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第一次见面的情状,极象米兰・昆德拉的一篇小说――《可笑的爱情》,其实应该只是可笑,基本上没有爱情的成分,但这个故事如果抽离了爱情不免是乏味的。权且还是将二者放在一起吧。爱情正象卡夫卡定义的一样,不过是虚荣心与精神空虚的产物。
第一次见面的人叫刘格铭,是碧朗的姑妈给她介绍的,伊还是个学流体力学的博士,看照片长的倒还周正,而且还互通了几次E-MAIL ,这个人虽比不得油腔滑调写出风靡千万网民「第一次亲密接触」的“痞子蔡”,还是有几分幽默的。中英文都写的文采斐然,还节录几首华兹华滋的情诗赠红粉佳人,碧朗想而今会华兹华滋的诗的人可不多见,“湖畔派”的小忧郁是自己的最爱,忍不住小资请调泛滥,更且架不住家里人的劝诱威逼,也就去了。
当时从电话里的声音上判断,刘格铭先生为人风趣。他留学在英国,沾染了些许名士风气,与她相约在“星巴克”咖啡屋见面。
碧朗与所有的都市女性一样,酷爱所谓的情调,这实际上是物质主义膨胀下的不良产物。所以她穿的是一件密纹瘦身上衣,衬一条纯棉长裙,头发削的菲薄,前额几缕挑染成棕红色,透着冷清的时髦,紫色眩彩唇膏,啡色弓型眉,骨感的知性中透露出逼人的杀气,绝对不放过自己每一个部分彻底唯美,把整个夏天震荡的摇摇欲坠――此做派完全象一个早期的女权主义者,满口是“菲勒斯中心”“宰制”“后现代”之类的术语,谈笑间扬眉大笑,词锋犀利口角生风,看了不是叫男人心折而是胆寒。
刘生衣履风流颇为健谈,但似乎对碧朗的前卫作风有些侧目,讲了一通英伦的玫瑰,街上小酒馆的风琴,还有多雾多雨的天气,他就觉得话题似乎只有停留在比较审美的阶段,英国人是含蓄的,对于不好的事物,他们的反映是口头上会说“哦,的确不错。”但心下颇多微辞,这是一个被悠久的文明熏陶的过分掩饰真实思维的国家。
在他看来碧朗是绝对不象一个安分守己的良家妇女的类型,中国男人习惯的是情人要漂亮,老婆要勤劳勇敢善良三者兼而有之,俗话说的好“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上得床”,老婆是物质生活与肉体生活、精神生活的三合一产物,但其实刘先生生活过的不尽人意,30好几都还是独身没有婚史不晓得是因为要求太高还是高的接近于苛刻最后可供甄选的也都销声匿迹。
刘格铭后来也打过电话,碧朗想:一定他梦想中的CHINA GIRL的梦想破碎了,自己的作风实在是说的上有些张牙舞爪。
碧朗自己照镜子看自己,瘦虽然是瘦了一点,但担担抬抬的力气还是有的,不是依人小鸟的型号。刘先生希望的是纤腰一把动不动就昏倒在自己怀抱里,娴静柔弱无骨苍白娇嫩的象小雏菊的爱人。
自己好象当时一直在讲世界各地妇女的解放与斗争,从伏吉尼亚・伍尔芙到波伏娃到埃莱娜・西苏,妇女运动的三阶段都讲完了,可惜这些都是刘先生所不感兴趣的话题。
在电话的那一头,刘格铭的语气明显是失望的,说起他家乡的一些事情,他们家乡以盛产烈女而出名,所谓烈女就是那种以各种手段自杀殉节的女人,皇帝还专门赐了匾额,通往家乡的路上都是浩浩荡荡的贞洁牌坊,她们早夭的婚姻使她们象墓碑一样高山仰止。其中最厉害的一个,从18岁守到88岁,乾隆爷还御笔亲题封了诰命。
碧朗想,那不是变态,肯定以后变本加厉折磨她的媳妇,因为自己受了这么多罪呢。
刘格铭的语气是消沉的,说起这些女人的忠贞与绝决是悲观的口吻,好象患了三期肺痨,他感叹,女人啊,就是这么痴情的,我就欣赏中国女孩子这点精神,懂得为爱而牺牲的勇气。说得碧朗都不好意思起来。
她想总不至于让自己见过几次面就要为他殉情吧。自己是贪生怕死的人,并不是祝英台,动不动就为梁兄自杀。
就算想做,也要找个看起来比较象梁兄的年轻才俊,对吧……刘格铭的口吻活象「儒林外史」里的马二先生,动不动就要女人做贞节烈女自杀殉夫或者一辈子守节,到底也受过西方教育的人,应该知道男女平等的基本常识,现在还有这种思想,真是可怕。
她想说,她们真不幸,生于一个愚昧的时代,也就做了历史的标本。她是看过「烈女传」的,里头的女人完全是牺牲品,她们可不象现代女性那么幸福。这牺牲与痴情可无关,痴情与与殉葬往全是两回事,是主动和被动的两个态势,但想象这番话的后果索性不说拉倒。
末了,他说,你是一个非常有性格的女孩子,这话象是个讽刺。
――在这个性俯仰皆拾的世代,说一个人有个性就是最深刻的讽刺。
碧朗叹了口气,你也是,你是非常有个性的人,刘先生。
于是他们挂了电话,非常彬彬有理,客气的再见了。
所谓再见,就是再也不见。
中国话就是这么文雅伪善的语言。
碧朗笑了一下:“再见。”
她模拟刘格铭的口气,好象还有点依依不舍,缠绵的口气――跟真的似的。
碧朗坐在阳台上,一种冷清顺着丝袜爬上来,让人有点害怕,她是个固执的人,喝牛奶只喝一个牌子,吸烟也是,碧朗觉得固执是一种难过的心态。这种固执大抵是有多少意义她也说不清,因为说不清她就索性不去追究。
她站在阳台上,觉得城市是灰扑扑的迎面袭来,想到了沈从文在远望北京的慨叹,北京是个寂寞的城市。碧朗想,城市都是寂寞的,充满了寂寞的人和寂寞的思想,对于习惯湘西的沈从文,那是一种陌生的疏理,没有了单纯野性直白的味道,带着巨大的藐视与陌生扑面而来。
对于身在其中的自己,就是深入骨髓的悖逆。除去悖逆,碧朗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
这时候,电视里传来一个夸张的女人声音:“吸烟有害健康,但是不吸烟我会死的更快。”
碧朗阴郁的一笑,掐掉她手里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