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古镜奇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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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4-10-13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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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镜奇谭(六)

古镜奇谭(六)
更新时间: 11/17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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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我才再次见到捧镜女子孟依依。
她正在室内用竹节草打磨一面小铜镜的镜面,身子的左边一片阳光。我说,打扰了。她放下手里的镜子,在一片白绸上抹了下手,然後正了正坐姿,说,请坐。她的屋子很空旷,一尘不染的,只在矮几上,摆放了一个造形古朴的铜瓶,里面插了数枝枝叶茂盛的白菊花。一缕阳光从窗棂外照射进来,光柱里微尘飞舞,静静然,屋子里有著一种无法言说的寂寞冷落之感。
孟依依说,月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我说,不知细娘从哪里得知古镜紫珍之名的。
孟依依微笑著说,先生以为只有先生一个人才知道古镜紫珍的名字吗,我是此镜的看护者,自然知道此镜的名字。
我说,细娘明知此镜是仿造的,为什麽还说这种蒙蔽的话呢。
孟依依盯著我看了一会儿,说,请先生不要自作聪明,依依并不懂得说蒙蔽的话,依依只是认为,如果此镜真是神器的话,怎麽会落在凡人的手里呢。
我说,谁是凡人。
孟依依说,你我,还有司空大人,公主殿下,都是凡人。
我端详了她一会儿,这个酷似青青的人,其实最酷似的是她的神气,而非是相貌,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我为她的神气所夺,几乎认为她就是青青了。我说,可是,细娘其实是真正见过古镜紫珍的。
我以为她会说什麽很冠冕堂皇的反驳的话,但孟依依却似乎陷入了沈思中,她沈默不语。
半晌,孟依依才用一种神思恍惚的语气问我,先生莫非见过古镜紫珍。
我说,是的,我有幸见过古镜紫珍。
孟依依叹了口气,说,啊,古镜紫珍,我并没有真正见过。她突然觉得自己失言了,立刻停住了话头,把目光移向白菊花。
我想继续问下去,可是孟依依再也不肯说话了,她举起衣袖挡著自己的脸表示送客。
我觉得孟依依很神秘,她与古镜紫珍似乎有著万千牵扯,可是又似乎全无关系,我想她一定有什麽事情没有告诉我。她手里打磨的那面镜子也和紫珍很象,镜背的四神像让我看起来很眼熟。我站起身来告辞,孟依依说,不送。到门口的时候,我蓦然回首,只见她正容色冷淡地目送著我,她的目光里有一种止水无波的神气,不当如此冷漠的冷漠,我想,这个女子似乎对我心怀怨恨呢。
等候在外面的黛儿说,依依一向是这脾气,但她的镜子铸磨得真正的好,我很想有一面她铸磨的镜子呢。我说,她的居处干净冷清,几乎没有什麽装饰,年轻的细娘很少这麽清寂的。黛儿说,殿下赏赐的钱财足够依依过很豪华的生活呢,是她自己选择过这样的日子的。一路上,我都在和侍女黛儿说著孟依依的事情,我很少对人类这麽关心的,我想,可能是因为她酷似青青的缘故吧。我发现我越来越掂念著青青了。但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无处可以寻觅青青了。
回到客栈,店主正站在门口,我刚从车上下来,他便迎上前说,啊,先生回来了,司空府的人已经等候先生半天了。
这次司空府来的不是仆役之类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儒生,二十六七岁年纪,他见到我,笑著说,这位想必是月先生了。他从从容容的作了一个揖,我也向他还了一礼。他说他是司空府的幕宾,名叫卫三青,他说司空大人求贤若渴,务必请月先生一会。他让从仆送上一个礼盒,说,金银钱帛,想必不在月先生眼里,这里是司空大人亲自为月先生挑选的礼品,不知先生中意否。
我觉得有些好奇,看了看那个用云锦做成礼盒,心想,这个礼盒里会是什麽东西呢。我顺手打开了礼盒,看了一眼。
有时眨眼的时间会让人觉得非常之长久,我看了礼盒里面一眼,里面是一张小小的镜子,也非古董,是很近代的东西,做工虽然精致,却不至如何牵惹心目,可是,没有任何东西会令我如此吃惊,我一瞬间想起了许多往事。我努力把目光从镜子上收回,不动声色的对卫三青说,多谢了。
卫三青微笑著说,请月先生上车。
我上车的时候,对卫三青说,司空大人真是想得很周到呢。

司空府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麽豪华,但相当清隽,不失气派,我想,这个司空大人倒是不俗。走在行廊上,下午的秋阳从褚黄的树叶间照射下来,有种华丽而没落的调子,连地上的桔树影子,也似乎在午後的静默中轻轻叹息。这种静默与山间的幽静不同,人间的幽静怎麽说都带有一种悲哀惆怅。
卫三青说,司空大人在书斋那边等候月先生。
司空府的书斋相当开阔,几乎就是一个临湖的庭院,湖边间种著海棠杨柳,也有几丛芙蓉,芙蓉还没有开花,但已经可以想象花开时的美景。隐在杨柳之间有一个湖边亭子,有人在里面弹琴,但因为离得远,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几声余响。卫三青说,司空大人就在亭子那边。
亭子里坐著两个人,弹琴的是一个宽袍缓带的青年贵公子,我几乎第一眼就看到了他,许久都无法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後来我才知道,吸引我的是他身上的仙气。他的名字叫逸,字易华,是皇帝的表弟,当朝的郡王。另一个人,静静的坐在一边,留著须,饮著酒,年稍长,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然而对於司空这样的高位来说,他已经算非常年轻了。司空的名字叫华,字闲来。
司空闲来说,月先生,某久仰盛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超人。他说月先生的时候,用了一种很微妙的语气,我看著他,还了一个礼。郡王在一边微笑著看著,一言不发。
我觉得这里面潜流著一股争伐之气,有如高手之间的枰战。我想,司空闲来是想考较我呢。我坐下来微笑著和他对答,他提到到今文的阙误,我便和他娓娓谈论古文的辨伪,他谈到尚书禹贡,我便和他叙说古地理与当代地理的对应与变迁,总之广引博证,搜考古今,发前无古人之想,述後无来者之说。郡王原本在一边静静的听著,但後来也禁不住加入了论战,他时而击节,时而颔首,时而沈思。司空闲来常常处於山穷水尽之地,他这时会用一种沈郁深沈的目光看视著我。我觉得他在这次交锋中,始终保持著一种格外的冷静,我惊世骇俗的才识似乎都只在他的意料之中。
亭外的太阳很快就西下了,我偶然抬起眼,看到一片绚烂得无以形容的晚霞,在都城檐角林木的映衬下,简直像从天空中飘落的天宫图景。我想,认为人间的都城是仿照天宫建筑的看法恐怕不是毫无根据的。这时,湖面上也荡漾著天空的万道霞光,水光蓬蓬欲燃,夕阳的余晖照在郡王和司空闲来的脸上,我从未想到人类的面容居然会变得如此之忧伤美丽。我一时为这样的美景惊得哑口无言。
司空闲来也被这样的美景感动了,他随口吟了一句,去白日之昭昭兮。我说,为什麽不说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呢。司空闲来看了我一眼,感叹说,毕竟我是人类啊,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郡王这时站起身来,长啸了一声,他朗声吟诵离骚里的篇章: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在这样的波光霞影里,他的啸声听起来有一种清厉之趣,虽然他没有吟出下面那句时暧暧其将罢兮,但还是给人很忧伤的感觉。卫三青在一旁打圆场,吟了一句:乐莫乐兮新相知。这句话作为这一天的结束语真是再巧妙不过。
司空府这天开了夜宴。
司空闲来郡王易华和我都饮了很多酒。快宵禁的时候,郡王告辞了。我也想告辞,一旁陪坐的卫三青说,敬请月先生在本府留宿一晚吧,司空大人已经为月先生准备了客房。
我想司空闲来早晚会和我说出他的本意,那不如就今晚吧。
我说,那就打扰了。

司空闲来摒退了左右。他在灯影里背对著我说,还记得我吗,月暗大哥,不过现在叫你月暗大哥有些好笑。
见到那面小铜镜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而且,华和火的读音很相近,火,想不到我们在这里见面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火转过身来,他藏在灯光下的脸遍布阴影,有一种我无法识别的陌生和阴郁。他说,是啊,你还是以前的样子,年轻,才华横溢,而且有不朽的美貌。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一种嫉妒和嘲讽,你为什麽不象以前那样隐蔽地在人间生活呢,你是特意来京都炫耀你的学问的吗。
我有些吃惊地看著火,不,现在他是司空闲来,但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如果我是人类,我可能也会这麽想的。司空闲来对我充满了嫉妒之心。
月暗,你一定在想,在你眼前的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吧,可是当初你收养我,又何尝关心过我呢。我只是一个在书堆里自生自灭的人类小孩,如果当初那场大火把我烧死了,你会感到伤心吗。
我说,那场火根本就是你放的,你只是不想让我知道你的行踪而已,清韵居的一切现在不都是你的收藏了吗。
错。月暗,当初在清韵居的时候,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等到你回来,然後赞扬我读书认真,有时十天,有时半月,有时一年,我一直非常有耐心的等你回来,那时候,你是我最崇敬的人,虽然我知道你是狐妖,与我不是同类,但是我还是非常倾心,你有才华,有学识,有法力,而且美丽绝伦。但是,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甚至我放火烧了清韵居居然也没有让你觉得有追究的必要。月暗,你不是人类,你无法知道人类的感情,无法知道被你遗弃的少年心里有多寂寞悲伤。不过这些我都可以加以原谅,因为你毕竟不是人类。前些日子当我从长公主那边听到你的名字月暗的时候,我立刻知道是你。可是,月暗,你为什麽要在人间现身呢,你是妖狐,有千年的寿命,难道就这样值得向人类夸耀你的学问吗。如果我也有千年寿命,我会比你更渊博多智。今天请你来府上,只是想让你知道,除非你回山,不然的话,我会让世人知道月暗只是狐妖一族的妖孽。
我用一种妖邪的笑容看著司空闲来,我便是在都城长住又如何,你根本无法证明我是狐妖。
我会让你在众人面前现出狐形的。司空闲来的语气异常坚定。
我说,好吧,你就试著向众人证明我是狐妖吧。

对司空闲来这样的想法,我觉得很理解。我想,当初我在抚育火时对火举棋不住的想法里,其实真正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成为对手的人类吧。现在我就是找到了紫珍也不可能马上回去了。
早上我准备离开司空府的时候,被两个守在门口的卫兵用戟挡住了。我说,你们这是做什麽呢,难道是司空府的待客之礼吗。卫兵说,司空大人吩咐属下须为贵客守卫,为安全起见,敬请贵客止步。司空闲来以为这样阻拦我,我就会腾空飞跃而去吗。不。
我退回房中,取了纸墨,给司空闲来写了一封冠冕堂皇的信,信上说,明公当尊贤容众,嘉善而矜不能,奈何憎人学问,置甲兵栏骑困仆於此,将恐天下之人,卷舌而不言,智谋之士,望门而不进,仆深为明公惜之。我让卫兵给司空闲来送去。
司空闲来没有回信。
就这样在无所事事中过了一天。
第二天我见到了巫女琥珀。
早上我正站在窗口想著对应之策的时候,两个仆役引著一个穿著巫女华服的青年女子过来,我不觉得微笑起来,然後我认出了那个华服巫女是琥珀。
等仆役退下之後,巫女琥珀问我,月暗,那天你为什麽不辞而别。
我笑著说,我有点急事。
巫女琥珀转了转眼珠说,你在说谎。不过,你怎麽会让人类识破原形的。他们让我来让你现原形呢。
我说,司空原本就知道我是狐,他只是想证明给别人看。
巫女琥珀装著叹了口气,皱了皱眉说,这下我在这个繁华的京城里呆不下去了。不过,我还满怀念乡下那些个村子。月暗,你要记得以後来看我哦。
我说,你就打算这样对司空说吗。
巫女琥珀说,是啊,我会说,那明明是人类嘛,司空大人为什麽会疑心呢,莫非是因为他的学问超过了司空大人。
我呵呵笑了两声。
巫女琥珀又问,月暗你找到紫珍了吗。
我说,我想我还没有,我有些疑心那个青年郡王易华身上的仙气与紫珍有关。
巫女琥珀说,我此次进京,是为重修祈年殿而禳灾祈福,主事的就是那位郡王,月暗,你无论是人是妖,都会让人赏识的,我会回去对郡王说司空嫉才妒能,让他放你出府。
我说,琥珀,你这样做可是违背巫女的原则的。
巫女琥珀回转头笑笑说,偶尔违背一下也不妨呢。
巫女琥珀走後不久,司空闲来亲自到客房这边来,他看著我说,你为什麽不走,以你的修为要走是轻而易举的,为什麽还让卫兵给拦著呢。
我笑著说,我只是一介书生而已,但司空大人却背了一个嫉贤妒能的恶名。
司空闲来说,那个巫女也受你之惑,认为你是人类,现在的巫女也虚有其名了。不过,你想这样欺世盗名下去是不可能的。
我笑著说,但,究竟是谁在欺世盗名呢。
司空闲来临走的时候,看著我说,月暗,我一定会让你现形的。
我说,未必,只怕之前你会先我现形吧。

在郡王的手谕到来之前,司空闲来又让人带了一头巨大的猎犬来试我。我正坐在窗前写著字,那头巨犬站在窗口眈眈然看著我,我慢慢放下笔,走出门去,轻轻地抚著巨犬的头部,我问卫兵,这是谁家的巨犬呢,这麽驯顺。一旁的驯师脸色变了变,就带著巨犬出去了。
傍晚的时候,司空闲来派了卫三青过来,说,虽然郡王听信别人的谣传,要请你入府,但此事我还是会继续追究下去的。
我拂了拂衣袖,笑笑说,可以啊。
走出司空府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快乐,遭受禁锢原来如此之痛苦。在去往郡王府的路上,我从车窗里看到鸦鸟在暮色里陆续归飞的情景,我想我可能变得和人类一样愚蠢了,居然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放弃了自己的自由。

郡王坐在厅堂里,身上穿著一件白袷衣,秋风吹拂下,虽然只是坐姿,但也给人飘然欲舞的感觉。他身上的仙气这时也在暮色中拂拂扬扬,令人W慕。我想,这样的人类如果修道的话,应该很有成就吧。郡王看到我,微笑著说,想不到司空真的会留你不放,可能是他太爱你的才了吧。
我说,可能吧。
郡王除了重修祈年殿的事,对其他的政务似乎也不太热心,朝中盛传他将要迎娶长公主,如果是事实的话,郡王以後可能没法过这种悠闲风雅的生活了。我刚坐下来和郡王说了一会儿,就听到有人禀报说,重光殿下过访。
皇弟重光,我听醉灯说过,那是一个非常讨厌的人。醉灯有一次夜间和我评论朝中人物,她说君王其实是个很温和的人,只是太过任性,长公主严正有决断,无人敢撄其锋,大臣中最得人心的是散骑常侍凤兮,最讨厌的莫过於皇弟重光。醉灯说,皇弟似乎对我很疑心呢,这个人最阴冷无情,我很不想看到他。我说,既然这样,那你为何不让君王把他贬得远远的。醉灯说,上天可能会想借他的手来罚戒天下,怎麽可以把他贬得远远的。我当时觉得很吃惊。但人世的兴衰代替与我无关。我想,他与如此风雅的郡王应该没有什麽冲突吧。我按照人类的礼仪准备回避一下,郡王说,不必,重光殿下一会儿就要回去的。
皇弟重光进来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相貌应该算是俊秀的,只是阴沈,在黄昏的光影里有种说不出的悲苦神情。我在人间见过很多人,各式各样个性的人类,但我想不出皇弟重光那种阴郁的性格是怎麽样形成的,算起来只有在痛苦压抑的环境里长大的生物才会有这样的阴沈,就像城南,就像,司空闲来,我这时候突然觉得对司空闲来的欠疚,对他的所作所为,我这时没有一点愤怒之情,我想,他其实只是在索要某一种形式的补偿。这个二皇子也一定有一个痛苦压抑的生长过程,他的阴郁深沈绝不是装出来的,但是,他是人间的皇子,为什麽也会痛苦压抑。
皇弟重光看也未看我一眼,只是坐下来,例行公事似地和郡王寒喧了一通,他们虽然是表兄弟,但是两个人却毫无相同之处。皇弟重光说,那边的聘礼都准备好了吗。郡王命人取了一张礼单过来。皇弟重光便细细地看起来,看了许久,才说,里面多了一面妆镜。郡王倚著身子接过礼单看了看,说,那是我家藏的一面古镜,放在这边也没用,就加进去了。皇弟重光皱了皱眉说,什麽样的古镜呢。郡王说,应该是上古的东西吧,反正不是凡品,尽可放心。
随後皇弟重光就告辞了。

晚上,我对郡王说,某对镜剑之器颇知一二,可否一观尊府宝镜。
郡王微笑著说,正要请教。
他命人去取古镜。我觉得我的心在胸中砰砰地跳,我想,这次一定是紫珍了。我想象她见到我时的情景,以她的性情,必定会让我大吃一惊。她的行事方式是我永远都无法猜测的。
紫珍紫珍。
见到紫珍的时候,她正以原形躺在一片朱红的锦缎里,我轻轻地用咒语呼唤著,紫珍紫珍。紫珍她从未有过如此的宁静,她就像一轮满月一样静静地躺著。
天地一片死寂。
郡王说,月先生,怎麽了。
我用衣袖掩住了脸,泪水沾湿了我的衣袖。我说,过於感动了,因为这面古镜就是传说中黄帝所制的神镜之一,古镜紫珍,请恕我失仪。
紫珍完全失去了她的道行,她现在只是一面平凡的古镜。我不知道她怎麽会失去她的道行的,也不知道她为什麽会离开山林,她怎麽会流落到郡王府中,怎麽会和凡物一样成为人类娶妻的聘礼。我对紫珍的经历一无所知。
郡王站了起来,悄悄走出了厅堂,留下我和静静躺在朱红锦缎中的紫珍。
我拿起古镜紫珍,轻轻摩挲著,心中回想起以往在古墓的生活情景。镜面清凉如玉,我看视著自己在镜中的面容。我在人间逡巡了这麽多年,为的就是寻找紫珍,然而见到紫珍之後,我却束手无策。一定发生了什麽可怕的事情,我想,成为人类娶妻的聘礼,对古镜紫珍来说这无论如何都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郡王进来的时候,我说,这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神镜,不知郡王是从哪里得到的。
郡王微笑著说,说起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四十多年前,天下大乱,我尚在褓,家慈避难山中,谁知山中遇盗,失足坠崖,家慈吉人天相,为山蔓野藤所阻,幸免於难,当时以为我必已绝命,谁知我在谷底竟得不死,家慈寻回我时,看到我身边有一面古镜,以为神赐之物。这就是古镜的由来。
我说,如此说来,四十年来此镜一直是在王府中了。
郡王说,是。
我突然想起郡王看起来如此年轻,完全不似四十多岁的人,一定是古镜紫珍将自己的全部道行给了当时还是婴儿的郡王。郡王的仙气也由此而来,可是,紫珍为什麽要去救一个人类婴儿,为什麽愿意牺牲自己的道行。我看著镜匣中的古镜紫珍,真想骂她一句笨蛋。
我说,郡王一直不知道此镜乃是神物吗。
郡王说,此镜长年在府中宝藏,从未有人知道它的名字,但是看它古雅斑斓,想必不是寻常之物,也很爱惜,想不到竟然是上帝遗物。
我说,作为娶妻的聘礼并不恰当呢。
郡王说,不知者不罪,我当时只是觉得宝镜应赠佳人,不过,对方身份高贵,也不算辱没。
我倏然站起来说,将神物作为聘礼,难道不是极大的辱没吗。
郡王吃了一惊,说,月先生何至於此。
我低下头说,失仪了。
郡王说,刚才礼单已经送出去了,无法变更,恕罪则个。
我抬眼看著郡王,光影里他清瘦的面庞显得很高贵优美,然而我却比任何时候都觉得一种由衷的愤怒。
没有什麽比人类更无情更丑陋了。

我从郡王府出来,秋风袭卷著落叶漫天飞舞,我握紧了拳。是的,当时我真想现出妖形来夺取紫珍。郡王说他一直很爱惜古镜紫珍,可是他的爱惜只是对物的爱惜,这对紫珍来说是一种污辱。我想我之所以如此愤恨,不仅是为紫珍,也是为妖族不平。在瑟瑟的夜风里,我想我要为紫珍夺回她千年的道行,无论用什麽样的方法,一定要夺回。举目京城,我只觉满目荒凉,在人间我是如此的孤独,万古苍凉的孤独和寂寞,我看著自己在月光下人形的影子,那个影子黑暗而丑陋。一片落叶在风里吹过,影子慢慢变成了张扬跋扈的妖形,我想我现在在人间唯一可以找的同伴似乎只有蛇妖醉灯了。
我去的时候,蛇妖醉灯正在寝殿里陪著人类的皇帝,她手里提著一串翡翠雕就般的西域葡萄,半倚在薰笼上,吃吃地笑著说,陛下要不要再吃一粒呢。皇帝伸出手去牵过她乌黑的长发,在自己的脸上拂来拂去地嗅著,说,还不如吃妃子你呢。他轻轻地拉一拉醉灯的长发,醉灯就趁势滚落在了他的怀里,她把头伏在皇帝的肩上,伸出舌头舔著皇帝的脖子,我想她一定很想这样一口咬下去。就在她用舌信在皇帝脖子上舔来舔去的时候,她看见了我。蛇妖醉灯立刻用腻得化不开的声音对皇帝说,陛下我很困呢,我们一起做梦吧,今天我们做什麽样的梦呢,去海里玩耍如何,陛下做一条大蛇,妾身就做一条小蛇吧。她用手捧著皇帝的脸,一边轻哼著一边用舌尖把皇帝的眼睛一个一个舔得闭起来。
我说,我已经找到古镜紫珍了。我坐在禁城的殿顶上,看著初十的月亮,初十的月亮苍白消瘦疲惫。醉灯仰著脸感受了一会儿月光,然後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说,但为什麽你这麽不快乐。我无限悲伤的说,因为她已经回复到原形了,她失去了她千年的道行。醉灯一下收起了笑脸,说,是给人类打成原形的吗。我说,我不知道。醉灯说,你想怎麽样呢。我说,我想帮她讨回她的千年道行。醉灯说,要我帮你吗。我说,不用。我想了想,说,醉灯,我想向你打听一下,这个王朝还有多长时间覆灭。醉灯说,这个王朝是用不义的手段得来的,很快,人间就会因为不义的罪孽重新进入乱世,只有当人类的罪孽暂时还清的时候,才会有太平出现。这与君王完全没有关系,其实,其实现今的皇帝,其实很好,可是他生不逢时,注定了是末世之君。醉灯的声音里现出一种忧郁。我头也不抬的问,莫非醉灯你喜欢上了人类的君王了。醉灯轻笑了一声,怎麽会,我怎麽会爱上百合呢,怎麽说,他都是人类啊,是我们妖族的天敌呢。我说,万一,紫珍喜欢上了人类怎麽办。醉灯说,怎麽会呢,她是没有生命的古镜,不像我们原本就是生物的妖族,她怎麽可能理解生命的意义呢,她绝不会喜欢上人类的。我说,但愿如此。醉灯想了一会儿,说,紫珍是以什麽为食的。我说,她是以草木的露水和动物的泪水为食的。醉灯说,人类的泪水也可以吗。我说,应该也可以吧。我看了醉灯一眼,你想收集人类的眼泪吗。醉灯说,我在人类的禁宫里,收集六宫怨伤之泪很容易呢。
醉灯走後,我坐在禁宫的殿顶上看了整整一夜的月亮。

郡王下聘的仪式隆重而盛大。那是一个秋晴天气,我站在郡王府对面的街上,看著仪仗队列浩浩荡荡地从郡王府出发,所有的聘礼上都披上红色的缎子,人人面带笑容,从郡王府到公主邸的路上都铺著红丝毯,一路上只见红色洋溢,如同一条血河汨汨流动。这鲜血的颜色,人类却拿它来作喜庆的吉祥之色,我想,人类真是嗜血的动物。我从心底里憎恶这一切。
他们成婚的吉日择在初冬。

生活就是做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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