晚有事。她的“今晚有事”虽然语气表情上还算委婉,但说得不假思索让我相当下不来台。在女孩子面前我的自尊心一向极强,被女孩儿拒绝很容易让我恼羞成怒,我心里会忍不住用香港电影里的那句话发狠:你以为你是谁呀!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安心拒绝我的邀请确实是“晚上有事”,她每天下班后要赶到东城区文化宫去上夜校,她上的是初级会计班。当然这些情况也是刘明浩刺探来的。这小子在北京三教九流眼什么人都混得半熟,“伟哥”涨价、巴以打架、克林顿买房子、布莱尔当爸爸,世界上的事他知道一半,中国的事他全知道。
  我去东城文化宫打听了一下,这个财会班已经开了两个多月了,但只要交钱,随时可以插班。于是我就报了名。第一天晚上上课我去得稍稍晚了点,课已经开始。我走进教室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后排的安心,她正低头做笔记呢,旁边的坐位空着,就像是持意给我留的似的。我夹著书包走到后排,在安心身边坐下,她才抬头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愣了。
  “杨瑞?”
  我也放做惊讶:“咦,是你?”
  这场邂逅弄得挺自然,从安心的表情上,能看出她并未发现我有什么居心不良的破绽。愉快的同学关系就此开始,第一天下了课我就主动提出用车送她回体校,她说不麻烦了,我坚持要送,说没事,反正顺路。她没再客气,就上了我的车。我老老实实开车送她到地方,路上除了几句闲聊,别无饶舌。从那以后,她每次下课都允许我用车送她,后来又发展到接受我提出的在她下班后“顺路”把她捐到学校的好意。再后来,我又顺理成章地在去上课的路上提出先吃点东西的建议,我说我饿了,咱们找个地方垫垫肚子吧,你喜欢吃什么?
  一说到吃饭,安心又表现得既坚决又果断了,说:“我吃过了,你吃吧,我等你。”表情语气依然委婉,但依然说得不假思索。
  我问:“我今天训练完了和你一起出来的,你吃什么了?”
  “我吃了一块饼,中午买好的。”
  我真的有些心疼她了:“你干吗那么艰苦呀。”
  “没有啊,挺好的。”她说。
  我有意挑了一家比较高档的酒楼,停了车,拉她进去。我猜想她大概从未在这么讲究的地方吃过饭吧,这让我很兴奋。我喜欢看女孩子跟着我的时候目露惊喜的那种感觉,那会让我觉得特有面子特有快感。
  那天我点了足够两个人吃的菜,我想云南不靠海,大概吃不着海鲜吧。所以我点的菜就以海鲜为主,什么生姓、带子、青蟹之类,估计她一辈子都没吃过。在我的劝说下,她动了筷子,吃得不多,有点儿两袖清风不占便宜抵制拉拢的架式。她的冷淡的反应让我多少有点失望,也许是我的期望过高了,我原来期望她大呼过痛然后狠吞虎咽才好。
  这次请客对我来说弄不清是成功还是失败。当我第二次又提出在路上“随便吃点什么”的时候,她的态度变得更加坚决起来,表示已经吃过不想再吃了。我说:那你坐在一边陪陪我吧。
  她也不干,她说:我一陪你你又该点一大堆菜了,吃不了太浪费了。我说:如果你觉得好吃哪怕只是尝一口,那就不是浪费,我心甘情愿花这个钱。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心甘情愿,可我承受不起。
  再往下我实在说不出更多的甜言蜜语了,我们都沉默下来,终于没有停下来吃饭,直到车子开到了东城区文化宫,也没有再说什么。那一天我们是全班来得最早的一对。
  那一阵我真是很辛苦,我从本这样煞费周章地泡过任何女孩子。除了来回接送安心上课下课之外,我还总在每次跆拳道训练结束时,积极主动地替其他学员值班收拾器具,帮安心打扫卫生。但安心对我,总是彬彬有利,保持距离。时间一长,我有点泄气,也有点烦了。看得出安心很穷,生活极节俭,可对我的帮助总是那么清高不取。开始我心里还挺赞赏她的安贫乐道、穷困不移,可她总拒绝总拒绝就让人觉得她是端臭架子,拿着劲儿,让人难以亲近,让人觉得这女孩儿怎么那么不知好歹,怎么总也泡不开喂不熟啊!
  渐渐地,我有些没趣了,道馆训练后的杂差我也不那么上赶着大包大揽了,文化宫的会计课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本来就没想学什么会计!
  刘明浩说:“我早知道没戏,我一看那女的就知道是从小让父母关家里和男孩儿握个手都觉着你占她便宜的那种小地方人。
  你要把她泡开了得费多大功夫呀,等于是替社会进行基础教育呢,等泡开了估计你也腻了。另外,我估计这女孩儿有点性冷淡,对男人从根儿上就没兴趣。你这么有形的男孩儿这么抱她放一般女孩儿早降了,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估计就是。“
  我说不出话来。
  和刘明浩聊过这次之后,我心里特烦!那枯燥乏味的会计课,我干脆彻底不听了,谁要当什么劳什干会计。本来钟宁对我心血来潮去学什么会计就有意见。她平时虽然总是忙着公司里的事不缠着我,可一旦有空来情绪了就要求我随叫随到,我和安心一块儿上会计课就关了手机也不搭理她的呼叫,她为这个冲我发了好几次脾气。
  她发脾气我就不说话,做出一副不解释不反击也不妥协的样子,这策略看上去还挺有效。
  会计课中断下来,但对贻拳道,我却渐渐有了些兴趣。我在中学和大学都是学校排球队的主力二传,四肢灵巧有力,在京师道馆我们这一班里,我的身体基础最好,进步也是最快的。教练总在全班面前表扬我:攻防会用脑子,动作标准,膝夹得紧,送髓到位,落地控制好……等等之类的。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我已经大体掌握了前踢、横踢、下劈、侧踢、后增等动作的技术要领,跆拳道中最好看的后摆腿也做得很像那么回事了,就是侧摆还有些生,摆不好总要自己摔着自己。拳法那一块也练得还行。
  教练说得对,拳法主要是靠判断,靠脑子。还有就是步法,步法靠的是经验、是体力,那不是一天两天的道行。
  于是每周五次去贻拳道馆的训练我还是坚持下来了。照例还能看到安心在角落里默默地干活儿,目光相遇时,她挺严肃,我就也没什么表情。其实我还是挺喜欢她的,但我不露出来了,心里有点跟她较劲儿!
  在我们的训练满两个月的时候,道馆决定进行一次班内的竞赛,决出一些项目的名次。虽然这只是教练们的一种训练方法,但对学员来说,毕竟有种考试的感觉,所以没有不重视的,每天早早地就来训练。刘明浩的身材练路拳道本来就勉为其难,一说要比赛,更是知难而退,再加上他那一阵的生意也特别忙,所以干脆彻底不来了。
  我们这个班平时训练是在下午四点至六点,星期六和星期天是下午两点至六点。在比赛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我中午因为陪钟才参加一个应酬,快两点半了才完事,再怎么往体校赶也是铁定迟到。我索性慢慢开车,到体校门口放好车又慢慢地往训练馆那边溜达,以便对刚刚塞满一肚子的山珍海味做一番消化。没想到遇到训练馆时却见大门紧锁,很多学员都塔在门口还没过去呢。来晚的在小声询问原委,来早的在大声发着牢骚,个别嘴狠的已经开始骂骂咧咧。我问一个同学怎么了,他说:咳,开门的到现在也没来。我说:操,这都过了快一个小时了,应该找他们俱乐部退钱去。这时教练过来了,大家都住了嘴,因为根据贻拳道的精神,骂骂咧咧是不行的。
  教练板着脸,看表。让大家对着树先自己练练步法。大家没动,有人代表大家说:鞋都没换,怎么练啊。教练有点没好气,说:能练的练不能练的就别练。
  大家谁都没动,好像谁要去练谁就有点傻冒似的。突然,大家的头都向一个方向转过去,包括教练,似乎都找到了同仇敌汽的目标。我也看到,安心正气喘吁吁地朝训练馆跑来。我这时才猛省,原来每天负责开门的,正是安心。
  教练故意看表,他的表情和看表的动作像鞭子一样抽得安心面色惨白。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对不起,我……我来晚了,对不起……”‘大家都不作声,看她。她慌乱地在自己的衣服里和背包里摸索,摸不出钥匙。她突然想起什么,磕磕绊绊又向训练馆达上自己住的那间简易的小房跑去,教练在她身后没好气地大声催促:“你快着点儿吧!”
  有人在教练身后响咕:“这还不炒了她。”教练回应了一句,算是对所有学员的安慰:“回头跟俱乐部反映吧,再这样没法练了!”教练的话和现场的气氛,让我心里直发紧,有些为安心不安,进而找突然腾地蹿出一个念头,拔腿便向那间小房跑过去,跟在安心身后进了屋。安心这时已找出钥匙,我顺手把钥匙接了过来。
  我问:“你上哪儿去了,没出什么事吧?”
  我的语气是体贴的、安慰的、替她担忧着急的,安心喘着气,说:“对不起。”
  我和安心一起跑回训练馆的大门口,我打开门,在大家往里进的同时我大声对教练说:“不好意思教练,安心今天有事出去,把钥匙交给我了,让我来开门,我他妈给忘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教练直愣,半天才说:“你什么狗记性啊,得得,赶快进去吧,回头再说。”
  有关系不错的学员在身后拍我:“你丫得请客啊!刚才你也站半天了还跟着哄你就愣没想起来?”
  当然,安心也愣在那儿了。
  那天下午我练得特别卖力,全神投入,内心很快乐。安心好像被俱乐部的人叫去干别的活儿了,直到我们结束了训练熄灯走人了也没有再见着她。
  晚上,我又去了东城文化宫的会计班。因为我想见到安心,想看看她对下午这事有什么反应。
  安心见我又来上课有点意外,想问我什么却没开口。我也没开口,更是故意不提下午的事。我们都做出专心听课、专心记录的样子。其实我落课落多了,老师讲的什么“现收现付制、权责发生制”之类的内容我大都没有听懂。
  下了课,我们收拾著书包,我问安心:要送你吗?
  安心犹豫了一下,点了头,说:好。
  我们一起走出教室,走出大楼,直到上了我的车,安心才开了口:“能跟我说说吗,干吗要对我这么好?”
  我说:“没什么,我觉得你挺不错的。”
  我没有发动汽车,两人都沉默着。天下雨了,车前的风挡玻璃上有了些稀疏的雨点。安心说:“我该怎么谢你?”
  我说:“请我吃顿饭吧,我这人就喜欢吃。”
  安心说:“你喜欢吃的那些东西,我请不起。”
  我说:“你知道我现在喜欢吃什么?我现在就喜欢喝粥,吃咸菜。”
  安心看看我,想判断一下我是说真的还是逗呢。她说:“好,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
  我说:“现在就有空,我今天晚上正好没吃饭。”
  安心不知是没有准备,还是想要推托,说:“今天?今天不行,我身上没带钱。”
  我好像今天这顿饭非吃不可似的,我说:“没事,我先借你。”
  安心说:“我不想欠别人的钱。”
  我说:“那你是宁愿欠别人的情啦。”
  话这么说下去,安心当然脱不开这个套。于是我们驾车来到了地安门,那儿有一家二十四小时都开门的饭馆名叫嘉陵阁,是一家不算高档但四川菜做得很不错的馆子,而且人不多,环境幽雅。我们落座后我让安心点菜,安心说我吃过了你想吃什么你自己点吧。我说有你这么请客的吗,真让我不好意思。安心听不懂北京人的幽默,有点脸红地接了菜谱,说:那你想吃什么?
  说实话我真喜欢看她那局促的样子,我更加相信刘明浩的话,她绝对是个处女,错了管换。我笑笑,又把菜谱拿回来,悦:我自己来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否则这饭我不吃广。她问:什么?我说:你得跟我一块儿吃。
  我叫了莱,都是些挺便直挺家常的菜,我怕安心心理上受不了,没敢点贵菜。但我要了酒。
  酒菜上升,我喝白酒,强迫安心喝啤酒。我们举起杯,安心先说:“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我笑道:“这可说大了,我让你请客其实是跟你逗呢,救命之恩我可当不起。”
  安心倒挺认真:“可不是救命之思吗,我要是让俱乐部给辞了,我就没饭碗了。”
  我静下来看她,她有那么一张耐看的脸,有这样一张脸的女孩儿会没有饭碗吗!我说:“安心,你在北京呆的时间还太短,时间长了你会发现你肯定有很多机会的,可能用不了一年,你就不会再干俱乐部杂工这种活儿了。在北京漂亮女孩儿永远都是紧缺的,你以后说不定会大红大紫比我都有钱呢。”
  安心看着杯里的酒,脸上出人意料地无动于衷,她说:“我在北京,只想学一门专长,能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就行。”停一下,她又说:“我只想平平安安地生活。”
  我沉默了,她的平淡和低调好像藏了许多深意似的,那张娇嫩的脸也突然显得老成起来。我看到她低头喝酒,喝了很大很大的一口。
  我说:“安心,我真想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你家里都有什么人,你在家生活得好吗,干吗要一个人跑到北京来?你到北京来,就是为了谋生吗?”
  此刻,确实,这一切我都想知道。但我不知道的是,安心能不能用真实的她来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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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了北京。
  我离开美国离开贝贝回到北京,是为了寻找我的安心,尽管我知道,此时的安心,绝不可能还留在北京。
  从机场乘车驶入市区的时候大已很晚。车子从三环路由北向南,开得很快。三环路比我以前的印象显得宽阔了许多,车流也不像过去那么拥挤。我特别留意了中途经过的团结湖小区,在长虹桥西侧的万家灯火中似乎看到了我爸住的那片楼群,看到了那个亮着幽黄灯光的窗口。我鼻子里有点发酸,我知道我爸这两年过得不好,他因此而很我,我倒霉的时候也因此而不管我,我们父子之间从那以后就几乎断了来往。我随贝贝去美国时都没有向他辞行。快一年过去了,我现在总想再见见他,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爸,他养大了我。
  但这一晚上我没有去我爸那儿,而是让司机从北到南几乎贯穿北京把我一直拉到了靠近南三环的方庄,找到了我以前常来的那座塔楼。塔楼的电梯坏了,我摸着黑拎着不算太轻的行李一直爬到了十五楼,敲开了刘明浩的家门。
  刘明浩的新婚太太李佳大概已经从跨海长途中知道了我突然退婚回国的消息,见了面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质问和责骂。我这才发觉自己真是昏了头自投罗网,竟忘记李佳是贝贝的表姐,现在到刘明浩家简直就是找骂来了,但想要退出为时已晚。
  等李佳唠叨够了,刘明浩才把我拉到书房,问:“你和安心和好了?”
  我摇头回答道:“我还没找到她呢。”
  刘明浩说:“她不是回老家了吗。”
  我说:“对,我明天就去买火车票,我要到云南清绵去找她。”
  清绵――这就是我在那个名叫嘉陵阁的小饭馆里第一次听到的地方。
  在我和安心交往的日子里,我们无数次说到清绵这个地方。
  在安心的描绘中,清绵的山永远是深绿的,水永远清澈见底。那是一片没有任何污染的净土,连汽车的尾气都难以闻到。进入清绵要经过一条长长的索桥,桥下是水浅流急的清绵江。许多年前安心从那条长长的索桥上走出来,走进了保山城里最好的中学,从那时开始,她实际上便已离开了自己的家乡。
  在清绵,安心的家大概算得上一个富足之家。她的父亲开了一家中药加工厂,还给周围的群众开方子治病,既是医生又是私营企业主,在山里是个受人尊敬的人物。她的母亲原是山西的插队知青,在清绵扎根落户,一直没有回城。后来在清绵的群众文化馆工作,是当地的一个文人。安心说她母亲没事儿还写诗呢。
  看得出与开作坊做医生的父亲相比,安心更崇拜她的母亲,谈话时以母亲为荣的神情屡屡溢于言表。这使我多少有点感动――即使在那样穷困闭塞的山区,人们更尊重的,更看得起的,更津津乐道的,还是文化。
  于是更加让我疑惑的一个问题是,安心为什么不去上大学呢,为什么不去追求一份更体面更轻松更有意义的学业和工作呢,她父母的收入完全可以帮她实现每个年轻人都会有的基本梦想,她干吗要到这个又破又旧的跆拳道馆来当这份任人驱使的临时工?
  这是我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在嘉陵阁的餐桌前,在酒后,向安心提出的疑问。她没有做出回答,她的脸同样被酒弄得微红,她的眼里,不知是因为回首往事还是因为喝了酒,有了一些眼泪,她说:我喜欢北京,我喜欢人山人海的大城市,这儿谁都不认识谁,让我觉得安全放心。
  她的话和她的神情,既天真又有些深意似的,让我一时弄不清她究竟像个孩子还是更像个厌世的高人。她的言语也有点半醉半醒,眼神也有点半浊半清,以致我猜不出她是真喝高了还是在借酒说愁。
  那天我们互相说了很多童年往事。我说了我的从徒工一直当到厂长的爸爸,也说到了我的善良不卷的妈妈……我真是喝高了,居然家丑外扬地跟安心说我爸这人其实特别势利,当了那么多年干部了还那么小市民。我甚至还说了我上中学时就有过好多女朋友……当然我还没有彻底烂醉,还不至于傻到说出钟宁。
  安心也说了很多关于她家乡的风土人情和山水草木,还说了她的父母,说了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东西,最喜欢玩儿的游戏,还背诵了几首她妈妈写的诗。那诗在我听来有些晦涩难懂有些又太像儿歌;有些是明媚晴朗的山水咏叹,有些是当年知青的万文豪情和后来悲观晦暗的心境。无论韵与不韵,无论高深莫测还是简单直白,我都非常认真地听着,尽管我知道她背诵这些诗句与其说是给我听,不如说是在发泄她自己的思乡之情。
  终于,在念她母亲最后一首诗的时候,她哭了。我听不懂那诗,但我感动。
  她很快控制住了,一直浮动在眼窝里的儿满眼泪刚流下来,就马上被她擦去了。没有抽泣,如此而已。
  天不早了,我们在这家小饭馆里消磨了太长的时间,安心喊服务员过来结账,她真的要付钱。我把账单抢过来,说:“还是我付吧。”安心说:“今天不是我请你吗,这是谢恩的饭。”我说:“别跟我分得那么清,等以后你发财了,我天天找你吃大户去。”
  但安心还是抢先把已经拿出来的钱交到服务员手上,转脸冲我说道:“我已经欠你了,不能再欠。”
  她执意付了钱,我也不再争,当着服务员争来抢去的太现眼,让人一看会以为我们是刚刚认识的。而且女孩儿就是这样,她说不想欠你你就别硬上,上了反而显得别有用心。
  好在那顿饭只不过花了六十多块钱。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六十多块钱对安心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们走出嘉陵阁的大门,风已经止住,雨也停息了。我们上了汽车。我把汽车开得飞快,地上的积水击在车的底盘上,砰砰作响。那声音令人快意盎然。天很晚了,车子升到京师体校的大门口,停车时我们都看到体校的铁门已经关住。安心下了车,站在关死的大门前发愣。我也下了车,我知道她进不去了。我的脑子里此时除了酒精之外就只有这个惊喜!我说:“安心,到我那儿去住吧。我那儿有地儿。”她没有回头,说:“不用。”我站在她身后不肯走,我说:“你进不去了。”她依然没有回头,只说:“我自己想办法,你快回家吧,谢谢你把我送回来。”
  我突然上前一步,用力抱住了她。两个月来,我一直在她面前装得温文尔雅,对这个我喜欢的女孩儿,我早就该来鲁的了,早就该痛痛快快地撒一回野!按刘明浩的说法,女人都有受虐的渴求,都有被强暴的欲望,好多女孩儿还喜欢男的跟她来硬的呢!我抱住安心,用嘴亲她的耳朵,大概我太突然了太粗鲁了把安心吓了一跳,她甩开我下意识地往墙边躲:“杨瑞你干什么你!”我的脑子一发热就冷静不下来了,我冲上去将安心挤在墙上,硬要亲她。安心叫着:“杨瑞你喝醉了,别闹了,你走开!”
  她拼命挣脱我,向前面的街口跑去。我拉了她一把,拉住了她的衣服,衣服哗的一声撕破了。那声音让我清醒了一些,我知道我这下搞糟了,撕了她的衣服她会生气的。我追上去,想抱住她向地道歉,可这歉意的动作适得其反,她更加害怕,步伐加快,拼命甩开我向灯光明亮的街口张直奔逃。我追上去伸手还想拉住她,我想拉住她说对不起,不料她突然停住,一个就地转身,一只脚飞旋起来,又高又快,在空中闪电般地画了半个圈,砰的一声击中我的头部。我“哎哟”叫了一嗓子,整个人斜着摔了出去,狠狠地摔在了马路牙子上。
  我的酒醒了,我惊呆地看着安心。我意识到她刚才那突如其来的一击,竟然是一个做得极其漂亮甚至堪称完美的“后摆腿”!
  是那种只有路拳道的高手才能做得如此大开大合干脆利落的“后摆腿”!
  我歪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脑子清醒过来。我看到安心此时的脚步一前一后,步法既标准又稳健。她这姿势几乎一点不像我所熟悉的那个纯纯的少女安心。在那一瞬间我只有惊奇和叹服,完全忽略了身上不知是哪儿发出的疼痛。
  安心也吓呆了,她这一脚也许也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她看我躺在马路牙子上起不来了,以为那一脚肯定把我踢坏,一时瞪着眼不知所措。这时我才感觉到我的口鼻发热,湿乎乎的像是出了血,用手一抹,手果然红了。安心见了血也慌了,这才跑过来蹲下,掏出手绢为我擦拭,我们几乎同时说出了一句:“对不起。”
  安心扶我起来,我的右脚真的崴了,疼得几乎不敢沾地。安心扶着我试着硬往前走:“你真伤着啦?”我真的走不动,她皱了眉:“那怎么办呀,你还能开车吗?”
  我看着她,问:“你怎么会跆拳道?”
  她没有回答,说:“上医院吧。”
  我靠在她的身体上,往我的汽车那边走。她的身体很柔软,也很有力,感觉好极了。疼痛因此而变成了快乐,只愿前面的路再长些才好,可惜我的车子偏偏就在眼前,几步就到。
  我说:“我右脚成了,开不了车了,要是左脚成了可能还行。”
  安心没做反应,把我抉到车前,才说:“钥匙。”
  我疑惑地掏出车钥匙,不敢相信地问:“你会开车?”
  安心不答话,扶我上车,然后坐进驾驶座,打着汽车、挂挡、松手刹,用一连串熟练麻利的动作让我目瞪口呆!汽车唰的一声启动,那声音,那速度,有点像警匪电影中的车技。车子开出路口,她才说:“我可没驾照,警察要是检查可是扣你的。”
  我挺高兴她用这种毫无拘束的口气跟我说话。我回嘴道:“你把我弄成这样了,还要让警察扣我的本子,你还打算怎么毁我,啊?”
  她说:“我不是向你道歉了吗。”又说:“是你先动手的。”
  我们也不知附近哪儿有医院,就让她开车在街上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了北京医院,在北京医院的夜间门诊部处理了一下我受伤的口鼻和右脚。等我们走出医院时已是深更半夜,地上积着闪亮的雨水,雨水使夜晚的街道更加萧条,医院门前几乎看不到任何过往的汽车与行人。路灯昏暗,整个城市因此而显得有几分暧昧,仿佛每一个角落里都可能会有些秘不可宣的事情发生。
  我突然想起来问安心:“刚才看病花了多少钱?”
  “八十多块吧,怎么啦?”
  我掏兜,说:“我给你。”
  我把钱拿出来,拿了一张百元的钞票,递给她,她看着那钱,没接,说:“这是应该我出的钱。”
  我说:“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她又重复一句:“这是应该我出的钱。”
  我说:“是我先动的手,这是应该我出的钱。我还得赔你的衣服呢。”
  我把钱硬塞在她的口袋里,她躲闪:“我不要。”我硬塞进去,说:“算是向你道歉吧。”
  我一瘸一拐地向汽车走去。她跟上来,扶我上车,然后发动车子,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才问:“你往哪里?”
  她这句话让我心里笑了一下,这个机会来得可真是不易,因其不易,才显得格外有趣。终于,时近午夜,我把安心带到了我的家里。在这样夜深入静的时候带一个心爱的女孩儿回家,这个结果确实出乎我的意料,尽管整个过程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处心积虑的嫌疑。
  安心扶我上了楼,扶我进了屋,一直把我扶到了床上。她问我:“喝水吗?”
  我说:“不喝。”
  她说:“那我走啦。”
  我说:“那我喝。”
  她帮我去倒水,我指点她杯子在哪儿水在哪儿。等倒完水她又说:“我该走了。”
  我说:“这么晚了你上哪儿?”
  她说:“我总不能在你这儿睡吧。”
  我说:“在我这儿睡又怎么啦,还怕我非礼吗。”
  她说:“有点。”
  我说:“你看我伤成这样,就是有这贼心有这贼胆也没这贼能力啦。再说,我也没这贼胆。”
  她笑了:“这么说,你是有那个贼心啦?”
  我诞着脸,索性厚颜无耻地说:“我心里想什么,谁也管不着吧,我连‘意淫’的权利也没有了吗?”
  “什么?”她好像没听懂。
  我岔开话,说:“你睡床上,我睡外面的沙发,还不行吗。”
  她想了想,说:“还是你睡床上吧,我睡沙发。别人的床我睡不惯的。”
  好,我不再执拗,一瘸一拐连蹦带跳地为安心找出干净的床单、枕巾和毛巾被。这天夜里,这个我绞尽脑汁拼命追求一直劳而无功的女孩儿,终于睡在了我的小小的客厅里。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因为钟宁和她哥哥恰巧前一天一起到俄罗斯谈生意去了,估计要半个月才能回来。我也不必担心她半夜或者清晨突然闯过来“捉好成双”。这一夜我睡得很香,那点儿“贼心”还真的没有动过。
  早上,我被轻轻的敲门声叫醒。我知道是安心,我喊:“进来,门没锁!”安心推门进来,有点焦急又有点歉意地说:“对不起我起晚了,本来想帮你做早饭的,可我今天说不定又要迟到了。”
  我说:“没事,我从来不吃早饭的。你开我的车去吧,这回再迟到可没人替你顶这个雷了。”
  她掩饰着高兴:“行吗?你今天不用车吗?”
  我伸出两条光溜溜的胳膊,使劲儿伸着懒腰,说:“我让你弄成这样,怎么开车呀。我这次好人做到底,你把车开走吧,别让警察抓住就行。”
  安心很高兴,拿了车钥匙就走,我冲她喊了一声:“晚上下课别忘了把车送回来。”
  我睡了一天。
  晚上,安心回来了,送回了车子。见我还躺在床上,问我今天干什么了,吃晚饭没有。我说连中饭还没吃呢。安心说怎么了?我说我浑身疼得做不动饭。安心说那我给你做,你们家有什么?我蓬头垢面下了床,到厨房拉开冰箱指指点点,告诉她有什么有什么,然后洗了脸回客厅打开电视看。没一会儿,安心居然有模有样地端出了两菜一汤,还蒸了大米饭。虽然那两菜一汤都是利用以前我剩的一些熟食加工的,但我敢说那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香的一顿晚饭。
  我也真的饿了,边吃边大叫好吃。我说安心你将来要是嫁给谁谁可算是享了福了。安心说我谁也不嫁。我歪着头问为什么,至于那么恨男人吗?安心说我不恨男人,是男人恨我。我是一只狐狸精,男人跟了我,都要倒霉的。
  我笑了笑,冷不防地说了句:“那我倒想试试。”
  安心说:“昨天你不是已经试了吗。”
  我知道她是在说昨天晚上她的那一脚。她那一脚真的好生厉害,让人佩服同时心有余悸。一说昨天她这一脚我差点没注意她是用这种回答的方式,把我的意思巧妙地岔开了。
  我也只好岔开话题,问道:“哎,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也会跆拳道?”
  安心沉默了一会儿,敷衍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整天看你们在那儿‘啊嘿啊嘿’地练,这么一踢那么一踹的,还不就那两下子。”
  我说:“你骗谁呀,路拳道看着简单练着难,就你昨天那个后摆,我练了两个月了也没练出来。你那一腿,没个三年两年,绝对出不了那个‘法儿’。是不是咱们道馆哪个教练下了班单给你吃小灶啊。”
  安心眼睛看着电视新闻,淡淡一笑,说:“我要有那个时间就好了。”
  我想也是,她每天打工、上课,从早到晚,不可能有空闲去练什么跆拳。
  我吃完饭,安心帮我洗了碗,然后说:“这会儿还有公共汽车,我得早点回去。”
  我叫住她:“别呀,你没看见我生活都不能自理了吗,你踢坏了我总得负点责任吧。”
  她楞了:“我还要怎么负责任呀?”
  我说:“你帮我做几天饭吧,我受伤了营养不能跟不上。”见她没答话,我又跟了一句,算是一种补偿和交换:“这几天你可以一直用我的车去上班上课,也能节省你一点挤车的时间。”
  她犹豫:“你自己不能给自己弄点吃的吗。”
  我坚决地说:“不能!”
  她说:“我老住你这儿街坊四邻该说三道四了,我谁也不认识,无所谓,主要对你不好。”
  我说:“这都什么年月了,谁还有兴趣管你这些呀。住这种单元楼就这个好处,都是关起门来各过各的日子,谁家也不管谁家的事,我都在这儿住了四年了,一个邻居也不认识。大家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她还犹豫。
  我笑笑:“你是怕我吧?我保证不碰你,行了吧。”
  她摇头否认:“我不是怕这个。”
  我马上跟了一句:“真不怕假不怕?”
  她也笑了:“你敢乱来,我让你再躺半年。”
  我说:“你要是愿意天天伺候我,我还乐得这么躺着呢。”
  她住了嘴,因为再说下去就有点互相打情骂俏的味道了。但她也没再坚持要走。这一天她又住下来了。
  她一连住了十多天,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回来得很晚很晚,说是办事去了。不管多晚回来她都帮我收拾屋子、做晚饭,早上还起来帮我做早饭和中午饭。我以前从来不吃早饭的,但有安心陪着,也改了睡懒觉的习惯。开始安心做完饭并不跟我一起吃,总说她已经吃过了,后来在我坚决要求并样做生气的情况下,才开始和我一起吃早、晚两顿饭。两人在家一起吃饭的感觉很特别,真是有种小两口过日子的味道。白天,我会拄个拐杖慢慢走到附近的菜市场去买很多好吃的鸡鸭鱼肉,每天晚上我们都大吃大喝一顿,然后一起看电视、聊天。除了照样各睡各的之外,真的就跟两口子似的,生活得既和谐又快乐。这是在我和女孩子相处的经历中,第一次体会到精神恋爱的美感。
  我和安心“同居”的这段日子,对我后来的生活理想和关于幸福的标准,起到了重要的心理开发作用,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对女人、对爱、对性、对家庭的看法和感受。夸张一点说,这段日子是我成长过程中的一个启蒙运动和重要的里程碑,让我向成年人的心态迈进了很大一步。尽管这些我当时并未意识,也并求马[立竿见影地改变我表面上的生活态度与思维习惯。我还是原来的我。但我后来的改变很大程度上就来源于对这段日子的回顾和向往。
  和一切美好而不现实的事物一样,这段日子也是短暂的。当它就要结束的那一天,我感到特别的留恋,仿佛觉得它才刚刚开始似的。
  这天晚上我们吃完饭、看完电视,要睡觉的时候,安心突然说:“杨瑞,我不能再住下去了,明天我就不来了。你要自己照顾你自己了。”
  她把汽车和家门的钥匙放在了我面前的茶几上。我没有说挽留的话,因为我知道钟宁马上就要从俄罗斯回来了,我也不能再留她。
  我一声不响,收起了钥匙,闷闷地说:“谢谢你安心,谢谢你这些天照顾我。我很高兴能有这么一段生活,我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生活。”
  安心沉默了一下,看着我,说:“像个家,对吗?”
  没错,她说得没错,可我没有马上认同,反问她道:“你是这样感觉的吗?”
  安心移开目光,低头说:“这种生活,我以前有过。”
  我不解地看着她,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我脱口问道:“你以前……有过男朋友?”
  安心抬头,我们目光相机,在我隐隐的感觉上。那是一种告别的目光。她说:“别问我的事,听了你会失望的。”
  我想听,我真想听到关于安心的故事。也许她的目光让我心里产生了一种结束的预示,也许这种预示让我突然变得宽宏大量,让我不在乎安心到底有什么缺点和经历,哪怕她过去确实有过男朋友,哪怕她其实早已不是处女,我都会像现在一样喜欢她。也许我早该想到,像她这样美貌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从未被男人追求过,怎么可能从未有过或长或短的一段恋情,甚至,怎么可能在男人的追逐中从未开包完完整整地留着给我?但是,我想过,她不管是什么样,不管过去她发生过什么,她在我心目中永远都是纯洁的。一个女孩儿是否纯洁应该取决于她的个性和心灵,而不取决于她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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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我们彻夜不眠,杯子里的茶早已冷却,而小客厅里的灯光却依然温暖。我们都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相隔之近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可安心娓娓道来的声音,又仿佛非常非常的空灵和遥远。
  也许我并没有真正爱上安心,也许我对她已经爱得太深,当她说出与她相爱的另一个男人时,我没有失望、没有反感,我在内心里冷静地接受并端详了这个陌生的男人。
  他名叫张铁军,岁数比我大,在两年半前他爱上安心的时候就已经二十七岁。他毕业于著名的云南大学,是学新闻的,毕业后分到了云南广屏市的市委宣传部,在新闻处当干事。他的老家就在广屏。他的父亲是广屏师专的校长,母亲是广屏市妇联的秘书长。虽说妇联在性质上属于社会团体,但在中国,应该算是一个官方机构,妇联的秘书长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政界人物。而他爸爸任职的广屏师专,由省里和广屏合办,是广屏仅有的三所国家承认的大专院校之一。因此可以说,张家在广屏,算得上是个显赫之家。
  张铁军自己,也不是一般人物。他和电台、电视台,和报社的人都熟得很。这年头新闻单位也可划人“权力机关”一类,他们拥有“监督权”和“话语权”,可以随时随地对某个单位和某个个人进行新闻干预。市委宣传部的新闻处,就是管他们的,所以能没权么?在广屏,张铁军干什么事都挺方便。
  这样一个有背景、有权势、有学历……按安心的说法,也有能力的青年,爱上了从偏远山区清绵来的女孩安心。
  安心在上中学的时候参加了保山地区体校的跆拳道运动队,曾代表保山参加了全省的跆拳道锦标赛,为地区拿过一枚品势赛的金牌。并且因为这个特长,早上了一年大学,在她十七岁那年通过全国统一高考之后,被广屏师专体育系抢先接收。她和张铁军相识是因为铁军的父亲重病住院,那时正值安心在广员师专的最后一个寒假,学校里的学生会组织没有离校的学生轮班陪护,她在病床前认识了这位校长的公子。在所有陪护的学生中;让铁军的母亲最为满意的,就是安心。关于这一点我绝对深信不疑,安心确实是个很会伺候人的女孩儿。或许是铁军的母亲第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勤快、朴实而且美貌的女生,在铁军父亲病危之后,她就请求学生会安排安心固定陪护。整整二十天,安心吃住都在医院,和铁军母子一道,为这位老校长送了终。丧事刚刚办完,喜事接胜而来,铁军和安心正式确定了恋爱的关系。铁军对安心原本就有意,但还是托了母亲的大媒,由母亲正式出面撮合。虽然学校明文规定学生不准谈恋爱,仅继任的校领导都是铁军父亲的老部下,对这一段金玉良缘,私下里都很支持。只是闪了一大帮像我现在一样为安心害着相思病的愚蠢的男生。谁都没有想到这位全校最出众的女孩儿,这么快就名花有主了,而且还是个谁都惹不起的主家儿。
  这位张铁军长得是个什么样子?他漂亮吗?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之一。这当然出于一种非常正常的心理。因为人人都会控制不住自己某一时刻的低级幼稚,譬如喜欢和情敌做出种种对比,喜欢以己之长攻被之短并以此为快。好在安心倒很坦率,对张铁军的评价直言不讳:“他不漂亮,一般人。”虽然她如此说,但我仍想知道得更详细:“他有多高广我问的时候故意东张西望,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像是有口无心随便问的,安心笑了。”比你矮半头呢,“她说,”而且挺胖的。“
  好,我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在想像中把这位张铁军归纳为一个矮矮的胖墩儿。后来我在安心那里见到过他的照片,那是与安心的一张合影。不知道是不是摄影师把他照得太好了,比我恶意的想像要好得多,很正派的样子,国家干部式的表情和气质,配以款式过时的西服,总体感觉还比较忠厚。
  可安心和他在一起太显小了,在我看来他们俩一点儿都不般配。
  我问安心:你真爱他吗?这是我最希望她说真话也最怕她说真话的一个提问。对这个提问安心很长时间都没做过正面的回答。从世俗的眼光看,张铁军这样的家庭,对安心这种从边远山区走出来的女孩子来说,是一个理想的归宿。在现实的生活中,能这样一步到位地进人大城市中的主流社会也就够了。至于爱情,爱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那种~见钟情的爱都是短暂的,短暂的东西都不免虚无,不去追求也罢。
  这个夜晚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不仅因为安心以非同寻常的信任,向我讲述了她和别人的爱情,而且,正是这个倾心交谈的夜晚,把我对这个女孩儿的暗恋从幻想推向了现实。与安心促膝而坐的记忆是非常温暖的,很多细节我至今历历在目。当天色将将透亮,窗户上有了薄薄一层雾状的晨光时,我轻轻地吻了安心。我吻了她的手,她没有躲闪,也没有回应。
  我问:你真爱他吗?
  她默不作声。
  在度过了这个不眠之夜以后,我和安心的关系,似乎有了某种微妙的转折。互相倾诉自己的过去,能很快使彼此心心相印。
  我又恢复了中断一时的会计课程,以便每天用车往返接送安心。
  我们之间越来越无话不谈,话题越来越无边无际。我也向她讲述了我从上中学开始就层出不穷的罗曼史,那些跟我好过的女孩儿在我印象中大都早已面目不清,但我一律把她们描绘成或传统或新潮的绝世美人,各有差花闭月之韵。我惟独没提钟宁,我还没有下定决心把我和钟宁的关系和盘托出。
  我们的话题更多的,还是关于那位张铁军。我当然希望更透彻地了解他究竟是何人等――他很有才华吗?脾气好吗?对女人忠诚吗?用我的话就是:花不花?还有他的母亲,那位本身也是领导干部的校长遗漏,是一个和蔼可亲,很好相处的长辈吗?
  安心并不隐瞒她对铁军的评价:他有能力,在单位里很受器重;在社会上也颇吃得开;人很诚实、内向,喜怒哀乐都不挂在脸上。安心觉得男人就该如此,男人就应该是成熟和深藏不露的。在她的描述中,这位张铁军似乎满身上下都堆砌着优点和男性的航力。他有没有缺点呢?我发现我真正感兴趣的其实是他的缺点。“缺点嘛,也有,没有缺点还叫人吗。”安心说,“他有点小心眼。心胸狭窄、气量不大。当然,有些事是我做得不对,也不能怪他。”
  我问:“你那么不能容忍男人的气量狭窄?”
  她答:“那也不一定,那要看是什么事了。”
  我问:“你最不能容忍什么事儿?”
  她想了想,答:“撒谎,我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男人撒谎。”
  我不再问下去,这时我的脸上已经有点发热,我甚至疑心安心对我和钟宁的关系早已洞悉无余。
  我顾左右而言它:“什么时候他来北京,你让我见见他。”
  安心问:“谁?”
  我说:“你的那位张铁军啊。他来北京看过你吗,他知道你在北京这么艰苦吗?”
  安心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分开了,他不要我了。”
  我一愣,有点意外:“是吗,是你不要他了吧?”
  安心摇头,眼里突然有了一些闪亮的泪水,这个话题随即到此为止。她说:“我不想说这个了,咱们说点别的吧。”
  她的这个表情让我似乎明白了一切,让我马上猜想到她之所以孤身一人跑到北京来,说不定就是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恋爱。
  从这时起我不再主动谈起关于张铁军的任何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疤,更何况安心看上去是那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儿。你要是爱这个女孩儿就应该保护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也包括那些还在流血或者已经愈合的伤疤。
  但是第二天安心就仿佛好了伤疤忘了疼,她照旧和我聊起铁军,事无巨细地说起她和铁军在一起时的种种生活情态,和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在我面前,她甚至并不隐讳对铁军的怀念,言语之间,眉目之间,看得出来的。她说铁军一直对她很好。她在上学的时候每个周末和周口都要去铁军家吃饭,铁军的母亲也很喜欢她,像女儿一样视如已出。在她毕业之后,为了能让她留在广屏,铁军的母亲四处奔走,托了好多关系。虽然安心最终还是没能如愿留在广屏,但铁军母子确是倾尽全力了。也许他们托人没托到点子上,也许铁军的父亲在位不在位还是不一样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个社会现实极了。安心后来还是被分到了谁都不想去的边境城市南德。
  她被分到了南德一个中学当体育教师。
  这是一九九八年的事情,那一年教委下了通知,要求各地要保证分到老少边穷地区的毕业生按时到位,对拒不服从分配的,要严肃处理,直至取消学历。在这个大形势下,铁军母子虽然继续进行各方面的疏通努力,但安心还是得打起行囊,到南德那个初创的中学报到。
  我在北京的矿业大学当学生的时候,就知道有南德这个地方。这地方不仅在云南及其周边的省份,就是在北方,也被许多人听得耳熟能详。南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物产和特别的名胜,她的出名――在当地人说来颇有些让他们脸红――是因为一种植物,那植物便是著名的罂粟。南德本身不产罂粟,但她是距离世界罂粟最大产区金三角最近的一座中国城市。这个城市被终年苍郁的南咸山三面环抱,一条清清浅浅的南咸河从这城市的边缘无声地流过,然后穿越南勐山谷,往怒江方向寻源而去。这山环水抱的城市有着和罂粟花一样的天然之美,美的外表下也潜藏着众所周知的罪恶。南德,以这样无法躲避的地理位置,首当其冲地成了毒品交易转运的一个有名的据点。
  我曾经笑着问过安心:你没近水楼台先吸两口?安心也笑,笑完却不让我笑:你别笑,连我们学校的学生都有不少吸的呢,我不骗你!
  我想,安心确实够倒霉的,怎么不偏不正就分到了这么个不吉利的地方。
  南德距广屏有四百多公里。铁军每个月都要乘火车来往于两地之间,与安心相聚。偶尔安心能请下假来,也回一趟广屏,当然有时还要回清绵,看看她的父母。安心的教研室主任,也是安心的顶头上司,姓潘,是一位年近半百的老体育教师,对她很是照顾。虽然体育教师人少课多,但安心在南德工作的头半年,就被准假回了三次广屏,还回了一次清绵。
  在我听来,安心和铁军的这一段情缘,因为相隔两地,需要在铁路上辗转往来,倒反而显得缠绵动人起来。情感的积蓄总是离不开守候和牵挂,以及离别和重逢。他们的这段经历加倍地诱惑我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们最后的背离。是性格不和、话不投机,还是不堪忍受长期的两地分居?或者戏剧性地出了个“第三者”,引发了感情上的危机?
  关于“第三者”的话题,是我一向比较回避的。尽管我和钟宁之间,还算不上定了终身,但我和安心的交往对钟宁来说,算不算是第三者插足呢?单从我的外表看,也许这两个女人都以为我是挺纯的那种男孩,大概她们都想不到,在我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位女人。
  和安心的交往越深,秘密就越难遮掩,起码跆拳道馆的教练和学员,已经有人看出些端倪。还有那个夜里看门的张大爷,平常也有些闲言碎语,而且格外不巧的是,我和安心第一次发生那种关系,就被这老家伙给撞上了。
  那日我送安心下课回体校,天不算太晚,我就到她的小屋里坐着闲聊。她那屋子是个临时性的砖式建筑,小得只能放下一张窄窄的床铺,我们就脱鞋上了床并肩靠在墙上开聊。我们的话题更多地已经不是对过去的回顾,而是对未来的展望。那天晚上我们都兴致勃勃地问了对方未来最渴望得到的东西。我先说了我,我说弦最渴望得到一个我爱的人。安心说那我和你正相反,我最渴望得到一个爱我的人。我们彼此公布了自己的渴望,之后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这时我拥抱了安心。我紧紧地拥抱着她,我在她耳边哝哝低语,我说我就是那个爱你的人。安心流了泪。这是安心第一次让我这样拥抱她。她也抱了我。她在我怀里泣不成声,我不知道她以前到底有过多么深痛的创伤,但她的泪水还是江找万分激动。
  就在那个晚上我们终于溶为一体,这是我很久以来始终未能实现的渴望,那等待已久的饥渴让我变得信加疯狂。我的力气和喘息大概像只第一次厮杀的幼兽,我真想将怀里那个柔弱的身体用力挤碎。安心的表现则很克制,克制得几乎过于被动,而且似乎没有明显的高潮。这使我和她的第一次 *** 有点儿不够尽兴,完了事仍觉得意犹未尽似的。干这种事我一向喜欢对方的反应强烈,只有双方都全心投入然后产生那种和谐共振的效果才会让我得到最大的满足。
  也许,是久蓄的激情使我的高潮来得太快,安心还没有完全进入节奏我就一泄如注了。不过幸亏我们结束得很快,在我喘息未定的时候,就有人敲门。敲门的声音很大,砰砰砰砰像是打家劫舍的土匪。
  我吓了一跳,安心更是面如土色,她在我身下我能感觉到她心跳的剧烈。她抖动着声音,问道:“谁?”
  门外,是张大爷粗哑的嗓门:“安心,电话!”
  安心推开我,慌慌张张地坐起来,背向我飞快地穿衣服。这样的收场让我索然无味,也默默地穿起自己的衣服。安心跑出去接电话了。我慢慢地穿上鞋,拿上我的背包,替她关了门。路过黑着灯静无一人的跆拳道馆,走到体校大门口的传达室,我看到安心还在里边打电话。张大爷站在她身后,透过窗户,伸着脖子,审视地、甚至还有些反感地看看我,眼神中的意思是这么晚了你小子在这儿干什么哪!我没看他,对安心说了句:“安心,我走啦。”
  安心只顾打她的电话,只用表情匆匆回应了一下。我走出了京师体校的大门。我听到身后张大爷重重的锁门声。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去跆拳道馆参加训练,没有见到安心。
  训练结束时,教练突然冲我走过来,说:杨瑞你留一下。我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心虚得不行,头上立竿见影地出了一层汗,喉咙发紧但幸亏还保持了镇定。我故作随口无心地问:有事儿吗教练?教练脸上看不出半点阴晴雨雪,说:有事儿,俱乐部的马经理要找你谈一谈。
  我心里大概有数了,同时把那个值夜班的张大爷恨到了牙根儿上,不用猜也知道准是他这张老臭嘴又去传播了是非。但当我走进俱乐部办公室的时候感到有点意外,那位一向严肃不苟的马经理不但立即起身相迎,而且笑容可掬:“来未来,来来来!你就是杨瑞吧,请坐请坐。你大学刚毕业对吧?”
  我在那只已经被坐歪了的破沙发上坐下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问:“马经理,找我有事吗?”
  马经理答非所问:“听说你在你们班练得相当好,你这身材,手长腿长,真是练跆拳道的材料。上次比赛你没参加对吧,太可惜了,参加了准能拿名次,你们教练都跟我说过。”
  我说:“上次我脚成了。马经理,您找我有事吗?”
  马经理这才言归正传:“啊,有这么个事,我听我们这儿的人跟我反映,你有个女朋友是……”
  我立即迅速地接了话头:“马经理,谁说我有女朋友啊,您是不是听你们这儿人胡说呀……”
  马经理眯着眼睛:“哎,你不是有个女朋友吗,他们说你女朋友就是……”
  我态度坚定地再次打断他:“没有,他们肯定是造谣呢,我发现咱们体校有些人没事不好好呆着老爱传播是非!”
  马经理眨眼皱眉:“哟。我还真不止听一个人说的,说你女朋友是什么集团的来着……哦,对,是国宁集团的!”
  我一下愣住了,紧接着竟脱口而出:“噢,您是说国宁集团的那个呀……”
  “对对对,”马经理抱歉地笑笑,“就是国宁集团的这个,我知道国宁集团很有实力的。哎,你帮我打听打听,他们集团有没有兴趣跟咱们俱乐部搞点合作什么的。现在体育也是一个新兴的产业,在中国,体育产业还没有得到充分开发,所以市场前景还很大。一个有眼光的企业家,我相信他是会把他的视线投向体育的!体育搞好了也照样挣大钱,像NBA的芝加哥公牛,像足球的红魔曼联……”
  嗅,原来是为这个。我彻底地松了一口气。窃喜之下,马上表示可以帮忙转达他们的意思,把钟家兄妹请来见个面也不成问题,小事一桩,好说好说,生意不成交个朋友也可以。马经理见我这么大包大揽拍胸脯,激动地上来直握我的手,说了好多发展体育事业,增强人民体质之伟大之高尚之赚钱之类的话。他百倍客气地把我送出办公室,一直送到体校的大门口,让不少走得晚的教练同学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我很快促成了钟才和她哥哥钟国庆与马经理的会面,会面时马经理又拉上了区里的体委主任副主任等政府官员。会面的气氛和结果比我想像得还要好,他们越谈越热乎,越谈越投契,简直有点相见恨晚,一拍即合的劲头。
  这次见面是在顺峰酒楼的餐桌上,我作为双方的介绍人也参加了这个饭局。后来他们又谈了几次,我就没再参加了。但我知道协议很快达成,京师体校以土地投资,国宁集团以现金入股,双方成立新的国宁路拳道俱乐部有限公司。新公司将投资九百万元兴建一座规模宏大的国宁贻拳道馆,据吹那将是全北京乃至全中国乃至全亚洲最中X的跆拳道馆。
  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影响,这毕竟是我人生中参与做成的第一件大事,感觉上很不凡,事业心由此受到诱发和鼓舞,觉得像以前那样闲极无聊整日泡吧追妞打电脑玩儿保龄的生活,实在是太浪费青春太没劲儿了。
  接下来我在几夜深思未眠之后,一日清晨,推窗看见初升的朝阳,心里油然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那天上午我找到钟宁主动请缨,向她要事做。钟宁对我的这个变化非常高兴,她一直希望我能做一个事业上有成就的男人,这或许是女人对男人的普遍期待。现在我终于有了事业心,她当然全力支持我,在她哥哥那里一通力荐,很快让我当上了国宁路拳道馆工程项目的副总指挥,协助项目总指挥学着做一些工程基建方面的业务。钟宁还怕我嫌这差事太苦太累,一再对我晓以大义,告诉我业界凡成大事者,最初都是从一个具体项目的实际过程做起的。
  其实我对这个差事这个职务已经很满意了,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高傲懒散的家伙。发现新的自我和对过去的反省,使我在投入新的工作时情绪高涨,同时不知不觉地疏远了安心。或许这也是男人的一个通病――在得到女人的肉体之后便会厌倦。在性的方面我对安心的兴趣,也随着好奇心的消失而迅速锐减,见不到安心也不再有那种难熬难耐的期盼和焦灼。
  我再次中断了会计班的学习,以工作太忙为由,不再接送安心,甚至,不再去跆拳道馆参加训练。我们的工程指挥部在国宁公司楼内设了两个办公室,我每天在里边忙得四脚朝天。新官上任三把火,副总指挥一呼百略的体验让我的神经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对其它东西暂时全都失去了兴趣,况且这个上班的位置也自然使我远离了安心,接近了钟宁。
  对我改邪归正最感到欢欣鼓舞的该是刘明浩。我一上任刘明法就百般热情地粘乎上来,要请我吃饭,想在我这儿拿活儿。饭我吃了,刘明浩的饭不吃白不吃,可活儿没有。我跟刘明浩说:“又是空调是不是?国宁矿泉水厂没用你的空调,砸手里了是不是?”刘明浩急眉瞪眼地说:“我那空调真不错,美国的主机……”我打断他:“空调属于设备,设备还是归集团供应部统一招标采购。我现在不在供应部了,现在我这儿是工程指挥部,我只管土木工程,你怎么早没想着开个建筑公司呀。”
  我调侃的微笑尚未收回,刘明浩顺着我的杯子就爬上来了:“建筑公司?有啊!龙华建筑装饰工程公司,听说过吗?怎么没听说过,有国家二级资质呢,那就是我的。”
  “你的?”我一点都不信,“我从上中学那会儿就认识你了,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您在哪块儿为社会主义大厦垒上糊泥添砖加瓦呀。”
  刘明浩笑道:“这是我一个哥们儿的公司,我最近入了百分之十的股。现在真是没什么可做的了,做什么都赔钱。人家让我入股也是看我各方面的关系多。你这回无论如何得帮你大哥一次吧。”
  我眨巴看眼睛,足足地愣了好半天,才说:“你丫怎么无孔不人啊!”
  确实,刘明浩是我的大哥,以前也没少帮我和我们家的忙。
  现在是我有机会帮他的时候了。于是我又做了一次介绍人,让刘明洁请客,我把我的顶头上司,我们工程指挥部的总指挥边晓军请到了亚洲大酒店三楼的锦江府,在饭间听刘明洁的那位哥们儿,龙华建筑装饰工程公司的老总介绍情况,推销自己。开始没什么,他们说,我们听,偶尔提点问题,全都一本正经。边晓军因为还另有一场应酬,没吃完就先走了。我们几个接着吃,直到酒足饭馆,买单之后,起座之前,龙华建筑公司的那位老总突然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贴着桌子往我的面前这么一推,说了句:“谢了啊!”
  我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有点不知所措,我转脸看刘明浩,说:“这是什么呀,不用不用,刘明浩我们是老交情了,再说这事还不知道成不成呢。”
  那位老总老道地说:“生意不成仁义在,咱们就算交个朋友吧。”
  刘明浩跟着帮腔:“拿着拿着,这没什么客气的,这是这行的规矩。”
  我的脸都红了,这是我二十二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碰上这种事。这种事虽然早就听得习惯成自然,但第一次碰上了还是有些不自然,拿不拿都很难受似的。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就说:“我岁数小,这样挺不好的,算了算了……”
  刘明浩说:“干建筑这行,开支项目里都有这份钱,反正公司的账目里已经把这份钱开出来了,你不要我们就自己花了。”
  刘明浩边说边把那信封拿起来,直接塞在我的背包里。我没再推辞,就说:“那好吧,我给我们边总带去。”
  龙华的老总说:“这是你的,边总那里我们另外有。”
  尽管这样说,我在第二天一早还是把这笔高达两万元的回扣放在了我的上司边晓军的办公桌上,算是交公了。边晓军搞基建多年了,对这种事见怪不怪。而且我在他的眼里,是个有来头的小子,所以他一直对我客客气气,所以他连信封都没有拆就淡淡地说:“不就是回扣吗,你拿着吧。”
  当天晚上钟宁去南京参加她一个姐们儿的婚礼,我去机场送她,路上就跟她说了钱的事。钟宁平静地说:“啊,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老边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吧。”
  我说:“我刚一上来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拿回扣,让下边的人知道了还不都乱来了。”
  钟宁笑了,亲了我一下,说:“我没看错人,我就喜欢有骨气的男人。这钱你就拿着吧。回扣这种钱,只要是公司批准的就可以拿。”
  送走了钟宁,我从机场回到家里。时间还早,无所事事,我打开灯,打开电视,然后慢慢地脱衣服,一边脱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正演一部国产的警匪片,不知片名,我从半截看对情节也不甚了了。国产片现在也弄得好人不好坏人不坏了,我光着身子看了半天也没分清是非善恶,终于冷得受不了放弃了那些打打杀杀的场面去卫生间里冲了个热水澡。洗完澡之后擦干身体披着半潮不湿的浴巾看晚报,看了一半想起打开电话的留言录音听。录音里又是安心的声音,她这几天已经来了好几次电话了,我每天回家都太晚所以一直没回。我要回电话就得通过那个值夜班的张大爷,我不想让那个张大爷再去砸明火似的敲安心的门。
  安心在录音里的声音显然有点埋怨:“杨瑞,你又不在吗?
  你这几天一直没回家吗,你能抽时间给我回个电话吗?“我咀嚼着她的语气,似乎她在怀疑我其实在家故意不接电话似的,怎么叫:“你又不在吗?‘“我当然不在啦!我犹豫了一会儿,拨了电话给京师体校,结果逃不掉正是那位张大爷接的,大概听出是我了,一开口就没好气,说:“安心出去了,不在!“还故意问我:“你谁呀?“我说了句:“麻烦您了,我再打吧。“便把电话挂了。
  我想起来安心这个时间正在东城区文化宫上课呢。
  我走出家门,开了车,向东城区文化宫开去,心绪有点犹豫不定。仔细想想,其实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喜欢安心的,但我渐渐开始意识到,那不过是一种少年式的激情。这激情在本质上也许仅仅是一种情欲罢了。从理论上说,这种两性相吸两情相悦的快感是不可能长久的。也许是这些日子热火朝天的工作经历给了我这个觉醒――对我的事业和未来而言,显然钟宁要比安心更适合我。在男女相爱之初,性的吸引往往是最重要的,压倒一切,而在以后,性往往就变成最不重要的了。安心连续不断地打电话找我也给了我一个隐隐的担忧,我想以后她可别沾上我想甩都甩不掉了。
  车子开到文化宫,还不到下课的时间。我没有进去,就坐在车里等。下课的时间到了,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出来,可直到人都走光了,也不见安心的身影。我锁上车门,上去找她。上楼后发现教室的灯已经黑了,楼道里也空无一人。我想了想,决定开车到京师体校再去看看。
  晚上车少,从东城区文化宫到京师体校不过两根烟的功夫。
  体校的路口因为修路被拦掉大半,车进不去,我只好把车停在路边,然后下车徒步往里走。体校的大铁门已经关闭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门,开门也还是那位张大爷,还没容我开口便粗声说:“没回来!”我问:“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张大爷板着脸说:“不知道。你找她有什么事啊?”我心想你管得着我有什么事吗,我压着火又问:“她这几天一般都几点回来?”张大爷凶狠地答道:“你找她到底有什么事啊,有事明天再说吧,前一阵儿她晚上还经常不回来呢。”
  我知道他所谓的前一阵儿就是安心在我家照顾我的那段时间。我不再多问,出于礼貌道了谢,便往回走。刚走出沟沟坎坎的路口,还没走到我的汽车跟前,就在抬头侧目的无意之间,看到了安心。
  安心站在马路的对面,背向一个无人位守的交通岗亭,她在那岗亭的阴影里正和一个男人窃窃私语。不,确切地说,她正在向这个男人哭泣!――虽然隔着一条马路,但凭借地面上路灯的反射,我仍然可以毫不吃力地看到她用手背擦泪的动作。我也可以毫不吃力地看到她对面那个男人并不年轻的面孔,看到那面孔上沉闷无奈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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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已经知道,我最初想像中的安心,那个纯纯的、简单的、只埋头于打工和深造、对未来充满淳朴梦想的少女,是多么的不真实,与现实中的安心,与那个被动人外表包藏着的真正的安心相比,是多么的虚幻。但当我在京师体校路口黑暗的角落里,看到那个在安心的哭泣中面色僵滞的男人时,我才真正体会到,最真实的安心,很可能比我已经想像到的还要复杂得多。她不仅过去和那位名叫铁军的男人有过很深的关系,而且现在,她的身边依然会鬼鬼祟祟地出现另一个男人。她实际上是一个历史复杂、面目不清、比我的城府还要深得多的神秘的女孩儿。可笑的是我原来还一直自以为轻轻松松就能把她搞定呢。我发觉和她相比,我才单纯呢。
  简直就是傻!
  我把车开回了我的家。尽管这一段我对安心早已没有了初始的热情,甚至早已冷静地思考这样的女孩对我究党合不合适,但这个偶然撞见的幽会,仍然让我感到大大的失望和愤恨,内心里有种受骗和受伤的刺痛。我想说不定安心幽会完那个男的还会再给我来电话呢,还会透着委屈埋怨我怎么不搭理她呢。看来我不回电话不搭理她还真是对了,一点儿都没委屈地,她身边那么多男人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这儿装委屈!
  我仔细回想了那个男人的面容,那嘴脸在昏暗的街灯下看上去至少得有四五张了吧。安心和这么老的男人傍着,这人要不是个大款我敢磕死!她跟那大款哭什么?是那大款想甩了她?有钱的男人还不都这样,你以为你好看他就能守你一辈子?别做梦了!对那种男人来说,最好的女人就是刚认识的女人,男人图的还不就是新鲜二字!
  那个晚上安心并没有再来电话。我心里也很不宁静,上了床熄了灯很晚很晚都不能睡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洗漱之后,上班之前,我一边打领带一边犹豫,等领带打完,我决定还是往京师体校打个电话。我承认我其实很想知道安心总打电话找我是不是对我真有那个意思了。也许过去她对我的进攻不做反响就是因为还傍着那个老家伙,而现在那老家伙终于把她甩了。
  安心很快接了电话,还没容我说话便急急地问我,而且果然是一副关切的口气:“杨瑞,你这些天上哪儿去了,没出什么事吧?是不是一直就没回家?”
  我淡淡地说:“啊,工作忙。”
  安心说:“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呢,你一直不在,我呼你你也没回。”
  我说:“啊,有事吗广安心说:“你什么时候有空,来找我一趟好吗?“
  我说:“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吗?”
  安心大概听出我的态度反常的冷淡,她停顿了片刻,也放平了口吻,说:“你什么时候方便,我去找你吧。我不会占你太多时间的。”
  安心的口气马上变得事务性了,显然不像是谈情说爱的架式。我心里更冷,思考片刻,还是和她约了晚上在文化宫夜校的门口见。挂了电话,我不免有些俗气地想:她不会是刚和我上过一次床就想求我办事吧。
  晚上下班前,刘明浩打来电话,他知道钟宁去外地了,所以约我晚上到巴那那夜总会去玩儿,说今天有好几个舞蹈学院的女生也一起去,要是我过去的话就介绍给我认识认识。我因为约了安心,所以就回绝了刘明浩,我笑着说:你那帮朋友太闹,我现在工作累得不行所以下了班就想静一点。舞蹈学院那帮就都留给你自产自销吧,你留神别搞坏了身体就行。
  晚上,估摸着那会计班该下课了,我如约把车开到文化宫,到达时安心已经等在路边,她一声不响上了我的车,我也一声不响把车开了起来。
  走了半条街,谁都不说话。我心里挺烦,便先开了口,先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怎么今天下课那么早?”
  安心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啊。”
  然后我们似乎又没话可说了,好像彼此都陌生了许多。又默默地开了一段车,这种沉默让我感到越来越无趣,于是我有点生硬地再次开口,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安心依然低头不语,我有些不快地来了一句:“我今天晚上还有个约会呢,你到底有没有事啊?”
  安心对我这么不耐烦显然有些意外,她抬起头来看我,我板着脸看前方,不看她。我听到她说:“我没事了,你有事你去忙吧,你把我放在路边就行。”
  我听出来她是生气了,岂止是生气,更多的是一种失望。我知道我在她面前一向非常注意自己的表现的,我把我能做到的热情、殷勤和耐心都表现在安心的面前了,她还从没见过我会有这么一副冷淡的面孔呢。
  我没有停车,我知道自己这样对安心不好,让她感觉我变化太大了,不好。我把口气放缓下来。
  “我这一段太忙了,一直没找你,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没有。”
  安心的口气有点言不由衷。我说:“我也给你打过电话,也找过你,可你总不在。不信你去问那个张大爷。我昨天晚上还去找你来着。”
  我的解释听上去还算诚恳,安心的口气果然好多了,说:“我知道你忙,我真的不想给你添麻烦……”
  我接下来再次直问:“到底什么事你说好了,能帮忙的我一定帮,帮不了我也会明着告诉你。”
  安心把眼睛移向车外,呼吸有些紧张地说:“你能借我点钱吗?我有点急用。”
  我心里沉了一下,她终于跟我开口要钱了!就像男人们常常说起的那些女人一样。尽管我已经知道安心过去有过一个男人,尽管我在昨天晚上又发现了她还有另一个男人,但今天她开口向我要钱,无论如何还是把我对安心的幻想和好感,砰的一声磕破了。我心里特难受,但我没动声色,问:“你要多少?”
  “三千,行吗?”
  我毫不犹豫地说:“行,你是想买什么东西?还是想回趟家?
  还是要交学费?三千够吗?“
  安心回避了我的视线,说:“我真是万不得已,三千我已经张不开口了。”
  我想,昨天,大概她找那个男的,在那个男的面前掉眼泪,也是为了要钱吧。也许那个男的给得不够……
  “你什么时候要?”我问。口气已经像在谈生意。
  “能快一点吗,我有急用。”她答。
  我没有说话,打着方向盘把车往家开。那两万元的回扣还放在家里一动没动呢。
  进了家门,我进卧室拉开柜子拿钱,把钱拿出来时看见安心站在客厅里正眼巴巴地等着,连坐都没有坐下来。我把钱递给她。她接过那一叠钱时怀疑地问了一句:“三千?”
  我说:“五千。”
  她犹豫了一下,没再坚持只要三千。她低了头,说:“谢谢你杨瑞。”
  在我把这五千块钱给出去的那一刹那,我心里就有了一种感觉,我感觉我这是在为自己付钱,为我那天晚上在安心的小屋里做的那件事付钱。我感觉这笔钱就像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一个交易,一个终结。
  安心站在我的对面,低着头像做了亏心事似的默默地把钱放进背包里,然后看我一眼,低声说:“杨瑞,我想,过几天找个时间,我应该把我的一些事情,告诉你……”
  “是关于你和那位张铁军的事吗?”我故意冷冷淡淡地接了她的话。
  安心愣了一下:“不,不是他的事。”
  “是你和另一个男人的事?”我的目光像刀一样,不客气地刺在安心的脸上。
  安心也看着我,神情有几分疑惑,有点猜不出我话里的话。
  她试探着问道:“这种事让你讨厌了,对不对?”
  我把目光收回来,无所谓地说:“看你吧,你愿意告诉我什么,随你的便。”
  安心的声音有些抖,一种她竭力想压制的颤抖,她张了半天口,说:“杨瑞,我,我还以为,你有兴趣听呢。我一直以为你对我,和别的男人不一样的……”
  我也终于忍不住把我的失望发泄出来:“安心,我确实很喜欢你,我喜欢你也是因为你和别的女孩儿不一样。可你知道我这人有个毛病,凡是跟我有金钱往来的女孩儿,我就不想跟她再谈别的了。因为我分不清她对我好到底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感情。感情这东西必须很纯洁,别银钱沾上,沾上钱味儿就不对了。”
  安心呆若木鸡地听着,我看出她想说什么,想解释或者辩驳,但我最后那句话像根棒子那样打了她一下,有点很,她面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话来。看她那样我有几分快感,也有几分不忍,有点可怜她。我对安心和对其他女孩儿不知为什么心理上总是不太一样的,总是心太软。她一可怜我心里还是有点疼她,她一可怜我的气就消了。于是我笑了笑,松弛了一下气氛,说:“好吧,有空咱们一起见个面,还在上次那个嘉陵阁怎么样,你要告诉我什么,我洗耳恭听。”
  安心眼里有了点泪花,但没有流下。她也笑了一下,用笑来维持镇定。她平静地说:“我会再来找你的,我会把钱还给你的。”
  她说了再见,转身开门。我在她身后问了句:“你回体校吗,我送你。”
  她答了一句不用。她答话的时候没有停下,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她出了门便把门轻轻地关上,轻得连下楼的脚步声都没让我听见,就这么迅速而无声地消失了。我一个人站在客厅里,觉得我们的分别如此凄惶,让人不敢回望。她走得毫不迟疑,连个流连反顾的背影都没有留下,让人心里空空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那天晚上很晚了我还是开车去了巴那那夜总会,去找刘明浩。这样的夜晚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我需要嘈杂、我需要刺激、我需要陌生人、我需要“摇头丸”、我需要酩酊大醉!我去的时候刘明浩和一帮生意上的朋友已经喝高了,身边果然有几个一看就知道是搞舞蹈的女孩子,个个穿一身紧绷绷的衣服亭亭玉立,只是我此时对任何差花闭月的脸盘和腰如细柳的身段都没有了兴趣。我不理她们,我大口喝酒,我拼命跳舞,迪斯科音乐强烈的撞击让我想吐!
  刘明浩跟着我一通狂饮,半醉不醉地扯着嗓子问我:“怎么啦今儿,这么没精神,是不是跟钟宁吵架啦,啊?小心人家一脚踹了你!跟你一样漂亮的小伙子有的是。你看看这儿……”他指指四周,“全是漂亮哥儿漂亮姐几,不稀罕,别太拿自个儿当人!”
  我不搭理他,闷声喝酒,脑袋随着迪斯科的节奏来回晃,跟真的吃了咳嗽水摇头九似的。刘明浩凑到我耳边,又问:“要不然,就是和安心闹别扭了?这女孩儿你到底搞定了没有?”
  我的头突然停止了摆动,皱着眉愣愣地问:“谁?”
  “安心,跆拳道俱乐部那个杂工,她到底怎么样啊?”
  我不知该说什么,脑袋又继续晃起来,爱搭不理地回答道:“咳,就那么回事吧。”
  刘明浩笑笑:“对,漂亮姐儿有的是,别那么认真。”
  没错!就那么回事吧!别那么认真!这的确是郭明浩,也是我,我们这一帮人,对待女孩子的规则。我这些年也就对安心认真来着,这对我来说反倒是怪怪的,可能是当初太投入了吧,心里想把她放下却偏偏放不下。心里恨她、鄙夷她,却偏偏又想她、念她,就跟走火入魔似的。
  那天晚上我在巴那那喝多了,之后一连几天头痛欲裂,精神恍格,魂不守舍,思绪总被安心牵制。我很想再见她一面,哪怕是骂她一顿,让她哭!看她怎么无地自容,也好!
  这样在心里发狠发多了,时间一长不免又想她的好,想她的与众不同处,不知不觉又想原谅她。像她这样的女孩子,生活中不止一个男人,在这个时代还算稀罕么?我过去还和好多女孩儿好过呢,我现在也还瞒着她另有一个钟宁呢。自己都达不到的境界,干吗去要求别人。我想我的气愤可能缘自一种约定俗成的观念――很多女孩儿并不喜欢正人君子式的男人,但没有一个男人不希望女人守身如玉的。所以男人在心不值得大惊小怪,女人风流那简直就是放荡淫乱。这观念也统治着我,如果我爱的女孩不重操守那我绝对接受不了,可我要是另有欢情就会对自己比较宽容。
  推己及他,这事也就渐渐想通了,一旦想通了,就特想再见到安心。钟宁从南京回来了,带着她的姐们儿和姐们儿的新郎信儿一起回到北京,还准备陪他们到内蒙古大草原度蜜月去。江浙的人一辈子都活得太细致,所以比较向往大草原这种粗莽空旷的地方。可能是受她那位新娘子姐们儿的怂恿,钟宁一见到我就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杨瑞咱们也别老这么傍着了,干脆结婚算了。
  人家都说男人有个家才会有责任感,我觉得这话特对。“
  我开始还以为她也就是这么说说,所以有点爱搭不理,何况我根本就不想这样匆忙地决定终身,对成家过日子也完全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甚至对是否选择钟宁过一辈子也还没有彻底拿定主意,尽管她是一个那么有钱的富妞。
  我和钟宁打岔:“你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呀,你姐们儿是不是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陪着她一块儿办喜事呀。”
  钟宁说:“喂!人家都是男的向女的求婚,女的还得端端架子拿着劲儿,你怎么反过来还跟我拿劲儿啊。”
  我说:“咱们岁数这么小,这么早就结婚不是让公司里的人笑话吗。”
  钟宁说:“人家说男的非得结了婚才算个大人呢,结了婚你就成熟了,省得你老像小孩子似的老也长不大。你没听公司里的人都说你像我弟弟吗。”
  我一脸厌恶地说:“他们那是嫉妒!”
  我最讨厌公司里的人说我小,他们实际上就是说凭我这资历要不是靠吃软饭怎么能当上项目经理、副总指挥!钟宁大概也想到这层意思上去了,她老谋深算地一笑,说:“咱们只有真结了婚,那些人才不会嫉妒了,咱们真结了婚人家也就不议论了。”
  我理屈辞穷,干脆说:“我不想这么早就结婚让你管着,我还想再自由两年呢。”
  钟宁怀疑地问:“你还要怎么自由啊,你现在是不是还在外面泡妞啊?”
  我一愣,连忙用笑来掩饰:“没有,没有。”
  钟宁把眼~眯,凶神恶煞的目光从眼皮缝里射出来,狠呆呆的声音也从牙缝里挤出来,她说:“我告诉你杨瑞,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刘明浩什么都跟我说了。”
  我后背上的汗咕噔一下就冒出来了,嘴硬道:“你听刘明洁胡说八道!”
  钟宁见我紧张,越发冷笑。猫玩儿耗子似的点了我一句:“好,那我问你,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贝贝的女孩儿?别跟我说不认识啊!”
  贝贝?我的心眼的一声又归了位,暗暗喘息了一下,故做忿忿地骂道:“刘明浩丫怎么老这么满嘴里涮舌头啊,那是他女朋友的表妹,我们在酒吧里一块儿喝过酒……呢,还出去玩儿过一次,就一次!上次我在‘滚石’又见着她了我都没理她。”
  钟宁在我脸上观察着,我假装生气的表情没有明显的破绽。
  她放慢声调,说:“杨瑞,你到底爱不爱我,你好像从来没跟我明确表示过。”
  我收起一脸的委屈,换成傻笑,想绕开这个尖锐的问题:“你们女孩儿怎么都这毛病,就喜欢听那些卿卿我我山盟海誓让人倒牙的话。我以前还一直以为你不像她们那么俗呢。你不想想要是一大老爷们儿整天爱呀爱的挂在嘴边上该有多傻,你真喜欢那种娘娘腔吗?”
  钟宁眨巴着眼睛,有点接不上话。她当然也不希望她男朋友的性格举止过于“奶油”,何况她本来就觉得我的长相太阴柔了点。其实我的眉眼秀气但绝不女气,钟宁纯粹是因为看惯了她哥哥的傻大黑粗和冷酷无情,所以看男人的眼光绝对有点走偏。不过我的关于男人的这个说法显然被她接受,她退却下来,说:‘杨瑞,我对你怎么样,对你老爸怎么样你心里知道。你可别干对不起我的事,别他妈让我抓着!“
  我不作声,我讨厌她总是这样居高临下以我和我爸的大恩人自居。对,我承认,你是对我们不错,可你总挂在嘴边就没劲儿了。我毕竟是个男人,男人有男人的自尊。
  凭这一点,我就想,还不如跟安心在一块儿好呢。和安心在一块儿我至少还能有点自信,还能有独立感,还能觉得自己是个男的。
  第二天我爸打电话找我,让我回趟家。我有很长时间没见着我爸了,所以我一下了班就开车回去了,一进门就闻见屋里飘着炒菜的香味。我爸让我妈伺候了一辈子,我妈一死我爸完全照顾不了自己,每天的生活起居都弄得一塌糊涂。自打我爸每月有了那三千大洋的收入,他就找了个小保姆。那小保姆很会做饭,桌上已经摆了一些精致的凉菜。我到厨房转了一圈,看厨房里有鱼有肉正准备着,我冲我爸笑道:“您现在可真是想开了,什么好吃什么。”我爸没笑,挺严肃地问我:“你最近是不是又和钟宁闹别扭了,啊?”
  我一下明白我爸找我要干什么了,索性皱着眉直问:“钟宁说什么了?”
  “她说你最近老是对她挺冷淡的,你因为什么呀你?”
  我说:“谁对她挺冷淡的呀。”停了一下,又说,“最近我工作上的事还不够烦的呢,谁能老那么大精神伺候她去!”
  我爸循循善诱地说:“她虽然是公司的老板,可毕竟是个女孩子,又年轻,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二岁,你应该关心她体贴她,是不是。虽然你比她也大不了多少,可你是男的,这男的就应该主动照顾女的。我跟你妈在一块儿生活这么多年……”
  我打断他的“现身说法”,我说我妈和您在一块儿的时候都是她伺候您!您就别管我的事儿了好不好我都这么大了。我爸立马战着嚷嚷:我不管你怎么长大的!你从小干了多少拉屎不擦屁股的事都是我给你擦的!我不爱跟他吵,躲开他到了客厅,我说行行行您管吧,我看您能管到什么时候去。我爸跟过来,说:呆会儿钟宁来,你当我面别对人家爱搭不理的,你要是犯浑别怪我不给你留面子。
  我愣了:“钟宁也来?您叫她来的?”
  我爸理直气壮:“对呀,我怎么不能叫她来,这是我给你创造机会把你们俩的关系缓和一下。你说你都这么大了你自己这点事儿还得让你爸爸给你操心你像话吗,我要死了你就情等着栽跟头去吧!”
  我说:“钟宁今天不是陪她一个发小儿去内蒙大草原了吗,又不去啦?”
  “去,回头吃完了饭你送她从这儿直接去机场,晚上九点的飞机。”
  我冲我爸埋怨:“公司有车送他们您干吗又让我送,您以后别管这些闲事好不好,我今晚还有别的事呢。”
  我爸瞪了眼:“你小子怎么那么不懂事啊,我花钱搭功夫做一桌子菜让你们来,给你创造机会对钟宁好一点儿你怎么好赖不知啊广我们正在拌嘴,钟宁来了,敲门,我和我爸都住了声。我爸去开门,他和钟宁寒暄时脸上的表情尚未完全自然。钟宁不知是否察觉了,但冲我打招呼挺亲热:“杨瑞你是不是又惹你爸生气了?“我说没有,然后不多说话。我爸也冲钟宁亲热:“这小子,可译呢,你就慢慢领教吧。不过杨瑞这孩子心眼儿不错,你要真对他好,他可记在心里呢。这孩子就是不会说让人爱听的话,从小就没学会。我年轻那阵子跟他妈处的时候,那甜言蜜语都是一套一套的,我的这点儿优点他全没传下去。“
  钟宁应和着我爸的话,却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杨瑞的脾气找知道,我不在乎。男的嘛,多少也得有点儿脾气,要不怎么叫老爷们儿呢。其实我最腻味的,是那些拍花意草的男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想着灶台上的,见个漂亮女孩儿就想格乎上去,这种男的女人都烦。”
  我爸马上正色道:“这点杨瑞不会,这点我还了解,追杨瑞的女孩儿多了,杨瑞对这个还是把得住的。”
  钟宁看我一眼,深有城府地冷笑一下:“听见没有,你爸可说你把得住,回头我得检验检验。”
  他们一来一往,机锋闪烁,话里话外,笑里藏刀。我低着头往桌上摆菜,死不言声,表情上更是不置可否。钟宁看我可能有点不高兴了,也不再多说。吃饭的时候话题移向天南地北,还说了~些工作上的事――关于我爸抓的国宁大厦的工程进度和关于我抓的国宁路拳道馆的筹备情况等等。一说工作我们的态度不知不觉地严肃正经起来,我和我爸都有点像汇报工作接受指示似的毕恭毕敬,这顿家实的气氛马上变得不伦不类了。
  饭后,我送钟宁去机场。路上,我说了些让钟才出门在外注意安全,小心感冒着凉之类的体贴话。钟宁这才高兴起来,笑着说:“杨瑞,我认识你都一年多了,我发现你要是真懂起事儿来还真挺可爱的。你以后就不能像个大人吗,也知道知道心疼人。”
  找没笑,也没回答她的话,手把方向盘,目视前方,说:“你早点回来,别让我惦i出尔。你把你姐们儿他们安排好了让他们在那儿自己玩儿不就得了,人家度蜜月愿意让你在一边跟着吗。”
  钟宁笑了:“哟哟哟,今儿太阳真是从东边落下去了,真不容易听你跟我说这话。”
  确实,这类甜言蜜语我很少跟钟宁说的,所以这几句话效果神奇,一路上钟宁情绪快乐,话比往常多多了。我把钟宁送到机场,看她与她姐们儿一行接上了头,公司已经有人帮他们提前办好了登机牌,我目送他们走向安全门。钟宁回头看我,含情脉脉,我冲她挥手说再见。
  从机场出来,我没有回家,在机场高速路上把车子开得几乎飞起来。出了高速路,我把车直接开到了东城区文化宫夜校的门口。
  十分钟后,我看到了安心。她随着三三两两下课的人群走出文化宫大楼,站在路边想过街去。我用车灯晃她,她转头看了半天才认出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车。
  一上车,我就看出她的表情很不自然,甚至有些紧张。她第一句话就说:“对不起,那笔钱还得过些天……过些天才能还给你,我一定会还的,这你放心。”
  我不知说什么好,她当我是来催债的,这让我特别难过,难道我们之间的误解已经如此之深吗!
  我沉默了片刻,这片刻沉默代表忏悔。我说:“咱们别说那钱了,我就是想见见你,我想你了。”
  安心愣了一下,然后低了头,说:“哦。”
  我问:“你想我了吗?”
  我侧过头来看着她,白色的路灯把她的脸映得没有一点血色,可那种苍白竟是那样动人的美。那种美让你体味到忧伤和宁静,有时忧伤和宁静比一切激情和奔放都更加摄魂夺魄!
  我把声音放轻,连我都没料到声音放轻后会突然变得沙哑,好像木沙哑不足以表达我内心的动情和焦灼。
  “你想我了吗?”
  我再次问她,可我失望了。安心摇了摇头,说:“噢,没有,我这一阵太忙。”
  我看着她,良久,我说:“可我想你了。”
  她轻轻地又摇了一下头:“你并不了解我杨瑞,你看到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单纯的女孩儿。我这个人太复杂了,我做过很多很多错事,我生活中有太多太多的麻烦,这都不是你想要的。”
  我开动汽车,往我住的地方开去。我们一路都没有再说话。
  车开到我家楼下,我熄了火,静静地一言不发。
  安心开了口:“杨瑞……”
  我看她。
  安心回避了我的注视,目光移回窗外,欲言又止。
  “太晚了,我该回去了。”她说,“明天道馆新开一个初级班,我还得早点起来收拾呢。”
  我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我的右手握住了她细细的左手,手心贴着手心,都有些发热。慢慢地,安心的指尖不易察觉地在我的手背上动了动,那是一种特别微妙的沟通,很温情很动人的感觉。那感觉就是:我们彼此吸引,我们都需要对方,我们之间应该有一种激情和感动。我说:“安心,你答应过我,要把你的事情告诉我。”我问:“你想告诉我吗?”
  安心转过头来,脸色很平静,平静得几乎看不到任何表情。
  但她的声音,我听得出来的,包含了原谅和亲近,她轻轻地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微微地笑了。
  我说:“我想知道,你的过去,我想知道你过去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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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云南清绵的火车是晚上十一点零五分从北京西站发车的,刘明浩把我送到火车站,一直送到了站台上。
  饯行的晚饭是在刘明浩的家里吃的,刘明浩的新婚妻子――也就是贝贝的那位表姐――出去看电影一直没回来,所以我们就喝了一瓶说不清真假的五粮液,而且得以满嘴脏话满口酒气地放肆地胡侃。主要是听刘明浩侃北京这帮熟人的新闻,我也侃侃中国人在美国的衣食住行和投机钻营之类。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刘明浩突然起身离座,从他的卧室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一声不响地放在我的面前。我打开来看,果然和我猜的一样,信封里是钱,是刚刚从银行里取回来尚未打开封条的两万块钱。
  刘明浩脸红着,不知是因为酒上了头还是因为对他来讲并不常见的局促,仿佛他不是给钱的,而是收钱的。“老弟,你知道我这婚结的,直跟倾家荡产似的,从小地主一下变成贫雇农了。
  你嫂子可没有贝贝那么一个有钱的爸爸,可她还非得学着贝贝的样子摆谱。也怪我以前跟她吹牛吹大了,她还以为我这公司跟钟国庆的公司一样牛X呢。我们光结婚那顿饭就花了三万……现在拿这两万块钱,我这儿真是生努了。“
  我把钱推回去,诚心诚意地说:“上次你给我钱我就没要,这次我也不能要,我要这钱没道理的……”
  刘明浩把钱又推回来,打断我:“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这次你不是要去找安心吗,你离开了贝贝你哪儿还有钱。现在你也没工作,你去云南这一路,身上总得揣点儿钱呀。你总不至于再去求钟宁吧。”
  我再次把钱推回去,笑笑:“钱我还有点儿,哪天要真断顿地了再找你吧。”
  刘明浩低了头,我明白他想说什么,想表示什么,可这话我又不能替他点破。
  “杨瑞,”刘明浩把头抬起来,目光却躲着我,“我知道你还没到断顿儿的时候,这就是我的一个心意、现在我心里一想起你来就觉得挺对不住的……”
  我笑笑:“过去的事儿,我都不想了你还想,算了吧,咱们还是展望未来吧,未来总是美好的。”
  我们最后碰了杯,喝干了那点儿剩酒,我祝刘明浩未来多多发财,祝他对他老婆好看点儿,也祝他别让老婆给拿住。他老婆那凶劲儿有点像钟宁。刘明浩祝我一路顺风,祝我一切顺利,祝我早点儿找到安心,然后和安心……该干吗干吗!
  我们上了街,街上有风,风的凛冽提醒我现在的北京已是严冬时节。风也让我们知道自己有点醉了。刘明浩吐了,吐在了自己的汽车前。我说你还行吗,要不我打“的”吧。刘明浩摇头说没事没事,他还歪歪斜斜地拥抱了我,酒气冲天地说:我的好弟弟,我怎么也得把你送上火车!
  街上华灯溢彩,北京现在真是不错了,夜晚的北京光看灯光显得比洛杉肌还要繁华热闹。北京现在究竟比那帮发达国家差在哪儿呢?论吃、论喝、论玩儿、论买东西、论高楼大厦,哪儿也不差!要说差,也就是胜点儿,再就是人太多,满大街乌殃乌殃的人!论环境,那倒还真得数欧洲,数美国。
  这时,我开始想像我要去的那个叫做清绵的地方。那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在彩云之南,大概都是山青水碧,人杰地灵吧!谁说中国没有环境优美的地方,清绵要不是山水灵秀,哪儿能养育出那样美貌的女人!
  刘明浩上了车,把发动机轰得特别的响。他开车的动作倒是一点儿看不出醉态,就是话多。他说我过去还真没想到你丫对女人能这么一根筋,我真服你了杨瑞!
  我说:“你不是也收心了吗;要不然干吗结婚。”
  刘明浩哈哈大笑:“哎呀,我跟你不同,我都比你大了快一轮了,再拖下去,我妈非跟我急了不可。”
  我说:“过去总怕被哪个女的缠上,其实原来不知道,专心喜欢一个人是另一种感觉,这感觉现在才发现也挺好。专心喜欢一个人,也被一个人专心地喜欢,这感觉是另一个味儿。”
  刘明浩调侃地笑着,斜眼看我:“什么味儿?”
  我想了半天,才扑味一笑:“假五粮液味儿。你丫这不是抬杠吗,味儿还能说得清吗。”
  刘明浩说:“安心对你,专一吗?她过去不是有好几个男朋友吗,你到底了解她多少?你对她真那么知根知底了吗?”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知道这对我曾经是个问题。
  安心,我到底了解你多少?关于你的过去、你的经历、你交往过的男人,我到底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除了张铁军――那个大学校长的儿子之外,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在我去文化宫找到安心表示歉意的那天晚上,她对我说起过的毛杰。
  我之所以能准确地记住那个夜晚,是因为那天钟宁陪她姐们儿去了内蒙古,我还到机场为他们送行呢,然后我去找了安心。
  我把安心带到了我的家里。还是在我的那间小小的、凌乱的客厅,还是背靠沙发,在地毯上促膝而坐,她和我说到了毛杰。
  对那位张铁军来说,毛杰是一个第三者。尽管安心并没有使用这个词来形容她和毛杰的关系,但很显然,毛杰是安心的一个情人。
  我没有看到毛杰的相片,安心说她没有毛杰的相片,但她说他很高,很帅。也许正是这一点,使他在张铁军的身影下,显出了光彩。
  安心第一次见到毛杰是在南德的一个深夜,那天她在学校有事走得很晚,肚子饿了,于是在回宿舍的路上走进一家小吃店坐下来吃东西。那小吃店里有几个男的喝多了,见有单身女孩儿进来便上来废话。一个矮壮的男人问她是不是唱歌的某某某,安心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唱歌的。其他几个男人马上起哄,说你摆什么架子呀,不就是一个唱歌的吗,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呀。安心不理他们,低头吃一份热汤米线。矮壮男人索性挨着她坐下来嬉皮笑脸,说:妹妹,唱一个吧唱一个吧,哥哥我付钱。他的脸离安心近得有点不成体统了,嘴里酒气冲天。安心低头吃米线,目不斜视,那人竟弯下身来看安心的睑,还评论,说皮肤还捂得真白。他的同伙哈哈大笑。店里的伙计都躲远了,不敢出来,除了在这店里吃饭的另一位顾客,没人敢多管闲事。
  那位顾客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这时居然挺身而出,他说:喂,你们不要欺负人啊,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2几个恶汉都愣了,愣了片刻着清了形势:对方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居然敢玩儿英雄救美。那矮壮汉子绰起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扔过去,那小伙子低头一躲,没躲彻底,让瓶底捐了头皮的边,酒瓶在墙上砰一声炸碎了,这个声响和小伙子头上涌出的鲜血把安心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她本来是不想跟这几个醉鬼纠缠不清的,她本想赶快再吃几口赶快回宿舍算了,这下她走不了了,因为有一个见义勇为的旁观者为她挂了彩,她不能不同仇敌汽,不能像个没事人似的走开。
  这个见义勇为的小伙子就是毛杰。
  毛杰的不平则鸣转移了醉鬼们的注意力,他们把撒酒疯的目标转向了毛杰,他们和毛杰打起来了。其实安心要是作为一个普通女孩儿这时候乘机逃跑也是正常的,算是被救嘛,可她没跑。
  在几秒钟之后毛杰和那几个闹事的醉鬼就都知道了她原来是一个跆拳道的高人!
  那个场面我没有看到,从安心简单的描述中做镜头式的推想,大概有点像一个港台打斗片的画面。因为我是领教过安心那旋风式的“后摆腿”的,所以知道她不是吹牛。那“后摆腿”的厉害已被我后来的印象不断地夸大,有如一道霹雳闪电那样出神入化。那几个男人本来就醉了,当然不堪一台,三下两下即被打翻在地,个别试图挣扎反扑充硬汉不服气的就又挨了一下。
  小吃店的老板和帮工们,还有那位路见不平的毛杰,都看呆了。而毛杰,也许就在那一瞬间爱上了安心。这本来是一个挺俗的故事,只不过“英雄救美”的情节到最后变成了“美救英雄”,而“美救英雄”是比较少见的。
  接下来应该发生的事就是安心要送毛杰去医院,但毛杰不去,他要求安心送他回家,他家就在附近。这和安心某夜与我之间发生的情节有些区别,我被安心打伤后是先去了医院然后才让她送我回家的。
  安心去了毛杰家,到毛杰家后帮他做了头部包扎。毛杰一脸是血让安心看了脚软,但洗去血迹后发现幸好伤口不深,情况没有想像的那么严重。
  毛杰的家是一幢独立的院落,这种“三间四耳倒八尺”的院子在南德是一种富裕的象征。但毛杰家内部的陈设,在安心看来,则多少有点穷人乍富的堆砌,杂乱无章,缺乏协调感,看得出有钱也看得出没文化。毛杰说他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哥哥在外边也是做生意的。他自己高中毕业没找工作,在家已闲晃了三年,有时也帮父母跑跑生意,生活挺无聊的。虽是初次见面,毛杰就毫不见外地把自己小时候的各种照片拿出来给安心看。安心挺有兴趣地看了,看得出他小时候家里很穷,从照片上的衣着打扮和家居变迁上可以发现,毛杰家境的明显改善是在他上高中以后,也就是这几年的光景。毛杰也是这几年才长开了,越长越漂亮了,所以他的照片也集中在这几年。安心一边翻相册一边劝毛杰还是应该找个正经职业,或者趁年轻赶快学点什么,别把青春荒废了。毛杰点头说对,说他也是这么想的。
  毛杰的父母已经睡了,他的哥哥一直不在家住,带大的一个院子,大小十来间房子,只有他和安心两个人峡俄低语。这夜晚因此而显得很温存,也很宁静。这种宁静让安心感到很舒服,她对毛杰有了好感。这也许是任何一个像安心这样年龄的女孩都无法例外的反应――在她的生活中不期然地出现一个英俊少年,那少年为她挺身而出,这种故事虽然很俗却能开启所有女孩深藏于心的某些幻想。所以,当安心为毛杰包扎好伤口以后并没有急着要走,她坐下来看毛杰的照相册,还喝了毛杰为她彻的一杯据说是可以安神压惊的牛奶,而且,当她最后终于起身告辞要走毛杰坚持要送她回家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毛杰的家和安心的宿舍都在南德市区的北面,但东西相隔,步行也要半个多小时的路程。他们两人沿着南德潮湿无人的街道边走边聊,话题轻松愉快。毛杰个性内向,看上去不善言谈,但他对安心的表情始终兴奋而专注,这让安心感到快乐。这或许是因为铁军不在她身边的缘故。她在这儿没有家,没有一个亲人,甚至,没有一个同龄的朋友。在南德,她过的是一种清苦和寂寞的单身生活。
  年轻人之间的话题总是浪漫而高远的,他们走在流淌着胜水的街巷里,谈论着个人的理想和人类的未来。他们互相询问了对方的人生向往,也通报了自己的奋斗目标。他们甚至都想影响对方,仿佛两人已是一对彼此都很重要的朋友。安心知道这感觉有点荒唐,他们不过是刚刚相识,但她没有纠正和中止这份美妙的感觉在他们之间的蔓延。
  安心首先发表了自己对未来的设计,那设计看起来每一样内容都很现实,但加在一起就不免显得贪大求全了。她说她计划先在基层干上几年,多积累点实践经验,然后再去读书,读研究生。然后,有一个温馨的家庭。然后,有一个孩子,最好是个女孩儿。还有,再好好练练跆拳道。最好趁着年轻再拿个全省冠军或者进入全国的前十名什么的,到老了把金牌拿出来看看,对自己是个安慰,对后代是个炫耀。安心想要干的事情太多了,一个女人要是真能把上述目标都实现了,那简直太壮观太不堪重负了。比如光生孩子这一件事,说不定就能把一个女人全部缠住,让你干不了别的也没心思再去干别的。孩子一旦出世,对女人来说就会变成她生命的主体,压倒一切。孩子几乎会使女人省略掉自己。当然,这一点对那些尚未生育的女人来说,通常是难以预见的,安心也不例外。
  而毛杰对未来的理想却极其简单,那就是:有钱!他相信自己今后一定能挣到大钱!安心想启发引导他一下:钱固然重要,但钱能代替你的全部快乐吗?你没有事业心吗?不需要成就感吗?不需要美好的爱情吗?毛杰很严肃,雄辩地说:需要!事业、成就、爱情,我都需要,但要得到这些就必须有钱,有了钱你就可以自由地选择一切。毛杰说他讨厌整天为了生活而四处奔波而愁眉苦脸的样子。
  安心觉得毛杰的逻辑有点乱:没有事业、没有成就,怎么会有钱?事业、成就对钱并不排斥,相反,是挣钱的条件。她揣摩毛杰大概向往的是那种一夜暴富的现象。这也难怪,社会上这种现象并不少见,包括南德这种小地方。这里紧邻鸦片无国金三角,一向是数以万吨的毒品流向内地和海外的“黄金通道”。是的,贩毒最能挣钱,一本万利,不需要本事,只要有胆!你干吗!
  安心用这个最极端的比啥把毛态问愣了,他愣了半天终于诡笑一下,对安心耳语般地说道:“你要我干吗?你要我干我就干!为了你我不怕冒险!”
  这回是安心愣住了,毛杰的声音、表情,当然已经超过了寻常友情的范围,有点暧昧的味道了。她故作迟钝地笑笑,说:“为我干什么,你挣钱应该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爸爸妈妈,你说对吗?”
  毛杰还是笑笑,然后低头走路,不做回答。
  他先前的话语,他后来的沉默,安心听得出来的,那是一种求爱。她也小心起来,有意识地停止了热烈的讨论。他们听着自己在夜间的街道上踏出的清晰的脚步声,像在心里继续交谈似的。安心觉得有个同龄的朋友,有个能彼此交谈的朋友真好,感觉很单纯的。、从安心后来向我的叙述中我能想像,在那个边境的小城,最平静的月光之下,默默地走着一对青春洋溢的年轻人,那脚步声既迷茫又空灵,有点像他们那时的心情。
  他们走到了安心的宿舍。
  安心的宿舍是单位分的,那地方我后来去看过,就在南咸河畔那一大片高高低低的吊脚楼里。吊脚楼在云南最早是壮族的经典宅居,因为依水而筑,所以用长长的木柱支撑居住平台以防潮湿。用我们北方人的想像来看,住在上面大有空中楼阁水上亭台的快感。不过我没住过。从安心的介绍中我知道,那片吊脚楼是六十年代建的,已不是传统的竹木结构,代之以砖石鳞瓦,外观上有些“解放”感,屋里涮灰抹白,也易于进行现代装修。安心那间宿舍虽然只有十余米见方,但谁富便是清澈的南勐之水,可以看到水上竹筏款款来去和对岸像晚霞一样燃烧着的木棉树。远处,时常会传来隐约的鼓声,安心说她一直分不清那究竟是德昂家的木鼓还是傣家的象脚鼓。有时那鼓声传来时河面上会缥缈着些雾气,把远近的一切涂抹得影影绰绰……如果你没有亲临其境的话,千万不要去想像,因为那声音那景致肯定比你所能想像到的感觉,要动人得多。
  安心把毛杰带到宿舍时,已是夜里四点钟了,从礼貌上讲,她应该让他进屋休息一下,喝口水再走。毛杰就进了屋。安心为他倒了水,他没喝,四下看这间屋子。一个单身女孩布置出来的种种温馨的小情调,让这男孩有几分神往。每一样女孩子特有的小摆设小物件,对毛杰似乎都是一种撩拨。终于,在进了屋子的几分钟之后,他抱了安心。他喘着气喃喃地在她的耳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你跟我好了吧,我保证让你过最好的生活!”
  多年以后,安心向我说到这个晚上,她说这个晚上对她来说是个无可挽回的错误,她说也许那一阵她太需要什么了。她需要什么呢?一个女孩儿独自一人在一个陌生的小城,每天上班、下班,回宿舍看书。除了一个月铁军能从很远的厂屏赶过来看她一眼,在这吊脚楼上和她亲热两天,之后她依然得自己守着这份孤独。一个花一样的女孩儿,她需要的东西其实太多了。我可以理解她那时的状态。她和毛杰发生那种事并没让我反感,并没让我不能接受。
  从那以后,他们之间的情形对安心来说有点麻烦了,毛杰几乎天天晚上要到这吊脚楼上来找安心。可能是事过境迁的缘故,在两年后安心跟我谈到这事的时候非常坦白,她并不隐讳地承认她和毛杰又做过两次,但心里的矛盾和自责越来越强烈了。她不想再这样和毛杰偷偷摸摸地厮混下去。特别是每当铁军带着他母亲亲手做的各种有营养的食物迢迢数百里过来看她的时候,她更会有挥之不去的负罪感。她把铁军和毛杰做过比较,铁军的外形远远不如毛杰那么帅气,也没有毛杰那种野性的激情。但他稳重、专一、思想成熟,从个人经历到文化修养都和安心更加相配。在理智占据上风之后,安心决定早点和毛杰分手,该结束的要让它尽快结束。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开口的时候,毛杰自己先开了口。他那天很晚了跑到安心的宿舍,想干那事,安心拒绝。她说毛杰,咱们别再这样了,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对谁都不好。
  毛杰正抱住安心上下其手,听她此言便停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看她。安心正想说下去,他厉声打断了她:“那好,我们结婚好了,我娶你!”
  安心看着毛杰那张脸,那张脸真好看。她知道他对她是真心的。她想和他分手但不想伤害他,她不想说咱们不合适你连大学都没上过;她不想说南德这地方我呆不长我不能在这儿找对象……她不想说任何有可能刺伤毛杰的话,她只能用坦白这一招,她向毛杰坦白了自己。
  她说:“毛杰,我有一个男朋友的,我们都订婚了……”
  她本想详细说说她和铁军的关系,以及和铁军家庭的关系,但她刚说完这一句毛杰的脸色就变了。甚至,安心没想到的,他目瞪口呆地愣了半天突然在安心刚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喊了一声:“别说了!”接下来他跳下床,一摔门就走掉了!
  他的这个反应把安心吓了一跳,也正是这个激烈的反应,让安心心里充满了歉疚。这下让她再次体会到毛杰对她是认真的。
  是她欺骗了他,伤害了他,尽管当初是毛杰主动。
  后来,她想给毛杰打个电话,或者给他写封信,但她不知道写些什么,也不敢面对和毛杰通话的尴尬。她以为毛杰生气了也就不再理她了,不再找她了。这样也好,就让他根她一辈子吧,她也知道谁恨谁一辈子都是不可能的。时间是最强力的消化剂,可将一切刻骨铭心之事化解为无。
  就这样安心度过了一段自我谴责良心不安的日子,内心受了些折磨,有几天茶饭不思。中国人本来是最缺乏忏悔精神的,因为忏悔是西方宗教原罪说的产物,中国人不承认原罪,所以不需要仔悔。但她真诚地忏悔了。她只是忏悔而已,并不是为与毛杰分手而后悔,因为她知道她必须、只能,作出这样的选择。
  两个星期以后她渐渐平静了,心里不再像以前那么难受,她以为一切都已成为往事。可就在这时,毛杰又来了。那一日天色很晚他敲开了安心的门,一进屋就把安心紧紧抱住了。他说:“安心,你跟我走吧,我有钱,我可以养你一辈子!你把你那个工作辞了,我们可以离开这个地方的。”
  安心让他抱了一会儿,这一会儿代表了她对毛杰的未及表达的歉意。但她说:“毛杰,找不想辞职。我和你不一样,我是把事业放在第一位的。如果不是为了事业,我也不会到南德这个小城市来。”
  毛杰松开了她,他听出安心的语气是严肃的、深思熟虑的。
  不可更改和不容置疑的。他铁青了脸,喘着粗气,说:“我还以为,你在乎我!”
  安心想解释,她想该和毛态好好谈谈,哪怕自己认错,求他原谅。她搬过椅子,想拉他坐下来,还未开口,毛杰突然粗暴地把她的手甩开了,他全身都在哆嗦,声音也控制不住地哆嗦。
  “我还以为……你在乎我!”
  他不容安心解释和道歉,摔了门,又跑了,从那以后,他不再来找安心了。但当时他这一跑,安心不知怎么竟哭了,因为毛杰毕竟给这间小屋带来过温暖,带来过快乐。
  这就是在钟宁去内蒙大草原陪别人度蜜月的那个晚上,安心向我讲述的关于她生命中出现过的另一个男孩的故事。这故事并没什么特别,但它的结尾却让我有些莫名其妙的遗憾,我甚至有一点同情那个倒霉而且无辜的毛杰,尽管我和他没有半点相近之赴,但在我的下意识中,不知为什么觉得那个小子有点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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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故事其实远远没有结束,因为在说到毛杰离去的情节时安心中止了叙述。她长久地沉默,情绪低沉,我只好转移话题,并且试图用什么方法重新振奋她的心情。
  “喝点咖啡吗?我去煮。”我说。
  “我来吧。”安心替我站起来,到厨房去了。像是要逃避开这间灯光暗暗的客厅,这客厅里充满了过于伤感的回忆。安心在我这儿住过将近半个月,每天为我烧水做饭,对怎么煮咖啡显得比我还熟。
  我进了厨房,帮她洗咖啡壶咖啡杯,我们谁都不说话,只有哗哗的水声和电咖啡护发出的丝丝的电阻声。安心煮上咖啡,接过我手里正洗着的一只杯子,说:“我来洗吧,有人敲门。”
  我放下杯子,看看表,已经十点多钟了,谁会来呢?我走出厨房,穿过客厅,打开房门。楼道里的灯照着,但我看到门前果然站着一个人,我问:谁呀?门外的人却几乎在我发问的同时,没等我允许就一步跨了进来。
  “我呀!”
  我像见了鬼似的脑袋涨大、口唇发麻、两腿僵硬,身上一下子冒出汗来。
  “……钟宁?”
  一点没错,确实是钟宁!
  钟宁得意地笑着,上来就提了一下我的耳朵:“我敲半天门了,怎么才听见!没想到是我吧!我一猜你就想不到!”
  我僵硬地堵在门口,几乎忘记让路:“你不是……不是去内蒙了吗?飞机误点了?”
  我几乎要怀疑这个钟宁是不是真的,两个小时以前,我明明把她送到了机场,明明看着她和她的姐们儿夫妻俩有说有笑地走进了检票口。真正的钟宁此时应该还在天上,或者,刚刚降落在呼和浩特郊外的机场。
  钟宁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是让我早点回来吗,我这不是听你的早点回来了!”
  她见我还愣着,才扑呼一笑,又说:“我根本就没上飞机,在机场打了个电话给内蒙古我们那个客户,让他全陪了。我跟机场的人说我有急事走不了了,航空公司的人还能非把我架到飞机上不可呀!顶多不退票了呗。怎么啦,我这可是废了机票牺牲了我最铁最铁的发小儿就为了回来陪你的,你怎么好像还不高兴似的!”
  钟宁看着我脸上的那份惊呆,得意忘形地把手上的提包往沙发上一扔,双臂环绕在我的脖子上,整个身体一吊,便悬了空。
  她笑着命令道:“把我抱过去!”
  她重重地吊在我身上,我一下毫无准备,差点让她给吊趴下,连忙下意识地接住她的双腿,把她抱了起来。接下去,无法躲避的情形终于发生了,安心端着咖啡从厨房里走出来。两个女人像是命中注定地遭遇在这间不大的客厅里,四目相对,近在咫尺,我恨不得身边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钟宁似乎忘了她此时还四脚离地吊在我的身上,眼不饶人地对着安心咄咄直机,声音虽然不大,却是一副挑衅的腔调:“哟,谁呀这是?”
  安心一手端着咖啡壶,一手端着杯子,愣在厨房的门口。她当然看出钟宁和我是什么关系了――钟宁两手接着我的脖子让我这么抱着,还能是什么关系!钟宁肯定也会把安心此时的角色猜透――一个女孩儿快半夜了还呆在这儿,还能是干什么的!钟宁把头转过来,突然挑高了嗓门冲着我的耳朵大声叫喊,我甚至能在她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珠子里看到自己张皇无措的脸。
  “这谁呀她是!”
  我一松手把钟才放了下来,心里想拯救这个局面,又绝望地想干脆破罐破摔,在这刹那间我完全是凭着一种下意识的反应,才发出了声音:“她,她是我同学,来北京,顺便来看我的。”
  我也不知道这个应答,属于急中生智还是愚蠢到家。最先镇定下来并做出正常姿态的是安心,她放下手里的咖啡,平静地对我说:“啊,你有客人,我先走了。”
  钟宁叫住她:“等等,别走!你是他同学吗?”
  钟宁声色俱厉,她对安心的这个态度让我的心像着了火,我真想冲上去像个老爷们那样抽她一顿,可我没动。我只是压着火地叫了一声:“钟宁!”
  钟宁甩过头来,冲我怒目而视:“怎么着,我不能问问?”
  我也怒目而视:“这是我的客人,你客气点儿不成吗!”
  我们都有点儿急了,只有安心依然一脸平静,没有任何表情地拿起她的背包,从容不迫地拉开房门,回头冲我说了句再见,就出去了,房门随即被轻轻地带上。
  那声“再见”,我听出来了,很冷淡,冷淡得让你觉得是带了些怨恨。
  安心走了,只留下我和钟宁,我的心也不像刚才那么紧绷了。现在只有我们俩,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撒谎,可以没有顾忌地编出各种解释,而且还可以继续把义愤填膺的姿态进行到底!――人家就是我同学,大学毕业分回老家我们一年多没见了,人家到北京来看看我怎么啦!您对我这态度赶明儿传出去让我们同学知道了大家还不得当笑话说!你给我留点脸面伤着你什么啦,啊?
  钟宁斜眼看我,然后一言不发地在屋里四下查看,翻东扩西,像是要找出什么奸夫淫妇的证据。结果还好,她什么也没到,连疑点也没有,最后,她终于说:_。
  “你们男的,我知道你们要脸面,你们要脸面就别干那没皮没脸的事儿。我告诉你杨瑞,我什么都能容你,你说都暂时不想结婚,也随你。可就是有一条,你别总觉得你聪明你干什么事谁也发现不了。纸里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提防点儿别让我抓着,抓着了你别后悔就行!”
  我不再说话,晚上钟宁就睡在这儿了。熄灯之后她有要求,我没情绪,表现得很被动。钟宁折腾了半天也没调动起我的热情,她有点恼火,使劲儿推搡着我问:“怎么啦,跟我治什么气呀!你也不想想,我飞机都不上了,专门跑回来找你,你倒好,和一个女的半夜三更躲在这儿干什么哪!我看了能不跟你急吗。
  结果你还生上气了。前一阵儿我老去外地,又出国,谁知道你一个人在北京都干了什么!“
  其实,我并不是生气,我只是心里很乱,只是在想安心。我想,这下我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可是彻底毁了,地肯定伤透了心,就像当初毛杰对她的那种心情。她走时只不过没有像毛杰那样用力地摔门。
  第二天上午,钟宁和我一起上班,一起参加国宁跆拳道馆工程筹建处的会,听设计院的设计师来谈平面设计的方案。钟国庆也来了,方案主要是说给他听。我心不在焉地坐在一边,熬到中午散会,钟国庆要请几位设计师吃个饭,说有些问题还可以边吃边谈。钟宁拉我一起参加,找谁说头晕不舒服,想找个地方眯瞪一会儿。钟宁以为我是昨夜让她折腾虚了,便异常宽松地随我怎么都行,分手时还没忘说了几句体恤的话。
  我一出公司,就急急忙忙用手机给安心打电话。京师体校传达室的电话总没人接,好不容易有人接了,请他帮忙去找安心,结果等了半天又告诉我安心不在。我知道她在,她是不接我的电话。我顾不上吃中午饭,驾车直奔京师体校,到体校后直奔跆拳道馆。果然,安心在呢,正在水房里洗墩布呢。她知道我站在身合,故意不回头。我说:“你生气了?”她说:“没有。”我说:“我爱你。”他回了头,拎着带水的墩布想离开这间屋子,她说:“你爱的人太多了。”
  我拦住了她,叫了一声:“不是的!你应该听我解释!”我的声音大得有些粗暴,安心站下来,抬头看我,可我竟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我不敢和她这样子对视,移开目光,放低了声音,还是那句话:“我爱你。”
  安心摇了下头,我看出她的平静是成心做给我看的。她平静地说道:“你知道吗杨瑞,我只想平平安安地生活,我不想搅进任何是非里面去,我希望你能让我像原来一样安静地生活!”
  最后这句话,听得出的,安心终于有点激动了,她竭力压抑着,声音已经压得有点发尖。她说完拎着墩布夺门而去。我还想拉她,可这时有人来了,来叫安心去练功厅帮忙抬东西。安心跟着那人去了。我站在水房里没有出去,听着他们在门外一边说话一边走远。
  那天晚上,很晚了,我在确信安心肯定下课回了体校之后给她拨了电话。电话照例是张大爷接的,一听是我的声音他就粗声粗气地说:“找安心吧?她不在!”
  还没等我第二句话问出口,电话就被挂断了。我也摔了电话,狠狠地骂了一声:“妈的!”我也分不清是骂张大爷,还是骂安心。
  我没有再去找安心。几天之后我收到一张邮局的汇款单,汇款额是五千元整,汇出的地址是云南南德某街某巷某号,姓名写的是安心。我知道,我和安心,完了。
  这是我在和女孩子交往的经历中第一次真正的恋爱,第一次真正的失败,那滋味一时难以说清。开头几天感觉最强烈的,是自尊心意外被人挫伤的那种窝囊,而后来几天脑子里频频出现的,却还是和安心在一起时的种种快乐和温情。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想起来了,想不想都不行了,控制不住/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在所有女孩儿当中,安心是最好的。也许正如刘明浩说的那样,安心是从小地方来的人,和大城市的女孩儿不一个味儿。
  小地方女孩儿的清纯、用功、勤劳和不势利,对我们这些几乎没有离开过北京的人来说,有一种特别的新鲜感,或者用刘明浩的话来形容我,就是:“可能作就好这口儿。”
  我努力要求自己不再去想安心,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让工作占据我的精力和思考的空间。在公司里,我力图和所有人友好相处,不露“驸马”相,尊重边晓军。见着钟国庆,也和大家一样恭恭敬敬地呼他“钟总”。和钟宁的关系也尽量正常,不卑不亢,避免争吵,该严肃时严肃,该轻松时轻松,不冷淡她,也没有太多的激情。
  在庆祝国宁大厦结构封顶的新闻发布会上,我见着我爸了。
  我又有好久没见着他了。他比前一阵发了些福,那天的发布会就由他主持,举手投足掩饰不住一脸的春风得意。发布会一完,他把我叫到一边,拿出个存折塞在我的手里,说:“拿去,给钟宁买个钻石戒指,这是男方必须得买的。这就算你爸为你以后结婚送你的礼物吧,我这算提前送了。”
  我打开存折,存折里有一万块钱。整的。尽管我爸现在的工资比过去高,但一万块钱对他来说依然不是个小数目,我想推回去:“爸,您操什么心哪,我们早着呢。”
  我爸瞪眼,骂我:“你小子怎么这么浑啊,这是谈恋爱的时候才送的,你懂不懂!钻石恒久远,一颗永留传,这是代表爱情的纯洁和永恒,就是要这个时候送的,等真结了婚就没这个浪漫劲儿了。结了婚就是锅碗瓢盆过日子了。”
  我爸连广告上的词儿都朗朗上口了,看得出这一段在私营企业打工,他的思想个性和语言风格都有了些变化。我爸又损了我几句,扭脸走了。我拿了那张一万元的存折,站着,发愣。
  第二天我去了贵友大厦,挑了一颗雕刻不那么花哨的钻戒。
  价钱很吉利:九千九百九十九。我交了钱。那钻戒被放进一只蓝色的丝绒面的小盒里,外面再用绸带扎好,再用一个精致的小提袋隆重地装起,给人以特别的诱惑。当售货员将那只小提袋交到我手上的那一瞬间,我心里突然闪过了安心的面孔,心里想像这要是给她买的该是何感觉。
  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钟宁呼我,叫我到她家吃晚饭去,我就带着那颗钻戒去了。钟才和地哥哥钟国庆是住在一块儿的,他们住在香江花园的一幢别墅里,那地方我已经去过好多次,门卫对我全都脸儿熟了。那天钟国庆也在,吃饭之前,我当着钟国庆的面,把那只丝绒面儿的盒子拿出来,给钟宁,说:“送你一东西。”钟宁开始还说:“你还送什么东西呀,咱们俩都老夫老妻了。”打开一看是钻戒,有点意外,憋了一脸幸福地问:“哟,送我这个是什么意思呀?”我说:“没什么意思,就是送你。”钟宁笑了,挨近我,说:“这玩意儿,得你亲自给我带上吧。”
  我想想,好像是有这个规矩,于是我就托起钟宁的左手,把钻戒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她特高兴,得寸进尺地歪过脸,意思是让我亲她一下。
  我亲了她一下。她也亲了我一下。她哥哥钟国庆笑道:“咳咳咳,当着人的面别那么肉麻好不好。”
  那顿饭钟宁吃得很快乐,不仅胃口好,还主动说了好多笑话,甚至是一些黄色的笑话。很黄很黄的那种。黄得连钟国庆都不忍卒听,说:“你怎么这么恶心哪,男的说这个还凑合,你一个女孩子说这个,你也不嫌寒修。”钟宁说:“那有什么,反正在自己家里又没外人,逗逗乐儿呗。”钟国庆冲我无奈地摇头,说:“她这大大咧咧的毛病,在你面前全他妈暴露了。”钟宁撇嘴道:“你问杨瑞,我和他谁毛病多。”我说:“我有什么毛病?”钟宁说:“什么毛病,什么毛病你自己还不知道!”我知道她指什么,只好装傻充愣不再较真儿。
  吃完饭,钟宁到书房里去接她一个女朋友打来的电话。女孩儿之间聊起天来总是飞短流长没完没了。钟国庆点了一支烟,跟我在客厅里闲聊起来。
  他先问我:“怎么看,打算什么时候办呀,你们?”
  我开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后来一想也是,我今天是来送戒指的,这话题是我自己带过来的,于是我仓促答道:“还没想呢,我们都还太小,也不着急吧。我们俩加起来还不到四十五呢。”
  钟国庆的态度挺严肃,说:“我和宁宁,父母都不在了,我就算是宁宁的家长吧,这事,我建议你们早点考虑。我既是为了你们俩,也是为了公司,你和宁宁要是成了夫妻,公司里好多事就可以交给你了。国宁公司越做越大,现在我可缺人呢。我也知道私营企业任人惟亲搞家族式管理不行,可没办法,这年头找个能干的人不容易,找个忠心耿耿的就更难,我吃过亏。我过去用过一些能人,有专业、学历高,我真心实意对他们,可中国人个个都想自己当老板,一旦他们翅膀硬了,能单飞了,照样跟我翻脸!我们现在那几个竞争对手,原来都是跟着我干的,都是让我喂肥了出去的。还有的人,看着挺老实,挺勤谨,结果背地里净贪公司的钱,让我给查出来了。要不我现在累呢。宁宁虽然爱管事,可她是个女的,现在也还嫩了点儿,再加上她那个脾气,在公司里积怨太多,时间长了也不是个办法,我净给她擦屁股了。
  你要是成了咱家一分子,那肯定能帮我不少忙。你上过大学,又是个男的,人也聪明,你跟着我好好学,用不了几年就能练出来。将来我就把公司的日常运作都交给你了,这些年我太累卢钟国庆严肃地讲,我严肃地听。他言之谆谆,我也不能听之藐藐。而且说实话,钟国庆比我大了十来岁,和我像个平辈知己似的这么掏心窝子还是第一次,而且话说得这么深,这么情真意切,这么推心置腹,我挺感动的,我的刚刚发育起来的事业心由此再次受到了鼓舞。我当即表了个态:“大哥,我听您的,我和钟宁的事到底怎么办,您定吧。”
  我的这枚戒指,我的这句话,我自己事先也没想到的,稀里糊涂就算是跟他的妹妹钟宁订下了终身。
  婚期由钟国庆和我爸又商量了一次,我爸当然没什么意见,让钟国庆全权做主拿主意,最后定在一个月后的一个周日,虽然不是什么节庆日子,但黄历上说此日时辰好,宜嫁娶。而且星期天亲戚朋友也都能抽出空儿来。
  佳期甫定,钟国庆又找我谈了一次话,地点是在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和钟宁的挨着,面积可大多了,大班台也更讲究。钟国庆在那大班台后面正襟危坐,严肃庄重,弄得我坐在他的对面也必须一脸的深沉,气氛上完全像是在谈工作,其实我们是在谈婚论嫁说的全是家务事。
  钟国庆说:“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她是我惟一的亲人,现在我把她托付给你了,你能对她负责到底吗?”
  我迟疑一下,才说:“尽我所能吧。”
  钟国庆有些不够满足地看着我,似乎在琢磨我这个有些暧昧的回答是什么意思。他也许以为我会激动万分,会信誓旦旦,会脸色赤红,但我没有,我脸上很平静,而且只有这么一句不让人过清和不让人放心的表态,于是他加重语气,又说:“你以前,我听说和京师体校一个子临时工的女孩挺近乎,现在还有来往吗?”
  我吓了一跳,想不到钟国庆居然知道安心的事,想不到他会跟我提这个。我愣了一下,才问:“您听谁说的?”
  钟国庆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你现在和宁宁定了,这方面的行为举止就一定要注意了。我在生意圈里混了这么多年,没别的,就是朋友多,你有什么事想瞒我,可不容易。你以前的事我不管,从现在起,你可别欺负宁宁。再说,现在大家都知道你跟宁宁的关系了,你再不检点的话,那不是让我丢面子吗。生意场上的人,丢什么都行,不能丢面子。”
  我低了头,无言以对。钟国庆律喝之后,又柠给我一个“胡萝卜”,移过话题说:“你们结婚以后,要是愿意在香江花园住,就住在那儿,反正四百多米的房子够你们住的。你们要是想单位,我给你们另买一套房,公寓也行,别墅也行,你们自己挑。
  就算我当哥哥的送你们的结婚礼物了。“
  我当然不想和钟国庆住在一块儿,钟宁也想跟我找地方单过。于是,我和钟宁那些天一有空就出去看房子,后来钟宁看中了富城花园的一套别墅,户型不错,环境也好,物业管理看上去世上档次,就是太贵。钟宁回家跟她哥一说,她哥也皱了眉头。
  钟宁不满地说:“哥,这可是我结婚,一辈子我就这一次,我可不想凑合。”钟国庆犹豫了半天,终于点了头。那几天钟宁为这事显得特别高兴。对我和她哥都亲得不行。
  我也高兴,说确切点儿,是一种神经上的兴奋。可神经上的兴奋肯定是长不了的,没用多久就难以为继了。和钟宁结婚对我来说,也许仅仅算是对人生成就和事业发展的一个选择,而不是对个人感情和家庭幸福的真切追求。那些天我竭力回避思考,回避追问自己,回避对自己心灵和情感的深入拷问。因为事业成就和感情幸福究竟孰轻孰重的问题,我左顾右盼也难以答出。一切都随着事情的进程自然而然地往前走,我只想,这一步反正是早晚要走的。
  婚虽然还没有结,但我已经搬进了香江花园,那幢将近四百平方米的别墅里,有了我一个舒适的房间。那房间里配有很大的卫生间,卫生间里配有很大的浴缸,躺在浴缸的热水里,略~抬头,就可以看到窗外满目的绿茵。
  在公司的业务上,钟国庆也开始有计划地栽培我。公司里很多重要的会议让我旁听,很多大的活动让我参加,大大小小的客户―一介绍给我,以便我积累知识,了解情况,增户见闻,熟悉关系。他给了我一个国宁集团董事长助理的虚职,而我在国宁跆拳道馆工程指挥部的职位,从这以后也就不再兼任了。
  所以那天在国宁路拳道馆的工程奠基仪式上,我是以董事长助理的新职露面的,座位的位置还排在了我原来的上级,工程总指挥边晓军的前头。边晓军见了面对我更客气了,一口一个杨总,亲热得我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刘明浩那天也去了,胸前挂着“嘉宾”的红花。他凭自己社会关系多而名义上占有百分之十干股的那个龙华建筑装饰公司这一段对国宁集团上下其手内外夹击,终于如愿以偿地中了标,拿到了这笔近八百万元的大活儿。那天出席奠基仪式的,还有京师体校的校长,还有区体委的几个头头,还有体育界几个过气的明星。大家围着钟国庆请来的一个刚刚退下来仅威望犹存的领导干部,人人都是一副弹冠相庆、各得其所的样子。
  奠基仪式很简单,合资各方讲讲话,然后由施工承建单位,也就是龙华公司的那位老总表表态。再然后由特别邀请来的体育界名人给几句祝贺。再然后嘉宾们一人一把铁锹,挖几锹土,扔在奠基纪念碑上,意思意思。然后镁光灯一闪一闪,都留下了纪念。
  再然后,就是去万家灯火酒楼吃奠基饭。在大家呼隆呼隆乱哄哄上车的时候,我在钟宁耳边说道:“我不去了,我肚子有点不舒服,可能要拉稀。我也不想吃这种应酬饭,一大帮人起哄似的,没劲儿。”
  钟宁看我一眼,我让太阳晒了半上午,脸上确实有点潮红,有点汗渍渍的样子,她说:“那我也不去了,你肚子不好我陪你上哪儿喝点粥吧。”
  我说:“不用,你不去不好,到时候你哥又该不高兴了。上次我头疼他就说我事儿多。你还是去吧。”
  钟宁说也好,她嘱咐我几句,跟着那大拨人上了车。我望着那些汽车鱼贯而去,直到它们被工地上扬起的灰尘遮了一下,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才返回身又进了京师体校。
  还不到中午吃饭的时间,我直奔那座行将拆除的跆拳道馆。
  馆里正有一个班在上着课,我看到教练,还没来得及开口客气,教练就一通冲我煽乎:“哟,听说你现在是咱们俱乐部的老板了,看在你我师生一日的情分上,将来可得给口饭吃。”
  我笑笑,没兴趣跟他贫嘴,我问:“安心今天在吗?”
  “谁呀?”
  “安心,那个杂工。”
  “噢,她呀,早走了。你找她有事?”
  “走了?今天出去了?”
  “她让我们这儿开除了,这都是多少天以前的事儿啦。别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啊。”
  “开除!”我大吃一惊,“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俱乐部开的,听说这女孩儿在外面比较风流,咱们这儿毕竟是国家办的俱乐部,她在外面万一出点什么事儿,对咱们这儿影响不好。”
  我得了半天,转身就走。教练好像在我身后又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我飞快地跑到安心住的那间小屋,小屋的门反锁着。我从门缝里探头探脑,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我又跑到京师贻拳道俱乐部的办公室,迎面看见俱乐部的马经理拿着一个饭盒出来,看样子正准备去食堂吃饭。我知道马经理很希望在新合资的国宁路拳道俱乐部里继续担任经理,可其实国于公司对他并不满意,今天去吃奠基饭的名单里,都没把他摆进去。国宁公司最早还是他跟我接头请进来的,如今看来,真有点算是引粮入室了。我顾不得寒暄和安慰,急急忙忙地问:“马经理,安心为什么给开除啦。”
  “安心?”马经理正想跟我亲热,冷不防我上来就直眉瞪眼地这么一问,反应了半天才说,“你是说原来这儿的那个临时工吧,怎么啦,你认识?”
  我胡乱地解释:“啊,是我一同学的妹妹。她犯什么错误给开了?”
  “啊,开她是你们国宁公司提出来的。你们现在是咱们体校的投资伙伴,合作对象了,又是大股东,你们的意见咱们不能不尊重啊。”
  “国宁公司提出来的?”我像让什么人用棒子打了一记,脑子里说不清是发蒙了还是清醒了,只觉得心头一阵剧痛!
  “为什么?她得罪谁了?”我明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还是下意识地追问。
  “听说这女孩儿生活作风不大好,在社会上属于那种比较乱比较那个的女孩儿,说不定还在外面靠她那脸盘挣着钱呢。这种人咱们要是知道了咱们也不能留。”
  我胸膛堵住一口气,堵得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凭什么……
  他们凭什么这么说人家!“
  马经理显然并不掌握什么真凭实据,笼而统之地正面分析道:“你们国宁公司的人,社会接触面大,我估计可能是有人知道了她的什么事儿吧。”
  我几乎是大吵大闹地叫道:“那你们,你们也应该调查清楚再说呀!怎么别人这么一说你们连调查都不调查一下就给人家开除了,开除了人家吃什么?”
  马经理愣了,似乎觉得为一个同学的妹妹犯不着如此光火,但他还是耐心解释道:“她又不是我们这儿的正式工,我们也不可能到处去调查她这些事儿啊,既然股东方提出来了,我们当然相信股东了。另一方面说,万一我们不见了她,你们公司再不给我们投资了,这不是因小失大吗。”
  “她,她上哪儿了?”我已经绝望。
  “不知道,走了有一个多月了吧。”
  我明白了,从时间上算,就在钟宁那天晚上在我家见到安心不久,安心就被他们赶走了。这事已经发生了一个多月了,我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我只顾着准备结婚,选别墅,买家具,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安心的生活实际上已经让我给毁了。
  我很难受,我很生气!我太对不起她了!
  那天我没有回香江花园,我回到了自己住的小屋。中午饭和晚上饭我都没吃,我没觉得一点俄。我只觉得气愤!我气愤得束手无策!我只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钻心地想着安心。
  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钟宁呼我,我回了电话。从周围的声音上,听得出她又是在哪个酒楼吃饭呢。钟宁说:你在哪儿呢,怎么手机一直不开?我说我在家呢。她问:在香江花园?我说:没有,我不去那儿了。
  我把电话挂了。
  半个小时后,钟宁赶来了,砰砰砰地敲门,我打开门,眼睛没看她一眼就转身坐回到沙发上。屋子里黑黑的没开一盏灯,钟宁啪一下拧亮了吊灯,大声质问:“怎么啦你这是,谁又招你啦?
  怪不得我奇说你事儿多呢,你就是事儿多!“
  我喝水,不理她,她劈手把我的杯子夺过去,声音又放大了一倍:“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这才抬眼盯着她,我憋着气慢慢地问:“你怎么知道的,那女的在跆拳道馆工作,是谁跟你说的?”
  钟宁大概已经猜到我为什么这样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你和她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我知道,啊?”
  我突然大喊了一声:“到底谁说的!”
  钟宁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我还从来没有冲钟宁这么大喊大叫过!
  钟宁盯着我,眼泪都出来了。她气得哆嗦着说:“好,我一直是给你留面子不捅破这事儿,结果你反倒冲我发火儿。那好啊,我等着你杨瑞,这事儿你不跟我说清楚不跟我承认错误,咱们没完!”
  钟宁用她的哭腔发完了狠,一摔门走了。我当时压了半天,才把要跟她分手的冲动压下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告密者”,就是刘明浩。钟宁找刘明浩打听我交往女孩儿的情况,从尿布时代问起,一直问到了安心。刘明法不敢不说,他不说就拿不到国宁跆拳道馆的工程,那工程对他能否拿那百分之十的干股很重要。按刘明浩后来的解释就是:大家都得活。
  是啊,我无话可说。大家都得活!这是一个物质生存头等重要的时代。
  我也去找了刘明浩。
  我去找刘明浩不是为了几句没用的谴责,我只需要刘明浩告诉我:安心去哪儿了。
  刘明浩自己倒是面红耳赤,一千个对不起,一万个真不好意思。我冷冷地说:你别来这套了,当了婊子就别再立牌坊,你把安心给赶走了,你再把她给我找回来!
  刘明浩苦着脸说:“她呀,我估计是回老家了吧,不过我肯定替你打听着还不行吗。”
  我和钟宁的关系,紧张了很长一段时间,彼此不说话。我也不回香江花园住,也不去关照富城花园那幢新房的装修布置,只是每天还照常去公司上班。上班也没什么具体事,我就在办公室里看看书,看看报,耗着,耗到下班走人。我爸把我叫去痛骂了一顿,他骂他的,我反正一言不发。钟国庆也和我谈了一次话,还是那么推心置腹,意味深远,甚至,他还做了几句自我批评:“让他们辞退那个女孩儿是宁宁找的体校领导,当然,我也知道。
  这么做是狠了点,我也劝过宁宁,让她当面跟你谈谈,把事情谈开。可这事儿咱们得说清,首先是你不对,你跟那女孩儿是在你和宁宁好了之后又交上的。宁宁对这事反应过激一点儿,是正常的。她要是不喜欢你,就这一条,她完全有理由跟你吹了,犯不上和那女的过不去。我看,你还是主动去跟宁宁道个歉吧。宁宁呢,我也劝劝她。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啦,好不好。“
  我没去跟宁宁道歉。我凭什么道歉,该道歉的是她,她凭什么害人家安心。我没道歉,也不搬回去。宁宁也不理我,在公司见了面就跟不认识似的。我们俩的冷战,一直持续了很久,公司里面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有的人还觉得我挺有骨气呢,还对我改变印象觉得我这人挺不错了呢。
  我们预定的婚期到了,过了,连我爸和钟国庆在内,结婚的事谁也没提。不过,我听宁宁的司机说,宁宁依然每天忙着装修富城花园的那处房子,依然忙着到处去选家具选窗帘什么的,窗帝的面料已经选好,让人做去了。家具也都买得差不多了。司机还特别告诉我,上次我在“力异”看上的一套健身器,她也跟人家订了货。
  这天晚上刘明浩到我家来了,说是没事儿路过这儿上来看看我还活着没。他自己给自己彻了壶茶就坐下来开聊,头两句话一说我就听出他今天到此的身份是钟宁的特使。他说你丫要什么脾气呀,人家钟宁不管怎么说也是你们公司一老板,再说这事儿是你这边欠着理呢你丫还牛X什么呀。钟宁也就是好你这口儿,喜欢你这种嫩小生,要不早把你给废了。今儿她见着我还跟我聊半天呢,说当初真想把你给险了,想想又觉得舍不得。我本来跟她说我今儿过来劝劝你,让你给她陪个不是去。你猜人家钟宁说什么,她说算了吧,我知道他是不会给我道歉的,杨瑞那脾气我还不了解,自尊心忒强。谁让他是一男的呢,给他留这个面子吧。
  你瞧瞧人家这胸怀,我以前还真没看出来,比他妈你强多了!
  我没做反应。却问:“让你找安心,你找着了没有?”
  刘明浩眨巴着眼,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说我是告诉你呀还是不告诉你呀。”
  我有点意外:“你找着了?”
  刘明浩恨铁不成钢地说:“我要真告诉你了其实就是毁了你了,你说你跟钟宁都这德行了,怎么还惦记着你那个情儿啊!你为那么个泡不开的妞犯得着自毁前程吗!”
  我瞪着眼通刘明洁:“你快说她在哪儿!”
  刘明浩吭哧半天,迟迟疑疑,扭捏道:“我要告诉了你,钟宁知道了还不得跟我拼了。”
  我说:“你放心,我不告诉钟宁。”
  “你真能保证不告诉她?”
  “我告诉她干吗呀,我有病呀!”
  “这可说不准,两口子好的时候,什么掏心窝子的都说得出。
  赶明儿你哪天报钟宁又腻乎上了,枕头边上再把我出卖了,我以后还跟国宁公司打不打交道了。“
  我眼红着说:“咱们俩谁出卖谁了!”
  刘明浩一时语塞:“好好好,我出卖你了,我是叛徒,行了吧?你也别再利用叛徒当特务了,安心的事儿别问我,我不知道。你说你跟这俩妞的事把我搏进去干什么!”
  我说:“大哥,求你了还不行吗,我跟安心不会再有什么,我只想找她道个歉。她要有什么困难,我能帮她就帮一下,要不我良心上老是过不去。”
  刘明浩笑道:“哎哟哎哟,以前真没看出你还能对哪个女孩儿良心发现呢。”接下来他收了笑,又叹了口气,自嘲了一句:“我现在才算明白过来,当他妈叛徒特务其实最辛苦了。好吧,那我今天就再毁你一道吧。告诉你,你那个安心呀,现在在三环家具城帮人家卖家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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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环家具城我知道,就在西三环路的路边上,我印象中离香格里拉饭店不太远。平时开车走三环常能见到它那特大也特怯的招牌,但从没停车进去过。
  家具城门前,沿着三环路的辅道上,停满了各种汽车,有好几拨人在进进出出地搬运着家具。我本以为这里的生意不错,进去之后才发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巨大的家具展厅里,各种各样的家具塞得满满的,而在其间游动的顾客却寥寥无几。在绝大多数家具摊位上,售货员们都坐在待售的沙发上聊天,或趴在卖不出去的大班台上睡觉。我一路往里走,每经过一个摊位,售货员们便停止聊天、抬起头来,或虎视眈眈或睡眼惺论,盯着我不放,直到确信我肯定没兴趣驻足,才又恢复自由懒散的原样。
  我一个厅一个厅地找,像犁地似的一奎一垄地在家具的呼陌里来回地穿行。找到第二个厅,我终于看见了安心。她在一个卖卧房家具的摊位上,正朝着远处不知在张望什么,也许仅仅是闲得发呆吧。我真服了刘明浩的神通广大,天底下果真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
  我走进安心的摊子,装作看家具。这里卖的是那种木制的、样式早就过时的产品,一张双人床的床头上,还包着粉不粉红不红的人造革,怯得没法儿再怯了。安心发现有顾客到,连忙走过来,跟在我身后实力地推销她这堆“怯活儿”。她口齿麻利,声音柔和,普通话说得比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地道多了,但那些推销的说词,全是在别处早就听腻的俗套。
  “先生买家具吗?”――这是废话――“我们这都是实木的家具,货真价实,您看看这木纹儿……”――我想她真是不懂,好家具不一定非得是实木的,而且木纹越大越不是好木头――“我们这套卧房家具现在打七折,不过您要是结婚的话,我们可以另外优惠……”
  这时我转过头,看她。
  她的话戛然而止,瞪圆了吃惊的眼睛,我们对视了几乎整整半分钟,她才呆呆地开了口,声音一下子变得既刻板又机械:“……您结婚的话,凭结婚证可以打五折。”
  我严肃地看着她,说:“我不结婚。”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找不出此时该说的话,于是顺着刚才的话问下去:“那您,您是来买家具吗?”
  我摇摇头:“不。
  她竭力做出职业化的礼貌,说:“不买也没关系,您可以随便看看。”
  我说:“我想找你谈谈。”
  她十分冷淡但又客客气气地回答道:“对不起先生,我现在在上班。我们规定上班时间不能和客人闲聊。我和你们北京人不一样,我能找到这份工作是很不容易的。”
  这时又有顾客路过,她再次说了对不起,请原谅,便抛下我去招呼其他顾客了,依然是那一套“货真价实”的推销辞令,声音又恢复了正常的活力。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默默离开她的摊子,向门口走去。
  我坐在路边的汽车里,等她。
  两个小时后,太阳西斜,三环家具城关门下班。安心伙在一批卖家具的售货员当中最后走出大门,大家四散而去,安心独自往南走,我发动车,跟了上去。
  那天晚上我用车把安心拉到了嘉陵阁餐厅,我期望嘉陵阁能带给我们一些共同的记忆和感性的话头。尽管回忆过去显然不可能成为这个晚上的主题。
  和两个月以前相比,安心明显地消瘦了,脸色苍白,这让人心疼不已。消瘦和苍白都是一种历经磨难的标志,而磨难会使人显得更加高尚和更加美丽,甚至,更加性感。我看着那张依然纯净的脸,真想说我爱你!但我没说。我只是详细地问了这两个月以来她的经历。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她是怎样度过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打击。
  安心表现得比我预想的还要心平气和,她没有一句抱怨和诅咒,甚至没兴趣再谈起这件“糟事”。她的宽容和平静让我感动,同时也让我更加羞愧自责。
  “我前一个月没找着工作,有点着急,后来到一个小餐馆打了两天工,再后来就到三环家具城去了。是常来我们那餐馆吃饭的一个老客人介绍我去的,他就是家具厂搞销售的。”
  我看她挺满足的样子,也就笑,替她高兴。我问:“他们这样诬陷你,开除你,你真的不生气?”
  安心一笑:“以前有一个相面的说过我,说我年轻的时候多灾多难。我一想,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气也没用。”
  我说:“你不应该认命,受了委屈还是要据理力争,实在不行可以去告他们。他们靠编造事实就能把你炒了,你怎么就不能维护自己的合法权利?”
  安心淡淡地说:“我只是个临时工,他们要辞退你,说什么不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告也没用,随他们说去吧,反正又不往档案里写。”
  我被她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感染,也就笑着问:“哟,你也有档案呀?”
  不料这句话却把她问得愣了一下,她淡淡地笑笑,然后扭头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我现在,就是得找那种不需要档案的地儿。”
  她说的这句话,以及说这句话时的那个表情,都怪怪的,像真有什么“历史问题”似的。我心里的疑问,不便直露,只能用玩笑的口吻刺探:“哟,你以前犯过什么错误吧,你档案里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记录啊?”
  安心的目光收回来,重又落到我的脸上,她说:“我犯的最大的错误,不是已经告诉你了。”
  “什么错误,我怎么不记得了。”
  安心再次移开目光,她说:“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和毛态有了那种关系。”
  每次提到毛杰,她总是脸色枯死,这使我真切地意识到,这大概就是她灵魂中最深的伤痛。我把我脑子里突然闪过的猜想,脱口而出:“因为你和毛杰的事,所以那个张铁军离开你了,对吗?”
  安心转头看我,眼里分明有了些闪亮的东西,可她却咧了咧嘴,生硬地笑了一下。我看出她想沉默,同时又听见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确认了我的推断。
  “对”
  我们都不再说话,我完全能体会到安心的悲伤和孤独。我还可以进而推断:她应该是依然留恋着那位张铁军的,不然怎么会至今不能解脱!
  我们沉默良久,我一向不大善于安慰人的,所以我不知怎么搞的竟不合时宜地问了这么一句:“后来你又交过男朋友吗?”
  安心很明确地回答:“不算你的话,没有。”
  她的这个回答让我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怎么叫不算我呢,难道我不算吗?可细一想想,这个回答至少说明她是把我和她的关系,放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上了。
  我绕开话题,假装随意地问道:“我刚认识你没多久那会儿,有一次去找你,在路口看见你和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在一起。我看你们好像很熟似的,反正不是一般关系,所以我就没叫你,怕打搅了你们。”
  安心疑惑地反问:“什么时候,谁呀?”我大致描绘了一下那人的外貌,反正那人特显老。安心恍然点头:“啊,是他呀,那是我一个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是什么意思呢?我不便直问,只好带了些恶意的酸劲儿,说了句:“是吗,我还以为他是你爸爸呢,他那岁数,和你算是忘年之交了吧。”
  安心没有回答,对我的尖刻只报以淡淡一笑。她不回答本身似乎也有点反常。她那淡淡一笑,更有几分暧昧可疑的味道。
  我接下去问:“两个月以前我收到你还给我的钱,是从云南南德寄过来的。是谁寄的?是你家里的人吗?你们家不是在清绵吗?”
  安心这下倒是毫不回避地说道:“就是我那个朋友寄的,他姓潘,他写了他的名字吗?”
  我说:“没有,落的是你的名字。看来你们俩关系还真不是一般二般,都好得不分彼此了。”
  我的口气上,明显话里带刺的,但安心不知是装傻还是真的迟钝,竟随着我说道:“对,他对我真的很好。”
  我看着她那张画儿一样标致的脸,难以看透她是单纯到顶还是老谋深算。我现在才发觉她是一个让人一眼看不透的女孩。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恰恰是这一点,才让我一直对她神魂颠倒,欲罢不能。
  那天我们从嘉陵阁出来,我本想拉安心找个酒吧坐坐,但后来没去。一来因为安心说有事得早点回去,二来我也怕酒吧那地方熟人太多,万一被谁碰上三传两传传到钟宁的耳朵里,又是一场风波。
  我开车把安心送到西三环路离三环家具城不远的一个路口,安心下了车。我坚持要把她送过去,她坚持不让,说里边窄车子不好调头。她最后跟我说再见时我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把那只手放在我的手心里轻轻地揉搓着,然后拿到我的嘴边,轻轻地吻了一下,她没有拒绝,但也没做反响。
  我说:“还想再见面吗?”
  她笑笑,反问:“你还想买家具吗?”说着她给了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他们家具厂的经营项目,还写着安心的名字。她说:“下次来别忘记拿着它,凭这个可以给你打七折。听说你要结婚了,带上结婚证我打对折卖给你。不过我们那家具可是属于工薪阶层的,你们才看不上呢。”
  她说完想拉开车门下车,我接了一下锁死按钮,车门哗的一声锁死了。她回过头来,疑惑地看我。我皱着眉问道:“你听谁说的?”
  “什么?”
  “你听谁说的我要结婚了?”
  “听跆拳道俱乐部你们班何春波说的,他那天到我们那儿买家具来着。”
  何春波?我一时想不起这位何春波何许人也,听这名字显然是个跟我并不太熟的人,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我跟安心的关系,不可能把我的这类事儿在安心面前学舌,我疑心地追问:“他怎么跟你说起我来了?”
  安心不答。
  我执意再问:“是你问他的,还是他自己说的?”
  安心沉默了一会儿,承认:“是我问他来着。”
  我心里呼地喂了一下,愣了片刻,突然扭过身抱住了安心。
  虽然在车子里我们的姿势都很别扭,但我仍然紧紧地抱住了她,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道:“你不想我结婚,对不对?”
  安心任我抱着她,甚至,她的身体是配合着我的。但她的回答却依然固守了那种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冷静。
  “你还是结婚吧,有个家你就稳定了,要是有个孩子,你就什么都不想了。我希望你有一个安稳的家,我希望你过上最幸福的生活!”
  她的话让我感动,特别是最后的那两句,让我从表面的冷静中,分明听出她内心的某种悲伤。我都想掉泪了。那一刻我都想发誓索性跟着她离开我已经拥有的一切,相依为命地过那种一贫如洗的生活去!
  但我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我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心里头难受极了。
  我知道,我爱上了安心。
  但我又不能决心了断和钟宁的关系。那是一个现成的富贵,一个近在眼前伸手可触的显赫的事业。事业对男人来讲,就意味着功成名就和一辈子的地位与寄托!而爱情,我知道的,总有冷却的一刻。
  我是不是太俗气了?太市侩了?太一身铜臭了?
  是,我就是俗气,就是市侩,就是名利熏心!但我也想得到真正的爱,我也向往纯真的爱情,真的,我爱安心!
  那些天我一有空就去看安心,约她出来吃饭,和她聊天,甚至,还站在她的家具摊位前,帮她吆喝生意。但我心里总是黑洞洞的,沉甸甸的,充满矛盾。每次去三环家具城,心理上都是偷偷摸摸,做贼似的,因为总还是怕被熟人碰见,碰出麻烦。
  我和钟宁的关系,那些天也恢复了正常。我们第一次恢复接触是因为我爸在家门口过街时让一辆出租车给剐了,我得知后急急忙忙赶到朝阳医院。钟宁已经先到了,正在病房外跟肇事的司机吵架。我们既无意又有意地对视了一眼,谁也没和谁说话,连招呼都没打。我先进了病房。我爸伤得不重,腿上有点擦伤,已经做了包扎,头部磕了一下,还需要进一步检查。我正跟我爸问长问短,钟宁匆匆结束了吵架进来了,帮着端茶倒水,指使护士拿这拿那,一副孝子贤孙的样子。我爸挺感动,我也挺感动。忙乎到医院开始往外轰人了,我们才走。
  出了医院大门,天色已晚,钟宁先开口问我:“你饿吗?”我点头,说:“找个地方吃点东西阳。”于是商量了一个地方,各开各的车去了。
  然后一块儿吃了饭,互相点了对方爱吃的莱。我们也就这么和好了,过去的事儿谁也不再提起。
  我的苦闷只和刘明浩说过,我需要倾诉。刘明洁是推~认识安心的人。但刘明洁也是一个现实的人,他当然不会鼓动我为了纯洁的爱情而牺牲一切,他说:“对一个女人的感觉迟早是要变的,你不可能把对一个女孩儿的激情永远固定地保持下去。男人一到了某个年龄,就不会那么浪漫了。对咱们男的来说,感情这玩意儿很快就是过眼烟云,惟一实在的,能一辈子对你有价值的,还是事业!要事业就甭讲感情,谁讲感情谁垮台!真的,老弟,你还太年轻,千万听大哥这句话,大哥说别的都是扯淡,推独这句话,绝对是至理名言!绝对是真的!”
  我知道这话绝对是至理名言,绝对是真的。道理我全懂,可也许正因为我还太年轻,还没有完全度过生理和心理的青春期呢,所以总是摆脱不了对安心的思恋。这思恋总是一天到晚折磨得我坐立不安。
  是的,我以前泡妞,常常是三分钟的热气,只要一上过床,兴起马上减弱,可惟独对安心不是这样。尽管后来我找地方和她又上过几次床,我不敢说对她的身体,对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迷恋如初,但确有一种东西始终令我激动,那就是精神上的吸引和心灵中的默契,是那种和其他女孩儿交往时从未产生过的生活的幸福感。和其他女孩儿的肉体交往真是不算少了,但只有安心能够让我的心突然变得忠诚和善良起来。
  由于有了安心,我和钟宁的每一天,都过得索然无味。小的口角层出不穷,脸红脖子粗也时有发生。争吵无论大小,起因和内容全是鸡毛蒜皮。钟宁为此多了一个口头禅:“你他妈真不像个男的!”没错,我一点都不知道让着她,她生气了也懒得去哄。
  而且对她陷害安心那件事,始终耿耿于怀,怀恨在心,所以我有时和钟宁吵架拌嘴纯粹是成心找碴儿,以发泄心中的怨气,控制不住似的。
  慢慢的,钟宁似乎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她找了刘明洁,她问刘明法我这一段又泡上谁了,刘明港装傻:不会吧,上次你都晾了他俩月了,现在借他胆儿他都未必敢。钟宁说:你别他妈替他装,你们男的我还不知道,你们美是对自己的傍尖儿爱搭不理了,那肯定就是又泡上别的妞了!你们那点德行劲儿我还不清楚,你蒙谁呀!
  刘明浩那天晚上火急火燎地狂呼我BP机,约我见面。我和他在莫斯科餐厅见了面,刘明浩向我通报了钟宁找他的情况,他告诉我钟宁在打听安心的行踪,打听我和安心还有没有勾搭。我问刘明浩是怎么回答的,刘明治说他开始还坚贞不屈来着,后来钟于软硬兼施,甚至威胁刘明浩:始拳道馆的工程尾款你不想要了吧,以后国宁公司的生意你也不想做了吧。刘明浩是个软骨头,终于叛变,供出了安心的新单位。他解释说:从钟宁话里可以听出她已经知道了安心的行踪,我再硬扛着也没用了,扛着也是无谓的牺牲。
  开始听刘明浩这么说我还断定这肯定是钟宁凭空诈和,刘明浩就是贪生怕死出卖朋友。后来刘明浩突然说出钟宁在我衣服口袋里曾经翻出过一张安心的名片来,这个情节立刻令我哑口无声。安心给过你名片吗?刘明浩问我。我未置是否,但脸色已经白得很彻底。我真他妈后悔死了,只能暗暗怪自己实在是太马虎大意了。
  刘明浩劝我早做准备,或者和安心暂停来往,避过这阵儿再说。再不行的话,干脆让安心换个工作,安全转移。刘明浩找我通报情况并且出谋划策是因为他也不想得罪我,要在抗日战争那会儿,他肯定是个见人是人见鬼是鬼的“两面保长”。不过听说那时候这种“两面保长”最后的下场大多是让其中一方,或者是日本鬼子或者是八路军游击队,给一枪崩了!
  我表面坦然,不再埋怨刘明浩,其实心里七上八下。刘明措那天要了很多菜,我一口没吃,呆呆地听他如此这般地说,听他给我出各种点子。菜都凉了,奶油汤像浆糊似的凝在盘子里,他的点子却越出越热闹越出越邪乎。还逼着我发表评价,让我说他那些点子怎么样,聪明不聪明,绝不绝。我听着,不予置评,最后只说了一句:“你还吃么?”
  他看看我,愣了一会儿,说:“不吃啦?不吃咱走吧。”
  我们就起座走了,刘明洁差点忘了结账。
  我开车往家走,半路上呼了安心两遍,没有回复。我把车开到香江花园,从我爸让车剐了以后我就又搬回这里住了。我进了门,看见钟国庆和钟宁正在客厅里窃窃私语,见我进来,都住了嘴。钟国庆站起来,板着脸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就走到他自己的书房里去了。钟宁不看我,也不说话,眼睛红着,像是刚刚哭过。我一看这架式,心里当然明白了。
  我也不说话,就往自己的卧房里走。钟宁这时叫了我一声:“杨瑞,你来一下,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的声音很哑,因此有些阴森恐怖。我没理由不理她,于是就过去,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杨瑞,你看这是谁呀?”她从茶几上拿起几张照片,放在我的面前,“你认识吗?”
  我看那几张照片,脸上尽量平静,但心里却轰的一下,脑门评怦直跳。这都是安心的照片,显然是被什么人偷拍下来的,背景是黄昏中一片破旧的居民楼,还有夹在居民楼接缝中的一轮昏晕的夕阳。我说不清是尴尬还是愤怒,但我没有爆发,因为我惊愕地看到,那些照片里的安心,还领着一个一两岁大的孩子。
  我发着抖,问:“这是谁拍的?”
  钟宁没有回答,反问:“这女的是谁呀,你认识吗?还有这个小孩儿,你认识吗?”
  我抬高了声音:“这是谁拍的?”
  钟宁冷冷地说:“我拍的,我让人拍的。”
  我红了眼睛:“你想干什么?‘:钟宁说:“没想干什么,我就想知道知道,这小孩儿是谁的。
  真看不出来,这个大喇表面上装纯像个大学生似的,实际上早就当妈了!孩子都快上街打醋了!“
  我眼睛发直,口唇麻木,连心里都失音不会说话!安心怎么会有孩子?在我头顶上,好像有一个漆黑的大锅压下来。在那一刹那,我脑袋里闪电般地闪过我对爱情和幸福的所有回忆和憧憬,然后,我看到它们统统地粉碎了,随之而来的那种刺痛让我禁不住用最大的疯狂嘶声叫喊:“你到底想干什么!”
  钟宁先是吓了一大跳,继而绰起那些照片,用更大更尖的声音反击过来:“谁是这小孩儿的爸爸!啊!谁是他的爸爸!啊!
  是你吗!啊?“
  她把照片摔在我的胸前,我真想给她一巴掌,但我压制住了。我站起来走进卧室,把门砰的一声关住。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竟然泪流满面。
  钟宁在外面叫骂:“杨瑞!你给我出来!你给我滚出去!你早就有女人有孩子,你他妈骗了我这么久!你还有脸住在这儿,你还是人吗!”
  钟国庆也从书房出来了,先是和他妹妹说了句什么,然后在我门外厉声叫道:“杨瑞,你出来!”
  我打开门,还没看清钟国庆的样子,脸上便重重地挨了一巴掌,我没有一点准备,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知道是牙被打出了血,还是鼻子出血流到了嘴里,我满嘴是红!我没有还手,我想我毕竟有对不起钟宁的地方,所以我不还手!
  钟国庆咬牙切齿:“你他妈玩儿的够狠的啊,你不打算在北京呆了是怎么着!小子你别以为这就完了,你敢跟我来这个,我他妈照死了整你!”
  我爬起来,一言不发,返身去卫生间把一嘴的污血吐出来,然后洗干净,再然后回卧室把我的衣服和一些东西快速地装进一只手提包里。装那些东西不过是一种要离开的表示,并没有算计哪些东西该带走哪些可以不要了。三下两下把包装到半满,拎起来就走。钟国庆骂完,已经恶狠狠地回书房去了,不知给什么人在高声打电话,大概也是说我的事。钟宁趴在客厅的沙发里抽泣,我大步从她身边走过,走了几步又回身,把国宁公司发给我的手机和我那辆车的钥匙,统统拿出来放在茶几上,然后离开了这个灯火辉煌的华丽的家。
  天色已晚,我徒步沿着开阔的京顺公路往城里的方向走,没有出租车,那些运货的大卡车和拉人的小轿车没人敢搭理我。我后来也不再心存侥幸地招手了,这么晚了谁敢贸然停车拉上我这样一个幼兽般的流浪汉?我走了两个多小时,走到夜里快一点了才走到了三元桥。夜里风大起来,风一直吹着我的脸,我的脸有点肿,脸和脚都感觉麻木。
  我反复想着: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还想着:那孩子是谁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钟宁从三环家具城的门口跟踪了下班出来的安心。跟到一个居民小区,看到安心走进一幢居民楼,没用多久又抱着一个小孩儿出来,路过一个小卖部时,安心放下孩子去买东西。孩子大概一岁多了,已可以在旁边颠着跑。钟宁从汽车里下来,假意去逗那小孩,她问:“你几岁呀?”小孩低头不答。
  钟宁又问:“你叫什么呀?”小孩腼腆地笑,抿嘴不答。钟宁再问:“妈妈呢?”小孩回身指指安心,说:“――妈妈!”钟宁拿出了她常常随身带着的一张我的照片,问孩子:“这是爸爸吗?”
  小孩份增懂懂地,居然点了头。这时候安心买完东西,回头看见了钟宁。
  安心马上认出了她!钟宁也没有回避,她用仇恨的目光盯着安心,嘴巴却咧开来恶毒地一笑。
  她说:“你真够有福气呵,有这么好看的孩子,他爸爸也一定长得不赖吧。”
  安心没有回答,她抱起孩子就走。钟宁也不追,返身回到她的车上,这时她已经面色铁青,她已经把我恨到骨头里去了,她那时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让我付出代价!
  她上了车,车上还有她的一个随从,正在收起相机,取出胶卷。她接了那胶卷,说了句:“走!”
  这些情况是我事后才知道的,但我同时也知道,这并不是一场误会。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爱一个女孩儿却不敢和她公开在一起,而我不爱的女孩儿却要因为某种功利的目的和她违心地厮守。我是个卑劣的男人。
  这一切还是结束了好!
  我站在三元桥上,深夜的三元桥不再拥挤,四周的空旷使我攀然发现这座老式立交桥的壮观,从它的主干延伸出去的无数历陌般的支脉通往东西两面,把成串的路灯带向不知尽头的远方。
  这时我突然痛恨安心。她口口声声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男人撒谎,可她自己最大的毛病就是撒谎!她什么都瞒着我,明知道我爱她可依然对我吞吞吐吐,话总是说到一半,总是说得模棱两可,含混不清。她知道我是谁,住在哪儿,我有什么亲人,我从哪儿毕业,在哪儿上班,我的一切她统统知道!连我还有一个钟宁,她也~清二楚,我对她已经没有任何隐瞒!而她呢,她是谁,她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情,她究竟爱过几个男人或被几个男人爱过,我至今模糊不清,我居然连她还有个已满周岁的孩子,都一无所知!
  我越想越失望,越想越愤怒,越想越不可思议。当初我追她是以为地纯,为了得到这个“纯”,我彻底丧失了已经拥有的一切!我追她的原因和过程的本身就带有一种讽刺的意味,她不仅不是我想像中的纯情少女,而且,我怎会想得到呢,她还是一个拖儿带女经风历雨的妈妈!也许她自己都说不清,那孩子的爸爸是谁,在哪儿,还管不管她,还管不管这个孤儿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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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3-07-15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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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乘坐的火车是早上六点多钟进入去南的,进入去南后停靠的第一个小站名叫礼昂,乍听起来还以为到了法国的南部。自礼昂之后,列车走得越来越拖沓,停得越来越频繁,车上的短途旅客上上下下,不断更迭。客人的成份结构也明显地发生了变化,有点农村包围城市的阵势。拥上车来的人越发普遍地,带着大筐小篓的农货,像赶集似的在车厢里挤来挤去,用难懂的土话大声吆喝,我在这些人的骚扰下,精神上不胜其累。
  最让我感到累的,还是我对面铺位上那对一直没有换过的年轻夫妇。他们带着一对大概只有两岁大的双胞胎,那是一对龙凤胎。他们管那男孩儿叫小阿哥,管那女孩儿叫小格格。一会儿哥哥,一会儿格格,分不清他们带着口音的腔调是在叫谁。连那两个不知疲倦,上蹲下跳,一点家教都没有的孩子也时常搞错。叫哥哥时,格格会应,父母则以此为乐,大概同时也过足了“皇阿玛”和“皇额娘”的瘾。
  从真心论,我不太喜欢孩子,也许我还没到喜欢孩子的年龄。我总觉得有个孩子在身边什么事都干不成,一是太闹,二是孩子会用各种手段吸引大人的注意力,使自己成为中心,使其他人统统变为陪衬,这让我觉得无趣。我一直猜不出如果我自己有一个亲生的孩子该是何感觉。我会喜欢吗?像我这样尚没有做父亲愿望的人,也许还难以体会到天伦的乐趣。
  最好笑的是,在一年半之前我比现在还要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被人指认为父了。我被指责为一个不负责任的,偷偷摸摸的,道德败坏的父亲。那时我连这个孩子的面都未曾见过。因为这个孩子,我曾经不想原谅安心,我曾经和安心发生过激烈的争吵。
  关于这个孩子的争吵我至今记忆犹新。
  三环家具城在那天上午开门营业时,我甚至比安心到得都早。当她来到她的家具摊位时,我已经坐在那张包了粉红人造革的大床上,一脸怒气地等着她呢。
  她看到我这么早就等在这儿了,看到我脸上不加掩饰的怨恨,我想她应该是明白了,但她不动声色,甚至还像没事儿人似的和我心平气和地打招呼。她说:“你来得真早。”
  我冷冷地沉默了一下,回问道:“你怎么来晚了,是不是刚送完孩子?”
  安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我,她大概早就预料到我今天一上来就会问孩子,但我话里的刺儿和我发泄愤怒的方式还是刺伤了她。她尴尬地站了半天,才说:“孩子的事,我找时间会向你解释的。”
  我紧跟着说:“你现在就应该向我解释。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了,可你什么都瞒着我。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还有多少见不得人入不了档案的隐私?”
  我的声音大得有点肆无忌惮,安心惶惶然环顾左右,说:“杨瑞,我现在在工作。你知道我找这份工作不容易。我不能没有工作!”
  说到工作我的情绪更加激动,更加凶狠:“我现在已经没有工作了!我也不能没有工作!”
  我说完,扭头大步走了,我走出了家具城的大门。街上起了风,满天的尘土,空气让人窒息。我把衣领竖起,站在街边,不知往何处去。
  安心追出来了,她的头发被风吹乱在脸上,那样子说不出是凄凉,还是残酷。我看她一眼,心中有了怜悯,我低声咕噜了一句,像自言自语那样有气无力:“你上班去吧,我走了。”
  她没有动,张是地看着我,半天才说:“你真的没工作了吗?
  是因为我吗?“
  我转过头,我并不希望她向我表示什么同情或自责。我的目光茫然地盯着三环路上滚滚的车流。这真是一个忙碌的城市,在这样的城市中,每天该有多少个角落发生多少个悲欢离合的故事,数也数不清吧!但整个城市就如同这鱼贯而行的车流一样。
  没有人会停下来关注一番,感叹几句。每个人,都埋头过着自己的日子,其它都是闲事!
  于是我只好自己发出一声叹息,我对安心说:“快去上班吧,别再把工作丢了。你说得没错,工作对你确实很重要。我以前不知道你还有孩子。”
  安心显然是想抱歉,想解释:“杨瑞,孩子的事,我应该告诉你的,我应该……”
  我挥挥手打断了她,我挥了挥手,好像在告诉她一切解释都不重要了,一切!我说:“你的秘密,你的隐私,你过去的事儿,都是你的私事,我无权过问,我也不想过问。”
  安心没有走,她甚至没有从我脸上移开目光。我尽管面朝大路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歉意。她说:“你真的没工作了吗,真的是因为我吗?”
  我说:“对,他们以为我是那孩子的父亲!”
  安心认真地说:“你去跟他们说,你不是的!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说,孩子跟你没有一点关系!孩子根本不是你的!”
  我转过头,看安心,良久,才咬牙说道:“我知道不是我的!”停了一下,我问道,“是谁的?”
  安心低了头:“我早应该告诉你的……”她虽然低了头可我还是能看见她眼里流出了眼泪,强劲的风马上毫不犹豫地把那几滴还发着热的眼泪吹碎了。她说:“我瞒着你,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所以我怕你知道了受不了。你对我好,真的……你对我好我都知道,我怎么张得开口和你说这些事……”
  安心哭起来,泣不成声。这不是她第一次对我哭,但却是她第一次毫无遮掩地说她喜欢我。我的心顿时被一片柔软和温暖的情感包围起来,我拥抱了安心。
  安心也抱了我,我们不顾过往路人的侧目和讪笑,紧紧拥抱在一起。一切怨恨和不满在此刻都微不足道了。我们拥抱着对方的身体,也拥抱了我们彼此的委屈和共同的苦难,拥抱了一种相依为命的心情。感受到这个心情让人禁不住想要流泪,可同时又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和安慰。
  我们拥抱了很久,风把我们吹透了,吹得全身麻木。我轻轻地说了句:“回去上班吧,别丢了工作。你要想跟我说什么,晚上就去找我。”
  我松开她,转身跨街走了,像个大男人那样头也不回。
  白天,我最后一次去了国宁公司。没有见到钟氏兄妹。但公司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明显地不自然了,我的身后总是一片嘀嘀咕咕交头接耳。我把办公室的东西清理了一番,拿了我的私人物品,把属于公司的东西整理清楚,连同办公室和文件柜的钥匙,都留在了屋子里。
  走之前我去找了隔壁的秘书,告诉她我已辞职,办公室里的东西要不要向她清点交接一下?她犹豫片刻,让我回去稍等。十分钟后,她竟然带来两位公司的保安,进了我的办公室一言不发地清点东西,甚至还要求检查我要拿走的那些私人物品,平时那一脸过度热情和天真装纯的笑容,此时一点影儿都没有了。我微微咧开嘴笑了,仔细看她。她回避着和我对视,拧着脸只看那些东西。我这么看她并不是为了谴责,而纯粹是因为好奇。我原来怎么也想像不出她这张总是带笑的乖乖脸竟能做出如此凶狠冷酷的表情。
  离开了国宁公司,我乘出租车直接回了家。回家后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我说爸,我跟钟宁吹了,我今天已经辞了职,跟您说一声。我爸在电话里跟我急了:什么,到底又因为什么?是不是又因为那个叫什么安心的?我说对!我爸说你怎么这么浑……
  我没听他说下去就把电话挂了。
  晚上,天擦黑的时候,安心来了。我们煮了咖啡,像以前那样靠着沙发,面对面地在地毯上盘膝而坐。我们都没有吃饭,或者说,都没有饥饿感,咖啡因此在嘴里显得很苦。这大概正呼应了我们此时的心倩。苦涩现在恰恰最能让我们为之感动。
  安心说:“关于那个孩子,你想知道什么?你想知道谁是他的父亲?”
  我淡淡笑一下:“我想我已经知道谁是他父亲了,这事儿不难猜的。”
  安心看着我,毫不惊讶,她平静地问:“你猜到了谁?”
  我故意沉了一下,用同等的平静,回答:“是那个姓潘的,那个替你还钱的人,对吗?”
  对,是那个姓潘的,我其实早该想到了。从那天夜里安心在街角向他哭诉,到后来他替安心还了欠债,他们之间显然不是一般的朋友。如果他是孩子的父亲,一切就都顺理成章,就都能解释得通了。惟一让我别扭的是,这个姓潘的,年龄太大了,他几乎可以成为安心的父亲。
  我不想说那男人的坏话,我本可以对他那一脸的褶子好好地挖苦几句的,但我怕刺伤安心。我只说了句:“那个人,你不觉得他太成熟了吗,找一个成熟的男人是不是特有安全感?”
  安心先是皱了眉,那是吃惊的表情,继而她笑了:“你猜到哪儿去了,你怎么会以为是他?他是我的头儿,他是在真心实意地帮助我!”
  “头儿?”我有点犯愣,“什么头儿?你和他,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安心回避开我的注视,她不回答。她转脸着窗外,也许是在思考应该怎样地回答我,她迟疑得连我都有点不堪重负。我想开个玩笑替她解脱,我想让她知道,我什么都不在乎,在我面前任何事都不必成为难言之隐。
  “你们不是什么黑社会团伙吧?”
  我的玩笑开到了极致,用以帮她放松神经。安心没有笑,但至少她脸上的线条已被松弛。在夕阳最后的一道余光下那张脸依然美丽,依然娇嫩、单纯和天真,这使她刻意保持平静的声音难免有些不相匹配。
  “杨瑞,我告诉你,我没有上过什么广屏师专,也没有到南德的什么中学去当老师。你说的这个老潘,是南德公安局缉毒大队的队长,二级警督,我是他手下的一名警员。”
  我的心哈哈直跳,安心说她是警察和她说自己是黑社会一样让人震惊,让人几乎无法相信!就如同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安心已经是一位母亲那样,我无法从她那张尚嫌幼稚的脸上,看出她是一个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缉毒警察!
  我真的发呆了,再也装不出镇静,我喃喃地说了句:“你到底哪句是真的?”以掩饰自己的惊慌无措。其实,我问这话的同时已经知道,她现在坦白的一切,才是那个真正的安心。
  天色似乎比平时暗得要早,也许冬天到了,白昼已经缩短。
  客厅里那两个挂了纱帘的窗户上,仅仅残余着些日落的天光,像两只大而无神的眼睛,默默地看着渐渐沉入阴影的我们。我们谁也没有想起去开灯,似乎都希望黑暗能将自己的表情隐藏。
  安心的声音,在看不清面孔的黑暗中显出少见的成熟,那低沉而且略哑的语言几乎像是一个沧桑女人在讲述一段陈年的往事。虽然这段往事对她的人生来说只是刚刚翻过的一页,但她说来和我听来竟有一种岁月遥远的隔世之感。
  “我六岁在清绵老家上的小学,比正常的学龄小一岁,十一岁升入中学,十七岁参加全国高考,分数刚刚过线。因为我有一块全省跆拳道女子冠军的金牌,所以被广屏公安高等专科学校首轮录取。三年大专毕业,按照公安部的统一规定,公安院校大专毕业生一律下放基层公安机关锻炼两年。在我自己的要求下,我被分到了南德市公安局缉毒大队,当内勤。”
  安心对自己二十年人生的叙述就是这样简短、平易、语气单调,单调得让你几乎找不出年轮的痕迹。
  “南德,是缅甸金三角罂粟种植区通往中国内地和欧美大陆的重要通道,这里发生的犯罪百分之八十和毒品有关。搞禁毒工作的人都知道,南德是毒品进入中国的第一个门户,是一个斗争最激烈最残酷的地方,所以,我要求去了南德。”
  “为什么?”我问安心,“难道你特别喜欢残酷吗?特别喜欢过那种冒险的生活?寻求刺激是不是你与生俱来的本能和性格?”
  安心摇头:“我给了你这种印象?”
  “对。”我说,“像你这种女孩子,能喜欢贻拳道,又去当警察,又主动要求上前线,说明你特别喜欢做一个力量型的人,特别崇拜英雄。你小时候是不是特爱着惊险电影和武侠小说?”
  安心再次摇头,她想了一下,似乎想找到最贴切的解释:“不,我练跆拳道是因为我家离我上学的地方太远,我得住校,所以我妈让我参加贻拳道队,算是下了课有人能管着我;我上公安专科是因为我练了跆拳道所以他们要我;我要求去南德也不是想追求刺激。在公安专科上了三年学,除了学会了些法律、侦查之类的专业外,很重要的,是我们熟悉并且慢慢接受了我们内部的一种氛围,那就是渴望战斗。这个氛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场’,你在其中,就必然被它吸引,被它左右,在它的轨道里旋转。它的引力,能让你不由自主地改变自己。”
  安心打开了茶几上的台灯,她在那蜡烛般的灯光中看到了我脸上的茫然。她笑了,说:“真的,是我自己要求去南德的。上次跟你说我毕业后千方百计想留在广屏,那些话全是假的。”
  是的,刚才她说过,什么广屏师专,什么南德的中学,那些话全是假的。我问:“那张铁军呢,还有他那个在广屏当妇联秘书长的妈妈,他们也是假的吗?还有那个在南德认识的毛杰,也是假的吗?”
  “不,”安心摇头,“在我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的校长病重,我被派去帮忙陪护,认识了他的儿子张铁军。在我毕业半年后,我们结了婚。”
  “结婚?”我心里暗暗地吃了一惊,“你和他已经结婚?”我心里吃惊但脸上竭力做出漠然的表情,声音也装得漫不经心:“你才多大?你才多大就结婚?”
  “二十一岁。那年张铁军已经二十八了。”
  我心里有点乱,我对安心从一个处女的想像开始,随着对她的真实情况的每一步了解,都要承受一次心理的打击。我心烦意乱地问:“啊,在你们云南,女孩子二十一岁就结婚,不觉得早了点儿吗?”
  安心低了头,我看不清她藏在阴影里的面孔,但从她轻声的回答中,我知道了那上面的表情。
  “不是,我这么早就结婚,是因为,因为那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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