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根本没管廖爱惠,匆匆跑下楼,也许是寒流还没到来的关系,外面并没有收音
机里描述的那么可怕。我深吸了一口气,凉到心底;我先给凯歌打了电话,可他
那头没开机;都这时候了,他一定在和他的小蜜寻欢做乐呢,可是我除了找他之
外也没别的办法了。我只有硬起头皮伸手叫了一辆车,往他最可能呆的一栋房子
飞驰而去。
在车上我终于接通了骆海庭的表叔。我强压怒火客客气气地对他说我会马上送钱
去,让他先把骆海庭放了。可是那么精明狠毒的买卖人怎会轻易就范呢,他也好
声好气地告诉我,一小时后在西郊一个造纸场见面,一手交钱,一手放人,还特
意叮嘱我,不要招来警察,他现在没家没业,什么都不怕。我冷冰冰地对他说:
“让骆海庭接电话!”
“爸爸……爸爸……”电话那头是模糊颤抖的声音,他的神智好象不大清醒。我
的心不知道被什么割了一下子,一口血涌到胸头,出口的话竟然沙哑了:“我不是
你爸爸。”
“阿良?”他一下子就听出了我。
“嗯。”
“你冷不冷?别着急,我马上带你回去。”我的心跳的好厉害,一下一下都数得清。
我突然不想再说什么了,顾做镇静地说:“好好哄着你的好叔叔。”就挂了电话。
汽车在夜色里穿行着,我傻傻地看着窗外,一个声音在问我:“如果是黄文英,你
会这样吗?你怎么了?他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到了凯歌的小楼,我三步并作两步上来到门前,啪啪地拍门:“凯歌,凯歌,着火
了!着火了!”不一会儿屋子里果然有动静,而且明显不是一个人,我有点脸红,
但情况危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门开了,凯歌只穿了一件睡衣,裸露着半个胸
膛,铁青着脸吼道:“那里着火?”但很快他发现是我,粗犷的脸庞上的表情极其
复杂,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惊慌,他困惑地问我:“良子,你……?”我眼角
余光望向屋子里,见桌上有酒,空着两个杯子;凯歌的身上汗味和烟味扑鼻,头
发明显是被抓乱了的,我不用猜也知道他正在干什么。我有些尴尬,可是凯歌阅
人无数,也很了解我,一看我的表情就知我有急事。他一把拉我进了屋子,扬扬
头笑了笑说:“怎么了,出什么大事,把你大主席急成这样?”
这时候里面的卧室里传来一声响动,好象有人弄倒了什么东西。凯歌大方地笑了,
冲我使了个会意的眼神。我也笑笑,鼓起勇气说:“借我钱!”
“哦!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他无奈地拍着肚子,打了个啊欠,“多少?”
“二十万。”我脸皮已经厚到极限了。
“啊?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他歪着眼睛问我,也吃了一惊。我吐了口气,仰
头认真地盯着他说:“凯歌,我知道我有些过分,可是我真的有急用,而且,我求
你别问我为什么……”
我和他的目光相撞,他竟然回避我的眼神,低下了头,他想了半天,最后说:“你
等一下。”然后走进了卧室。我一下子坐到了软软的皮沙发上,长吐了一口气,我
并不是怕他不借我钱,而是为自己这样滥用友情感到羞耻。他好久没出来,我坐
在那里四处张望,不小心手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是个小锁头,古铜颜色,用
一根脏兮兮的红绳串着。这是在过去农村的父母为了让自己的孩子长命百岁而向
庙里求来的护身符,解放以前很常见,我小的时候也曾有一个,和这个差不多,
后来上学后被我姑妈怕我弄丢收了起来。这个可爱的小东西在一面上刻着“贤己”
二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时候凯歌拿着一张支票从里面出来,我匆忙把那个
东西放回原处。
“我没有那么多现金,只能填支票了。”他好象还有些不好意思。他把那张纸塞到
我手里,歉意地笑着。我刚想说些肉麻的话,可是他一摆手,疲倦地说:“你不是
要在这里过夜吧?”
我当时很迷惑,我也很激动;我发现原来在我身边真的有无私的情义存在;我能
活在这样的人身边,我是多么的荣幸!
“凯歌……”我的眼泪分明地浸在眼眶里,咕囔了半天就说出这一个词。
他站在门口,眼神里有一种瞬间即逝的,苍凉而又热切的感觉掠过;他坦然自若
地点点头,微笑。
我跑了出去,二十万人民币就这么到手了。简单到不废吹灰之力,易如反掌。我
没有考虑太多心头的沉重,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叫了车,可是司机嫌西郊造纸场太
远不肯去。我咬咬牙掏出我身上所有的钱一共一百八十三块零八毛,都交给他;
声音发飘地说:“大哥,不够我回来再给你,好吗?”他才勉勉强强地发动了马达。
天越来越冷了,月亮凝固在黑透了的天空上,路上连车都很少。从市区开到西郊
造纸场足足用了四十多分钟。在这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间里,我几乎连呼吸都没
有了,我知道骆海庭很怕冷,也很怕黑,这种天气他连门都不敢出的,万一他表
叔一发狠把他赛进货车拉到黑龙江,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还有,他表叔
会不会打他呢?
西郊造纸场一看就知道是个亏损企业,破旧的围墙和在寒风里显得摇摇欲坠的厂
房玻璃把这里搞得象香港鬼片里的场景,我关照了司机等我,就深一脚浅一脚地
踩着雪向唯一亮着灯的一间仓库走去。气温下降得很厉害,虽不至于呵气成冰,
但是空气里好象游走着无数把刀子,只要你稍微裸露出一些皮肤,它们就拼命地
围上来割你的肉,喝你的血。好不容易来到了仓房门口,就见到一个精干瘦小的
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和两个待业青年模样的人围在一个炉子旁边烤火,骆海庭也坐
在一个木箱子上,用手支撑着头,好象在睡觉。我刚一露头,那个男的就皮笑肉
不笑地朝我走过来。
“是李先生吗?真不好意思,我们家事,还要您来插手。”他一副猴相,举手投足
都让人觉得他没进化好。我虽厌恶,但还是装得很平淡,一脸无所谓地说:“钱在
这里,天太晚了,没搞到现金,只有支票;你先放人吧,天这么冷,把你侄子都
冻坏了。”
他伸出一双干枯的手,我把支票递过去。他的小眼睛死死盯着那纸看了好半天,
最后咋着嘴巴说:“果然是大地方的人,做事情就是爽快,可是……”
“你放心吧,你只要放了人,谁也不会知道你是怎么搞到这笔钱的,都是你哥情
愿给你的。”我知道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无非是想哄几个钱而已。
他点着头,走到那两个身旁商量着什么。我瞥向骆海庭,他已经发现我来了,但
是低着头不敢看我。他身上穿的不多,脸色苍白,神情抑郁;我真想冲上去抱住
他,用我全身的体温去簇拥他。我踱步走向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时那两个
小青年围上来,其中一个操着京腔对我说:“哥们儿,我们弟兄跟着他走了这么远
的路,你一点意思都没有吗?”并在我身上上下打量着。
“我身上没有钱,深更半夜的让流氓抢啊?”我不屑地盯着他俩看。他z都矮我
半头,而且看起来就是小流氓混混的身形。若要打架,我真不怕他们。这时候骆
海庭的表叔在外面已经发动了车子,想这里喊:“搞什么呢?”我一分神,其中一
个小子挥拳就扑上来,我听骆海庭叫道:“他手里有刀子!”再一回头另一个已经
把一把匕首划到了我的胳膊上;衣服很厚,并没扎透。我很愤怒,一脚踢在他肚
子上,他马上就蹲在那里了,呲牙咧嘴地叫唤。可是后面的人却抱住了我的肩膀,
卡着我的脖子,骆海庭去拉他,没想到三个人都因此倒在了地上,这时候蹲在地
上的人跳起来,持着刀一擒住我的胳膊;接着两个人对我和骆海庭就是一顿拳打
脚踢。我用手臂挡住骆海庭的头和脸,任凭他们冰雹似的拳脚撞击在我身上。
“你们干什么?搞出人命来才罢休么?”骆海庭的表叔在车里喊。他们这才住手,
骂骂咧咧地跑上了车。我只听见他表叔对骆海庭喊到:“庭庭,假期有空到我家来
玩!”接着就发动而去。我坐在地上,喘着气,吐了口唾沫说:“妈的,杂种,有
胆量就单挑!”接着回头宽慰地看着骆海庭,他明显是喝多了酒,一身浓浓的酒气,
眼睛里黄黄的,呼吸的声音都不正常。我吃力地爬起来,抓着他的手,“还不走,
呆在这里做冰其淋啊?”
他望着我,眼里水汪汪的,一大颗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了……不要……
我不敢看他,拉着他就走,可是一到门口心马上就凉了,出租车不见了。
老天啊,这荒郊夜岭的没有了车无异与坐以待毙,我马上拿出手机,可是可能在
搏斗中摔坏了,它一点信号都没有。我回头看着骆海庭,也不知道他哪个歹毒的
表叔到底给他灌了多少酒,他还是木木的,整个人显得发傻。我大声地对他说:
“庭庭,我们先到公路上去,看能不能拦一辆车。”他点头,我就抓着他的手,跑
到公路上。
“冷吗?”我担心地说。
“不冷。”他打了个哆唆说,被冷风一吹,他好象精神了一些,他问我:“你怎么
知道我被人扣了?”
“你女朋友告诉我的。”我胃里酸酸的,喝了醋一般。
“她不是我女朋友!”他一下子清醒了。我没理他,来到马路上,我对骆海庭说:
“前面不远应该有加油站,现在天太冷了,我们必须跑到那里,不然会冻倒的……
来,跟我跑……”我不由他分说,拖着他就开始跑。
“你的胳膊流血了!”骆海庭惊叫。我一看,果然我的衣袖上红红的粘粘的湿了一
大片,我竟然没感觉;既然不疼不痒,那就不管它,我大义凛然地说,“走吧!”
来自遥远北方的冷空气慢慢进驻这个城市,今天,或许是今年冬天最冷,最残忍
的一刻。人都经历过很多寒来暑往的日子,但大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风和日丽或能
借景抒情的时候;象这样可以说险恶到生人勿进的萧杀之夜,纵使有心怕也无力
来欣赏自然的真颜。但我却不只一次地领略过冬天里最神圣,最高贵,也最残酷
的美丽。
谁能想象自己目所能及的范围内都是一片纸一样的纯白?尤其在这样的夜晚总会
有一轮冷艳的月亮,尽情地把自己的光辉梳理成亿万道纤若毫丝的细线,直直地
激射到大地上。白雪再将其折射、拆解、交汇,把天空的皎洁和大地的灿烂兼收
并蓄,扬之于四野,抑之于宇内,更显得夜如泼墨,星如流银;无论是裹素的树
木,还是沉睡的农田,都被这古不变之玄妙唤出自己的灵性,在朗朗云天里,
寻声而遁,闻声而舞。
骆海庭跟在我身后,跑的很吃力。我叮嘱他不要张嘴,不要大喘气,否则会呛到
肺。冬夜虽美,但我却在心里用最下流的话和最粗俗的语言咒骂着骆海庭的表叔
和那个生儿子没屁眼的司机。同时又在祈求上天,在公路上来一辆车吧!可是连
跑带走地挣扎了好久,车没有出现,记忆里的加油站也没有!我开始担心是不是
走错了路,为什么走了这么久四周还是菜地呢?
突然身后咕咚一声,骆海庭倒在了地上,我忍着冷风的刺痛,要拖他起来,他咬
着嘴唇对我说:“阿良,我好啊,我跑不动了,我要睡觉……”
“混帐!这里不能睡!起来!”我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可是他的脸早就冻的麻木
了,我打上去他根本没反应。我没办法,只好说:“我背你!”
我第一次发现他竟然这么重,他趴在我的背上呼吸渐渐低沉,我怀疑他不是喝多
了酒,而是在发烧!我别无选择,只有使出全身力气在漫无尽头的公路跑着;说
真的我也不知道我的体力倒底怎样才是极限,但我知道我不能停下来,不能……
“阿良,我要睡了,我好累啊。”他已经气若游丝了。
“庭庭,你千万别睡啊!千万别睡,我给你讲个笑话,你不能笑啊,你一笑你就
输了,你得给我洗脚。”我加快了脚步。
“阿良,你讲吧……”
“说有个大官,要到一家精神病院里去视察工作;院长很紧张,他就把所有的病
人叫到一起,对他们说。等领导来讲话的时候呢,大家都看我的手势。我在后面
举手,你们就鼓掌……我放下手,你们就不要动,乖乖的听人家讲话。如果做的
好,晚上大家就吃饺子……”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讲着。
“后来呢……阿良,我见到我妈妈了,她都瘦了……”他好象在呓语。
“你别睡啊!第二天那个大官来了,给精神病人讲话做报告,台下的病人都很听
话,该鼓掌时鼓掌,该肃静时肃静。大官一看很高兴,心想,这里的病人素质真
好,管理做的不错!讲完话就把院长叫到前面来,夸他。这大官讲话有个毛病,
一高兴就爱拍手,他刚夸完院长就拍手,意思让大家鼓掌然后散会……这时候突
然从台下冲出来一病人,照着他脸上就是两耳光,指着他的鼻子就说:”你他妈的
晚上想不想吃饺子了?‘“
骆海庭没回音。我恼怒地喊:“叫你不要睡!你笑啊!笑啊!”
还是没回音。我害怕了,放下他,只见他闭着眼睛,呼吸缓慢,面若金纸。我摇
他,他不醒。我彻底恐慌起来,这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冷了,解开衣扣,把他
的头贴到我累得发汗的胸膛上,或许这一点热量,还有作用。他好象感觉到了什
么,轻轻呢喃了一声,好象是在喊谁的名字。我这时不知怎的,眼泪控制不住了,
稀里哗啦地流下来。我绝望地说:“你别睡啊!别睡,你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
了!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
“骆海庭,是你勾引我的;你他妈王八蛋,没良心!你知道吗,我现在爱上你了,
爱上你了,你得意了吧!你醒醒啊!我爱你啊,真的爱你……你他妈的不许睡!
听见了吗?我爱你!”
我再也抗拒不了心底满溢的恐惧和悲伤,任凭眼泪象短了线的珠子,一大颗一大
颗地落下来。接着我把自己的嘴唇吻向了他已冰冷的双唇,义无反顾,狠命地吻,
我想把我身上的生命和热量通过这一吻输送给他,我告诉你了,我是爱你的!
他紧闭的双眼和没有温度的面容恍惚中浮现出一丝笑意。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但
很快就又没了声息。
我把骆海庭抱在怀里,抬起头望着天;我从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害怕和无助,
我咬牙切齿地喊道:老天爷,我知道你不欠我李良什么,但我今天要求你,求你
让我怀里这个人活!用什么换都行,哪怕是我的命也无所谓!只要你让他活!我
不要我这一生一世,爱的人都死在我面前!“
话音刚落,身后车灯闪耀。我猛然回头,竟是凯歌从车里走下来,他用奇怪的眼
光看了我们一眼,只说了一声。“上车!”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的眼泪结冰了,冻在眼眶很难受。
“小样,我一看你今天晚上火烧屁股的熊样,就知道你有鬼。你一下楼我就让我
的司机跟着你,总算拣回你的狗命!”
我还是抱着骆海庭不放,凯歌回头望了一眼,不再说话。我看得出,他那是苦涩
的目光,他是不是觉得我堕落了,在为我惋惜?
洁白的床铺,消毒水的味道,医院。
胳膊上的伤比我的胃口恢复的都快,我一口一口地吃着黄文英喂我的米粥,很惬
意。
在我的巧言令色摆事实讲道理宣传攻势下,廖爱惠出于对我的感激并慑于黄文英
的猜忌,她隐瞒了我和骆海庭的遭遇。我告诉她我被人抢劫,殴打并刺伤,我楚
楚可怜的模样打消了她的怀疑,并且她从不知道我与骆海庭、凯歌的那一档子事;
只觉得我平百无辜地遭此劫难,误了考试不说,还被人弄伤,真是倒霉到家。
骆海庭没和我住在一个医院里,但他爸爸和妈妈很快就赶来了;他在富人才住得
起的单人病房里养了一个多月。他爸爸还了凯歌钱之后到处找我,都被我刻意找
借口躲开了,我在研究生考试泡汤后顶着很大的舆论压力重返学校,生活依旧。
我没对凯歌明讲我和骆海庭的关系,但我相信他知道;我也不害怕被他知道,因
为他了解我,我自信他能明白我的心理。
骆海庭出院后乖乖地向我赔礼认错。我们和好如初,开始了隐密的感情生活。
并且不知不觉中,时间流逝,一切都那么平静,那么幸福,那么理所当然,自然
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