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夏季是树木最繁荣殷盛的季节。疯长的枝桠挡住重重的炽热,余给我一片阴寒。
怀念家乡。
那是一个很宁静的城镇。几个同学常在一起聊天。那时候也是炎炎的夏日。大家穿很薄的衣服,任江上拂来的清风抚摸自己的肌肤。
烟横雾斜的江滨停泊着几叶小小的渔船。他们的生活很安静。像温柔的江水。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纷繁喧嚣。
Apple说,城镇的生活像一位尽态其妍的美女。
我笑。你太文气了。依我看,城市的生活像一杯可乐,农村的生活像一杯雪碧。只有城镇的生活是一杯发散着淡淡馨香的橙汁。
他们都说我怪癖。你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的。你会到大城市里去追求你所憧憬的自由。
我摇头。微笑着。我的自由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没有人能够控制我。
结果在几年后的今天,我居然迷惘地站在这个不属于我的角落。
我走路回去。没有打车。冰冷的月光里,流淌着一种心情。我是一个雾都孤儿。活着的人是最痛苦的。但绝大多数的人都舍不得死亡。因为有了牵挂。
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即使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可以遥望着自己的所爱。母亲的目光一直都被一种冥迷覆盖。我想念寒的眼神,君的眼神,还有那个男人曾经柔软的眼神。
家里有客人。有陌生男人的声音。我轻轻地开门。
“爸,这个就是小小。”君站起来。眼前是一棵背对着我的大树。很宽大的背影。一个成熟的成功的男人。
他回过头,我看到他的侧脸。坚毅的,稳重的。我知道为什么寒叫他“大树”了。
“你好。”他完全面对我,同时伸出右手。我记得这双手。很多年前拥抱过我的手。他会将我顶在手心上,逗我哈哈大笑。
三种一样的眼神。我正视他。他老了,但还有吸引女人的魅力。如母亲那样的女人,一辈子都不会对他死心。
他就是我一直寻找的男人。母亲要我杀掉的男人。
他已经忘记我。因为他离开那年我才四岁。我长大了。
他化成灰我都认得。母亲怨恨的神情。伴着血腥。
我有东西要给你。我肆无忌惮地看他。寒不懂我的桀骜,君不解我的无礼。他对我一无所知。
一棵大树。呵。我母亲的丈夫。我四岁之前的父亲。寒和君的父亲。一家大公司的总裁。跟一个陌生女人睡觉的男人。
我把那个信封丢在地上。白金戒指从信封里掉出来。她已经死了。你问心无愧吗?
他弯腰拾起那枚戒指,莫名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早已消失的记忆中搜寻我的影子。他无言。
我冲出家门。带着我的提琴一起。我可以受侮辱,但它不可以。
大街上依旧是人来人往。夜幕中有很多悲哀的眼神。他们或者借酒浇愁,或者跳舞狂欢。但他们有家。我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只流浪的狗。随时可能面临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命运。
为什么他是寒的父亲?为什么他是君的父亲?为什么他是我的父亲?
我开始怜悯自己的所谓爱情。
找回那个男人。然后杀了他。母亲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愈来愈强烈。
琴盒摔在地上。
对街的破椅子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七八岁光景。手里攥着一块很脏很脏的面包。路灯下他的脸显露满足。他没穿鞋,打着赤脚。或许是瘙痒的缘故,他伸手抓黑黑的脚趾头。然后,继续津津有味地嚼着剩余的面包。
我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唯一的阶梯教室为我亮了灯。
《寂寞中跳舞》。
左肩锁骨上枕着君的体贴。
我发现我已经无法跳舞。无法轻盈。只有凝滞。
我想死。
君说你会在这里。沙哑的声音曾亲切地唤我的小名。
我不予理睬。他不知道这些年来母亲如何因他而疯狂。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以前的事情我全部都忘记了。我现在的生活很幸福。请你不要破坏我的家庭。
他根本不再存在于我的世界。他居然对我说出这种话。
我收起琴。我不想再见到你。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
母亲从不在我面前流泪。所以她告诉我,绝对我不要在别人面前哭。不要委曲求全。人活一口气。
她打我的时候,我一直咬着牙。事情过后,她会在一张长长的纸条上写一句话。小小,妈妈对不起你。
然后自己藏在棉被里哭。
我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了那个写满歉意的袖珍的盒子。褪去的朱红色油彩,生锈的小锁。
我还有东西要一起带走。
家里没人。或许是出去找我了。
再见。不再见面。
我在那个孩子家里过夜。他们一家人的善良令我感动。
我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吗?我可以免费帮她辅导提琴。我摸着那孩子的头。在我最走投无路的时候,居然是一个小孩收留了我。
可以啊。小凡很喜欢你呢。
我当了她几个月的老师,竟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可笑。
我向他们借了1000块钱。他们爽快地答应。她们对我是信任的。
寒到班上来找我,问我一个晚上到哪里去了,他说他很担心我。
我要回家乡去陪我的母亲了。
你跟我爸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我走出去。不让我的眼泪作为临别的礼物。
他跟我出来。我们走到一棵荫蔽的树下。那树有长长的根须。它意味深长地将我束缚。不留半点活气。
这一千块钱是这几个月的房租。我硬塞到他手里。这样我就什么都不欠你们了。
你说什么啊,小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你跟我说啊。他摇着我的身体。我被阳光烤干的躯壳麻木地承受这一切。
因为我恨你,我恨君,恨你们的父亲,恨我自己!这些钱你拿着。我不想再跟你们有任何瓜葛了。我要回到属于我的地方。
我流尽了为一辈子储存的眼泪。
他扇我巴掌。
我会永远记住你的。你用一种别致的方式在我心里留下烙印了。我笑着看他。
他的泪涌出眼眶。小小,对不起。小小,对不起。
算了。我转身。君在远远地看着我。
听完这支曲子再走。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你。
《寂寞中跳舞》。
不知道你为什么离开。你给自己划下了寂寞的圆圈,却不给自己机会走出那个圆圈。
我摇头。划下那个圆圈的不是我,是我的父母。所有的孩子都是替父母赎罪的工具。不是我不给自己机会,是命运不给我任何机会。
你会回来吗?
不了。这里是陌生的。这里的天空密布的全是宿命。这里没有我的星座。我抬眼看到的全是母亲的脸。
我背着又大又旧的帆布袋,提着我的琴,踏上了离别的火车。
我几乎一无所有地来,果然完全一无所有地走。在这个冰冷的城市,我还欠了两个人两个东西。
寒递给我一盒磁带。路上听吧。一路顺风。
难道我就这样过我的一生,我的吻注定留不住最爱的人。
一年后。我“投乐从笔”。笔名是“可以勇敢可以温柔”。网络处女作是《关于我的父亲母亲》。
……他们让我学会尊重金钱。一个男人可以为了金钱抛弃他的妻子和女儿。他可以为了名利娶一个他不爱的女人跟她结婚生子。我鄙视这种肤浅和愚昧……
他们带走了我的世界……
有人给我写了评论。唯一的一则评论。
他们带走了你的世界,我愿与你分享我的世界。虽然不完整,但至少幸福。
[一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