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雾啊。无双推开窗子时不由地说了一句。1936年冬天的那场晨雾笼罩着北平城,笼罩着八大胡同之一的胭脂胡同,笼罩着花月楼头牌妓女无双的眼睛。
无双端坐在镜子前端详着镜中人,镜中的女子不施粉黛、美丽恬静、眉宇间有一丝淡淡的哀怨。镜中的女子和纷乱的花月楼无关,和昨夜的狂乱无关。
无双开始梳妆,妆案上摆放着三十年代各种时髦的化妆品,仅达官贵人们赠送的上品胭脂就有十几盒,可是这些胭脂对于无双而言不是最珍贵的。
无双拉开抽屉,取出了一个胭脂盒轻轻抚摩着。这是那种价格低廉、包装简单的胭脂,因为年久显得破旧不堪,上面还有一片血渍。5年了,无双每天都会看一看这盒胭脂。
5年前的那天清晨,在一场大雾中,病重的母亲牵着无双的手从乡下来到胭脂胡同。无双听到鸨娘冷冷的声音,好吧,看在是远亲的份上,就让闺女在这做个干杂活的丫头吧。
母亲临走时,拿出一盒胭脂哽咽道,双儿命苦,没从小没了爹,没有吃过饱饭,没有穿过好衣服。双儿长大了,娘给双儿买盒胭脂。母亲把胭脂递给无双时,咳了一口血。
母亲走时无双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天的雾很大,无双看不清楚母亲苍老瘦弱的背影,无双也看不清楚自己的未来。那天的大雾所遮挡的不过是一个民族太多伤感和无奈的一个缩影。
母亲不久就病故了,没有了亲人的无双在花月楼里慢慢长大,她从一个端茶扫地、挨打受气的丫头变成了名躁京城的头牌名妓,母亲送她的胭脂见证了这种苦难和屈辱的历程。
天空中响起了一阵炮声,把无双从回忆中惊醒。城外的日军又开始演习了。那个时代就是这样,很多东西甚至是一段回忆都会被无情地践踏或打断。
春天到了,但是人们感觉不到春意。因为城外的几万日军,北平城内依旧是一片肃杀。城内的国军频频调动,委员长号召全体军民共赴国难,二十九军誓师与北平城共存亡。
胭脂胡同不远处的一所学校被国军征用了,无双和姐妹们有时站在大门的对面看士兵们操练。只要这群花枝招展的妓女们一出现,操练的士兵们就会心不在焉洋相百出。
每次那个年轻的长官客气地请妓女们离开时,姐妹们就对他起哄,还时不时说上几句荤话,逗得那个年轻长官满脸通红。那个长官可以很粗暴地打骂并赶走妓女们,可他从没这么做过。
有一次姐妹们逗长官逗得过了火,一个老兵一边骂大家是婊子一边冲过来要打人。长官制止了老兵,无双听到长官对老兵说,不要这样,妓女也是人啊。
那个长官和无双见到过的所有长官都不同。长官很年轻,穿着军服很是英武。每次无双和长官四目相对时,两个人都会不自然地低下头。
接近7月,北平的天气并不热,城外的日军已经让每个人感到了丝丝寒意。这天晚上,鸨娘正在哀求无双接六十岁的商会会长的客时,来了一群奇怪的客人,虽然他们穿着便装,但是一看就知道是军人。
无双一眼就认出了长官,长官说这几个弟兄都参加了敢死队,明天就要出城了,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可是他们都很年轻,从没碰过女人。他是他们的长官,他不想让兄弟们留下遗憾。
长官把兄弟们安排好后,把一叠银元放在桌上起身告辞。无双叫住了长官,用不容拒绝的口气说你别走,今天晚上我陪你。鸨娘说会长可是出过大价钱的啊。无双说你可以扣我工钱。
那天晚上无双和长官谈了很多。长官告诉无双他从小和姐姐相依为命,姐姐做妓女供他到北平念大学。家乡沦陷后,姐姐被日本兵糟蹋致死。后来他投笔从戎,现在他是敢死队的队长。
无双问长官你碰过女人没有,长官说没有。无双说今天让我做你的女人吧,虽然我是个妓女,可至少我这一次是干净的,我不收你的钱。虽然无双是个妓女,但是在那一刻她显得美丽而高贵。
天亮时,无双站在胡同口看着大军向城外开拔。长官骑着一匹战马,气宇轩昂,坚定地奔赴战场。无双和长官对视了短暂的也是最后的一眼。这种无奈的结局不是作者赋予的,而是历史赋予的。
士兵们唱起了悲壮的军歌。“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歌声回荡在北平城上空,每一个中国人为之动容。
7月7日,泸沟桥的枪炮声拉开了一个民族又一次苦难历程的序幕。在那些日子里,战场上每天都有可歌可泣的故事传到北平城内。
战报说,日军的坂本旅团付出沉重代价攻占泸沟桥后,俘获了守军身负重伤的敢死队队长。年轻的中国军官誓死不降。坂本旅团长把中国军官绑在桥墩上,用战刀一刀一刀地割军官的肉。军官面无惧色,高声大骂。军官死时,他的鲜血染红了桥墩上一尊睡狮。
北平外围防御圈的殊死血战以二十九军的失败而告终,委员长下令弃城。血红的太阳旗飘在钟鼓楼上方,穿着皮靴、手持三八大盖步枪的日本士兵巡逻在长安街上。北平在历史上又一次陷落了,古老的文明在历史上又一次陷落了。
商会会长成为汉奸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筹办占领军中高级将领和北平名流的日中亲善堂会。因为日军那些如狼似虎的中级军官们关心的是堂会结束后的劳军活动,商会会长一次次游走在八大胡同。
起初无双和姐妹们断然拒绝。会长说你们不就是陪人睡觉的婊子吗,日本人的金票大大的。无双说,我们是婊子,可是我们只陪中国人睡觉,做婊子再下贱也好过做汉奸。
会长蔫了,会长说如果你们不去,日本人不但会杀了你们,还会再祸害别的良家女子的。无双说,姐妹们,咱们去,咱们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无双的眼神坚定而无奈。
堂会上,商会会长介绍一个满脸横肉的日本军官时说,这就是大日本帝国战功赫赫的坂本旅团长。会长又讨好地对坂本说,太君,我给你介绍北平城最出色的无双姑娘。
堂会结束后,妓女们开始劳军了,确切说是日军军官开始蹂躏中国的妇女了。在历史上,政治或军事斗争中最无辜的受害者往往都是女性。在这个民族所有的苦难和伤感中,女人们所承受的比例远远超出在性别中所占的比例。
那天凌晨时分,在坂本熟睡之际,无双拔出刀鞘中那把带有长官鲜血的战刀,深深地刺入坂本的腹中。当日本兵冲进房间时,双手粘满中国人鲜血的坂本旅团长已经死于一个北平妓女之手。
十几个恼怒的日本兵用刺刀疯狂地将无双捅死,当时的场面惨不忍睹,一个美丽的烟花女子瞬间变地血肉模糊。在刺刀狂风暴雨般落下时,无双的表情很平静。当时无双的右手紧紧地攥着,象是在保护什么东西。
日本人杀死了其他妓女后,暴行仍在继续。天亮时,日本人把妓女们的尸体拖在战马后面开始游街,他们要让中国人看到破坏日中亲善者的下场。
马队拖着妓女们的尸体疾驰在北平古朴的大街上,留下了长长的鲜红血渍,所有的目击者都潸然泪下。虽然当时是夏天,可是突然起了一场大雾。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那是上天在哭泣。
马队经过胭脂胡同时,那一具最血肉模糊的尸体的右手突然松开了。一只胭脂盒从雾中滚过,从胡同口滚过,从我的文章里滚过,从历史深处滚过。
我伸手捡起了这只胭脂,我捡起了一种沉甸甸的苦难和伤感。因为我一个人无法承担这种伤感,所以我把它放在论坛里,我希望大家都别忘了,一个民族曾经有过这样的苦难和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