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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天地 』 这里有许多精彩经典的小说文章发表和刊登,以及许多网络上流传甚广的精华小说文章转贴。确实是不可不看的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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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3-03-11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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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300岁的女孩

爱上300岁的女孩

               吴淡如

  山路转弯处有一块草丛地,狭窄的草地上站着一棵很高的榄仁树。

  到了初秋,榄仁树开始转红。或许是因为地质特异的关系,这棵树的叶子变
成新琉璃一样透澄澄的鲜红色,每一片落叶都像手工雕琢的古董珠宝,落了一地
血色 。落叶覆住夏末依然青绿的草丛,榄仁树就成为一个骄傲的国王,宣称
自己攻占了所有的领土。

  美丽的榄仁树却不能让来往的过客驻足。他们只有在讶於她的美 後匆匆离
开,一秒钟也不多留。

  不能多看她一眼。因为依着山壁,榄仁树就站在一个九十度转弯的险坡旁,
隔着不宽敞的公路,白天可以眺望到远方的海平线,夜晚足以俯视灯火灿烂的城
乡夜景。但只要一分心,在这个危险的转弯稍出差错,很可能连车带人滚下山崖
摔得粉身碎骨!
  美丽依傍危险而生。

  这是车祸发生率最高的地带。

  车辆飞驰而过,随呼啸的风翻起沿路祭拜枉死者的银纸。榄仁树守着她不被
侵犯的王国。春天枯萎的落叶叉成为草籽的养料,鲜嫩的春草与榄仁树的新芽同
时向阵阵春雷招呼。年复一年,依然如斯。

  微微飘着细雨的初春夜。

  一辆摩托车疾驰在几乎无灯的山路上,正要经过在黑暗中沈睡的榄仁树……

  对面,一辆小型的跑车也以超过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行来……引擎声一路轻
微震动着山壁,似乎也惊扰了榄仁树的恬静与安适--最後两片残留在枝头的老
叶在细雨中忽地刷拉落下来。

  叶子落地的同时,高声喧哗的引擎声变成尖锐的嘶嚷,一声巨响,匡!好像
一记极短促的春雷……

  寂静的夜里彷佛有叹息声在山谷中回荡--

  林祖宁被全身剧痛唤醒过来。雨珠已将他淋待全身 透。

  张眼所见,一片漆黑,他怀疑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在鬼域……

  方才,冷不防刺眼的远光灯迎面打来,让他双眼被朦胧白光全部占据,一时
失去反应,庞大的车体撞了他一下--他才想弃摩托车而逃,已然失去知觉……

  从头、胸骨到腿,每一寸肌肤都像要宣布独立一样……

  难道自己已不在阳间?

  他努力向远处张望,云雾深重,但依稀可以看见山崖下方的零星灯火泛着微
弱的光芒。

  那麽,此地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他没死,但奇怪的是,他的摩托车不见
了,那辆撞他的车也不见了。一点痕迹也没有,似乎是被雨腐蚀掉一般。

  「难道我碰到鬼了?」

  任谁在这种地方有了这个念头都会毛骨悚然。即便林祖宁是个胆子不小的年
轻男子,也不免起了一身疙瘩!没吓昏过去已算是人间英雄。

  冷雨让他手脚冰冷,刚才使他脸红耳热全身舒畅的酒气,现在却令他头痛欲
裂,他连动都动不了,全身隐在尺长的草丛中。

  就在这个时候,一条滑溜溜的东西大大方方的从他的脚边借道而过。光线虽
然昏蒙不明,他却可以清楚的看见那家伙圆长的身体上黑白相间的鳞片,在雨水
洗刷下露出炫耀的光泽。

  一条刚从冬眠醒来约雨伞节!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脑子很难灵活指挥手脚运作,他只知道,这天他
是倒楣透顶!

  上辈子欠债才这麽祸不单行!

  他平时不喝酒,这天有心情喝酒,事出有因。他刚刚失恋。

  失恋两个字,实在不足以形容这件事。应该说,他未来的老婆决定跟别人远
走高飞。林祖宁和旷雨兰同居两年,从互相等待吃晚餐到以纸片留话,再至宿夜
未归连纸条也不留,感情由冷到热顺理成章,爱意随时光共消长,但他从没想过
,旷雨兰有朝一日真的闷声不响的离开……

亲爱的:

  我收拾全部的东西走了。

  电视机、电冰箱是我买的,所以我一并带走;洗衣机由你付分期付款,我留
下,但我在你抽屉里拿走两千元,因为订金是我付的--收据压在你的照片底下
。康宁瓷器我全部拿走,反正你从不下厨,用不到。

  你房间里堆积月馀的垃圾,我顺手帮你倒掉,服务兔费。上个月电话帐单还
没收到,我打过两通国际电话到美国,如收到帐单,请至我公司收款。大恩不言
谢。

  但书:敬祝 快乐

          雨兰

  他刚看见留言时还以为 雨兰在开玩笑。他难以形容自己的震惊,雨兰竟先
斩後奏地搬走!事情发生之後林祖宁才开始推想缘由,明白它沿着一定的轨道运
作,有一定的成因。

  即使雨兰後来几个月很少跟他打照面,更甭提同挤一张床,但她的离去还是
扰起他的惊慌情绪。好像某一天早上起床,发现全部家当都给偷走。

  他还没想到挽回:雨兰的决议通常无法挽回。他只想喝醉。

  不过他可没想到死。

  林祖宁瞪大眼睛看着那一条滑溜溜的雨伞节抬头吐信、穿梭草丛中缓缓离开


  蛇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刹那,他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松弛感。林祖宁看见另一样
活生生的东西。

  一双脚,站在草丛中。

  一双光洁乾净的脚……但它们并不真正「站」在草丛中,它们是与草丛重叠
的,在同一个空间,荒谬离奇的放了两样截然不同的东西,好像一幅立体空间透
视图,一幅未来派昼作。他想自己是眼花了。

  他不自觉一身哆嗦。

  然後他看见一袭雪白的袍子,和着风和雨的韵律飘飞,袍子里包裹着一个纤
细的女孩。

http://www.109works.com/GAG/A_ANIMAL/others/gardpest.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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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3-03-1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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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林祖宁看见女孩的脸时,他的恐惧就立时被溶解了,彷佛掷盐入水。

  「你……你是谁?」

  那张脸白得有些泛青,隐隐有股寒气,但却给他无比柔和的感觉。

  在雨声淅沥的冷夜里,她给他一个温暖的微笑。

  她的肩细而分明,像刚刚迸出的柳叶,小巧鼻梁和小巧的嘴,清明稚气的眼
睛。大概只有十岁上下。

  一张如同搪瓷娃娃美丽却不曾引起人任何邪念的脸,正在对他微笑。

  「你在这里做什麽?我……我刚发生车祸,现在不能动弹,你……能不能帮
我的忙。」

  女孩一迳毫无意义的微笑着,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莫非是聋子?

  他再度说明并以残馀的力气比手划脚:「我--发--生--车祸!」

  他指指自己一身的泥垢,还有脸上的伤口。

  「车祸--我知道。」她终於开口,好像简单一句话也得想很久。

  女孩继续微笑,毫不在乎,带着旁观者置身事外的得意。可是也没有任何嘲
谑的意味,似乎只在陈述一件事实,好像叁岁小孩以正经口气在告诉他:我看见
门前有一只狗走过--这样稀松平常的事实。

  「你有没有同情心啊?」

  他眯起眼睛打量她,想瞧出她脑筋是否有问题。

  她看起来既温柔又聪明。发丝像千万丝线在风中飞舞成波浪。

  「同情心?我很有同情心呀!可是你的伤是注定的,我也没办法把你的伤口
变好。」

  注定的?


  林祖宁觉得自己彷佛在跟另一个世界的生物说话。他对她的幸灾乐祸感到生
气。

  不过他从不在漂亮的小女孩面前咆哮。

  「你可以帮我打个电话,也可以往前走两步帮我拦一部车……」

  「我不能呀!」不等他说完,女孩幽幽叹了口气。

  「你能!」

  「我真的不能,对不起。我,我……我不是跟你一样的……」

  林祖宁对她的胡言乱语莫可奈何。他打量她:「你不是人?难道是鬼不成?


  「可以这麽说……」女孩答道。

  终於有一辆车来了。林祖宁在黑夜中看见亮光,兴奋异常。

  「算了,我不跟你抬 !我自己拦车--」林祖宁想努力站起来,右脚勉强
撑起身子,左脚迈向前去时却听到啦--一声!他再度跌在地上,这次搞得一嘴
污泥……

  完了,他暗叫一声!不是腿断了吧?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以後,左脚边传来一
阵剧痛,痛入骨髓,彷如有一打雨伞节尽情啃噬他的腿骨--

  女孩在这时不声不响的奔向前去……

  他以为她良心发现了,想替他把车拦下来……

  嘶--煞!

  女孩不是替他拦车……林祖宁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见什麽……

  她灵巧的向空中飘出一样东西--一条极细极细的白色丝绳--柔软的丝绳
在风中飘荡一会儿,变成钢尺一样的笔直,远方来车像短跑选手以全速冲向终点
一样抵达丝绳,然後刷一声--翻个筋斗,卡 卡 滚下山坡……

  那虽不是万丈深渊,也是百尺险坡!

  「啊,在这样的雨夜里开车,实在不该开这麽快--」女孩平静的说,回到
目瞪口呆的林祖宁身边。

  「你……你是鬼!」

  林祖宁很困难的吐出这句话。女友离开、发生车祸、折断腿骨,然後又碰到
鬼……人生真是举步维艰……

  「我没说我不是呀!」女孩耸耸肩。

  「我今天的工作做完了,真累--」她竟然会打哈欠。

  她是鬼?可是她打哈欠的样子像天使,甜美娇憨。

  「你……明白了,让我发生车祸断了腿的也是你吗?」

  她若无其事的点点头,似乎完全不觉得她做了一件坏事。

  「你为什麽要这样做?」

  「你要我陪你聊天吗?」女孩很天真的靠过来,「我可以陪你聊天,因为我
想我见过你。」

  林祖宁不自觉的把身子往外挪移半尺。

,完了,我……我会死在这里吗?」

  「不会。大难不死,必有後福。」她笑得相当神 ,「我不会再害你一次的
。」

  「你刚才为什麽要害我?」

  林祖宁不愿意吃亏吃得不明不白。

  「不是我要害你的!一半是注定的,一半是你自己。你难道没有错吗?你在
这种天气如此粗心大意的骑快车!」

  「谁注定的。」

  「天注定的--天机不可 露,」女孩降低声音,生怕有人听见似的,「我
只是个很小很卑微的天使,没有权利告诉你上面的事--」

  如果不是目睹了刚才的场面,林祖宁肯定会把她送进疯人院让看护妥善照顾
她。如果他能动的话。

  「刚刚那辆车翻下山也是天注定的吗?」

  「一点也没错,还有,跟你相撞的那辆车……」

  林祖宁猛然想起:「那辆车……还有我的摩托车昵?谁『注定』偷了它们?


  近处一点痕迹都没有。

  「通通掉下去了,开那辆车的人可没你好运,他已经走了。」

  「死了?变成鬼了?」

  「你以为人死了都可以变成鬼吗?那还得靠修行,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运气
。我的意思是说,他消失了,他变成一个空气气泡,无识无觉的消失了。」

  林祖宁一阵悔意上心头,「那麽一定是我害死他的!我不该喝那麽多的酒,
骑那麽快的车……」

  「别担心,不是你的错,」她用手拍拍他的肩,「你不要太难过--一半是
注定,一半是人为……」

  她的手是温的!

  林祖宁颤抖了一下:「你的手是热的,你不是说自己鬼吗?」

  「那是你说的,」女孩回答:「我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鬼是冷的,我
是热的,我是天使。我是一个职位很卑微的离魂天使,但阶级在鬼之上,我是被
分封的,你懂了吗?」

  「离魂天使?」

  「你不懂我也不能告诉你太多,我只能说到这里。」她把手放在他的腿上,
瞬间他的疼痛似乎消失无踪。

  「为什麽我可以看到你?」

  林祖宁又提出另一个问题。

  「这……老实说我也很惊讶,这世界上能看见我的人不多--」女孩很认真
的问:「你是灵媒吗?」

  「当然不是!」

  林祖宁郑重否认。这跟说他是乩童一样,简直是莫名的玩笑!他可是个有正
当职业的男人!

  「那没有错,上辈子、上上辈子或上上上辈子我见过你……今天你能看见我
,是拜机缘之赐……」

  「机缘?」

  「就是缘分。因为缘分未断,所以我们之间起了特殊的感应,因而你能看见
我。」

  「我是念科学的,为什麽我没学过这些理论,」林祖宁有点不甘心,「是分
子与分子间的运动吗?」


  「随便你怎麽说,很多事不能以人类的脑袋解释:你永远不曾比自己想像中
还要聪明。」女孩突然想起什麽似的,举头眺望天色,「对不起,我该回去了,
你不必再等太久……」

  她突然放开她的手,转身离去,像一朵云一样挪离……

  「等等……」

  话刚说出口,一阵剧痛又从左脚传来,林祖宁呼天抢地的呻吟一声……痛得
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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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宁,我不认为你应该这麽虐待自己,」有人在他身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的哭诉:「我养你这麽大了,你竟然这样糟蹋自己,一点也对不起我。你看看,
都是那个叫什麽雨兰的女人害你的,那个女人本来就不是什麽好东西,你硬要她
,好了,好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现在连腿都断了,以後成了跛子怎麽
办?哪天残废没人要,我们林家世代单传,你要是生不出孙子来,大家一定会笑
死我的,那我不如去死算了……你一点也不懂我的苦心,我含辛茹苦在你爸死後
把你养大成人,你为了一个坏女人就把我的苦口婆心当成耳边风,现在报应来了
吧……」

  丧歌一样的连珠炮迫使他睁开眼睛。

  从前,只要如此的疲劳轰炸一开始,林祖宁就会想法子逃掉:上厕所通常是
最好的藉口……

  好久没听见这个声音了,人在病痛中,听到熟悉的语音,自然而然会觉得满
心温暖,可是多年来的制约反应也使林祖宁有了立即动作:转身快逃!

  「唉哟!」

  他半个身子跌落地上,脑袋狠狠的撞上硬梆梆的磨石地板!

  一条千斤重似的腿也「碰!」一声跟着当自由落体!

  那种痛,椎心刺骨,不消说!

  可惜他逃不了!

  「唉哟!」尖锐的女声响起,叫得比他惨烈,「你要死啦!你找死也不用这
样!有没有撞成脑震汤--变成白痴我们林家就完了,我可不要一个白痴儿子…
…」

  他铁定逃不了。

  头部撞地还不如这个声音叫他头痛欲裂。他彷如一头落网的兽,且失去所有
挣扎的力气,束手待毙的叫了一声:「妈!」

  「乖儿子,」林张琼子关心的拍拍他的头:「你痛不痛,痛不痛!伤在儿身
痛在娘心……」

  眼见林张琼子又要大发议论,林祖宁急中生智赶快发言:「我--不痛!」

  语气绝对肯定。

  他这时忽然想到爸爸生前告诉过他的一个笑话--也许不是真的笑话,但当
时父子俩确实十分有默契的大笑十分钟不曾停止。

  他的父亲林胜说:「儿子,我从前读书的时候,地理老师就教我们,将来做
生意要到广州去,娶老婆要到苏州娶,游山玩水要到杭州,买棺材要买柳州……
就差最後一样,我都做到了,可是……唉呀!不过尔尔,你千万不要克绍箕裘…
…」

  人生上了大当!他知道爸爸要这麽说。林胜是个深具幽默感的父亲,他同时
也把这份幽默感传给了儿子,父子俩从来默契十足。

  他知道爸爸的陈年往事。

  到广州做生意,赔得血本无归,当掉身上的钢笔才得以回家。

  到杭州,景色看遍,只不过那时正在逃难。

  苏州老婆,貌美贤慧,可惜话太多了点。林祖宁的妈妈林张琼子,是道地的
苏州原产佳丽--叁十岁以後的某一天不知为什麽缘故,她忽然发现了自己具有
语言的天赋,从此之後便很少闭起嘴巴,话语像 洪般涛涛涌出来。

  甚至在睡梦,她都可以无休无止的呓语。因此林胜二十年来一直有失眠的毛
病。

  林胜在梦中因中风而去世,面容安详愉快,未留只字片语,学室内设计的林
祖宁千辛万苦的托人从柳州百转千折运来棺材木,完成爸爸最後一个愿望。但愿
不是冒牌货。

  老伴去世後,林张琼子把矛头瞄准爱子林祖宁。林祖宁在大学毕业的前一年
决意脱离苦海,以一百种不是理由的理由搬到宿舍住。

  工作後更不可能住在家里。

  好在林张琼子抱怨归抱怨,自己活动也多。她为自己开了一个烹饪补习班,
专门教导各国菜肴,热心公益,还无暇寂寞。

  「我怎麽会在这里?」

  「你出车祸了还不知道,真是人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了,年轻人卤卤莽莽迟早
会出事……」

  林祖宁只能用问题来击退问题:「谁送我到这里?」
的脑袋才变得清
些。

  没错,他看见一个天使般的女孩。

  可是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人在身体虚脱或昏迷时可能有各种怪异的梦和幻
象……即使那个女孩的脸还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她给他的温暖,她的微笑他也
没有忘记。

  大概只有十六、七岁吧!那个女孩说自己是离魂天使。

  她的微笑比初开的白色雏菊还新鲜。


  「喂,你干嘛这麽想不开?」

  昏昏沈沈睡去,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天光大亮。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像闹钟一样催他起床。

  一张描绘精致、五官分明的脸俯着看他。

  林祖宁很快就认出她是谁。「祖宁,不是我说你,如果你勇於面对现实一点
、实际一点、精明一点、能干一点,你会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

  是指责还是称赞?林祖宁听不出来。

   雨兰忍不住叹气,「什麽时候你才会变得积极进取?」

  她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年轻女律师,锐利的口舌与值得炫耀的美貌使她很快的
在法律界打出一片天空,拥有相当的知名度。

  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里,她拥有一切足以击垮任何敌手的条件。有才无貌
的女人常被男人在背地里同情;有貌无才的女人却让男人在背地里讥为傻瓜。

  旷雨兰不,她有美貌,有天赋,有学历也有手腕。她是天之骄女。

  两年前她刚从大学毕业,马上考上律师执照。那时候两个人只能合租一间必
须与别人共用卫浴设备的小房间。

  奇怪的是人在寅吃卯粮的蹇促状况下竟然比物质安适时快乐。至少林祖宁觉
得如此。两年来他看着旷雨兰渐趋飞黄腾达,她长成一棵大树,然後他这个可怜
的小园丁便无力再为她做任何事情。

  他还在同一个建 师事务所工作,从没换过工作。

  「你可以独立门户,你有执照呀!」 雨兰总是这样建议。

  同居时两人协议给对方自由,但爱情渐远後他曾经拥有的自由变成她最难以
忍受的藉口。旷雨兰恨这个进步缓慢,安於现状、好逸恶劳的小男人。

  「我觉得在李建 师事务所负责室内设计规划没什麽不好,我喜欢这个工作
。」

  林祖宁显然是她认识的所有男人中最不知进取的。

  事出必有因。「你离开也是对的。」林祖宁幽幽的说出第一句话。

  「什麽?」

   雨兰险些没把耳朵塞进他的嘴巴里:「你说什麽?」

  她听见了,可是她不相信。「你说你很高兴我离开?」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出了法院後她的一百种辩论逻辑全部还给六法全书与法院判例,她将他的话
语以女性特有的逻辑重新转换。

  「我说,」林祖宁的头又开始疼痛,现在他脑袋成为麻烦的警报器,麻烦一
来他的头痛立即报到:「我又没有怪你。」

  「你有什麽权利怪我?」旷雨兰又被激怒了,「你想想你自己!是你自己不
……不……不长进!」她终於说出积压在胸口许久的话。

  「你想利用事故来让我後悔是不是?我一离开你,当晚你就去撞车?这是懦
夫的行为--你以为你变成残废我就会回心转意照顾你是不是?还是你想让我良
心不安一辈子?」

  林祖宁只是呆呆的听着,一点也没有回话的意思。遇到这种状况,沈默是最
佳武器。

   雨兰的气渐渐消下来,「你……唉呀……你对自己好一点好不好?你不要
像个白痴好不好。」

  她用手轻拍他的颊,似乎想叫他清醒一些,「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他发生车祸固然与她离开有关,可是,大半是由於自己粗心--他可没想一
命归阴!谁期待车祸发生呢?

  ……昨天那个离魂天使说,一半是人为,一半是注定,那麽这次车祸与 雨
兰有关的部分不到百分之五……

  「你知道今天早上我到事务所去看到你的名字时有多担心吗?两起车祸,叁
死一重伤,重伤的人竟然是你……」

   雨兰的愤怒转为怜悯。

  「不过跌断了一条腿而已,没事。」

  林祖宁勉强挤出无奈的笑容。

  旷雨兰忽然低头吻他,压住他的上半身。那是她从前和他开始同居时的习惯
动作,爆发性的热吻,像狮子扑向一头斑马。他很喜欢她这个动作,狂暴的温柔
方式。

  还好他的舌头没在车祸中咬断,否则她给他的讥笑大概会更多,而他永世不
得回应--只能听完所有负面的评论,连一个「正面」的吻也无法享受。

  他的手还能动,足以抱住她丰腴的腰身……

  咳……咳……

  一阵刻意的咳嗽声像一刀斧头一样把他们再度砍成两个人。

  「妈……」

  不知何时,林张琼子踏进病房,以很不友善的眼光盯着旷雨兰。

  「这是病房--」

  林张琼子从前见过旷雨兰两次,第一次还待之以礼,第二次发现她可能是儿
子眼中未来媳妇的人选时,马上换上另一种眼光来打量旷雨兰,发现她全身都是
千疮百孔的缺点。

  她甚至在儿子面前握住 雨兰的手,揉了又揉,搓了又搓,然後当面告诉林
祖宁:「如果以後你要娶个贤慧的老婆,一定要找个手粗点的,这表示女孩子在
家早已学会做家事,像旷小姐这麽软这麽细的手,可能连一道菜也烧不出来。」

  旷雨兰哪里容得了这老太婆的嚣张,她不愠不火的把手从林张琼子手中抽出
来,然後面带微笑的说:「伯母的眼光真准,我确实不像伯母那麽会做菜--虽
然从十岁开始我就在家里掌厨,可是这点雕虫小技实在没胆放在台面上说--在
我的才能里,煮菜实在排不上前十名……不过,如果将来我结了婚,我会鼓励先
生多吃点生菜水果天然食品,免得人到中年就得了中风。」

  旗鼓相当!

  林祖宁暗叫一声,完了。

  他原本就不期待两人和平相处,但可不愿意日後当两人的挡箭牌,让她们两
个把对彼此的恨意化为暗箭,以向他射击为戏!

  果然,母亲趁他下一次回家时慷慨激昂把 雨兰批判得一文不值,她口沫横
飞的说出旷雨兰所有的缺点,历时四小时,直到林祖宁找藉口开溜为止。


  旷雨兰死也不肯再见林张琼子一眼,也是想当然耳的事。

  「我走了!」

  旷雨兰一瞥见林张琼子,马上抓起公事包。

  「别急嘛!」林张琼子一脸夸张的笑容,「你可以看看我为宝贝儿子带来什
麽:燕窝羹、鱼翅稀饭、五香卤 腿还有『天然』水果沙拉,很丰盛吧!唉,可
怜的儿子,他一定很久没吃过这麽好的东西了。要一个不曾做菜的女人,实在是
没有眼光!」

  一场女人与女人的战争似乎又开始进入鸣金击鼓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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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旷雨兰拎着公事包缓缓步出,一面以同样凌厉的眼光看着林张琼子,不屑的
话语以子弹的速度迸出:「人家说有其母必有其子,真是至理名言!我想林祖宁
万一没出息总有人要为他负一半责任!再见,我可不愿意再见到你这个宝贝儿子
!」

    *            *            *

  「你听见我说话吗?」

  梦中温和的声音对他悄悄的说:「你现在好些了没?」

  他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他腿上,梦中的声音轻似摇篮曲:「你现在正
在做梦,我来梦中拜访你,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那个天使……」

  如果有人被弄断了一条腿之後还不记得谁是主凶,那确是白痴;像旷雨兰所
说的白痴。

  他的梦被遥控了。

  林祖宁不是在病床上,他好端端的站在一个玫瑰花园之中。

  同一株玫瑰长出叁种不同颜色的花朵:粉红的、雪白的,还有淡紫的。远处
有巍峨的山峰,峰上一座水晶砌成的巨大城堡,在月光照拂下发出抒情音乐般的
光泽--四周寂静,但水晶城堡的美丽似乎是可以听得见的,那种美散播在空气
分子之间互相传递,还带着隐隐香气。

  天使赤着脚站在玫瑰树旁,一直盯着玫瑰花瞧。转头问他:「如果你是我,
你选哪一种颜色?」

  这个问题没头没脑。

  他怔了一下,没有回答。

  有些人在梦中会明白自己在做梦,林祖宁就有这种能力,所以真与假他分得
很清楚。

  「我不要在梦中和你见面,」他说。「你不要骗我,你想告诉我几天前我跌
断了腿也是因为一场梦的缘故吗?」

  「这……」天使显得很不好意思,她的心事被他一语拆穿,而天使素来不说
谎--即使她们也不能说真话--她搔搔头说:「我只是来跟你说话--」

  「那到我的世界来跟我说吧!」

  「可是……」她好像有许多顾忌。

  「否则我拒绝继续做梦,我一向有办法让自己从梦中立刻醒来,你知道,做
梦是人最大的自由,你连我的梦也要遥控,太不道德……」

  「好吧!」

  林祖宁睁开眼睛。

  是午夜,一片黑暗。

  外头依旧风雨交加,扶疏的树影投射在窗 上,好像鬼魅的指爪在撩拨。

  女孩躲在墙角,他看见她比风还轻的白袍。

  「原来你是真的!」

  林祖宁自言自语。

  「原来你还不相信我是真的。」女孩回答。

  「幸会,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

  林祖宁想起身,但身体比一顿水泥还重,只能颔首示意。

  「不是第二次,我告诉过你……只是你换了一个肉体也换了一种个性,我暂
时认不出你是谁。」

  「你是说你真的在我前世见过我?」

  「嗯。」

  林祖宁觉得好笑:「如果我换了肉体也换了个性,那我跟从前的我有什麽关
系。」

  「有关系,那是你用肉眼看不见的关系,存在於你的灵魂里,一种特殊的质
素,它会发光。」

  「像--舍利子?」

  「哈!你没有那种修行,你有的只是抽象的,还不是具体,力量够大的话它
才会变成具体--」

  「唉!我的人生被你搞糊涂了。」

  「你今天做完工作了吗?」林祖宁问。

  女孩很乖巧的点头,「我一向工作努力。」

  「你杀了多少人?」

  「请不要用这个字眼,」女孩掏出一张像地图的透明纸张,「这里,这里…
…还有,这里,总共四个人,受伤的不算数。」

  「天哪!原来你还换地方站岗,出没无常,我现在明白,没死真是命大,幸
运极了。」

  「幸运?」女孩以怀疑的眼光看他,「没死并不曾比较舒服吧,今天上午我
还听见你对自己小声说,我死了算了。」

  「你听见?」林祖宁差点跳下床,「你一直在这边偷看我?」

  「没有一直啦!只是路过,」女孩很腆 的说:「可是我听得很清楚。」

  林祖宁确实说过这句话--当林张琼子和 雨兰碰个正着且箭拔弩张时,他
说他希望死了算了。

  「对……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林祖宁有点紧张,「你不是来实现我的
愿望吧?」

  「我哪有能力实现你的愿望呢?你以为找死那麽容易?有人试了很多次都没
有成功,因为他们信心不够。」

  「信心?」

  「我们会接收到特殊的『绝望』频率,如果那个频率够强烈,我们才被指派
接他上来,把他原来的命运删除--这叫天从人愿。」

  「这样我就放心了。万一你或你的朋友听到我的请求,那一定是开玩笑的,
你可要记住。」

  天使绕过他的病床,端详他的病床编号,轻声地说:「你现在叫林祖宁,嗯
?」

  「你被派来绊我一跤,还不知道我的名字?」简直视人命如草芥,林祖宁在

  林祖宁确实说过这句话--当林张琼子和 雨兰碰个正着且箭拔弩张时,他
说他希望死了算了。

  「对……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林祖宁有点紧张,「你不是来实现我的
愿望吧?」

  「我哪有能力实现你的愿望呢?你以为找死那麽容易?有人试了很多次都没
有成功,因为他们信心不够。」

  「信心?」

  「我们会接收到特殊的『绝望』频率,如果那个频率够强烈,我们才被指派
接他上来,把他原来的命运删除--这叫天从人愿。」

  「这样我就放心了。万一你或你的朋友听到我的请求,那一定是开玩笑的,
你可要记住。」

  天使绕过他的病床,端详他的病床编号,轻声地说:「你现在叫林祖宁,嗯
?」

  「你被派来绊我一跤,还不知道我的名字?」简直视人命如草芥,林祖宁在
心中暗骂。

  「我不是靠名字辨认你。」

  林祖宁本来想问,「喂,你认不认得我爸爸林胜?」他转念放弃了。

  「明天你会在哪里站岗?」他问。

  天使惊讶的看他:「你怎麽能问这种问题呢?天机不可 漏,倘若我在无意
中告诉你,我会受到严重的处罚!」

  「对不起。」

  「啊!」天使看看窗外的天空,「我又得走了,祝你好运。」

  「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们不靠姓名辨认对方……」

  她穿过窗户,像一道溜出去的月光,无声无息,无踪无影。

  「等等!」

  他叫道。

  「什麽事?」

  有人推门而入,白衣白裙--是巡夜的护士长。

  「你叫我有什麽事?」

  「我没有叫你。」

  「刚刚我听到这边有人在自言自语,是你在说话吗?你醒了……然後开始说
话?」

  他毫不思考就点头,总不能跟她说这儿曾有一个离魂天使。

  「明天我会帮你预约心理医生,你不用担心,你会没事的,别怕。」护士长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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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3-03-11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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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林祖宁能够用拐杖行走时,他就决定拚全力逃出医院。

  他找来同在一所建 师事务所工作的范弘恩。范弘恩平常负责景观规划的工
作,和他堪称好友。俗话说「一丘之貉」--相同种类的人常会聚在一块儿,还
真有点道理--范弘恩也是高瘦的书生型,不过鼻梁上比他多架一副有深度的近
视眼镜,风度翩翩,但有点羞涩。他果然够义气,帮林祖宁办了出院手续。

  帐单还是范弘恩先帮林祖宁付清的。林祖宁习惯有多少花多少,两袖清风的
日子他已习惯。

  「小范,算我欠你一个人情……等保险下来了我再还给你。」林祖宁颇为尴
尬。

  「说什麽嘛!朋友就是同舟共济,不急--」范弘恩是哥儿们。

  所以,等林张琼子提着冰糖卤猪脚和八宝粥赴医院探望儿子时,只剩一张空
病床。

  她不甘受骗,赶赴林祖宁住处,林祖宁却没有立即回家。

  「我终於可以清清静静的过一天了。」躺在范弘恩的床上,林祖宁如释重负


  林张琼子精心烹饪的美味固然令人怀念,但排山倒海而来的噪音,使林祖宁
甘愿放弃口腹之欲。范弘恩勉强在空乏的冰箱中搜出冬粉、蛋和蘑菇,做了一碗
蘑菇蛋冬粉,叫林祖宁吃得感激涕零。

  「你真是个贤慧的男人!」林祖宁说。

  「大家都这麽说。」

  「我以前怎麽不知道你会煮菜?」

  「雕虫小技而已,」范弘恩不谦虚,「我会做的才多呢!现在只是巧妇难为
无米之炊。」

  「当你老婆的人可有福了。」

  「我也这麽觉得,」范弘恩挑挑眉头,「可是人家还不肯嫁给我。」

  「哟!你有对象啦?平常怎麽一点端倪也没有?」

  「不是我不说,只是我觉得,跟你这种一身沈浸在爱河里的人讲,你是不会
了解的……」

  「算了算了,」林祖宁以叹息打断他的话:「你说旷雨兰哪!她跟别人跑啦
!」

  「你知道了?」

  范弘恩的反应叫林祖宁吓了一跳:「你--早知道了?」

  范弘恩点头。

  「怎麽没告诉我?」

  「君子成人之美,劝合不劝分也。」

  「算了吧你,连好友都敢骗。反正那样也好,她老早就看不起我了,骂我没
出息,没勇气,不积极……喂!你怎麽知道的?」

  「因为……」范弘恩端详林祖宁的脸色,确定他不会因这种打击开始摔电灯
丢花瓶後才敢说:「她就是跟李建 师的侄子在一起!」

  老板的侄子?那个一看就是猎艳高手的李大泯?旷雨兰会挑上那个油头粉面
的家伙?怎麽可能?

  李大泯在这个庞大的建 师事务所中负责广告企划,推过不少成功的案例,
深得叔叔青睐。李建 师没有儿女,对这个侄儿很看好。

  林祖宁半因自傲半因自卑,打从心眼里瞧不起李大泯这种角色。他觉得李大
泯对房屋的硬体毫无贡献,只凭花俏手腕吃饭。而每一次销售案成功,李大凭却
忝居首功,好像房子是他吹牛吹出来似的!

  「那个交际男……」

  「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你生气也没用,反正人是跑了,跟谁跑还不一样?」

  「不一样!那个浑蛋加叁级的王八蛋!他们……喂,他们怎麽认识的?」

  「去年那诞节酒会,你是不是带了旷雨兰来参加?」

  那是旷雨兰唯一一次同意与他一同出席的酒会。艳光照人的旷雨兰,黑色貂
皮短袍下是一袭紧身黑色天鹅绒短礼服,让所有同事的女友大惊失色。

  那时候林祖宁感觉无比的骄做。

  每个在场的女人站在聪明又美丽的旷雨兰身旁,像玫瑰花旁边的杂草丛。

  可是……

  「那时候我没瞧出什麽异样呀!」林祖宁讪讪地说。

  「你是呆头鹅!」

  「太可恶,我要找他算帐……」

  「喂,这是个讲自由恋爱的时代,旷雨兰又不是你老婆,她有权利决定自己
要跟谁走。全公司都知道他们眉来眼去,只有你不知道……现在木已成舟--丢
了女朋友已经够惨,你不会想再丢掉工作吧?」

  「难道我真的是一个白痴!我到这几天才知道我活得一败涂地!」

  「好啦,你好好休息。时间可以抚平你的情绪,我有事出去了。」

  「约会?」

  范弘恩神秘又得意的点点头,似乎在嘲笑他的孤家寡人一个。「可能会很晚
很晚才回来,你先睡吧,我回来睡沙发就好,不吵你。」

  「哪天带来瞧瞧?」

  「等时机成熟再说……你可不能打我女友的主意--」

  「你以为你的女朋友会是人见人爱的天仙美女呀?」林祖宁说气话:「王八
看绿豆,老母猪变貂蝉。」

  「你不用嫉妒,她确实是。」范弘恩话说得很肯定。

  林祖宁摇头叁叹。这个男人绝对是在热恋中。上帝总会为热恋中的男人特制
一副眼镜,看天地一片美好,前程灿烂光明,连陷阱都变成康庄大道。

    *            *            *

  「醒来,醒来!」

  现在林祖宁连想都不想就可以知道是谁在他身边叫他。

  「对不起,我又吵了你睡觉。」

  她是离魂天使,一成不变的白袍,即使室内无风,长长的黑发也像丝缎在风
中飘浮。

  她正卸下背後的一样东西,看起来像一对翅膀,天鹅的双翅,雪白的羽毛犹
有阳光的色泽,而这正是子夜一时。

  「去吧!」

  天使轻声说。

  被卸下的翅膀自己轻轻拍动空气,穿过窗帘向月光中远去。好像一只没有头
也没有身体的天鹅。

  「又工作了一天,好累呀!」

  她天真无邪的把小小的脸蛋靠在林祖宁的手上。一般暖流从他的手臂传过他
的全身。

  那是一种奇妙的舒畅感。林祖宁从前曾经动过盲肠手术--全身被麻醉後醒
来时的感觉即类似於此。

  「我到医院找过你,真是的,害我白跑一趟不要紧,还差点吓死另一个病人
,我後来才请阿刹利嗅出你的味道跟过来。」

  「他看见你了?你做了什麽事?」

  「他没看见我--可是我跟他开玩笑,把他的被单掀起来,拿花瓶里的花去
扔他的眼睛,唉呀我实在太莽撞了,否则我的考绩不会年年乙等……」她说。

  林祖宁可以想像那可怜的家伙遇到鬼的惨状。万一她吓到的刚好是一个心脏
病病人,铁定害了人家一条命。

  「你这个捣蛋鬼。」

  「我不是鬼,我告诉过你,天使和鬼是不太一样的。」天使没发觉他只是开
玩笑,有时她很聪明,有时很憨直。

  「今天你搭计程车来?」

  「你指的是……翅膀?也可以这麽说,可是它是免费的。」

  「唉呀!我真健忘,」她起身往窗口去,拉开窗帘,好像在对窗外的月光说
话:「阿刹利,你可以走了,谢谢。」

  「谁是阿刹利?」他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阿刹利,等等,你愿意让他见你吗?」天使传了他的话。

  忽然间,他看见一样奇怪的东西,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中开始成型,逐渐变成
具体……

  一只古铜色的老虎狗,面目凶恶,有叁个头。面目凶恶大概是天生的--那
只狗正向他表达友善:对他微笑。根据它的面部表情,他可以确知它在微笑。

  「阿刹利是我的好朋友,他帮我嗅出你的味道来,我才能找到你。」

  「你好……谢谢。」

  林祖宁还没跟狗说过话。

  狗跟天使嘀咕几句话,转身耀武扬威似的走了几步,然後飞出房间。它的速
度彷佛一把射向远方的箭。

  「他跟我说它不讨厌你,它通常讨厌人类。」

  「哦?这是我的荣幸了。」

  原来天使不一定能发现人的踪迹,他们也得雇用猎犬。

  「这个晚上我不收假。」

  「那陪陪我吧,我的朋友幸福的外出约会,而我这个断了腿的男人在半夜里
被你吵醒,你有责任。」他想起他的疑惑「你那天告诉我,曾经遇过我--你能
告诉我那一辈子的事吗?」

  「这……」天使好像被考倒了「我……不能透露大多秘密,虽然我查出来你
是谁了。」

  她激起他的好奇,林祖宁虽然不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但也不算太笨:「那你
可以告诉我你的故事,这不叫 露天机吧!」

  天使偏头想了想:「可以,但是你要很有耐心。那是叁辈子的事。」

  「你活过叁辈子--当人?」

  「是的,我曾经当过叁次,从叁百年前开始,我犯过两次失误,被判在你们
的世界当人;第一次是实习,要懂民间疾苦,那一次最辛苦。」

  「犯错才当人?妈的我就知道,否则最近我不会吃这麽多苦头,我想那是天
上降下的霉运!」

  林祖宁想起他的种种不幸遭遇。「那我上辈子也是天使吗?」

  天使打量他:「我想你不够资格。」

  她的话语中没有贬低他的意思,所以她的真心诚意严重打击了他的自尊心。

  「你真是杀人不见血--」

  「你的资质,勉强可以一世一世的投胎转世,当鬼大概也还不行,你的灵魂
没有鬼的品质……噢!我不该说这麽多……」

  「你真的要听我的故事吗?你想猜出你是谁吗?你要知道,即使你猜中了我
也不会告诉你……」

  「是与我有关的故事吧?」

  即使无关,他也愿意听。她的头再度枕在他的手上,暖流又传遍他全身,他
彷如置身在撒满金色阳光的花园……
  她的话语中没有贬低他的意思,所以她的真心诚意严重打击了他的自尊心。

  「你真是杀人不见血--」

  「你的资质,勉强可以一世一世的投胎转世,当鬼大概也还不行,你的灵魂
没有鬼的品质……噢!我不该说这麽多……」

  「你真的要听我的故事吗?你想猜出你是谁吗?你要知道,即使你猜中了我
也不会告诉你……」

  「是与我有关的故事吧?」

  即使无关,他也愿意听。她的头再度枕在他的手上,暖流又传遍他全身,他
彷如置身在撒满金色阳光的花园……

  「也许。」天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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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第一次实习说起吧!我必须了解自己未来的辖区。

  当我准备踏进命运海之前,我的主人请人给我叁朵玫瑰。因为我是他最喜爱
的天使。

  他怕我在人间过得不快乐,送我一个临别的礼物。

  那是叁百多年前的事了。

  「你是阴性,所以你在人间注定成为一个女人。在人类的这个时代,女人还
不会过得太快乐,」他以手试试命运海的水温告诉我:「海流太强,女人的身子
薄又轻,容易被暗流怎麽吹怎麽走。当然,连我也没办法改变它,我不是无所不
知无所不能的,我们的天上还有无数重天,就跟星球之外还有无穷宇宙一样……


  「可是我可以给你一个天赋,这样你的任务或许会愉快一些--下了凡以後
你会忘记自己是一个天使,但这个天赋会跟你一生。」

  我的面前有一个用云裁出的盒子,里头放了叁朵刚从他的花园中剪下的玫瑰
花。

  一朵雪白。

  一朵粉红。

  另一朵是浅紫的。

  「它们各代表什麽意义?」我问。

  「白色的是智慧,粉红色的是美丽,浅紫色的是财富。人的命运由无数变数
决定,现在你只能选择一项固定天赋。」

  我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人的生命由许多条件组成,那是X+Y+Z+……
=?的问题,我是得天独厚的,所以我可选择其中之一,让它成为定数,其他则
由运气决定--也许好,也许不好。

  完美是不可能的。比玩宾果游戏中奖的机会还少。

  从我被封为天使後,我便贪恋自己的美貌,我常在他的河流里和鱼儿讨论自
己的美丽有多少。

  所有的鱼都喜欢靠近我,因为他们说,我是最叫他们动心的一个倒影。

  我舍不得自己的美丽,我决定带着自己的美丽到人间。

  因而我想也没想就挑了粉红色玫瑰花--然後我才喝了甜蜜的忘魂水,跳下
滚滚腾腾的命运海……

  我成为江南苏家的女儿。

  从小我就是水云里那个地方最漂亮的女孩子。

  不说话,不笑,不哭,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我的父母抱我上街,总有
一群人抢着抱我不肯放手。

  「这娃儿多美,你们怎麽生得出来?」他们又赞叹又 羡。

  我是父母的第七个女孩。除了大姐二姐外,他们每生一个就送一个,才断奶
就给人抱走,因为我的容貌,使我在家待了叁个年头,直到下头来了两个弟弟,
母亲又大腹便便。

  「够了够了。」

  母亲每次怀孕,都说够了,但从未停止,所以她逐渐变成一个脾气暴躁的女
人,也比其他姑姑婶婶老得快。

  她说我们吸光了她的美丽和耐心。

  父亲是个打杂的长工,在黄员外家管鸡舍,他养不起大多孩子。可是孩子像
鸡蛋一样快速而规律的从母亲的肚子里滚出来。

  大姐和二姐常带我们到山上拔野菜吃。

  叁十岁时我的娘已经在生第十个孩子了。她脸上的皱纹已经和肚皮上的一样
多。

  我记得那天是个雷雨夜。父亲从黄员外家偷回一个鸡蛋,大姐把它煮熟了裁
成六半,我舔着吃,想好好享受鸡蛋的香味。

  娘的肚子比酿瓜的 还圆饱,她忙着用盆盆罐罐接住屋顶罅漏的雨水。

  她看我还在意犹未尽的舔蛋壳,骂了我一声:「女孩子不要贪吃,这麽贪吃
找不到好婆家,会被人家赶回来……」

  话没说完,她惨叫一声,双手捧住肚子,好像痛得直不起腰来……

  我看见满地的雨水变成红色,血红色愈来愈浓稠……

  我吓坏了,咿咿呀呀叫不出声来。

  娘的身体哗啦一声倒在红色的水泊里。有一个东西在胯下滚动,好像就要迸
出来。

  「怎麽了?」爹听见娘的惨叫声才赶过来。

  「孩子,孩子……」

  娘说了两声就昏死过去,无声无息。

  「有东西要出来。」我说。

  「快叫邻村李产婆!」爹叫大姐,「去呀,去呀,死丫头!」

  「天在下雨……」大姐的嘴唇一直抖,此时外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啪啦!

  雷声似乎打坏了一棵巨木。

  她咬着牙打着破伞冲出去了。

  那个东西还在动。

  爹解下娘的裤带,他犹豫了一下,叫二姐帮忙。「把头拉出来,春媚!」

  二姐的手在发抖,她才十一岁,什麽都不知道。闭着眼睛,拚命想把婴儿拉
出来。

  雨继续落了满地,滴滴答答,二姐的手有血也有雨。

  「他,死了。」

  婴儿连着脐带,脐带连着娘。这一端已经青紫,不叫也不哭,不像弟弟们出
生时大哭大嚎。

  爹打了孩子几下屁股:「哭呀,哭呀!」

  肉都快打烂了也没声响。

  二姐和我去摇妈。「醒来,娘!醒来,这样躺会着凉。」我说。

  娘没应我。

  我才发现一屋子都是血水,好像铺了一层地毡。

  李产婆心不甘情不愿的赶来时,娘已经走了。「我叫她打了这胎,她不肯。
怕是男的。」

  那名死婴是个妹妹。

  「还不是女的,干嘛赔上一条命!」李产婆翻翻孩子,不屑的说。

  她跟爹讨上次来接生的钱,「已经是年底了,债不欠过年!」

  爹把腰弯得很低,不知是悲伤还是歉意,「不欠,不欠……」

  大姐冒雨叫人,伤寒入肺,一病不起。

  果然,不到过年,我就给卖到别人家。

  李产婆捏捏我的脸颊:「女孩子有人要买还不容易,你得好好想想,他们可
不是每个都肯要的……叁十两,你看,他们的价出得多高,你若後悔了可没下次
机会……叁十两可以买一块田和好多鸡,有了钱给儿子念书,将来你们苏家说不
定出状元……」

  爹想了想,看看我,摇头,点头,又摇头。

  叁十两打动他的心,卖了一个没娘的女孩子。我被带到浣花楼,给一位姑娘
当女儿。姑娘穿金戴银,我初见她时直以为是仙女。

  她并不给我和善颜色,捏捏我的膀子,又弹弹我的臀:「这麽贵!又这麽小
,我可要养她十年才够!」

  「她可是我们那边最美的女孩子,人也乖巧」李产婆直说好话。

  我看见她捧走六十两大银。

  六岁时我从姑娘的命令,改名叫凉儿,叫她娘。「杨凉儿,」杨是姑娘的姓
,名字是姑娘的一位恩客取的,传说他曾中过乡试。

  「凉儿,趁指骨没长硬,你得学琵琶。」娘对我说。於是我跟一个盲师父学
琵琶。又夜夜被缠脚布裹得痛不堪言,但娘说是为我好,否则人家会说我是从没
教养的人家来的。

  正学奏第一首曲子「蕉窗夜雨」时,我一失神便挑断一根弦。

  盲师父皱眉头:「女孩儿家怎麽下手那麽重,年纪轻,指骨软,力道却猛,
唉!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儿,将来恐怕……」

  将来恐怕?我年纪虽小,却猜得出盲师父要说的不是好话。

  没愁饭吃,不愁衣穿,屋顶不漏水,娘又不生弟弟妹妹,将来有什麽好怕?

  这个娘待我严,却也没对我不好。

  娘的姐妹淘们笑我是娘的「摇钱树」:「将来你老了,靠着这个女儿,依旧
绫罗锦缎,穿金戴玉!」

  娘会用纤纤兰花指轻挑我的额:「就怕她脑袋里使坏主意不要我!」她在我
十岁时开始教我做生意待客的道理,要我十四岁接她的衣钵。

  能接她衣钵,我感到很荣幸,娘是浣花 第一红牌,她穿的衣裳是浣花楼最
美丽的。

  进浣花楼时我不过六岁,是一张白纸,娘绘桃花是桃花,洒墨汁即成泼墨画
。她是对的,我就是对的:她给我不漏水的屋顶,凭这一点我听她。

  十四岁生日。

  浣花楼为我燃起了红烛,好几个嬷嬷尽心费力将我扮成新嫁娘,我近乎凤冠
霞披。

  「终於等到女儿出嫁!」

  娘看着满脸笑,背过我却偷偷用衣袖拭泪,一个嬷嬷走过去劝她:「这是命
,你的女儿注定跟你一样的命,天生写好,何用伤心?」

  娘没有答话。

  我看着自己镜中施朱涂粉後更显 美的容貌出了神,没听见一个嬷嬷叫我穿
鞋,直至我的叁寸小脚被她抓住,才从幻想中醒觉。

  「黄员外送来的鞋,要姑娘试。」

  我一试,小小弓鞋还有馀,嬷嬷们齐夸娘:「这丫头的脚缠得真漂亮!」

  她们都是大脚婆。只有村妇如此粗俚。

  送进洞房。我才发现自己被精心装扮成一个玩笑!

  黄员外,那不是爹为他管鸡舍的黄员外吗?十年前我依稀见过他,还记得他
的容貌。

  他当然此十年前更老。他的样子像个不倒翁,圆圆的脸,圆圆的肚子,泛着
油亮的秃额头。他对我贪婪微笑时我怔住了。

  他扑向我。我不自觉的推开他,全然忘了娘是怎麽教我的。

  「我花了多少银子买你,你却连脱衣服都不会。」他的脸立即变为豆酱色。

  我拔了门栓,提着裙角想逃走,门外守候的嬷嬷企图拦住我,我推开她,让
她跌跤,她尖声大叫唤来其他人。

  娘也来了,掴我两个耳光:「我怎麽教你的,你这麽做辜负我养你这麽多年
,徒然叫我丢人现眼!」

  我的泪水成串落下,脸上粉妆染脏了红裳,娘啐道:「不许哭!」

  她谦卑的弯下腰跟黄员外道歉,然後告诉我,不乖乖照她说的躺床上,就把
我剥光了绑起来。我选了前者。

  我让那个肥肥短短的黄员外把口水吐进身体里,然後他的胖肚子上下摩擦我
的腰。

  我告诉自己:「忍一会儿就过去。」

  黄员外睡熟後,我悄悄起身呕吐,心里却觉得轻松……终於过去了。

  可是这一生才刚开始……

    *            *            *

  「真是个恐怖的故事。」

  林祖宁插嘴,「在这段故事里,我出现了吗?我不是黄员外也不是你娘吧?


  「我不曾告诉你,你少套我话。」她说:「我的故事还没结束……你是个没
耐心的男人。」

  「我不喜欢悲剧。」

  「我也不喜欢,尤其是自己的。我不喜欢当人。」

  「感谢你怜悯我这个人……」

  「你要谁怜悯你?」忽尔传了一个男声,范弘恩不知何时回到家,「你还没
睡一个人自言自语做什麽?」

  林祖宁再回头看时,天使已经消失。看看表,是半夜叁点钟。他有点怅然,
这家伙干嘛回来打断他的馀兴节目?不知道什麽时候天使才有空回来说完故事?

  「怎样,玩得可好?」

  「SO、SO。」范弘恩刻意隐藏情绪。他的眉头 露了他的得意。

  「小心别操劳过度,明天还要上班!」

  林祖宁说完这句自己也觉得毫无营养的话语後,以被蒙头装睡。这一夜,女
孩没有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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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一个帖子的最佳引人注意的办法原来是把签名弄大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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