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沈醉意先融。疏钟己应晚来风。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红日自天边冉冉升起,霞光万道,灼痛了我的眼睛。晨风拂过逖牡袼馨隳然的侧面,又柔柔掠起他长长乌黑的发。他低下头,似乎沉到了某种思绪里,又似乎只是发呆。
而后他站起,牵过来时所骑的马匹,扶我坐上去,自己牵着缰绳走在前面。我们都没有说话。
路上的人渐渐多了。孩童于街中嬉闹,小贩在摊后吆喝,男人、女人、老的、少的,来来往往。我们安静地由他们身旁经过,如银河中的微尘,无声无息,殊不足道。
马儿驮着我进了他家前院。忽一人脆声唤道:“哥哥!”急步自正屋中走出,又道:“怎地弄了这一身灰啊?”一面不住地前后拍打他的衣衫。
林妈颠颠地跑来,笑着道:“少爷,你可把痴儿找回来了。我还想着她脑筋糊涂,迷了路不知会走到哪里去呢。”便扶了我下马,仔细端详,突然惊叫:“衣服怎么烧焦了?可烧着身上没有?”说着慌慌张张地检视我。
我站着任由她摆布,木木然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我的眼中,只有逖摹
自我骑上马,他始终只给我他的背影,然而随着林妈的叫声,他回过头来了。
“还好么?”他望着我问,依然是那般柔和明净的声音。我的眼里,忽然起了温润的雾气。……涯,你教教我,怎样可以勇敢?
林妈上下看我,道:“怪了,衣服烧焦了,身上倒好象一点没烧到,真格的傻人有傻福。”
他大约是放了心,略点一点头,被邃赝熳攀直弁里去,走了几步站住,却不回头,就对着前方淡淡说道:“林妈,记住了,以后改唤痴儿作小小姐,不得再有侮慢之辞。”说完再不停留,和邃亟去了。
林妈一呆,应了一声。
于是各自回屋歇息。第二日,我整日没见着逖模第三日又没见,到得第四日上听见丫环在窗外闲话,说少爷这次往京里博功名去,也不知会怎样。我心中层层荒凉――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时光单调冗长地缓缓流逝,空寂的生活重把我淹没,我忘记了昏晓之割,忘记了光阴短长,忘记了他离于何日。心里,有一只虫子在慢慢的咬啮……咬啮――终成千疮百孔。
我趴在东窗边的方桌旁看天。天那么亮,云朵儿那么美,刺得我两眼酸涩。早春的风呼啦啦吹过,吹得去冬的残叶儿飘飘乱舞,吹得我心寒下去,冷到颤了,身体里却猛地起了一股狠劲。
我穿窗而出,腾身到了天上。
仿若流星,我划过重重云雾,飞奔向感觉指引的方向。黑丝缎一样的长发轻逸地飞扬于空中,随着我形貌的改变迅速扭曲融化。
狂风在耳边凄厉呼啸。我掠过湖泊,看见自己黄金般的龙鳞于水面激起妖矫眩目的反光,湖面随即不安宁地汹涌翻滚,湖底腾起了水族窃窃的惊嘘声。
我奔过一个在云上骑着火红麋鹿的白发老头,气流将他高高抛起,他急叫:“呀呀!哪里来的莽撞小龙啊!”我只身形稍滞,重又不顾一切拼死狂奔,疾风如刀锯割得我生疼。
我的心哀伤甜蜜。我以为这是可以寻到他的方向,这究底是么?风云变幻,我自何处来,要往何处去?苍茫天下,神鬼众生,哪里才是我的归宿?
心忽而空落落一无凭籍,气泄去,我收了龙形,立于云层之上呆若木鸡。
籍着夜色我悄悄落下云头,飘然入窗。
我甘心从此于无尽的等待中沉沦。
这并非全为逖摹
当我向着自己漫长枯寂的生命之河回望时,忽然明白,很多时候,无论肉体在做些什么,精神始终处于等待的状态。
对于很多的不甘愿,以及那些隐晦于呼吸之中的渴望,我们无能为力。唯有静默地等待着变化,等待某些事情发生。
又一个黄昏了。
我在屋内看书,看书页上的字迹随着光线变弱渐而晦暗不明。
我合上书站起身,动作刹那凝滞,脑中划过一线刺目天光割裂了黑暗混沌。
他回来了,我知道。
依然一如往常摆放好书本。而后窗外渐有丫环婆子带着欢喜奔忙嘈乱,偶尔夹杂着邃匾涣缴冷脆的指挥若定的声音――她俨然已是这个家庭的主母。
然而那些声音很快便沉静了,好象发生了什么。我有种感觉,逖乃坪鹾懿豢炖帧U馊梦乙约地痛楚。
我长久地立于阴暗中倾听。直到院子里各处都静了,仍然听不到他的声音。
便出了房门,沿着回廊,于昏暗中踩着斑斑点点的树影踽踽独行。
屋里的人大多睡了。经过邃胤客馐保里面还有声音。依稀听得邃氐溃骸案绺缒歉銎⑵,怎肯同其它门生一般,向老师行方便之财?……仕途无望,……我倒觉得……也没什么……”她的随身丫头于一旁乖巧应承着。
我走到逖牡氖榉俊⑽允遥先前婆子们收拾了屋子把门窗敞开着通气,现下望去房内空无一人。
前院的大堂里黑沉沉的,我正要穿过大堂往药铺看看,猛然定住。大堂的木椅上,隐约浮出了一个人孤寂的黑色侧影。那是逖模
他在这里坐了多久了呢?
我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逖摹…
我的眸,凝结了毕生的情意遥望着他,然他并不知晓。
踏着昏沉的夜色到他面前,他仿若冻僵纹丝不动。
我蹲下,如那晚一般举起他凉凉的手掌,把脸贴住了他的手心。再仰起脸,轻声唤他:“涯……”
他微微震动,终于低下头来看我。
黑暗中,我们难于看清彼此。
唯有每一分肌肤和灵魂,沉沦于彼此视线的抚慰。
……
一抹柔亮的晨曦于天边悠然化了,晕拓成缕缕五彩云霞,无垠的纯净的蓝色不知不觉铺满了整个天宇。
我坐在高高的屋脊上,注视着脚下的屋舍自沉睡中渐次苏醒。
逖囊鸦刈数日。他使尽力气只绕出很小的一个圈,而后又回到起点,而生活看来就将这般一成不变地延续下去。对此,许多人是赞成而满意的。除了逖摹3了,我。
金灿的阳光披上屋顶时,穿着浅灰布袍的逖某隼戳耍正穿过回廊往前院医馆去。
这时街头起了淡淡的烟尘渐渐往这边卷来,有两人骑着骏马到了门外打门。玄衣老仆开了门,点头哈腰,而后急奔向医馆。不多会,逖拇掖易砸焦莩隼磁阕拍橇礁鋈舜┕天井进了大堂。
我瞧准了屋后无人处轻飘飘滑落,略整衣衫,走到我屋外那棵大树下,站在树影里朝大堂的方向望。
眼见邃睾秃淌宥纪大堂去了,我候了一晌,再没什么动静。
于是行到大堂立在门边朝里望去。先前那两个陌生人已然不见。邃孛嫖薇砬榈乇手绷⒃谔弥小:淌逅土丝腿嘶刈来,一头雾水地拿眼望着逖摹
逖囊涣尘疑,混杂着淡淡喜色,双手托好一方印信。
而后我听人说道,朝廷不知怎么忽然委任于逖模他将往南方任县官去了。
不几日,诸事打点妥当,车马齐备,便要出发。邃刈匀皇歉了逖娜ィ林妈也去,另带了两名丫环,一名僮儿。禾叔留在家中主持药铺医馆。
没有人叫我留下或跟去,没有人在意我。我自己挽着个小包袱,装着我在尘世中仅有的几件衣裳,步步跟在丫环僮儿后面。逖牡哪抗饴庸我,没有言语,扶着邃厣下沓怠邃芈则ナ祝将坐入车内时瞧见了我,微蹙眉道:“痴儿也跟了去么?我看不用罢。”
逖恼馐被毓头来,望着我,眼神那么宁静安详,教人捕捉不到他眼里蕴藏着的东西。
“那便不用去了。留在此处也好。”他看着我的眼睛道。
他那样着意地看我,便似要把我的形貌印刻在某处。而后,他一低头,道:“阿禾,请你照顾着小小姐。”转身上马车。
随着那一转身,空气中发出“铮――”一声幽响。有一根弦,在他和我之间断了。
痛得我倏地一颗泪掉下,坠到地上,击起微小的如雾的尘埃。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嗟。
失了你,我在这世上终是全然的孤苦了,再没人来陪我走这漫长无尽的路途。一切于我,是那么的淡。真是全无所谓了。
除了逖摹
现今我不由自主地跟着逖模自从他那日启程,我便隐去身形一路餐风露宿跟他到这里。
我看着他进了官衙啦,嗟。
他当的这官几乎没多少日子要穿官服的,真稀奇呢。
这地方至少已半年未雨,裂得狰狞的地上颗粒不收、寸草不发,干结的河床上死着的蚌类团团黑污腥臭。一眼望去,只见枯树灰墙在热气里摇晃浮动。
邃刈蛉沼挚蘩玻涯皱着眉头一筹莫展。邃夭幌得要省着身体里的水不能哭么?这么炎热干燥的天气,一个凡人这么哭,很容易会死去的。
逖娜杖账拇Ρ甲撸遣人赴北方筹粮、运水,率着当地的百姓和为数可怜的士卒在地上打井。他又黑又瘦,真教人疼惜哪。
前日我化作了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妇,以瞬间苍老斑驳的皮相,遮着我的檀发娇颜。而后拿着笸箕去装挖井时清出来堆在他脚前的土石。我故意跌了一跤,在他的眼前。他匆忙地来扶我,目光沉痛,还说了什么,我看不清也听不清了。我的脑中,天昏地暗。你想我怎么还能听得到声音呢?他的手,扶着我的手臂和肩膀,我,我又在他怀里了呵!
涯……亲爱的人,你一点不知你扶着抱着的是谁。
嗟,我一直跟着逖模跟着他。
你必定又要瞪着昏花圆眼想不明白罢?纵然你的二公主终能求得他百年陪伴,百年之后,又当如何?尚余着那数千年的生命,究竟是抵死无望的孤寂啊!
而我是不怕的!
我的命,只在遇见逖氖保才觉得是活过了啊!
从前的生命是枉费的,而后的生命亦将枉费了,这一世长长短短,若教我永沉在海底无知无觉地过去,那和死了有什么分别?那痛尚甚于死!
三千年的寿数,我只追逐数十年的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