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不象是梦,又象是梦。
我似乎看见一场厮杀,老迈的嗟背负着我奋力地挥舞着她的三戈索魂戟,挡、刺、再挡、再刺,无止无休。
她喘息着自语:公主,我们会出去的,老奴会带你出去。
我心中隐隐作痛,想对她说:嗟,歇会罢,你忘了你的年纪么?张开嘴来却发不出声音。然后又依稀看到了舆,但看不到他在做什么,他的影像越来越模糊,渐渐地沉入了黑暗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醒来,睁开双眼时,脑中尽是空洞。
附近某个地方有人声断续传来。
“娘!那条鱼该归咱们家!我先看到的!那么大!……村长凭什么……”
“狗子!扒拉你的饭!鱼是村长想法子弄回来的……也只能听他。娘平空给你拣了个媳妇回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呵呵……她……呵呵……”
我巍巍地自床上起来,这身子似不是自己的,很轻,如在飘浮。
到得门外。隔屋有个干皱的老太和两个健壮黑丑的男人低头就着昏暗的小灯吃东西。屋外是条小路,淡淡的黄色光线从路边房舍的窗户中透出来。隔不多远,可以看得到撑在架子上的渔网,以及成片铺在大石块上令人作呕的鱼的干尸。我飘飘摇摇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模糊的意识里惊愕越来越甚,压迫着精神几至虚脱。周围是空的,没有水。
那么,我是在陆地上!
我到了人间。
远远的,我望见嗟婆婆静静地躺在前方的空地上。我早知道她一定在附近的,自我出世她就在我身边,从没有离开过我,是如此的形影相随,以至于我常常忘记她的存在。
我走过去,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嗟,别睡啦,我现下要去见父王,你来侍候我梳妆罢。”
嗟,我身上脏了,去弄些水来好么?
我说过我顶不喜欢这件衣服,你怎么就是给我换这件呢?
好罢,好罢,我知道你年纪大了,会忘记……
我絮絮地象嗟从前那样唠叨,禁不住眼睛里大滴大滴的泪潮水般涌出,落到眼前苍白的嗟身上,落入几道可怕的纵横交错的伤口。她的嘴边、身上,全是暗黑的血迹!
嗟啊!起来啊!莫要舍下我一个啊!
“小姑娘,天晚了,快些回家去吧。”
我回过头去,有两个男人从远处走过来,一个握着刀子一个挑着盏灯。我不答话。
“这样大的鱼是不多见哪――你是谁家的?快回家吧,别杵在那里。”男人转头又对同伴说:“你快点,再不把这鱼剥开去了肚肠,鱼肉就不能吃了。”
我慢慢躺下,贴着嗟冰冷的尸体,手臂环到她身上。嗟,莫要害怕,再没人能伤你了。
他们惊奇地看我。我也睁大了双眼,望住他们的眼睛,一眨不眨。
两人迟疑着向我和嗟走来。忽的凭空一团白烟笼起,罩住了我和嗟,烟雾越来越盛,又刹一下如逃逸的冤魂四方飘散。我站在白烟仓皇逃散的中心,右手托定一颗乌光的珠子,耳边听得那两个男人如遇鬼魅的骇叫声不绝响起,尖锥般刺破了这薄薄寂夜。
他们落荒而逃。
我低头看手中的乌珠。嗟已在这世上永远消失,我用自己体内的真火化去了她,只剩下这颗珠子。
渔村里起了骚动。
男人们大声呼喝的声音间杂着恶狗的吠声、小孩的啼哭声隐隐传来。一簇,两簇……越来越多的火光,逐渐融成一条扭曲狰狞的火蛇蜿蜒逼近。隐约听到有人在喊:“是水妖――!烧死她!”
啊,他们是来取我的性命的,我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却不觉得骇怕。
忽地一个人影自黑暗中奔出,距我丈许便停住,大叫:“你!快、快跑吧!”――依稀是我在陆上醒来时所见的两个黑丑男人中的一个。他不敢近前,似乎很惧怕我。
我笑了笑,仍然在原处站着――我不知道到哪里去好,甚至不知道第一步可以向哪个方向跨去。他叫我跑到哪里去呢?他知道我该去的方向吗?
我想问问他,嘴一张,喷得胸前一片殷红。――我在失血过后动了真火去化嗟婆婆伤到自己啦……不过这又有什么打紧呢?我什么都不在乎啊。
天地在摇晃,我就随着天地晃啊,晃啊。是前所未有的幸福和轻松。
大地呼地迎面向我扑来,一双臂膀恰恰接住了我,将我稳稳抱起。我下意识地挣扎,失去知觉前,听到他自言自语:“根土和四叔是天黑眼花看错了吧?这样轻软的一个小人儿,小猫都弄不死。”
再苏醒时,猛瞧见两只眼睛,瞪大着,布满血丝,凝神盯住我。
――却又是黑夜。方桌上一盏白纸罩的小灯发出噼啪轻响,柔和的光线仿佛织女一双素手所就的鹅黄轻纱。一个湖蓝衫子的女郎在桌边支着肘子,清清冷冷问道:“禾叔,你刚刚说这丫头怎么来的?”。
眼睛仍然仔细瞧了我一阵,不甘心地缓缓往后退去。只见一个黄面黑须的中年人,正皱着眉,脸上布满苦苦的思索。“今儿清早我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啪啪地敲得着急。我想这么早谁来看病呢?开了门,就看这姑娘躺在外面。还瞧见有个小伙慌慌张张头也不回地跑了。那年青人光着脚,象是打渔的。最近的渔村离这儿也有四五个时辰路呢。”
“这不奇怪么?”
“我开始也觉着怪。现在琢磨着倒不怪了。”
“怎么?”
“她病得古怪,不好治,寻常百姓家也治不起。不扔这儿,说不定三天五天也就……”
“怎么不请你师父来瞧瞧?”
“师父正忙着课业,我怎敢扰他。”
门吱呀一响,一个小丫环托着碗汤水进来。禾叔取来小勺喂我。我闻到那气味约摸有些不妥,味道也苦得厉害,仍然皱着眉全喝了下去。
听得那女郎似乎冷笑了一声:“哼,好好的世代相传的医术,别人求也求不来,却偏要去赶考。若说别人奇怪,再怪也没有他怪。”
我冷冷听他们言语,不防备胸腹中霎那痛如刀割,一侧身,把药全吐了出来,吐到最后尽是血色的沫子。禾叔手忙脚乱地给我接污秽,搭脉息,擦嘴边和唇下的血迹,一脸沮丧。我倒有些乐趣了。
便眼看着他满头的汗水,无可奈何,苦着脸在房里来回地踱,终于摇一摇头走了出去,但不多会又回来。我提起了精神,兴致盎然,准备看这傻乎乎的半老头儿又想出了什么蠢法子来拾掇我。却见他站在门口,指着我对着门外恭恭敬敬道:“师父,就在这里。”
呵,原来是搬了救兵来,恁也无趣。我合了眼,人重又冷到没精打采。
老头儿话音才落,凉风乍起,一人已来到床边,弯下腰瞧了我一会,便轻轻抽出了我的右手,按了两个手指上来。我闭着眼,觉到那人温暖坚定的手指,一丝陌生莫名的感觉从那里滋生出来,如藤蔓在体内各处伸张游走。
他放了我的手腕,大手拂上我眉,拇指轻轻来挑我眼皮。我索性顺势睁大了眼。于是四目相对。
于是望入一双海洋般幽深的眸子。失神。刹那间万籁俱寂,又似有海啸潮涌。他眸子中星光点点,似万里晴空下海面起起落落的飞鱼。
相对无言。
他一袭竹青布衣,容貌清爽,不是顶好看,却也不老。
他怔了一下,即刻在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表情倒象是对一个刚使了诈的任性孩子的包容。因开口问道:“你几岁了?”嗓音如行云流水,明净从容。
“四百八十一。”我望着他喃喃地答。
他又微笑。那蓝衫女郎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年纪可真够大的――敢情这丫头脑筋也不灵光。”
禾叔置一鼓凳于他身后。他坐下,两只手指重新搭到我手腕上,眉尖微蹙:“这脉象竟与常人有异……想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阿禾,这等病患,原非你能力所及。凡事当知须量力而为,倘有差池,岂非平白误了人家性命!”禾叔冷汗涔涔,在旁惶恐称喏。
他低了头沉思半晌,对我道:“近日受过伤么?可曾因了什么缘由大量失血?过后怎的又大大损耗了元气?”
我呆住。龙宫里父王的暴怒,舆煞白的容颜,海底的责罚,我的嗟婆婆,一一自眼前掠过,我想到我的任性让我失去了这世上唯一全心爱我的人,心中痛悔凄楚,闭了眼睛,再不言语。
他候了一刻,不得我回答,竟也不再问我,就让禾叔伺候了笔墨写了方子,扶着床沿又陷入沉思,许是累了。四下里寂静无声。
不多会,听得那女郎柔声唤他:“哥哥……”
他“啊”地一声,道:“都歇息罢。”
一阵风儿拂过,我睁开眼来,他已不在屋里。
方桌上的白纸小灯仍在如水凉夜中噼啪轻响。桌上几方有了字迹的淡黄色薄纸随着窗棂透过的风儿蝶翅般翩翩而舞。东窗渐渐白了。
……早是萦心可惯,向尊前、频频顾盼。几回相见,见了还休,争如不见。……
我默默地躺在小床上,日复一日。很多人来到我这里,又走开。大家同我说话,我不怎么回答,于是得名“痴儿”。他们说,我是顶美丽的姑娘,可惜有些呆傻。
他也常来,每过两三天,便用金针在我身上扎一遍。其实我可以疗治自己,或许还能快些痊愈,但是我不愿意。我就愿意这么躺着。
窗户开着的时候,可以望到外面,可总也看不到天,有棵大树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
一日,他又来。窗外的枝叶间叽叽喳喳一阵欢鸣。我仔细听着,不知不觉抓住了他的衣袖。他俯身问:“哪里不舒服了?”
我问他:“什么虫子叫得这么好?”――我在海底,看过人间无数的书本,很多物事我都知道,比如,树上长着绿叶,枝叶间生着会鸣叫的虫子。
他大笑。“痴儿,那是鸟,小鸟,知道吗?”
“那么我要瞧瞧天,还有天上飞的鸟儿。”
“你快些养好了身子,爱瞧什么都随你意。”
我知他是拒绝我了,闷闷地不说话,松开了他的衣袖,去抓他衣摆。他小心收起了金针,给我掖好凉被,待得要走,却仍给我抓着不放。
他说:“我得走啦。”
我听着,不放手。
他无奈站了一会,转头朝着窗外喊:“林妈!林妈!”林妈是这里的厨娘,力气很大,想来他是要喊林妈来抱我,但是林妈不知到哪儿去了。
他低头瞧着我攥得发白的指节,叹了口气,将针盒儿放下,俯身把我抱起。
这样我们就来到天的下面了。
呵,是第一次看见天啊!那样淡淡透明的蓝色,自由飘荡的绵绵云彩,还有悠悠划过天宇的鸟儿,一切是无可言喻的美妙。就在这阔大飘渺的天空下,依稀仿佛,那缠绵在我血液里的根深蒂固的忧伤正在一点一滴地蒸发。
还有,还有他的怀抱,也是如此美妙。几乎要教人落泪。
秋日将尽时,我已行动如常。
我长时间地坐在房门槛上,看各式人等于前院后院左右跨院之间往来穿梭。谁来谁往都不在我心上,我只是想看他。我说不出这么做的缘由,只要看到他,我心里就觉得舒服。可是要看他一眼,总要等很久。
大家经过我时,笑着唤我:“痴儿。痴儿。”我不在意,他们当然不懂我在做什么。
后来我不愿意再这么等了。我四处找他,然后在他身边安静呆着。好在我依旧寡言,于众人眼中亦只是个痴儿,做什么都没人理会得,便如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