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一处荒郊,断壁残垣,不见人烟。我跟她进了一座破败茅屋。风阴惨惨由屋缝中丝丝漏入,杂尘乱舞。
她团膝在地上坐了,低头又阴阴地干笑了几声,再仰面道:“孩子,婆婆来讲故事给你听。”
她枯坐半晌,脸上疯狂的神气渐渐清明,梦呓般说起话来。
“二夫人去了,也该有五百年啦……今天,才等到人来听我的故事。”
“夫人去的那天,正是小公主满月,那日我丝丝毫毫记得分明。”
我听着她没头没脑地叙说,忽然莫名隐约地心痛,迫着自己莫要思索,继续听那婆子胡言乱语。
“当日夫人起得很早,精神似乎好了些,我和妹妹陪在身边侍候。忽然夫人说道:”呓,你知我怎会回到这里?‘我道:“奴婢不知,但夫人回来奴婢真是高兴。那时天兵天将捉了夫人去,我只道依着夫人不肯低头的脾气,再也不能够安然回转……’我急急地对夫人述说喜悦之情,却见夫人的视线穿过我的身体,停在异常遥远的地方,脸上挂下泪来。
她喃喃地道:“燕三……燕三……若不是为我肚里的这个孩子,我怎会惧怕他们的责罚?即便上天入地,剑海刀山,我怎肯负你而去?‘”
“我在一旁听得难过,却不知怎样安慰。
外面一个沙哑的声音喊道:“今日小公主满月大喜,着二夫人往龙君寝处候旨,不得随意行走。‘随即一道黄幅飞了进来,立在案头。
二夫人冷冷一笑。对我们道:“嗟,待会各处海界来的王族都到王殿去。抱小公主出去时,你要小心跟随,看顾好公主。――呓,你跟着我。‘夫人说完,自床褥下摸了一样带着皮鞘的物事放到怀里。我便跟在夫人身后到了寝殿。夫人泥塑木雕地坐着,我随侍身旁,这样足足过了几个时辰。
外面鼓乐笙歌,人声沸沸,好不热闹。我站到殿门外朝着王殿的方向望,想着嗟和小公主现在不知怎样了。
这时背后传来了二夫人轻柔的歌声,幸福、飘渺、天籁般回响。她端坐在七宝瑞光玲珑镜前,身子轻轻前后摇晃,唱道:“那日绣帘相见处……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缕……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我听得痴了。这半年中,夫人话都未曾讲过几句,更休提唱曲。我越过夫人肩头望进玲珑镜里,见两名士卒正在鞭打一具尸首,尸首已然稀烂,血肉飞溅,惨不忍睹。众多百姓静默围观。一名士卒忽然朝着尸身的头颅踢了一脚,那头翻转过来,血污的脸上两只圆睁的眼直瞪着我。正是燕三公子!我吓得呆了。
夫人恍若不见,只身子微微发抖。歌声依旧温情脉脉,低回缠绵:“三枝花颜……置小窗前……歌罢且更酌……与子绕花间……‘镜里,我辨出一个熟悉的脸面,是龟公公,穿了破衣裳混在人群中。我忽然想到一月前夫人临盆,我奔到王殿来报,在殿外听到陛下咬牙切齿喊声’燕三‘,紧跟着听龟公公道:”陛下只管放心,奴才使尽手段,定教这厮不得好死。’我当时为了夫人临盆急昏了头,不及细想,过后又为着胆小怕事没敢讲出来。
我心惊胆战地回想,没发觉海水一层层泛红。
不知何时,夫人止了歌声,歇了一会,对着镜子里柔声道:“三哥,我这就来了。‘”
“我察觉有些异样,小心绕到夫人身前。这一看,不禁流下泪来。
夫人美丽的双目温柔宁定地望着镜中几成肉泥的燕三,右手遮在左胸前,无穷无尽的殷红色从袍袖底下弥漫出来。我颤抖着放下夫人的手。她胸前赫然插着一柄尖锥。
是皤丝锥!我从前见过。二夫人曾道:“皤丝锥出,红颜白发。‘是顶凶险的器物。现今它插在夫人胸上,血液顺着锥身上的沟纹正源源飞流!”
婆婆的声音愈来愈尖利刺耳,如刀锯来回撕扯着空气。忽然她放声狂笑:“呵呵!血!海水里全都是血啊!我呼――吸,呼――吸,胸腔里充满了二夫人的血液!啊――呵呵!呵呵!夫人的血终于流完了,她的头发全部变白啦,在血海里比冰雪更刺目千万倍!”
我始终立于她面前倾听,到最后胸中剧痛难忍,勉力出声:“你可有什么证据,证明你的言语?”心底已然信了她是嗟的姐姐,我母亲的婢女。
疯婆婆停住笑声,痴痴地望着前方,便似没有听到我的说话。
我待要重复一遍,见她缓缓自胸前掏出一件带皮鞘的物事,又一点点褪下皮鞘,现出一把乌莹莹的尖锥。锥身上布满或深或浅的雪白沟纹。
她立起身,捧着尖锥慢慢送到我眼前。我脑中巨雷轰鸣,身子摇摇欲坠。正要仔细观看,她双手顺势一送,将锥子送入我的胸膛。
凉意霎时贯穿胸口,鲜血便如受了大力牵引,自锥子周围飞洒出来,元气随之泄出。惊骇之下,我拼死一掌印到她心窝,左手同时拔下锥子。
婆子痛呼一声,倒在地上扭曲,模样渐渐变了,现出一个妖媚的陌生女子。她的下身化成了透明的胶质,圆盘般铺在地下,原来是只水母。
“你方才说的话是真是假?”我按着自己的伤口,仍是记挂着她对我讲的那些话。
“你一见我,便已怀疑我的来路。我若不讲些确凿的话来乱你心神,哪里伤得了你?”她眼中尽是奸狠的得色,呻吟中上身也化了,只剩了张艳丽的脸面浮在胶质上,双唇一张一歙。
“为了捉你的把柄,我一路寻到洞庭湖龙府,你母亲的娘家,总算找着了个疯婆子。她为我讲了一个很动听的故事。”她阴阴地笑,“而后我杀了她。”
她在地下默然垂死挣扎,胶质上忽然又现出另一张模糊的脸,竟是舆的模样。她对着那张脸温柔言道:“我的王,我为你报了仇啦……”
刹那间两张脸同时湮灭,空气中响起一声凄厉呼叫,地下的水母消失无踪。
风依然戚戚地吹拂。
若不是手中多了把锥子,若不是沥沥的鲜血不停自指缝中淌出挂满了手背,我几乎要以为只是发了个恶梦。
我木木然离开茅屋,如游魂飘荡。
疼痛愈来愈烈,刺骨椎心。是因为胸前的伤口么?还是因为那妖精费尽心机盗来的过往?
进了一片寂静树林,我越走越快,开始发了疯般狂奔,树枝撕烂了我的衣裳,狠狠击打我的身体,石头和树根不断将我绊倒,我毫无所觉。
眼前始终浮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美貌女子,有慈爱的笑颜。今生今世,永不得相见。不知什么堵塞了我的咽喉,我无法呼吸。我大声地哽噎,如孩童一般,却流不出一滴泪水。
拼尽力气,终于唤一声:“娘――”
黑暗铺天盖地,将我吞噬了。
……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
下雨了。
是不大不小的,绵密安静的雨。不能够吵醒我。
雨停后,在水洼中醒来,看树枝于上方结成阴暗稀疏的网。一滴水于暗处凝结,欲吐欲放,终于挣脱,掉落。时光滴滴嗒嗒,悄然流逝,如我同样流逝不止的生命。
风起,云逸,现淡月稀星。看那些孤独闪烁的星星,在天上发出冷冷的光。
胸前阵阵地痛,有个妖魔困在那里,一下一下,不懈地击打它的牢狱。温腻的液体一时止,一时流,教人虚弱。
我翻身立起,穿过幢幢树影,一直向前。
生命里第一次,死亡如此之近,清晰无疑。我知道它已在前方守候着我了,只是还不知道,究竟将在多远的地方遇上它。
生命是如此不易,又是如此容易。
才下过几场雨,四野便绒绒地绿了,小河里,冒出一簇两簇的嫩荷。蝶舞莺飞。河边梳洗罢,我倚于柳旁,细细端详自己。我的肌肤皎皎胜月,我的容颜明艳无方,只除了,乌发中那几丝淡淡秋霜。
皤丝锥出,红颜白发。终于,有了白发。
碧波涟漪中,望见生死无常。
望见,眷念不忘的那人,于水中眸光闪烁,载沉载浮。
我飘然立起,指尖轻弹便换一袭羽衣霓裳。
前面走来几个乡民,对着我露出纯朴欣喜的笑容,而后下田去了,走得远远的还不住回头望。一个老婆婆经过:“哟哟,不得了,从没见过这样标致的小姑娘,自个儿走在路上要当心哪。”
凡人活得这么短暂,又这么容易快乐。
远处清脆童音在唤:“姐姐!姐姐!”在叫我么?看过去,是个垂髫小儿,正招着小手,对着我笑得分明。他指着身旁的大树:“姐姐!这里有你家的画儿,你快拿回去吧。”匆匆地便跑了,是爹娘在唤么?
我走过去,看见树上贴着幅人像,真真便是我的模样。像旁两三行字,盖一方红印。落款处书着逖牡拿字,墨迹犹新。一则寻人的告示。
我抚摸着那个名字,身子不由自主,依着树干软倒了。
受伤以后,我时常身不由主地跌倒,或者晕厥。这让人觉得卑微沮丧。胸前伤口时好时坏,除了尽可能地扼制它,我无计可施。
而伤痛,是已然缠结于心底不可抹灭的了。若教我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逝,终究还不甘心,于是不住前行。
这一日,到了一座小小的城门外,城墙上依然贴着一幅我的像。我一步步走到画像前,伸手抚摸它,守城的小兵奇怪地望着我。一把将画像揭下,一个小兵立刻呼喝着奔过来了:“喂,你干什么?”
等他到了近前,我转身面对他。他看清了我的面貌,惊得立在原地。
我微笑,不去管他,自顾走进城门去。
县城里很热闹。然而我所过之处,便有些变化,很多人停下了手里的事情,看着我。
前面的人群纷纷向街边让去,街上顿时空阔,现出一个青衣男子。
我走到他的面前,微笑着仰面看他。我说:“涯。”
那梦了无数次的眼眸,真真切切地看着我了。
我不由得脸红欢喜,心“砰砰”跳得厉害。
心“砰砰”跳。低头见胸前随着心跳缓缓绽放出一朵血红莲花,在雪白纱衣上艳得炫目。人便又有些软了,跪到地上,手勉力撑住,无奈而悲哀地抬头,望见他震惊的眼,笑。
忽然被他俯身抱起,身子便随着他的大步流星微微地震。
也罢!
这一路生生死死,尽付了与你。
逖谋ё盼腋仗そ他在此间的府第,前廊便响起了一把尖锐的声音:“哥哥!”
我转头去看,见邃亓⒃诶戎校脸色铁青。逖纳陨酝V停便直往前走去。
邃剡瓦捅迫说氐溃骸罢庑话闹得还不够么?”
逖恼要回话,然而他的声音消失在空气里了。
站着的两人刹那静止,四处寂寥,叶落闻声。
风袅袅拂起我如丝如缎的长发,在夕阳里,长发飞扬着,它的颜色一点一点消失,终成银丝千缕。
逖木恐地低头看着我,抄在我身下的右手搭上我左腕脉门,脸上恐惧之色更盛:“怎会是这样?”
我心酸难禁,问他:“涯,你怕么?你害怕我么?”
他仍是看着我,没有回答,随后深吸一口气,双臂用力,将我紧紧拥在胸前,大步掠过邃赝里走。
一滴小小的水珠,自他的眼中掉落,落于我唇上。(完)
(还有续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