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传奇都要发生在古代,一个模糊不清的时间,漫无边际的叙述因此变得安全。
虽然那也是一个和今天一样闷热的夏天,但当时的西河岸边,尚有无数杨柳,万千柳丝因风起处,纠结纷扰,西河的水清澈透亮,像情人的盈盈眼波。
岸边有一条孤零零的货船,船上有人。
对面有一座高楼,楼上也有人。
船上的是男人,楼上的是女子。
锣鼓声起,胡琴哑哑地拉出万般婉转和凄凉,故事和那落满了灰尘的幕布,一同沉沉地升起来,扑面而来的,是无数的尘埃。
心的尘埃。
明月楼
从出生我就没有离开过这座楼,这是我父亲给我的礼物,用我的名字命名。一座楼,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我完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小时候我走遍楼里的每一个角落,狂乱地寻找一切逃走的可能。每次都被那些无所不在的仆人们发现,他们哀求着我,要我在父亲没有发现之前回到我的房间。每次我们都在一些没有意义的话语中此消彼长地搏斗,直到精疲力尽。
最后,父亲总会及时地出现,用他威严凛冽的目光,摧毁我仅存的勇气。我只能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那个精致华美的沙漠,耗干剩下的眼泪。
自由是什么,我看着窗外的飞鸟,闭上眼睛,想像飞翔的愉悦。
然后酝酿下一次的出逃。
结果无一例外是失败,永远失败,在失败中我慢慢成长,像茫茫沙漠中渺小的仙人掌。
我发现,出逃的事情发生一次,就会有一个或两个仆人失踪,不知去向。我试着问别的仆人,他们不是一脸故作的漠然就是慌乱的恐惧。
我猜,是父亲杀了他们。
有人说他是武林盟主,飞花摘叶都可以杀人,所以我想他杀人事实上并不困难,我只是想不通他为什么杀的都是有一点同情我的人。
十七岁,我已经放弃一切希望。每天在房间里刺绣,抚琴,让时间在我的指间流过。我不再问什么要求什么,因为已经知道全是徒劳。
明月,是天上最美丽最寂寞的星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么一个名字。
又是一天,闷热的下午。我的周围,摆满巨大的冰块,我轻轻地摸一摸,冷冷的棱角,刺痛了我的手。能疼痛也是好的吧,证明我还活着。我走到窗前,继续张望岸边的那条货船。
船里有人,一个很年轻很好看的男人。
他也在看我。
女儿的父亲
我的女儿从来不知道谁是她真正的父亲,其实,我也不知道。
明月是我生命中惟一的女子,我战败了无数敌人才得到她和一个盟主的称号。最后死掉的那个男人很不甘心,因为他死于我暗中放下的毒药。武功高又有什么用,能活着的就是赢家。
明月轻盈地绕过地下的尸体,投入我的怀抱。那一刻,我抱住了整个世界。
我没有看到,她嘴角有一丝刻毒的嘲笑。
很快我知道,她已经有了孩子。我爱她,我不会在意,可是我知道她在意。
六个月后,她联合我得力的手下,策动了一次叛乱。
幸亏我的部署和势力远较他们知道的为多,但是那一战,仍是我平生经历的最惨痛的凶险。鲜血成河,尸体横七竖八倒在西河畔。她战到最后一刻终于跌倒,在地上痉挛着身体,母兽一样地嘶吼。
在尸体边明月跟所有产妇一样,大股大股地流着鲜血,竭力让新生命离开自己。
死者死去,生者出生,我的世界在那一刹那崩溃倒塌,尽管在全世界的眼中,我都是胜利者。
一个女婴响亮的哭泣,提醒了我。我从她僵硬的手中抱起了孩子。
其实她完全可以多等几年再对我下手的,但是可能她不想这个孩子叫我父亲。
我仍叫这个女孩明月。我把她关在楼里,我要看着她成长,一天天地变成我爱过的那个女人,我要永远守住她,守住她所有的青春岁月。
船上的男人
我已经浪费了十天的时间,痴痴地看对面楼上的一个女子,这叫我恐慌而迷乱。
小时候我的父亲叫人杀了,他是武林风波中丧生的无数人中的一个。而母亲却郑重地把仇人的名字刺在了我肩上。从那以后我的生命里只剩了一件事,就是复仇。
我走过了很多地方,换过了很多身份,也杀了很多的人。却没有找到我的仇人。
母亲说那个人的眉心有一颗很大的黑痣,这么鲜明的标记应该很容易找到。她还说他平生最忌惮我们家传的武功,杀了我父亲后就一直在躲藏,如果他再显身,那颗黑痣一定会被削去。
为什么是用削而不是挖,母亲说因为那是一个剑士惟一能够采用的方式,不杀敌人,就伤自己,总之剑不空出。
我记得了这句话,我的剑也从来不空。
我每次杀人后会仔细检查他们的眉心,看是否有削平黑痣的痕迹。
每一次,我都很失望。
我还是要日复一日地寻找,尽管我已经厌倦得要发疯。
我的仇人一定已经知道我在找他,说不定他也在找我,我就是在等着和他相遇,然后拔剑,至于谁生谁死,又有什么重要。
我不知道我会看到她,我竟浪费了十天的时间,痴痴地看对面楼上的她。
那座楼是明月楼,是一个过气的盟主为他女儿盖的。如果我没有猜错,她的名字,应该叫做明月。
父亲的阴谋
十天以来,明月似乎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都要在她惟一的窗口眺望。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呢,船上不过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她的眼神里有种我很陌生的东西,叫我不安。他们每天的张望像张看不见的蛛网,纠缠不清,或者就是我痛恨的爱情。
我痛恨的原因不外是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它。
我想不通的是,他们根本没有说过一句话,那么远的距离,可能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他们居然就会相爱,就会很有默契的每天在船上和楼上张望。
有时明月甚至会怔怔地流下泪来。
她流泪的刹那我决定了一件事,这个男人必须消失。
我拿出了那瓶灵妙的毒药,它在幽暗的角落里已经沉睡了多年。
第一次用它是为了明月,第二次用它还是为了明月。我已经分不清母亲和女儿的区别,我只知道这两个女人我都得不到。
而爱情,我痛恨的东西将使我疯狂。
我的武功已经荒废了,仆人也渐渐离散,我不能再失去明月。
闷热的晚上
黄昏。
明月无意间看到父亲从一个瓶子里倒出了若干银灰色的粉末,用七张纸重重包好,然后匆匆走出家门。明月从楼上看下去,发现他是向那条船走了过去。
父亲和船上的男人一见如故,亲热地交谈着。明月却是越看越觉得害怕,她已经明白父亲要做什么。她疯狂地跑过长长的回廊,却发现大门和多年前一样紧锁。明月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噩梦中。她绝望地放声尖叫,尖叫声穿破云霄,惊散飞鸟,终于,又归于寂静。
晚上。
话已说完,酒已冷,灯已残。
两个男人都在沉默。酒杯里的液体闪着诡异的光,折射在两个人莫测的脸上。
其中一个举起了酒杯:来,年轻人,其实我已经知道你对我女儿的心意,我可以答应你们的婚事。
他的脸上,是浓浓的,亲切的笑意。
另一个男人的反应不出他所料,先是诧异、羞涩,然后是欢喜、兴奋。
他出手,没有接过酒杯,而是拔出了剑!
倒下的男人,笑意凝结在扭曲的脸上。酒杯里的酒泼在他衣服上,冒起淡淡的白烟。
可以看出,他的眉心,曾经有过一颗很大的痣,后来被仔细的用剑削平了。
两个人的表情是如此不同,倒下的,是解脱,拿剑的,是迷惘。
一个放弃了世界与生命后是恩怨已了,一个是愿望实现后的不尽空虚。
深夜。
船上的男人走出来,一眼就看到对面燃烧的高楼。
烈火猛兽一样地吞噬着每一个窗口,他只来得及看到,在他每天凝视的窗口处,明月穿了大红的衣服端坐着,向他绽开新娘般羞涩而喜悦的微笑,那红色的衣服上绣的不是金碧辉煌的凤凰,而是无数形态各异的飞鸟,展开翅膀,肆意飞翔。
在他飞身而起的同时,整栋楼轰然倒塌。
多年以后
明月楼的废墟,已经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很多人在那里买卖古玩、珠宝,每个人都标榜自己的货物有过明月楼的历史。
有一件在废墟中拾到的东西最为神奇,小小的精致得像颗心,略略平坦的地方却有副逼真的图景:一舟一楼,遥遥相对,仔细看,楼上舟中,似乎各有一个人,凝视彼此。
这样的宝物是不卖的,光是看一看,也要收一两银子。看过的人都不知道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可又都说值得一看。
一个夏天的下午,杨柳低垂。交易的人们都有些无精打采。一个步履匆匆的男人走来,他问起了那件宝物。人们顿时兴奋起来,争着给他讲这宝物的神奇之处,簇拥着他来到那宝物的主人面前。
他给了主人很多钱,以至于主人忘记了以往的矜持,当众打开了重重的锦缎布包。
于是大家都看到了船只,高楼,和遥遥相望的两个人影。
那个男人双手捧住了那颗小小的心,眼里忽然流下红色的血泪。
血滴在心上,心慢慢融化,化做一捧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