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ile
我在这里住了四百八十年。
四百八十年,仿佛一直在恹恹地沉睡。睁开眼来,永远是黑蓝绸缎样无声无息的海水,让人窒息。空间无穷无尽。时光无穷无尽。怅惘……无穷无尽。
辨不出,醒和睡的差别。
嗟婆婆说,我的样貌,不过同人世间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相仿。如此的纤巧,如此的玲珑与绝美,纵是踏遍四海九天,也莫想再找到一个……
她年纪大了,每天唠唠叨叨地讲许多重复的话。然而我只执着于她不经意间提到的人世。
人世……究底是怎样的?他们的孩子,也会如我这般寂寞么?
嗟婆婆说得起劲,而我独个茫然于我的思索。突然地,我问她,我的母亲是谁?她是什么样子?
嗟吃了一惊,厚重惨白的嘴唇微微颤动,忧伤的神色瞬间自千年不闭的圆眼中弥漫出来,又倏地没入脸上千褶万皱的沟纹里消逝不见。――你母亲……她当然是一条龙,海里曾有过的最美丽的龙女。你外公太宠溺这个女儿,不知拿什么名字来给她才好,只觉得可想得到的,尽是俗物,最后只好叫她龙儿……
那,她在哪里?为什么三妹和大哥有母亲,而我没有?龙的寿命至少可有三千年……我的母亲,她究底在哪里??
父王遣了龟使传我过去。
我心里有些奇怪。自从一百年前那最后一次见面,父王再没有召唤过我。光阴荏苒,我几乎记不起他的模样,偶尔听三妹提起他时,于他的形象便起了淡淡的疑惑。每次西海南海的王子公主们来我们这里玩,三妹就有了许多趣闻来同我罗噪,会说起父王,说他赐了贵客多少稀罕物事。
又想起三十年前某天。我在偏殿伸出火红枝蔓的海树下面午睡醒来,见到一个白袍缓带的陌生男子正专注地瞧着我。我敛起衣袂自珊瑚床上_然而起,那人却似不知扰了我的安宁,一旋身坐到床尾。我恼了,低头便走。不提防他一把扯住我腰间缀着的碧丝拧珠串儿。这一扯可扯出了我的火气,我恨恨地瞪他,他倒温文自在地对着我笑。我便也是冷冷一笑,一用力,由着腰里的明珠儿散开来悠悠荡荡铺了一地流光,我自顾去了。
那厮想必便是自别处海界到这边玩耍的罢?我一面梳起平日随意披散于背上的长发一面漫无边际地想。
……春思远,谁叹赏国香风味?相将共、岁寒伴侣,小窗净,沉烟熏翠被。幽梦觉、涓涓清露,一枝灯影里。……
王殿中列立着父王的一众臣子,高高低低,银鳞彩甲。夜明珠照得大殿光明璀璨。那么多的目光,齐齐地注在我身上。
我孤零零地站着,喧华处,更觉孤单。或者,这孤单本无关于喧华,无关于任何。于深海中出生的我,有着命定的寂寞和惆怅在灵魂中纠结不去。
我向着无上的龙颜叩伏下去,说道:“父王。”
父亲摆一摆手,一道华光便自我的头顶扫过,那光彩是龙骨蕴有的,当王者做出威仪的动作时自然而然地会从身体里流出。他又向身边的蚌女稍稍颔首,蚌女便娉娉婷婷地飘向我,执了我的手将我引到父王座前。
父王端详我,那目光仿佛是怜爱,又仿佛……是厌恶?我陷入他无底的黑眸,泠泠一身寒意。“翩儿,这是你的未婚夫婿。”
我的夫婿?我不明所以地看着父亲陌生的容颜。忽而想起,原在我诞世时父亲就将我许给了南海的小太子,这事我早已知晓,只是几百年间一直不曾想起,不曾记挂心上。
略偏过头,看坐在父亲身侧的那个男子。生得是龙族世代承袭的好模样。银袍委地,鲛纱环腰,乌发如檀,白肤胜玉,棱角分明。他的名是舆,昔日的太子,今朝的南海之王。
他温和地看我,嘴角扬起一道完美的弧,不说话,伸手自腰间扯了一串物事以两指轻拈着示与我。纷纷缀缀,碧丝环绕。正是三十年前我失落的珠串儿,那日依稀,他也是这般地微笑。
脑中有恍惚的迷离――这就是我将与之共度一生的男子么?
“怎的见了我便跟个木鱼似的发呆?可还在恼我抢夺了你的珠儿?”他低声轻笑,一长身,把我的手握在掌中。
嗟婆婆小心地将我平素把玩的各色玩意包好了收到一只大螺壳里。现下很多海里的王族都制了一种方方的有盖壳子,叫做箱儿的,来装东西。但嗟还是喜欢用大螺壳。自从那次见到舆是如此丰都的一个人物,她于是心满意足,这些天出出进进脸上总泛着笑意。
我倚着阑干,默不作声地遥望远处飞着的大大小小五色斑斓的鸟儿――嗟婆婆说,我该叫它们鱼,可我见到有一本书上把这些身侧有小翅儿扇动、可以在人头顶上自在来去的东西叫做“鸟”。不知道为什么我更喜欢这种叫法。
我站了一会,回过身来对嗟婆婆说:“嗟,别弄了,我现下要去见父王,你来侍候我梳妆罢。”――三百年了,我从未自己去见过他,也没想到今日竟会有这样的决定。
嗟婆婆听了我话,佝偻着的脊背猛然突的一跳。“二公主?”
我看到她圆睁的眼里浮起对未知之事的惊疑和恐惧。
婷婷地,我端坐于妆台。翠枝缠花袄,清水粉叶裙,绣银蟒罗袍,赤螭金步摇。幼时偶尔能见父王,总是着意装扮。而后年岁愈长,亲恩愈疏,又淡漠至无,于他眼中的我是如何模样便再没所谓。不过因习惯而加以妆束罢了。
夜了,海水沉黯,墨一样漆黑。循着琉璃灯灰黄的灯光一路行去,心压抑得仿似在棉絮中挣脱不出,更似陷在噩梦里,一场我已做了四百八十年混混噩噩不见天日的梦。
我让龟公公给我通报,那奴才惊异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不动声色地去了,稍顷还出,示意我入内。
父王的寝殿阴冷空阔。暗淡的光线中他的龙鳞莹莹生光。他现了原身,独个儿盘卧在一张巨榻上。身旁并无一人随侍。
他微微抬头:“何事?”
“我不想嫁给舆。”
父亲身子一动:“那样的俊彦,你竟还不满足么?……哼,你愿也好不愿也好,这婚约是不能改的。”
“我不会嫁给你为我安排的任何一位夫婿。”我一字一吐,说到“你”时语气尤重。
沉默。猛然间,龙首“呼”一下冲向我,又贴住我面门硬生生顿住来势,长须在怒火中张扬飞舞,尖利的牙齿闪着森森寒光。“为何?”
就因为你!你既不能爱我,那么就彻底地恨我罢。我想这么对他说,但没有,只静静地与他喷出怒火的眼漠然相抗,一言不发。
“滚――!”一声地震海摇,整座龙宫都仿佛惊恐得抖颤了。
那夜的东海,起了海啸。
嗟婆婆听说我做了什么时,哭了。“二公主,你、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我不答她,依旧倚着阑杆望我的鸟儿,由得她去不住地低泣。要来的,终会来的。
门口“呛啷啷”一声响,听得虾统领嘶声唤道:“陛下。”
我转过身走到他身前莞尔微笑,柔声道:“这就去罢。”
他低头不敢看我,哆嗦着将海碗粗的锁链套住我。
将踏出门槛时,嗟放声急叫:“二公主!”我回头去看她,却先看到了自己在妆镜中的模样,那样粗的链子,那样娇小的身骨,看起来很滑稽。眼睛不知怎样就模糊了。
我,我这么折磨自己,究竟是为的什么?
婚是父亲许的,是玉帝准的,我犯了天威。
“呼――啪――”\龙鞭刺耳的声音回旋呼啸。那仿佛要割断人肠的声音在我周遭的海水里催出了朵朵粉红的桃花――自我洁白的皮肤中飞出的凄艳花朵,就和我书房里挂着的那幅人间的画儿一样的美。
这是我生命里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我微笑,僵直着颈子,双手紧握着虚无,听。
嗟婆婆哭喊的声音很吵,又渐渐地轻下去,细若游丝,只隐隐约约能听到她仍然在问:“……为什么……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呢?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啊。
我讨厌舆?不,我不讨厌他,但也不爱他。他于我是陌生的,是在另一世界的,是遥远的。
我恨父王不疼惜我?或许吧,但我需要为这怨恨去承受如此的屈辱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看不清。四百八十年偌大的空间只我一个,死一样快教人发疯的空虚……我活着么?我活过么?……生与死,有什么分别?
……
我安详如婴儿一般地睡去。
周围,终于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