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意朦胧。他把我抱进卧室,开启了床头灯。我伸手关掉。
他温柔地说,你要学会适应阳光和一切光亮的东西。不然怎么在寂寞中跳舞呢?你至少要摸索出前行的路子啊。对不对?
我伸手开启灯。我想为你变坚强起来。
明天可以做早餐给我吃吗?
可是我不会啊。我像孩子一样说话。
努力就好了啊。睡觉吧。他吻我。为什么我总是情不自禁想吻你呢?
我咯咯笑,他也笑。小小好久没有这样笑了。
他带上门,出去了。我知道,现在这个爱我的和我爱的男人睡在我隔壁房间。我能隐约听到他的脚步声和强健的呼吸。我想躲到他怀里,听他的不平静的心跳。
我轻轻踩上拖鞋,走到他的房间门口。房里的灯暗了。他大概已经睡了。让我看看他的睡脸也好。我探头进去,却被一双强有力的大手紧紧锁在怀中!
干吗呢,小家伙。他柔柔地吻我的脖子,双手搂着我的腰。
我,我……我抬头看他。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我想听听你的心跳。我不知自己是怎么样一口气说完这句话的。我发誓我耳根红到底了。
是因为害怕吗?
我摇摇头。
真喜欢这样的你,小鸟依人的小小。
他靠在床头的软垫上。我倒在他的怀里。我的手清醒地抓着他的手指。他一定很累了。那样坐着能睡吗?
早晨起来的时候,我一个人稳稳当当地睡在他的床上。枕着的是他的枕头,盖的是他的棉被。连嗅的,也是他的气息。阳光透过玻璃射到我的脸上。我忽然觉得很幸福很温暖。
他呢?人呢?我没来得及穿上外套就匆匆跑出房间。他看见我邋遢的样子,呵呵地笑起来。睡醒了吗?睡得好吗?
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寂寞中跳舞》。
你知道吗,你是个天才。要不是你专业小提琴,我的地位迟早不保啊。
我知道,他读懂的不仅是他所擅长的音乐,还有我的感情。即使是微妙的变化,他也觉察到了。
吃早饭吧。本来指望你给我做的,结果还要自己动手。
我本来就不会做啊。你干吗蛮不讲理嘛。
我们都为第一缕阳光开心。他的欣喜甚至超过我。
我尝试着用提琴演奏《寂寞中跳舞》。只是多了一份厚重深沉韵致,却少了一份空灵飘渺清澈。似乎只有二者结合,才是完美。
七点了。他还没有回来。平时他六点二十五分就会回来的。通常他的所有演出都结束在这个时间的。
我不敢多想。我关掉屋子里所有的灯。寂寞,有些久违地冲刺着我逐步走向正常的生活。我抱着提琴蜷缩在屋子的最阴暗的角落,失魂落魄地凝望着白色的月光。他出了什么事了?他是不是……我终于意识到,没有他的我,脆弱地只剩下一具骨骸,只等寂寞激醒我的恐惧,然后畏畏缩缩一直到死。
为什么要有月光!我讨厌光亮的东西!
我像从前一样,左耳贴着提琴的后背,右手拨动着琴弦。但此刻我的脑海却无法空白。全是他的脸,全是他的声音!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萧寒,你听到了吗?你不能一个人走的。你说过等我弹好《寂寞中跳舞》,就跟我结婚的。你不能食言!你说过要教我适应阳光的,你不能反悔!
我拼命地抑制自己的情绪。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如唰唰齐来的银针刺破我的骨皮,甚至妄图突破我的心脏!
门铃的声音。是的,不是幻觉。是他,也不是幻觉。
对不起,回来的时候碰到一个同学就――
我的泪,久违地大把大把地甩落。
为什么哭啊,小小。不要哭啊。怎么了,告诉我怎么了!
刚才我想你,我以为你出事了……寂寞又回来找我了。我怕我被它带走却记不得回家的路……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回来的,不能让你一个人承受孤单的。对不起对不起,以后一定不会了,好不好?
他替我擦干泪。那张薄薄的餐巾纸上混有他的清新的气息。我依旧不停地抽噎。他的眼神里,似乎有担忧还有我神经质的烦躁。
我为什么会这样害怕呢?为什么?我的头靠在他肩上。
你要学会适应寂寞和阳光,懂吗?即使将来某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自己坚强地活下去。
不要不要!我使劲地摇着他。他伸出左手的食指贴在我的唇边。咬吧,只要你能好受一点。
我颤抖地将那个还未痊愈的手指贴在胸口。他的血液和我的血液汩汩作流!
我不要咬你的手指,我不要再让你受伤了。真的不要了!
他缓缓地走到钢琴前。他拉我坐在身边。
把你的手指放在我的手指上。跟我一齐努力。
他的暝暝的泪光中,我不情愿地看到了绝望。
门前的几棵老树早已落尽风华。它们此刻是怎样的心境呢?是否如我这样彷徨?它们默不做声地孤零零地而又无奈地苦力在瑟瑟的寒风中,拥抱的究竟是坦然或是惆怅?
天还没有完全阴沉下去,还微留有黯黯的迷糊的光线。似乎要将人指引却又无法掩饰一种力不从心。
好好地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好了。我躺在他的怀里。他靠在床头的软垫上。朦胧中,他的手不停地轻抚着我的睡脸,似乎要将这样的温馨记忆至永恒!
我在黑暗中使劲地抓着他的手指。他喃喃地说,小小,为了我,就算是为我好起来,好吗?我是那么爱你。不要让我失望,好不好?
我低低地回答,你抱紧我好吗?我不喜欢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他听到他的鼻腔里有水的声音,伴着他的强烈的呼吸。
接下来的一天,他带我去听演奏会。我不解他的用意。他递给我节目单。
《寂寞中跳舞》是压轴的节目。
先睡一会儿。开始了我叫你。
我第一次那么安稳地睡下。我是讨厌陌生讨厌热闹的。但这个演奏厅里的人都不一样。他们不会用神经兮兮的眼神盯着你不放。他们不会哄吵叫嚷着谈论将要开始的节目。他们只是静静地,如我,捧着节目单细细端详。然后脑中浮现一段段似曾相识的旋律或是流过一串串欢快的音符。
他了解我。只有他将我如此透彻地剖析。因为他是第一个真正想走入我的世界的人。
他轻拍我的面颊,细声说,开始了。
怎样,好吗?
提琴的揉弦很娴熟,但过于华丽;跳弓很轻快,但过于流畅。曲子要表达的是一种矛盾,所以无时不刻,它的情感都是复杂的。从寂寞到跳舞,是一个痛苦迷茫的挣扎的过程,其间应该是犹豫彷徨而不是理所当然的。在跳舞的时候,迷茫开始沉睡,渐渐地隐藏,但不该是瞬间消失。
我说的对吗?我仰起脸看他。他微笑着抓着我的手指。
那钢琴伴奏的部分?完美吗?
琴声应该更加浑浊,像一滩污水。不能过于清澈。曲作者的意图就是要含蓄。在强弱的掌握上似乎太拘泥于以往的格调。没有自己的情感。
你觉得呢?
我要说的都被你说了。这里只有你懂这首曲子。结束的部分,有很强烈的双音。那个跳舞的女孩找到了一丝阳光。虽然心中仍不平静,但她依旧执着地奔向那缕象征希望的阳光。
结束的部分?有这个部分吗?谁作的?
我作的。走吧。想吃东西了。肚子好饿了。你呢?
已经空了,去KFC。好久没去了。
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不是你的生日,也不是我的生日。我吮吸着杯里的可乐。冰块发出响裂的声音。
十年前的一天,我参加一次演奏比赛。在后台我看到一个奇怪的女孩。她抱着小小的提琴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墙角。她的眼神在杂乱的人群中跳跃。恐惧,疑惑,统统写在她的粉色的脸上。她是老师带来参加比赛的。同行的还有好多同学。我站在一个隐蔽的角落看着她上台,看着她演奏,听着她的阴郁的琴声。
结束后,她一个人跑到后台的水池里洗手。她还不够高,手触不到水笼头。她一个人呆在那里,咬着左手的手指,似乎希望它在一瞬之间断裂。
再次看到那只手指时,上面多了一块创可贴。她被老师批评了,却没哭。她任性地跑出去,撕掉手指上的创可贴,又想咬它。我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冲到她面前,竖着我的左手的食指说,咬我的手指啊,我是男孩,不怕疼的。
那一刹那,她的泪如洪水般破闸而泻。我的心对我说,她只愿对着你哭。
那个女孩是我,对吗?
从小你就是这样。寂寞的,任性的,冷静的。
那年我八岁,对吗?
你都记得。
还记得有一次,好多伙伴在一起玩射靶的游戏。你和好几个女孩作靶子,我当射手。当“箭”朝她们飞去时,她们就开始开心地躲闪。只有你一个人,呆呆地定定地站在那里,眼睛木然地看着些虚无的东西,似乎渴求离开这个世界。那时候起,你就让我不安。这种不安持续到现在。
我总想摆脱恐怖的虚幻。但我力不从心,我害怕阳光,却也害怕寂寞。
这份爱任凭你去挥霍,任凭你去要求,我还是为你执着。不管走到最后是否会一无所有。
我们决定去逛街。
经常在人多的地方活动,会帮助人慢慢适应陌生的。
我们路过一家小店,里面卖的全是帆布质地的女人的手提袋。
它们是世界上最值钱也最可怜的生命。所有的帆布条的丝线都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丝毫没有离群的调皮。硬得有些白痴的皮制手提似乎习惯了往日的安静,别扭地立在那里。即使是偶尔阵阵的微风拂过,它们也没有同其打招呼的勇气。那几个象征着所谓“名牌”,的洋味十足的英文字母显得趾高气扬。只有苍黑的拉链维持着少有的团结。腿靠腿,臂挨臂,牙咬牙,紧紧地聚拢在一起。
它们或许不能被称为生命吧。它们早就僵硬如木乃伊了。只是形象上比后者略占上锋罢了。
多漂亮的东西。他说。学会用关爱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事物。试着让自己敞开心胸去接受既定的生活。这样人才会快乐,至少不那么寂寞。
我一句话也没说,但他全部了解。只是通过我的莫名的眼神。
那夜我一个人睡,却睡得出奇地好。
清晨经过他的房间。门虚掩着。他沉沉地睡,像一个很久没好好休息的孩子。我轻轻地将一张纸条按在他的闹钟下面。我吻他的受伤的手指。
已经结珈了。
我关上门。出去。
寒,昨天是第十年了。你一直都记得。十年里,你从不问我为什么阴郁,为什么么喜欢安静,你一直在成全着我的任性,是吗?我想告诉你所有的事情。
1986年的冬天。一对年轻夫妇有了一个女儿。是个瘦小的灵魂。叫小小。
1988年,他们离开了小小。小小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后来奶奶告诉她,这叫抛弃。他们觉得小小是个累赘。他们还年轻,不能承受这样的担子。他们不愿承认“有孩子”或是“已为人父母”这样的既定事实。
1990年,小小开始学拉小提琴。她记得,她的第一把琴是奶奶用辛苦攒了好久的钱买下的。
1993年,她在老师的带领下第一次参加大规模的比赛。她遇到了一个对她说“你咬我手指吧”的男孩。
2002年12月31日,那个男孩对她说,他要她跟他一辈子。
我拉紧了弓毛,开始练习。要善待自己,善待音乐。不要总是邪恶地怀疑这个世界的美好。即使寂寞也可以在寂寞中跳舞。把位的替换很顺手,揉弦虽有些迟到但似乎更合乎情感。我第一次如此自如地控制着我的提琴。
真棒!他斜斜地靠在门上,偏头微笑地看着我。你知道吗?你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人忍不住爱你,疼你。
我松开弓毛,将琴装进盒中。我发现桌上有一块松香。上面布满蛛丝。
你吃早饭了吗?是我自己做的。不好吃是不是?这是我第一次做,所以――
他把我拉进怀里。你真的变了吗?不是我在做梦吧。你走出来了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心里有一块很大的压了很久的石头忽然消失了。
我将那块松香扔进了垃圾筒。
我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
他掀起琴盖。行云流水,美妙绝伦的钢琴声自修长的而又时常受伤的指间淌出。他开始唱。是他给它写的歌词。是他给我写的歌词。清丽的辞藻。
寂寞的angel
翩然而至
如蝉翼般透明的双翅
掩映着粉色的迷痴
我受伤地躺在草地
幻想着那一刻的迷离
隐约触到她的薄翼
隐约听到她的气息
她轻吟
Just wait for me
Just look at me
Just love me
For ever
在寂寞中演绎
拜托,你的饭是怎么煮的啊。
有煮给你吃就不错了,别老是得寸进尺。哼。
我们的生活,一旦开始,将永远没有结束。
只是我们等待这个开始,好漫长好辛苦。
他说,不,我只是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在寂寞中跳舞,一直飞旋,直至黎明的第一道曙光。梦见我对你唱,不管多久,我会一直在这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