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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夜的梦,老是一张哭泣的脸,神情痛苦地看着我,俯身过来吻我,柔软清凉
的嘴唇,柔软清凉的泪水。
潘枫开始理所当然地伴在我身边,在所有人看来,他是我的男朋友,只有我知道不
是,那次拥抱后我们再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他不再作无谓的表白,我也没兴趣敞开心
扉。他陪着我去饭堂吃饭,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埋着头一粒一粒数着吃,吃着吃着,我
突然一阵委屈,一口气堵上来,这算什么,你抱了我一下,就有资格粘着我,他一抬头,
见我正看着他,微微一笑,又温柔又宽厚的样子:“快吃吧。”我象是一拳挥出,打在虚
无中,劲力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再言语,专心吃饭,当他是透明的。
犯罪心理学老师布置了一篇小论文,跑到图书馆去查资料。这是我感兴趣的学科,学
习起来特别有劲。在高大的书架上发现一本书《犯罪人的人格分裂》,翻下去就不能放
手,等到闭馆出来,才发现铺天盖地的雨,一点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站在图书馆的门
廊下,出神地望着这晶亮的无数的蹦跳的精灵,前赴后继,怀着必死的决心从天上坠下,
落入尘土,没了踪影。满世界都是水声,充盈着我的耳膜。十二年前的那个夜里也是这样
的水声吧,不,是雨声。我拼命摇一下头,回忆不许来扰乱我的心。我什么都忘了的,好
象为了证明我是真的什么都忘了的,我还对自己笑了一下。
雨雾中有人走近,看不清楚,直到走到面前才看出来是潘枫。他撑了一把伞,手里还
有一把,棉布裤子都湿到小腿了,黑黑眉毛下的长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要对我
好,我偏就不领情,本来还想要等雨小一点再走,也不用等了。我抱着书包,冲进雨里。
雨点象父亲没死前对我的暴打,没头没脑地兜上来。瞬间我的衣服全湿了。潘枫赶上
来,拿伞罩着我,母亲的笑颜划过我眼前,我心头一热,推开他,恶声恶气道:“别给我
打,我喜欢淋雨。”“那好,我陪你一起淋。”他果然收了伞,在大雨的夜里,擒着两把
伞,却把自己淋得湿透。
无边的雨夜里,他一声不吭走在我身边。快到寝室又是那棵树下,我停住回过身,换
了一种温和低沉的声调,潘枫,你很好,但不适合我,这不是你的错,我……
我不介意,我什么都知道。他的眼睛在雨中的路灯下看上去闪闪发光。整个脸上都是
雨水,眉毛被冲刷的更黑了,居然有一股性感的英气。
你知道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些颤抖,可能是雨夜寒气上来了。
我,我跟踪过你,我看到你进了那家夜总会。何盛文,我知道你是个有故事的人,知
道你心里有事,那是你的秘密,你不用说,我只是想帮你,你缺钱我可以帮你,你不是真
心喜欢那种地方的。他急急地说,声音混合着雨声,听上去有些变调,我不怒反笑,你怎
么知道,我偏就是喜欢那种地方,别到我面前来作纯情样,你又比那些坐台小姐高尚多
少。说到后来我几乎是在喊了,我的眼角好湿,不知道噙的是泪还是雨。他过来拿唇堵住
我的,堵住了一些要说未说的话,不过不重要了,因为我们一起跌进了沉沉的雨雾中去,
这是第一次吻吧,还是根本在梦中已演练过好多次,我无从分辨,只是觉得那柔软清凉的
感觉那么熟悉,叫人依恋。
夜里我躺在上铺不能入眠。他只是孩子气,一时兴起,好奇心使然,耳鬓厮磨几天就
厌了,到时候我向谁去喊冤。不是的,他是真的喜欢我,又有一个声音说,他的吻不会骗
人的,我一个激愣坐起身来,怎么,动情了不成?哪里有什么男人可以期待,有什么可以
比交易来得更实实在在。难道不是吗,先是拥抱,再是亲吻,接下来不就是上床了吗,上
完床,离一拍两散也就不远了。我在黑暗中咬咬牙,下了决心。
10
我的神情更加漠然,脊背挺得更加笔直。独立的何盛文,不隶属于情感而只承认物质
的何盛文,千丝万缕的绵绵情意,相爱时是甜蜜的负累,分手时即化作嗖嗖利箭,弄得遍
体鳞伤。何苦。
就在此时,我接到一个电话,从舍监那里接过话筒,我还在奇怪,谁会致电给我。
“你很难找哇,何小姐。”听过去是陌生的声音。男人的声音。
“你是谁?”“赵知生。从娟姐那里问来你的真名,只知道你是#大的,法律系
的……”“叫我何盛文好了,有事吗?”我打断他,简短地说,“对了,上次的事多亏了
你,还未向赵先生道谢。”我又补充道。
“那你就当面向我道谢吧。”他坦率地说,电话里听着有着不让人讨厌的鼻音。
他约了我在他的办公室见面,我知道绝不是当面道谢那么简单,我还是去了。心理阴
暗却带着一张坦白无辜的脸。
我的心挺轻松的,这一次的见面,他不再是客人,我也不是小姐,我穿着黑色套头毛
衣和皱巴巴的牛仔裤,长的裤脚拖在脚面上,头发简单束在脑后,而不是盘着,脂粉未施
却也神采奕奕。他的公司很气派,租的写字楼应该是城市的黄金地段。秘书带我进去时他
正接电话。抬起头,他扬了一下手算是招呼了,他指指沙发,我懒得坐,象个傻冒一样坐
在那儿,脸上一副仰慕的表情,象是等着主人垂青的一条狗,傻到家了。我站在原地静静
看他接电话。人真奇怪,明明还是那个人,换个环境,换个光线,就成了另一个人。包间
昏暗的灯光下,他也就是一摊肉,暧昧的、没有生气的一摊肉,还是酱色的。这一会儿,
他是活的,不仅是活的,还是新鲜的,举手投足都流露着优越感,连他那质地良好的西装
都掩不住他要表达的信息:我是成功人士。我微笑起来。不为别的,只是觉得好笑。
放下电话,他再次招呼我坐,“还别说,你刚进来,没认出来是你。女孩子换身衣服
就象换了个人一样。”“我是应该当面跟你道谢,上次多谢你。”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乏
味,来来去去就是这几句话。他比我老,可我就是不习惯张口闭口您啊您的。
“其实也是好事,盛文,那种环境原本就不适合你。”他换了称呼,我听得心头一
震,忍了一忍,我还是说了:“对不起,赵先生,我不习惯你这样叫我。”他一点不介
意,笑着对我说:“这样挺好哇,你还是小孩子嘛,慢慢就习惯了。”还慢慢?你是我什
么人,要我习惯你?我毫不掩饰流露出来的不耐,站起身,冷淡而有礼貌地告辞。
他没有挽留,我走出去,在门合上的那一瞬间,我清楚地听到他说,要保护自己,就
要先受伤。
是这句话打动我,还是我确实需要一个留下来的理由,都已经不重要了。反正那天晚
上我和他在一起。他脸上看不出来,但我知道他很开心。他叫秘书订了餐厅,很有兴致的
样子。我一直冷静地旁观着,一方面,我不想作出受宠若惊、骨头轻贱的样子,另一方
面,我还在考虑他的兴趣点所在。他不会缺女人,即使是年轻漂亮的女人,他更不会少了
酒肉朋友,那他打电话找我并挽留我的目的是什么,我从来就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
付出,我饶有趣味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开车,我坐在旁边。是一辆我叫不出名字的车,黑色,流畅的线条,坐进去是宽大
的皮椅,车箱里混合着青苹果的香气和皮质的味道,感觉舒服。他侧过脸,嘱我系住安全
带。口气轻缓,好象认识很久早已没了激情的朋友。一路无话,他认真地开车,我认真地
看着前面的车屁股。“去买两件衣服吧。”他突然开口,眼睛并不看我,商量的口吻,决
定的语气。“我觉得这样挺好,要不你送我回学校吧。”我也不看他,但不妥协。我心里
清楚,如果是交易,谈好条件,清楚一点比较好。他不说话,专心开车。我用余光看他,
挺的鼻梁,平平的嘴角,似笑非笑,我有一刹那的恍惚,这种神情在哪里见过。掉转眼
光,我盯着那双操纵方向盘的手,长的手指,柔中带刚,轻轻突出的青筋显示着掌控的快
感。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男人在打方向盘时会流露出一种优雅和性感的气息。
吃了些什么不记得了,地方好象很正式,男男女女穿得都很体面,除了我。赵知生应
该是常客,侍应很殷勤,对我也是满脸堆笑。如果是我一个人这样进来,不过是条流浪
狗,被打将出去,但被显赫的主人牵进来,纵使脏兮兮的,也会被夸作脏得有性格吧。他
吃东西很文雅,偶尔抬头招呼我一下,对着我说话时眼神专注而有神,脸上有一种年轻的
光彩,几乎让我忘了他已年近五十。有时候也说两句,眼里有笑意,不说话时,眼神是冷
酷的,有几分英俊的感觉。我装作老练地慢慢吃着,心里在不停地琢磨,为什么选了我,
我能带给他什么,新鲜感?同情心?以前陪他喝酒,他给小费,两讫了,现在怎么算?
“谈谈你自己吧,盛文。”他先开口了。
“没什么可说的,你看到的就是全部。”我仍是淡淡的。
“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你好象穿的是件黑裙子,脸上是种绝决的表情,一屋子的人
都不在你眼里,那时候就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他开始亮牌,脸上是闲闲的笑,我恨
这种笑,这种自以为可以掌控别人,自我感觉良好的笑。
“钱,只是钱。”我直视他的眼,也微笑。
“挣钱可以有很多方法,”他笑里藏刀,紧逼着问,“这是最不消耗脑力来钱又快的
方法,找一群白痴陪着自己放松,平常学习太累了。”我也话里有刺,不甘示弱。“你父
母知道吗?”他不恼,转移了话题,“他们不可能知道,他们死了。”我平静地说,心却
是猛然抽痛一下,痛得我下巴都哆嗦了一下。
“那你看我够白痴吗?”他又转移了话题,聪明的人,游刃有余。“我的意思是我有
没有白痴到可以陪你放松脑神经的地步。”他盯着我的眼,话在开玩笑,脸上却严肃。我
于是明白,他们喜欢和年轻的生命呆在一起原因,年轻是浓绿的底色,又有传染性,碰到
什么就染成绿色,话可以放肆地说,事情可以任性地做,一切好象都没有改变,时光又回
到从前。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是,他还英俊,但他已经老了,不是抹不去的皱纹,也不是有
些走样的身材,是他开始心虚了,他需要年轻的肌体,不仅仅是肉欲上的弥补,还有精神
上的安慰。我想象着他二三十年前的模样,手指修长,皮肤里渗着青涩的气息,拥抱心爱
的女人的时候,年轻的骨骼会轻轻作响。现在的他,坐在溶溶的光影里,没有悬念的未
来,意得志满,从容淡定,可我分明嗅到一股腐烂的味道。
我几乎没有什么心理障碍需要克服,这种腐败将死的气息颇合我的口味,就象一剂麻
醉剂,没有思想地坠入暗夜里,天亮醒来,又是新的开始,负累是没有的。这算是自我安
慰吗,我笑一笑,何盛文也需要自我安慰?这样想的时候,我站在赵知生开的房间的窗
前,好高,也没留意是第几十层。我把窗户大开,夜风呼呼地进来,远眺过去,默默星光
和万家灯火连成一片,我的心情莫名地好,整个世界寂寥宁静,一切皆有可能,只等着我
张开双臂纵身投入,它微笑着宽容接纳我。
“不冷吗?”是陌生人的声音,一回头,明明就是赵知生,他近在咫尺,身上有沐浴
的清香,但掩不住腐的味道。我踢掉鞋子进去洗澡,浴室里还有朦朦水气,我褪下毛衣立
在镜子前面,五官模糊着,皮肤在灯光下神经质地白。也好,让这个影子在这里演戏好
了,自由的心早已飞身窗外,呼吸清凉的夜风去了。洗到一半,我急急垮出浴盆,探身过
去,擦拭着镜子上的水气,我还是要看清自己。不是梦,也不是被硬推上去的舞台,是我
自己说好了的,一个我近乎于冷酷地打量着镜中的何盛文:湿的黑发凌乱地贴着脸颊和脖
子,象某种植物贴紧了地皮蔓延着,镶嵌进皮肤里。长的眼在这一刻象极了死去的母亲
的,眼珠是琥珀色,幼小的孩子气的乳天真地坦白着,不知道已经被出卖的命运。我看清
楚何盛文,心似明镜。
我仍套了牛仔裤和衬衣,光着脚出去,他,靠在窗边,看着我走近。他俯身向我,寻
找我的唇。黑夜拢过来,什么都看不清。他们在夜里,附在年轻的肌体上,吸取精华,到
白天再挥霍出去。我听见自己低低的声音,我没有做过。他没有听清楚,手仍在解衬衣的
扣子,我没有做过。我又听见自己说了一遍。他停下来,脸对着我,半响无语,呼吸喷在
我脸上,我看着他,心里突然好悲哀,为他也为我,原本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却在一个
毫无征兆的夜里,赤裸相对,肌肤相亲,肉体纠缠,灵魂远离。
“我不跟处女做。”他放开我,甚至还帮我拉了拉衬衣的领子。意料之外,我几乎要
张口问他为什么,但马上就明白了,他只是需要一个看上去有点特别的女人在漫漫长夜里
给他一点慰籍,而不是找一个包袱给自己。毕竟我不是专业人士。
“看不出来,你还是挺老练的。”他给我倒了一杯水,“谢谢夸奖。”我接过来,不
卑不亢地说。
气氛为之一变,窗帘在夜风中翻飞,他坐在床沿上开始说话,一直说,一直说,感觉
他应该很久没有倾诉了,开始还能听他说什么,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睡过去了。
回到学校,才发现书包里有500块钱。听众的代价。
11
张家仪的身体应该恢复得不错,看上去唇红齿白。她在镜子面前仔细地涂口红,认真
的样子让人觉得这是她生命中一等一的大事。本来也是,生命都来不得唇线的清晰重要,
对恋爱中的女人来说。她叫住我,“盛文,你还去那儿吗?”我知道她指的是哪儿。“没
去了。”我说,“还是那个男人吗?”我也问她,顿了一下,她说,不是。后来事实证明
她撒谎了,还是。
苏茉半真半假地对我说,你那个情儿你还上不上心,看他那样,还怪叫人心疼的。我
有点儿不相信这是苏茉说的话。我看着她,浓密的刘海下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迎着我
的目光,没有躲闪。她城府太深,我还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她拍了我一下,干吗,你还
真信了,开玩笑的我,他只是看我老跟你在一起,就总是揪住我问,何盛文在不在,何盛
文在不在。
给你添麻烦了,我语气轻松地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要找我直接找好了,干吗拐
来拐去。我惊觉怎么有种酸酸的味道在胸腔里窜来窜去。女人就是这样,自己不要的东
西,别人跑来要,就觉得矜贵起来。我不喜欢潘枫,但也绝不喜欢他对别的女生献殷勤。
我当即决定晚上去宿舍找他。
我去的时候,宿舍里没人,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回来。我低着头往回走,空落落的。
怎么搞的,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我自己都瞧不起。一会儿落寞,一会儿又愤愤然,心里
乱来乱去,没有头绪。“盛文。”走到宿舍楼拐角处,有人叫住我。抬头一看,不是潘枫
又是谁?他抱着一沓书,一点不掩饰他的惊喜之情,“你来找我的?”他笑起来,到今天
才发现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浓浓的书卷味。我呆立在那儿,又是高兴又是委屈,鼻子一
酸,险些哭出来。他把书用一只手拿着,另一只腾出来抱我,怎么了,他温柔地问我,晚
上有课,下课去你们寝室找你,说你出去了,原来躲在这儿。
你又问的苏茉吧,我低声说,好象是姓苏,就是经常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短头发的。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天天跟她在一起,我坏脾气地叫起来。
好了,管她是谁,你不是在这儿吗?他把我的头埋在他胸前,轻轻拍拍我。
我清楚得很我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依恋他,只是虚荣心,只是虚荣心,我重重点点
头,再次肯定这一点。
他没有回寝室,陪着我在学校后面小树林里。说不了几句话,就过来吻我,后来干脆
什么话也不说了,只是捧着我的脸不停地吻,弄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问他为什么跟着了
魔一样,他也答不上来,只是笑。他的口腔里似乎有一种芬芳的气息,想不到男孩子也可
以用甜蜜来形容。不能分开,好象一刻也不能分开,我不知道被点燃的是身体还是灵魂,
我被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激情鼓舞着,黑夜无比绚烂,两个年轻的生命好象再没有明天一
样,拼尽最后一点亮光,来应和这美丽的夜空。
我俩跟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去敲校外他一个同学的出租屋。那位仁兄善解人意地带门
出去,他倒清醒了,傻傻看着我,冒出来一句,你脸好红。你也是。他过来笨拙地解我的
衣服,手冰凉,碰到我,两人就笑作一团。我不能忘记,我怎能忘记,那样年轻的、洁净
的、羞涩的男孩子的身体,美丽却脆弱。他象是森林深处不知猎人为何物的毫不设防的小
豹,慢慢走近。我不能忘记,叫我怎么忘记,你把嘴唇印在我的肩上,和着泪低语着,请
你一定要记住我,请你一定要记住我。我的心都要碎了,这实在不是我想象,这超出了预
设的范围。我眼看着有些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却无能为力。
所有的激情被燃尽,我象一棵树,枝干和叶子已成黑灰,只有内里还隐隐有点余烬,
不能死心地在那里微微亮着。那是一口气,撑着,使我在极度困倦下仍不能睡去。仰面躺
在我的小床上,天花板已有细细的裂缝,褐色的水渍象涂抹不匀的水墨画,任性地四散开
来,看上去是一张满是泪痕的脸,被泪水浸泡得浮肿起来,找不见眉眼。一个毛绒绒的脑
袋靠过来,是苏茉。她个不矮,站着,下巴刚好抵在我的床沿上。她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知道她有话说,也不看她,仍是盯着上面,等她发话。
潘枫昨晚又来找过你了。
我知道。
那你们……
是,我们昨晚在一起。我坐起身,换一个角度看她。她的发质很好,那么有光泽,感
觉有个小光圈轻轻悬在那里。她仰脸看我,是一张被无望的爱情折磨的脸。她不想再隐瞒
了,眼神依然清澈,清澈到一目了然。鼻翼轻轻扇动,每次张大时,鼻翼几成透明。薄薄
的唇不象平日里矜持地平端着,而是被它主人的牙齿碾来碾去,不成样子。
你对他是认真的吗?美好的女孩子,用的是谈判的语气。
怎么样呢。我漫不经心地说,从小就不怕挑衅,只能激起我的斗志。
你不是认真的,我知道,你根本不是认真的。她加重了语气。
我认不认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认真了。我回应她。一直以来我都两手空空,羡慕别
人还硬要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终于有一天也有了可以拥在怀里的,却要被人理直气壮地
夺去。想到这儿,突然怒气勃发,我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吗,潘枫昨晚一直抱着我,一
会儿也没松开,他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苏茉的脸唰的一下褪得没有半分颜色,黑眼睛珠子被衬得晶亮,使我想起在校园后山
坡上看到过的一只受惊的小松鼠,它立在那里,惊慌到一动不动。一样的眼睛。
不愧是教养良好的姑娘,苏茉几秒钟就回过神来,也许还没用到几秒钟。她站在我面
前,直着颈子,用低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何盛文,你身上有一种既危险又邪恶的东
西,总有一天你会害死他。
12
窗外又开始下雨,怎么北方的冬天也凭的多雨。苏茉最后那两句话象鬼影子一样缠着
我,一个人在屋里呆不下去,索性穿好外套,拿了伞出去。空气又湿又凉,带着隐形的触
角,刺探裸露的皮肤,一点点,一点点地渗进去。等到手冻得僵痛,才发现没有带手套。
肌肤之亲是一样很厉害的武器,对爱抚的贪恋好象缩短了心的距离,其实只是一种错觉。
肉体总有厌倦的那一天,心还没有准备好,只有倍受煎熬。我乱糟糟地走在纷纷的雨里,
又是这样,每前进一步,就恨不得退后两步,每付出一点,就要马上看到回报,步步小
心,寸寸计较,生怕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可以去陪人唱歌、喝酒,甚至上床,都是心安
的,因为有粉红色的美丽钞票,因为可以数得清清楚楚,因为没有分毫情意的付出,感觉
自己仍然是自己的,可以掌控的,收放自如的。
可如今叫我怎能不顾念他,甜蜜的如同毒药一样的吻,醉人的叫人窒息的拥抱,喃喃
的带着喘息的使人战栗的低语,将什么都融化掉。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有着比一般人更
可怕的肌肤饥渴症。然而巨大的欢愉带来的是巨大的恐惧。愈靠近他,愈远离自己。雨夜
里又是母亲的脸,心心念念地看着我,我读不懂她的眼神,只是在雨地里走着。无边无际
的雨幕是一个狰狞的大口,随时都会吞了我去。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走出了校外,下雨,街上人不多,偶而有一两对情侣撑着伞,亲密
地走过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耳朵捕捉到一把熟悉的声音,是张家仪。我定睛一
看,虽然是背影,但不是她是谁,她半依偎在一个男人的臂弯里,穿的是那件招牌的白羽
绒袄,男人高过她半头,很瘦的身材,从后面看象是在哪里见过。我好奇心大起,疾走两
步,想看个究竟。他们走得飞快,象是激烈地争论着什么,不等我赶上,他们拐进一条巷
子没入暗夜中。悻悻然回转身,我几乎忘了自己的坏心情。
那天晚上张家仪很晚回来,也许是太冷了,把嘴唇都冻住了,姑娘们问她话,一个字
也没有。我就知道了,没有谈判出什么结果来。那个男人从背影看应该比她大许多,到底
在哪里见过呢?雨没有要停的意思,梦里也一直在哗哗地下。应该是在做梦吧,半夜里听
见有人低声嘤嘤的哭,可我突然发现自己是睁着眼睛的,猛然觉的有样东西凑到枕边来,
心中大骇。是张家仪。她衣衫单薄立在我床面前,裸露的胳膊攀着我的枕头,没有月光看
不清楚她的表情。又一为情所困的女子。她只是低低地哭,不言语。怕吵醒别人,我披衣
下床,找出她的羽绒衣给她披上。
还好,洗手间也有暖气。借着灯光我看清她的脸。可能在哭,一直没睡着,她的脸呈
现出一种奇异的深白色,肿的眼皮倒有一抹子胭红,这会儿没哭了,静寂的脸皮象是进入
了睡眠状态。她站在暖气片旁,却不靠,真象是睡过去了。我尴尬着,不知说什么。一个
女孩进来上厕所,唬了一跳,你俩干嘛?张家仪一震,没说话,但总算是醒过来了。看月
亮呢。我顺口说。张家仪抬起头,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盛文,我骗你的,还是他。
这是她那天晚上说的唯一一句话。也是她一生中最后一句话。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个自私的人,那天晚上又得到了印证。我回到床上的时候连半秒都
没有再考虑张家仪就昏睡过去,梦里也没有她。我不知道她下了怎样的决心,做了这样的
决定,在满室甜美香醇的女孩子们的平稳呼吸中,她用刀片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她是抱了
必死的心的,她把手腕倒扣在她的松软饱满的丝绵枕头上。那只枕头是寝室里最舒服的枕
头,宽大、绵软、淡蓝色。那只枕头现在是乌黑的了,浸满了她年轻、腥甜的血液,好象
小时候我在墙角发现过的一只吸饱了的蚊子,肚皮鼓胀着,也是乌黑的。
从学生处出来,潘枫在外面等我。有人指认我是最后一个跟张家仪说话的人。校领
导、派出所的人的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反反复复就是那几句话,你知道些什么,张家仪
晚上找你跟你说了些什么,她平常主要跟谁来往。我一概是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每
张脸看上去都油乎乎、脏兮兮的,眼白是黄色的,我看得很清楚,每一张焦虑的面孔下,
真正关心的并不是这个死去了的女孩本身。我开始走神,拼命回忆雨夜里那个男人的背
影,牢牢地在心中打下烙印。张家仪说,还是他,一直是他。我知道我会再见到他。
潘枫站在那儿等我。天是放晴了,天空的颜色看上去分明就是张家仪的枕头的颜色。
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颜色。我就这样挟裹着暗腥的味道走向这个已经成为男人的男生。很高
兴他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问,甚至没有揽我,只是陪着一起走,不知道往哪里的走。我
硬硬地走,周遭的空气也硬硬的。他阴柔的气场慢慢渗过来,我感觉空气开始软化,手脚
已没有阻滞感。
你要不要哭?他温柔地问我,好象在问我要不要一杯水一样。
我哪里有一滴眼泪,我见识的死亡还少吗,每个人都为情死,坦然的死,让那样娇气
的、柔弱的、有一点点事就大呼小叫的女孩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流尽最后一滴血的、不发
出一点声息的死,叫我心冷。杏花春雨的红颜,灰飞烟灭在风中,如花似玉的美眷,也不
过转眼成空。用情深的人,永远都没有好下场。我转过头去看这个男人,这个我第一次付
出、一晌贪欢的人,仍然是深蓝色的外套,丰神俊朗,看上去叫人无法不喜欢的男人。我
惊觉,从六岁那年就定下志向,要远走高飞,要出人头地,要高大、美丽、叫人羡慕,就
只是为了这吗,他不再问我夜总会的事,他做出一副无限包容的样子,而我完全忘了我到
这里来的目的。张家仪就是前车之鉴。
我停住,望着他温柔的、被我的唇划过的长眼睛,阴阴地说,张家仪是死在一个男人
的手上。
我想大概就是为了感情的事,你不要太难过。他脸上还没有一丝阴霾,还未意料到他
对面这个狠心的女人已做的决定。
我不难过,只是替她不值。男人是恶心的,为男人而死根本换不来一滴同情的眼泪。
那个她为之而死的王八蛋现在一定大大松了一口气。我恶狠狠地说。
盛文,你别太偏激了。他伸手过来想扶我的肩,我往后一跳躲开了,有魔鬼在控制我
一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变调了:“你也让我恶心。”13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张家仪死了不到两星期,一切又歌舞升平起来,连做为茶余
饭后的谈资都嫌不新鲜。我尝试着拨打在小诊所里她告诉我的那个电话,却永远都打不
通,我想这个号码已经废弃了,就象张家仪一样的被废弃了。
我疯狂地泡在图书馆里,不停地看专业书。以前觉得钞票是唯一可靠的东西,现在又
多了一样,学识。每一本摊在我面前的书,都让我有掌控的快感,我是主人,拥有无限的
安全感。同时,我还在等赵知生的电话。这个男人,有钱,有阅历,有这个城市的人脉,
而这些都是我所缺少的。我不想断掉跟他的联系。
他不打电话过来,我就直接去到他的公司。他在。看见我好象一点也不惊奇。我打量
着这个体面的男人,告诉自己,既然要用上床换取某些东西的话,那就多看看他的好处
吧,省得自己恶心。还好,让我发现一些。多年的商场打滚,他居然还留存有一丝儒雅的
风范;除了在性欲袭来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他的谈吐都颇为淡定,听进去,也能学到一些
东西;肚子大了点,不过身板挺直;开车的姿势也蛮好看,重要的一点,他也是一双长的
单眼皮眼睛,我喜欢。
我开门见山:你与我上床的顾虑已经消除了,我不再是处女。但我也有条件,我需要
充裕的学习生活费用,因为不想在钱的问题上花太多的心思。我也不能保证随叫随到,因
为我不想在学业上有耽搁。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坐在椅子上,身子向前探了一下,还有吗?一双眼睛盯着我。
我毫不脸红地补充道,我有坚持穿我喜欢的衣服与你见面的自由。我低头看自己,宽
松的连帽外套和牛仔裤,散漫自在,这是我的风格。
我不需要你给我买你喜欢的衣服,我又厚颜无耻地说道,再说,穿什么都是要脱掉
的。
他不说话,我也看不准他眼睛里的意思,我有点心虚,但撑着等他先开口。
你这么有信心跟我提这些条件?要知道比你漂亮的女孩多的是。
这我知道,但比我有特点的女孩没有几个。
那我倒真有点后悔了,后悔那天没有……他没说下去,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后悔那
天我是处女而放掉我。我很高兴他能这么直率他的好色情绪,我知道生意谈成了。
不过,在穿衣问题上我有我的看法,女孩子穿得明丽一点没什么不好,尤其是质地,
同样款式的衣服质地不同,味道就不一样。
你很有研究嘛。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可老大不以为然。男人,对女人了如指掌总让我
觉得恶心。
上床,虽然实战我只有一次,但理论足可以弥补。我所有的这方面的知识告诉我,跟
谁都是一样的,然而实践证明了,跟有点喜欢和跟完全不喜欢的人感觉太不一样,你喜欢
他,他就跟你一样是人,你不喜欢他,他就跟猪没有区别。不过,我尽量敬业一些,因为
是有偿的。
还有一点也是我所不甚了解的,男人,脱掉衣服很是单调,但穿上衣服,就多样化起
来。谈判、计划、思考、表达,很是精彩。就象赵知生,光着身子的时候,就象中学课本
里提到过的乌克兰大白猪,苍白乏味,可一旦从床上换到椅子上,整个人都焕发出光彩
来,把我们学校的教授都比下去了。他知道很多东西,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可以深入浅出讲
得很透彻。有时候我们还会争论,我会有瞬间的恍惚,我跟他,几分钟前还在赤裸纠缠,
一对苟合的男女,几分钟后,就煞有其事地分析国家大事、痛叱江湖险恶,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