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地点是朱朱挑的,叫“五月花”,听起来文艺其实追搠历史,应该是美国人运劳工的一艘船的名字,它展现了一个弱肉强食的生态原则。“五月花”里面的装修粗犷的很,墙上钉着大大的铁锚和舵还挂着烂烂的鱼网,WAITER打扮的象大力水手,墙上是毕加索的赝品,裸体的女人--不知道是佳克霖娜还是芙兰珊,带着有质地的肉感,都有一双热带的眼睛,这些画都昭示着毕加索惯常的腐朽狂乱的的生活。
在黄色的灯光照射之下,碧朗的胃口很好足足吃的下一头牛,朱朱的胃口没有那么好。在吃掉了一客黑胡椒牛柳以后朱朱惆怅的说:“今天走在路上,看见林老师;居然还没有老,都40多的人了--好象还是老样子,很有气质,落落寡合--清高的很。”
“他看见你了么?“
“看见了。问我现在怎么样,我说,要结婚了,欢迎他去参加婚礼。”
“他有说去么?”
“没有……他笑了一下,说,很好。然后说有事就走了……杜就是这样的,跟别人总是不太一样吧,是个不太爱凑热闹,不合群的人。”朱朱一点感慨:“这种人是审美型的人,离现实多少有距离。真是的。”
杜汶泽是朱朱与碧朗都曾暗恋的大学老师,不过而今碧朗想,这是不公平的,那时自己是学生,作为老师他的知识阅历都要丰富,喜欢他,是因为一种不平等和距离造成的错觉,和真的恋爱应该有所区别。不过在那时,他的确是一个非常诗意化的形象。
第一次听他讲课,是坐在空旷的大教室里,他穿的是一身死黑的对襟唐装,那种黑是很难穿得好看的,一般人穿上就如打醮的道士,有点疯疯癫癫的味道,是不同的,他就象那个无法复制的时代带着古雅精致的况味,
他讲明传奇,开篇就讲桃花扇,只有他那种人才讲得出那种盛世已过的颓靡与绝艳,借离合之情说兴亡之事,在那些小的情爱纠缠里,还隐射着大的家国离乱。
陈述那些死去的故事,他的语速是慢……再慢,好象不是对着下面的人说,而是一种自语,透着寂寞,一句一句叩在骨子里,留下清脆的回音。
这寂寞就象那个寂寞的时代,它的颓败是不可逆转的,带点宿命的味道,因为毁灭了所以有了美。
《桃花扇》里的巫弦和弹词都是盛世的余韵,它是一种别样的悲伤,克制而浮糜的。于是还企图追随年个时代的人只好隐遁。与世隔绝也许是一种最无奈的战斗姿态。接着他叹了一口气,将手扶在讲台上。
――而当下的时代已经是处于一种飞快的速度中,变的粗糙庸俗,无法可资回味。
还有一次他讲到李渔的家班,是仅限于在自己家里演出的,或是限于好友的交游宴饮,想象那种情形:在西湖上,巨大的画舫上,优伶们妖姿要妙的歌舞,所有的一切犹如从这尘世抽离,是天上的歌舞。
西湖是个死去的地方,文人、妓女的故事在这里纠缠着,它们都无法和时间抗衡,只能惶惶的过去――所谓传奇是可怖的,它是属于死去的时空的东西,在流逝中面目全非,然后被复制的美仑美幻。
说话的时候,下面是如此安静。碧朗看见朱朱的眼里充满了幻想和狂热,杜汶泽的言语非常奇怪,是不一样的,这种自语充满了蛊惑性,象一个巨大的幻象。
通常女学生都容易崇拜自己的导师的,象许广平之于鲁迅,廖静文之于徐悲鸿,卡米尔之于罗丹……这种故事的结局很难预料,,如果是悲剧,就只剩下多少恨 。
但朱朱不是悲剧人物,她只是好奇,希望获得奇遇,就象到处乱碰掉进兔子洞的的爱丽斯,充满冒险刺激疯狂的趣味。
有一天朱朱跑到碧朗的宿舍,躺在她的床上:“我今天见到杜了。”朱朱常亲密地叫杜汶泽为“杜”,弄不清楚的以为是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老杜。
朱朱观察杜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她酝酿所有的情绪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就守在通往学校食堂“陶园”的路上准备亲手交给杜。那封信热情洋溢到什么具体的程度不得而知,但朱朱一贯的风格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绝对不亚于当下走红的“身体写作”女作家的文笔,或者就象沈从文对张兆和的宣言一样直接表白灵肉合一。
可以想见朱朱象一个漂亮的剪径强盗,以一种胜利的招摇的姿态,认为她的劫掠合理合法等待她的对象束手就擒。
碧朗心里有点紧张,想知道结果,问到底杜有没有收她的信。
答案是没有,朱朱说,不可思议,杜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就走过去。
碧朗的脸微微泛红,觉得古怪。
朱朱说自己当时的感觉是太过分了--他居然藐视我藐视我藐视我这是对我的侮辱。她的语气比较象受了刺激的周星驰。
碧朗说:“何必生气,你只是自尊心受打击,并不是真的爱上他,爱这种词语形容你的当下感受未免太高尚。”
朱朱气愤的说,心理的伤害比肉体的更大,有没有见过311失恋的那个女生,走路双眼无神骨瘦如柴神情凄恻,每天自己8点钟就去电脑房,现在猛攻英语达到骇人听闻的地步--都是因为师生恋闹的。
碧朗可以想象 一身绯红的朱朱跑过去的时候,她是弱小的,而杜是强大的,在这种淡淡的后面是一种多么笃定的自信。而且朱朱擦了CD334的唇膏,那是一种俗气艳丽的橘红色,在刺目的阳光下,令她象一个极端危险的致命诱惑。但是杜无动于衷,至少表面上是刀枪不入的。
朱朱觉得委屈:“我每天都看到他在通往陶园的路上徘徊,他怎么会不寂寞?”
碧朗只好翻白眼:“你真呕,人家不可以散步、锻炼身体、神游冥想,寂寞你的头!!”
朱朱的眼力可能有问题,她夸张了自己的魅力,低估了杜的克制力。好象在电玩里的狙击手对自身形势估计不足导致最后的全盘崩溃,这时荧幕上跳出一行刺眼的蓝色字提示你的失败:“THE GAME IS OVER。”这种失败使她自尊心明显受挫。
在以后的日子里还有不少小女孩作着同样的事情,甚至在信里大胆的写明约会的地点和时间,言语放肆热情。这是一个热烈张扬自己的时代,大家象五四时代追求自由平等博爱一样追求爱情,尤其是充满禁忌的爱情。当然她们都失败了,杜一律不拆信,也不去对号入座,这让他见面到她们免于尴尬,心里分外坦然。
但是这关于寂寞的故事让碧朗想到了《聊斋》,年轻的道士住在荒凉的古庙里,夜里花妖鬼魅来探访,道士大喝一声:“孽障!”她们遂化作一道烟雾消散了,空气里是她们艳异的气息。第二日清晨,道士看窗下的花已经枯死了,道士觉得庆幸,自己不为所惑,修为又进一层――道士也是后怕的,花妖是好看的,花妖的气息让他差点变了她们的同类。
这是极端危险的。
在道士的个人体验里再美的花妖鬼魅都是孽障。
她们有毒。但又充满诱惑。
这个传说一点也不可爱,它充满了防御的姿态和决绝的悲哀,不象西方的童话是那么单纯的,尽管是花妖鬼魅也并非全是敌人,她们可以被转化为亲密爱人。
朱朱怀恨在心,不甘之余很快找的到白领作男友,这种人从小就学习优秀品行端正后来又放洋出去,抢到好位置争着做社会的中流砥柱,对于他来讲,朱朱狂野的象布兰妮,可是又有一对滨崎步式稚气诱惑的大眼睛,身上刺青,肚脐上穿环,随时不穿内衣,和朱朱谈恋爱就是一场革命,随时随地掀起狂澜。充分满足他需求刺激的心理,一个循规蹈矩的男人常常是禁不起颠覆一切的诱惑,这意味着背叛所有的准则、制度与惯例。
这种爱恋的本质上简直象国父孙中山推翻满清政府。
男人都是酷爱革命与暴动,推翻旧制度走向新生活,一向是他们的集体姿态。
朱朱也很乐在其中,况且她对于物质生活的要求也可以得到满足。碧朗有一次在学校花园里看到她:白色丝绸长裙,头发散散的结在一起,打扮的象光绪皇帝的爱妃,嘴唇涂的象红草莓,正在活色生香地吃冰淇淋,男友爱怜地看着她,觉得自己艳福无边。
那至少是个衣着整齐容貌端正的年青人,听说是科技大少年班的才俊,不过他为什么喜欢朱朱,男生都喜欢朱朱,只是碧朗觉得奇怪,朱朱的美丽里有着一点点俗气娇慵。
碧朗想,朱朱真是聪明,总是拽得住幸福的小辫子啊。
不久要写作业了,碧朗忙的人仰马翻,朱朱就选了《长恨歌》,因为伊正在如火如荼的谈恋爱,根本没有更多时间找新的东西,况且在骨子里朱朱是不甘失败,怀着恨意的,因为她是被他人拒绝的对象,这多少是一种耻辱与不幸。就象那个自缢于马嵬坡的杨妃,觉得在爱情里自己是被辜负和牺牲的,只好在身后用悲哀来长久的凭吊。
直到有一次上课,杜让他们自己随便说说论文的构想,他看见碧朗,就叫她起来。
碧朗说自己一直不喜欢中国的才子佳人小说:花下相逢――跳墙私会――金榜提名――双美团圆,这一套还是有男性固定的思维模式,他们总是功名梦和爱情梦双圆。他们没有独立的爱情观,是不舍得牺牲的,往往所有的才子佳人要死的话只有一个女人去死,男人是不会死的。唐明皇也好,汉元帝也好,都只会虚情假意哭哭啼啼,而不会真的去死。
在爱情里女人总是被牺牲与辜负的。碧朗说的时候是一脸的失意。这无奈是无法挽回的,对么?
杜在那里微微笑着:“你很可怕呀,为爱情毋宁死,而且要男女双方一起死,真残忍――不过在文学作品里,死者可以生,不用担心。”
碧朗说:“情之所至鬼神可通,那是对情感力量的妖魔化?”
大家哄堂大笑,觉得碧朗是个很执拗很好玩的人。
杜说:“我很期待看到你写的东西。”
碧朗果真就写了,写的很好,她自己认为写的很好。
交上去杜的评语是至少该请他喝一杯咖啡作为回报,这是他给的前所未有的好分数。
碧朗觉得滑稽,没有放在心上。这和杜汶泽的作风不符,碧朗觉得他有气质但是欠缺幽默感,她想,多半是他手下的研究生帮着改的评语。
结果在那周的星期六在校园北门闲逛,见到了杜,他冲她点点头,第一句话是:“你欠我一杯咖啡。”
碧朗不自觉低下头,笑笑说:“学校北门的咖啡厅是最多的。”
“哪里比较好?”
“绿门。”
绿门是S大的两个学生开的,由于他们在校内同居被学校发现后开除,就在学校后面开了一个小小的咖啡屋,装修的很精致。
「 绿门」是纪德的一篇小说,一个男人去找人,在绿门后面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却发现 一个要自杀的女孩子,他救了她,她嫁给了他。
这个名字带有一种爱情的可能性,谕示着在一种突发的状态下,你是总会会找到它的。
咖啡屋的老板叫祥子,他的爱人叫小佳,是一对可爱的人。
他们说,是要别人作好的咖啡还是自己作呢?
“我们自己作。”杜汶泽说:“自己作的味道好一些”
“没想到你还会会作咖啡。”碧朗有点吃惊。
“我还会作很多东西,我的菜也是作的很好的,你吃过豆瓣鱼么?”
“豆瓣鱼有什么好吃?”
“所谓豆瓣不是真的豆瓣,是鱼的脑子。味道很鲜。”
碧朗说:“你很残忍啊,为了好吃,就杀死这条鱼。”
“这是一个有趣的评价,向来是人们迫不及待要求去吃我烧的鱼,没有人站在道德的立场谴责我。”
“鱼也和人一样,是一个生命吧。为了好吃就杀死它,很残忍啊。”
杜汶泽笑了笑,:“你见过真正残忍的东西么。”
碧朗摇摇头。
杜汶泽讲了一个故事。
文革的时候,有一个人被批斗,斗得狠了,受不了折磨,他就从十楼的窗口跳了下来,他的头砸在石头上,鲜血四溢,肉身在在石头上是钝的沉闷的声音。
没有回响――死了。
跳的时候他是没有意识的,他的身上有更多的更狠的伤痕。
死人的周围,是一群小孩在做游戏,他们看了这个人一眼,继续若无其事的做游戏。他们大概很快活,也朦胧的觉得有点不对,但死亡是什么并不是具体的,阴森的,它只是静行中的游戏中的一场意外。
回去了孩子告诉家里人问:“今天――有一个人从十楼掉了下来。”
掉和跳是有区别的,一个被动一个是主动的动词,有天壤之别。
“这个人死了没有?”
“不知道,――他流了很多血……”
这是一件很可怖的事情,只在成年后以后想明白了――后怕是怎么回事。
但在那时,那个人,的确是死了。
死亡是简单的。
简单如游戏和叙述的一句话语。
碧朗问:“你的故事一点也不好。”
“但是很真实,这大概就是真实的生活吧。有你必须看到的阴暗和不幸。” 他的眼神在昏黄的灯光里是清明的:“我们不谈这些――现在做一杯好的咖啡,你喜欢什么口味呢?”
“我喜欢酸的,微微酸的,象我一样小布尔乔亚。”
“你应该是甜的,象苹果,可是没有那么甜的咖啡。”
“没有。――你喜欢什么口味的,我猜是苦的,苦的咖啡最难喝,但是最好喝。”
“也许吧。这是中年人的口味。有点懒了,只好用苦味提神。”
碧朗非常喜欢喝咖啡,成年人是这样的,当他们喜欢一样东西,总是要非常含蓄的坚持这种爱好,碧朗的世界里还有若干个坚持,而非唯一。
碧朗去过杜汶泽的家,真是很配合这人的,全部是明清的家具,红木,古拙的样式,坐在里头会舒服么?它们的生硬让人觉得硌在肉里头。
卧室的墙上是浮世绘,冷灰的调子,歌妓有着色情的眼睛,表情暧昧,颦眉低目……没有真的悲哀,是悦人的职业化的情调。仅仅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吹弹可破;衣服是层层叠叠的,看不见身体,由于遮掩的效果,显得非常诱惑。
可是这是虚拟的有距离的。
碧朗喜欢毕加索笔下的女人,她们完全开放的身体,黏重的热带色彩,一张脸就有不同角度的效果,生动而有肉的质地的人。和这种象纸一样薄脆的人是不一样的。她们明亮,不是阴暗灰沉的。她们的味道是辛辣的热带水果的味道,使人想入非非,很快乐。
杜和她讲到袁枚,他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文人,是重生色、重享受的,他爱美女。随园主人还喜欢好吃的东西,对女子他是尊重的,他曾经打过一个有趣的比方,男子与女子的关系有如花与人,有人是见花折花,有人是怜惜,不舍得折却。
杜的园子里种了许多的花,开的很好,说这个城市是个比较乏味的城市,说话时,园子外的小孩子乘着滑板呼啸而过,发出尖利的笑声,就象在嘲笑这种寂静,寂静是件很无奈的事情。
杜有好茶,他们一边喝着好茶吃着精致的点心一边愉快的聊天,在凉爽的秋天里,碧朗常常相起这样两句诗:“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这样的情致适合透明的秋天。
碧朗想,杜是个有趣的人,就象是自书里头走出来,可是和这世界有什么联系?
碧朗想:也许上课就是杜汶泽和世界的唯一联系吧,这个时代已经变的不可思议了。
杜的菜做的很好,是一个很会生活的人,他洁净、清癯,象一个远离现实的传奇,碧朗喜欢他的一双手,相当修长,杜会拉小提琴,但是他没有拉过,因为他说,所有的小提琴拉的曲子都带有宿命悲观的味道,不免使他想到自己,觉得自己的是孤单无助的,消极的,尽管他努力使自己积极起来,但是常常在内心,觉得黑暗。
他的黑暗与阴郁,不见得比鲁迅少。
这么说,碧朗想笑,在心里,她从没有将杜汶泽和鲁迅联系在一起。
从来没有。
鲁迅在碧朗心里更象神,不象真人,甚至一度被描述为一个失去欲望只存在于无数的斗争里的文化符号。
后来,开始忙了,开始都有事情,彼此联系的少了。
碧朗后来跟他打过几次电话,没有人接,猜想是出去了,有一次终于是他接了,语气很客气但是透着矜持和距离,碧朗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只是他不想让他们的距离太靠近,因为人和人走的近了,就会知道的太多。而象杜汶泽这种人通常是不打算打开自己的,他将自己放在一个审美的角度,一个不再深入的最安全的角度,使自己显得隐秘而传奇。
杜汶泽一直是独身,并没有亲近的女友,远远看了还是神清气朗,还是穿着黑色的唐装,照样有很多人去上的他的课,内容还有了增加,冯梦龙的「情史」,开篇一句“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石破天惊,这本书里面有不少同性恋故事,男的较多。
朱朱有一次不怀好意的说,那么久独身伊一定是个同性恋,说完了哈哈大笑,补了一句,是嫉妒。
碧朗觉得惆怅,好象人会人的关系总是在某一点上断裂开,这是她所无法把握的。她觉得自己是不彻底的,无论喜不喜欢都是浅尝辄止,或者自己的个性不适合恋爱。恋爱需要被人深深地期待、思念、伤害,每个过程都大开大阖感情丰沛,这样才象是真的恋爱。
而自己的恋爱是肤浅而脆弱的,步骤凌乱心神恍惚。就象很多人类似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