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太笑道:“提起你妹妹,我还等他们的回话呢。”流苏道:“七妹的事,
有希望么?”徐太太道:“说得有几分眉目了。刚才我有意的让娘儿们自己商议商
议,我说我上去瞧瞧六小姐就来。现在可该下去了。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苏
只得扶着徐太太下楼,楼梯又旧,徐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响。到了堂屋里
,流苏欲待开灯,徐太太道:“不用了,看得见。他们就在东厢房里。你跟我来,
大家说说笑笑,事情也就过去了,不然,明儿吃饭的时候免不了要见面的,反而僵
得慌。”流苏听不得“吃饭”这两个字,心里一阵刺痛,硬着嗓子,强笑道:“多
谢婶子――可是我这会子身子有点不舒服,实在不能够见人,只怕失魂落魄的,说
话闯了祸,反而辜负了您待我的一片心。”徐太太见流苏一定不肯,也就罢了,自
己推门进去。
门掩上了,堂屋里暗着,门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进两方黄色的灯光,落在青
砖地上。朦胧中可以看见堂屋里顺着墙高高下下堆着一排书箱,紫檀匣子,刻着绿
泥款识。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里,搁着珐琅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
两旁垂着朱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
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着纸老远。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
,虚飘飘的,不落实地。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
,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
样的单调与无聊。流苏交叉着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颈项。七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他们有的是青春――
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
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到朱红洒金的辉
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苏突然叫了一声,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冲冲往楼上爬,往楼上爬……上了
楼,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她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端详她自己。还好,她还不
怎么老。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
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下颌
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
,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阳台上,四爷又拉起胡琴来了。
依着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对
着镜子这一表演,那胡琴听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箫琴瑟奏着幽沉的庙堂舞曲。
她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着失了传的古代音乐的
节拍。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
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干了。
这时候,四爷一个人躲在那里拉胡琴,却是因为他自己知道楼下的家庭会议中
没有他置喙的余地。徐太太走了之后,白公馆里少不得将她的建议加以研究和分析
。徐太太打算替宝络做媒说给一个姓范的,那人最近和徐先生在矿务上有相当密切
的联络,徐太太对于他的家世一向就很熟悉,认为绝对可靠。那范柳原的父亲是一
个著名的华侨,有不少的产业分布在锡兰马来亚等处。范柳原今年三十三岁,父母
双亡。白家众人质问徐太太,何以这样的一个标准夫婿到现在还是独身的,徐太太
告诉他们,范柳原从英国回来的时候,无数的太太们急扯白脸的把女儿送上门来,
硬要□〔左“提手”右“亚”〕给他,勾心斗角,各显神通,大大热闹过一番。这
一捧却把他捧坏了。从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由于幼年时代的特殊环境,
他的脾气本来就有点怪僻。他父母的结合是非正式的。他父亲有一次出洋考察,在
伦敦结识了一个华侨交际花,两人秘密地结了婚。原籍的太太也有点风闻。因为惧
怕太太的报复,那二夫人始终不敢回国。范柳原就是在英国长大的。他父亲故世以
后,虽然大太太只有两个女儿,范柳原要在法律上确定他的身份,却有种种棘手之
处。他孤身流落在英伦,很吃过一些苦,然后方才获得了继承权。至今范家的族人
还对他抱着仇视的态度,因此他总是住在上海的时候多,轻易不回广州老宅里去。
他年纪轻轻的时候受了些刺激,渐渐的就往放浪的一条路上走,嫖赌吃着,样样都
来,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白四奶奶就说:“这样的人,想必是喜欢存心挑剔。我
们七妹是庶出的,只怕人家看不上眼。放着这么一门好亲戚,怪可惜了儿的!”三
爷道:“他自己也是庶出。”四奶奶道:“可是人家多厉害呀,就凭我们七丫头那
股子傻劲儿,还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个大女孩子机灵些,别瞧她,人小心不小
,真识大体!”三奶奶道:“那似乎年纪差得太多了。”四奶奶道:“哟!你不知
道,越是那种人,越是喜欢年纪轻的。我那个大的若是不成,还有二的呢。”三奶
奶笑道:“你那个二的比姓范的小二十岁。”四奶奶悄悄扯了她一把,正颜厉色地
道:“三嫂,你别那么糊涂!护着七丫头,她是白家的什么人?隔了一层娘肚皮,
就差远了。嫁了过去,谁也别想在她身上得点什么好处!我这都是为了大家好。”
然而白老太太一心一意只怕亲戚议论她亏待了没娘的七小姐,决定照原来计划,由
徐太太择日请客,把宝络介绍给范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