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命劫

[ppiao]

都说本命年不太吉利。以前我不以为然。到我二个本命年过去的时候，我开始相信有些宿命无法躲避。

　　燕子是我十三岁上结识的女友，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过去十二年里，我们一直掏心掏肺地对彼此好，我甚至在一次玩笑中声称要去做变性手术以实现永远和燕子在一起。这想法其实有点儿变态，当时燕子却只是抱抱我说，千荷，现在这样我们也可以永远在一起啊。我说你会爱上男人，到那时我就不再重要了。燕子的脸红红的，说你也会有心上人的嘛，到时候我们要一起结婚的哦。我听了隐隐有些失落，也许你不能理解。

　　我一直是个早慧的孩子。五岁就上了小学，十三岁那年，我第一个本命年，我已经上了初二，这年燕子在我的生命里出现。那时候我活得像一只耗子，出了外婆家，我只能低着头从街道和校园里走过，身后总有人对我指指戳戳。他们在说，就是她，那个勾引男老师的不要脸的女生……听说她父母离婚了，她妈妈是跟人私奔的呢，你看看，风流本性也能遗传呢……

　　十三岁的我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一米六五的身高，俨然大姑娘的模样。那个隔壁班刚分配来的男老师，不知怎么就对我起了意，不断找借口让我去他的宿舍，或者写些情书给我，用的是最笨的法子，让他们班里一个看起来很老实的男生转交给我。信到我手上的时候已经被拆封，之后流言开始泛滥。可怜当年的我情窦未开，便无意成了一场风流韵事的女主角。

　　一个父母离异与外婆相依为命的女孩，原本品学兼优的女孩，忽然就成了老师同学眼里的异类。

　　校长和教务主任满面痛心疾首的样子，他们说，你看，上个月你刚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物理竞赛得了好成绩，本来下个月还想让你和高中部的同学一起参加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老师一直对你期望很高，你现在这个样子，真是不自爱！我说我没有，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

　　走进教室，刚刚讨论热烈的人群会忽然噤声，对我报以暧昧的注目礼。有时还会有校内或校外不相识的男生跑来教室窗口问，哪个是聂千荷啊？没有任何女生肯与我为伍，只有同班的燕子有时会默默地为我撕下恶作剧的男生贴在我背上的纸条。

　　我的沉默在同桌与人添油加醋地叙述我曾向她透露过的真相时到了爆发的边缘，我像疯了一样抽她的脸，她大叫你这个婊子，不要脸！我说你才是婊子！课桌翻倒，我越众而出。

　　那男老师受了处分，我也最终没有幸免，不过处分的原因是打架。流言传开之后他甚至没敢跟我说一句话，我至今也不知道他究竟看上了我什么，当年的我瘦弱而苍白，毫无风情可言。只记得他在给我的情书写道，看你上课时凝神托腮的样子真可爱。

　　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我还小，又没有父母在身边，外婆什么都不懂，甚至不知道应该买一件内衣给日渐发育的我，又没有一个朋友，实在无力承受那样巨大的压力。

　　如果没有燕子，也许我会在那年辍学。

　　燕子是在那年寒假来找我的，她在外婆家高高的小窗外轻声唤我的名字，千荷。那天是大年初二，我刚刚过了本命年，燕子的出现让我的生命出现了转机。

　　在此之前我对她印象不深，只知道她父母都在城里，为了提高她的成绩安排她来我们这座教学质量颇佳的小镇中学借读。

　　我开了门，燕子握住我的手，千荷，新年快乐。我的心就攸地化了开来，初一下了一场大雪，江南的雪凝不住，初二时屋顶的雪已经顺着冰棱开始滴嗒地往下掉，我的眼泪也在掉。燕子说，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下学期我要转学回城里了，你跟我一起走吧。

　　本来以我的倔强，我绝不肯轻易接受任何人施舍，可那时的我四面楚歌，燕子就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太需要逃离，自尊便不再那么强硬，何况燕子是那样真诚，她的微笑驱散了我第一个本命年的所有阴霾。我还没有懂得爱情便已经恨了男人，是那个男人几乎毁了我全部的生活。除了母亲没有人比燕子待我更好，我对燕子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燕子家的房子很大，但燕子还是执意要与我住同一间屋，两人钻在同一个被窝里细细地说些体己话。我们竟然从来不曾吵嘴，总是分吃一个苹果，一起做同样的事。燕子的父母待我很好，给燕子买什么，总也同样算上我一份。这宠爱令我感激却抗拒。

　　后来吴捷对我说，你为什么总需要一个等式才能接受一件事。我反问他，你不需要吗？你认为，我凭什么接受他们的养育？他们有这个义务吗？我有什么可报答他们的吗？

　　我没有，至少当时没有。所以我愧于接受他们无私的关爱。现在我仍会偶尔去看看他们，陪他们晒晒太阳，或买些他们爱吃的东西过去。阳光下他们两鬓斑白，燕子妈妈说，千荷你真是个好孩子，从一开始我们就这么想。

　　初三和高中三年，我一直住在燕子家，偶尔回去看外婆，她会给我很少的生活费。而每次我要把钱交给燕子妈妈，她总是不肯收。上高中后我开始给报纸投稿，有了微薄的稿费，我把稿费交给她，她还是不收。于是我在一段时间开始起大早去批发报纸卖，准备攒些钱后开始住校。卖一张报纸挣五分钱，天蒙蒙亮，我就要跑去一个人背上厚重的一大撂。燕子妈妈这才收下我的钱，她说，千荷你只要安心念书争取有出息就好，你这么小的年纪，实在不该背负这样重的负担。你的成绩比燕子好，我让你住在我家最大的私心就是希望你能帮她提高，能帮我吗？

　　我郑重地对她点头。我把这当成了我留下来的理由，等式的另一端。至少我不是理所当然地住在这里的。燕子比我大两岁，我却比燕子高半头，我坚强，她柔弱，这常令我觉得自己比燕子要年长，言语中总是忍不住对她怜爱有加。燕子的成绩在我的带动下慢慢提高，到高中毕业时，我们如愿考入同一所大学。我拥住她，只要能一直和你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了。燕子也很开心，千荷我们永不分离。

　　可惜燕子食言了。

　　那年我们大学毕业两年，各自有了工作，燕子在一家公司做了文职，而我却不甘平淡去一家大公司应聘做了销售，那段时间因工作需要我不得不在全国各地游走，与燕子交往渐疏。燕子出事的那一晚我在西安，她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给我，直到我的手机没电。我没想到那竟是燕子与我的诀别。燕子在电话里说，她爱上了一个男子，可那人不爱她，非常绝决地拒绝了她。她伤心异常。等我赶回杭州后才知道燕子那夜独自去酒吧买醉，意外成了那夜酒吧斗殴的牺牲品。两队流氓互殴，她半醉着冲入人群……

　　燕子的爸妈四方奔走也没能为燕子讨回多少公道，是她自己参与斗殴的。被抓的流氓说，谁知道那妞是怎么回事，疯疯颠颠地就冲到人堆里来了。

　　只有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我问吴捷，你说，她是不是很可怜？吴捷温柔地抚了抚我的肩说，我知道你和她感情很好，但人死不能复生……我再问他，燕子那么美好，那个男人怎么可以不要她？你说那个负心的男人该不该死？吴捷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千荷你的眼里满是杀气。我垂下眼帘喝了一口科罗娜，换一种稍柔和的眼神再看他。吴捷搂紧我，千荷你是不是怕我负心？不会的，我那么爱你，我会愿意为你做一切，真的。

　　自燕子死后，我就辞职另找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这样我就能代燕子多照顾一下她父母。他们于我，有着超越生身父母的恩情。后来我就认识了吴捷，这一年我二十五岁，适逢人生第二个本命年。

　　我知道这年的我已经不同于十三岁，我长到一米七零，身材妖娆风情无限，知书识礼聪慧可人。吴捷是个建筑设计师，有一头及肩的长发。高尚的职业，得体的谈吐，迷人的外表，足以使吴捷吸引绝大多数女人。他第一次与我做爱过后，一直盯着床单上那滩血迹发愣。我看着他满面迷惘的样子，再想到他拉着我来这间宾馆开房时一再强调要服务员安排大床的单人房，流着泪却禁不住冷笑。

　　吴捷大口喝水的样子很脆弱，他说，你知道吗？我有过很多女人，有三种女人我从来不碰，一种是妓女，一种是女同事，另一种就是处女。可我没想到……

　　我默默地起身准备离开，吴捷这样的男人，如果他不愿意，没有人可以留得住他。我并没有打算用贞节来约束他。待我拉开房门准备离开的时候，吴捷拉住了我。

　　我想那以后吴捷是渐渐真心爱上了我。他爱怜地对我说，别看你态度那么强硬，其实我知道你最脆弱，你太需要爱了，偏偏就要假装不在乎，其实你只是怕被伤害。

　　吴捷对我真的很好，几乎百依百顺。很多时候我几乎沉迷在这种感觉里无法自拔，我很想让这种幸福持久一点再持久一点，但一想到燕子，我的心肠就会硬下来，我想我对吴捷并没有感情，所有的幸福都只是幻觉，我与他在一起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杀了他！

　　吴捷说，他找到了我，看一我第一眼，便知我是他的真命天子了。他会为我倒洗脚步水剪指甲，无论去哪儿都会带礼物给我，还屁颠颠地下厨弄一桌子菜给我吃，我望着满桌全以鸡蛋为主料的菜笑着问他，你除了会炒鸡蛋还会别的不会？吴捷搂住我，报告老婆，我还会蒸鸡蛋。

　　我问吴捷，你有过多少女人。吴捷闪烁其辞，我知道他是不忍伤害我。我记得燕子对我说过，她与吴捷相识于网上，她终于鼓起勇气要求与他见面的时候，已经暗恋了他好久，吴捷一坐下来便说，假如告诉你我自大冷漠并且习惯于不负责任，你觉得我们还有继续交流的必要吗？假如你知道我跟三十多个女人上过床你还会喜欢我吗？假如我现在告诉你我对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你觉得我们还有坐下去的必要吗？我来这里，只是想绝了你的念头。

　　在所爱的人面前有多卑微，在爱他的人面前，就有多残忍。

　　不可否认吴捷是个很骄傲的男人，也许他也完全有理由骄傲，可是燕子实在太过无辜。我很想骂燕子是傻瓜，吴捷是混蛋，可惜他们都听不见了。

　　我很成功地实施了我的谋杀计划。我考得了驾照，相约吴捷一起驾车从高速公路去上海玩。吴捷当然很开心地答应了。事先我还用尽所有积蓄买了高额保险，受益人是燕子的父母。外婆已经过世，除了他们，我没有更亲的人。

　　那天早晨我有点紧张，虽然我素来坚强，也不再似十三岁时那般脆弱，在公司一年多便做到了主管。可真正要将谋杀计划付诸实现，我还是会紧张。我的额头在轻轻地冒汗，吴捷爱怜地摸摸我的头说宝宝你不要紧吧？我忽然大叫起来，他妈的你不要叫我宝宝！那是你在床上用来称呼那些女人的通称，我不是她们我是千荷！吴捷有些慌张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千荷以后我只叫你千荷。我倒在他怀里忍不住落泪，如果不是计划在先，如果不是他害了燕子在先，我真的很想和他相守到老，一生一世。可是燕子于我的恩情，值得我舍弃一切去回报，我一直是个需要等式的人，我不能一时贪欢忘恩负义，更不能为自私的爱情而对燕子背负终生的内疚。

　　我驾车开上高速公路之前侧身吻了吻吴捷，他对我温柔地笑。我在想如果他知道我要送他上黄泉路，还能笑得出来吗？

　　一位新手制造一起车祸实在很简单，何况我将那部租来的奥迪开得那样狂野，吴捷有些担心地对我说，千荷别开那么快。我转头对他道，你不是愿意为我做一切吗，如果今天你为我而死，你会不会后悔？吴捷说我不后悔，不能同生，共死也不错。然后我就将方向盘一打撞上了隔离栏，车速很快，车身凌空飞了出去。我在想，说着付出生命的誓言，也只是说说而已。恍然中吴捷伸手过来紧紧地搂住了我的头……

　　我扣紧了安全带，车身主要撞在右侧，我知道我很可能没事，所有人的都会判断成这是司机遇险时正常的条件反射，将方向打向利于自己的一面。我想，就算我死了，燕子父母的下半生也会很好过，如果我侥幸活下来，自然就更完美。

　　吴捷的伤本来不会致命，医生叹息说，如果他当时有点自卫的反应，而不是一味想着抱住我，后脑也许不至受这么大的撞击。在医院时我抱着他血肉模糊的脑袋泣不成声，吴捷在弥留之际还对我强笑，千荷，你怎么玩真的啊？我流着泪问他记不记得燕子，我说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她？吴捷黯淡的眼神忽然亮了亮，燕子，难道你是为了燕子？我扭头避开他的目光，吴捷你不知道，燕子对于我生命的意义决不仅仅是朋友。吴捷眼神复杂地凝视着我，忽然艰难地喘息起来，千荷，我真的辜负过很多女人，当然，当然会包括燕子，不过我想我无须背负她的死亡……你心里应该知道，那并不是我的错。吴捷的嘴唇翕动着，语音渐渐微弱。我把耳朵凑近他的脸庞，吴捷在低声说，千荷，你这个傻孩子，我是那么真心爱你。一阵剧痛裂心而过，我把脸贴在吴捷渐凉的身体上痛哭失声，捷，原谅我，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要为自己活一次。

　　有交警来做事故笔录，我一直不停地说是我害死了吴捷，是我故意制造的车祸，可是没有人会相信我，所有人都会认为那是我痛失爱人之后的失常表现。赶来医院的燕子妈妈搂住我，千荷，别太自责了，谁都不想这样。

　　我卑微地活了下来，没有人愿意相信我所说的真相。我在燕的墓前无语。我想起一部韩国电影，《快乐到死》，电影里讲到少妇偷情。丈夫发现后不肯原谅，不动声色地开始谋划复仇，他向侦探小说学习杀人的周密部署，制造自己不在场的证据，准备把杀人罪责推到妻子的情人身上。杀人杀得及其痛快和干脆。没有冗长的对话和饶舌，不容她分辨偷情原因，回顾夫妻情分，只有黑暗中凶器扑扑做响刺穿身体的声音。一下一下，凶狠决绝，我本以为他会为她留一条活路的……事后丈夫彻底打扫房间，烧毁证据，但是并没有独活的快乐。当他把可供回忆和留恋的结婚戒指扔进马桶的时候，不禁痛哭起来，他的一生也陷入了不尽的惊恐和孤独中。

　　所有目的都实现了，人生反而失去了动力。如果吴捷在车祸中不死，我的人生又会是怎样呢？

[kekemi]

sigh
这种文章看多了心情都灰暗起来，偶决定找些开心的文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