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疲惫不堪地跟着我的记忆奔跑,真是苦不堪言。不计其数杂乱无章的东西填鸭式地杀入脑中,我想起阿伟的妹妹007的老婆微笑着款款走来,在她的身后宁秀站在六舍的楼下义正辞严:“为什么我不是你的初恋?”我狼狈地望向远处,穿着开裆裤的林雨扬呼喊着那个已经记不得名字的小丫头片子说“快跑快跑”,一条肮脏的大黄狗对着他裆下的小弟弟露出恐怖的獠牙......
我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寂寞的时候这些鸟人全部人间蒸发不知去向。阿卫这小子多半比我还要痛苦,老松除了赌我想不出他还会干什么,至于007,我常常在梦里看见他威猛的身形拔地而起,像扣球一样把缩成一团的我反反复复砸向地面,一票观众在一旁敲打着饭盆大声叫好。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一周七天我有六天蓬头垢面,但到了星期天早上九点我必定从床上一跃而起,翻出西装对着镜子猛喷ㄠ水,然后开着我花了两万四千大元买来的奥拓到电视台报到。我一直对老文满怀感激,不是因为他把自己所知的黄色段子倾囊相授,也不是他隔三叉五带着我直奔琉璃场或金马。他居然让我每个礼拜天的中午准点出现在电视台的嘉宾席,人模人样地对着全成都人民搔首弄姿品头论足。
记得有一晚,老文油头粉面地冲进我家,二话不说拖起就走。在一号桥边那家新开张的酒吧里,我们刚一坐定,面目早就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的老板像发现新大陆般冲上前握手,“哟?!你是电视台那位主持哇?”在白送的两打喜力和果盘面前,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横飞。
老文拿眼四处打望说,你看你看,好多MM看过来了。
我喝得大醉,这是一段时间里我每天必修的功课,唯一的区别是我当了回名人,而当名人真他妈的有好处,那就是喝酒不要钱,而且一般有MM投怀送抱。
老文左手搂着我右手搂着喜力MM,学着毛主席他人家的口吻说,“林老师,你还是大有前途的。”我心里明白得很,老文这是帮了我一把。要是没有这一周一度的“卖骚”,我不可能白捡个主任来当。成都报纸江山代有人才出,谁还会记得林雨扬是哪根葱?
其间秀秀来过两次,周六晚她悄悄地来,第二天陪我去电视台,站在演播室的隔离玻璃外看个半场然后匆匆赶车回去。她说雨扬,要不你跟我到重庆吧?那边的发展肯定要好些。我推三阻四,“再看看吧。”
我对重庆一直印像欠佳。大三的暑假山城气温高达四十度,脚踩在柏油路上像陷入了沼泽一步一个坑。屁股后面黑烟滚滚的中巴肆无忌惮横冲直撞,卖票的车还没靠站就使出绝顶轻功一跃而下,“走不走?解放碑?空车空车!”在烈日暴晒下我昏头昏脑被一只鹰爪提上中巴塞在某个缝隙里,售票员同志随后轻巧纵上,整个人形成一道肉体车门,牢牢封住我等企图逃逸的去路。
我仍然对这个平原城市充满留恋,虽然我从中从未感受到一星半点“家”的气息。
但我不能对秀秀无动于衷。我倾家荡产在双楠买了三室一厅。和颜悦色的会计小姐麻利地点清了我所有的财产,我感觉似乎体内的血液都流进了那个小小的保险箱里。站在粗具形状的钢筋水泥当中,我从未觉得自己是这样的衰老。
我找到了新工作,在新创刊的<蓉城早报>当体育部主任。
老总又是个女的,我坐在她的对面看见女主编脸上绽开了笑容,一如几个月前川富公司董事长办公室里许丽在叹息,“小林,你跟阿伟真的很像。”当然川富已经不存在了,它与信升强强携手,共创成都地产新篇章的报道是这个夏天最重头的本地要闻。在离开成都以前最后的这段日子里我一直神智恍惚,许多记忆莫名其妙地散落,之所以记得这条新闻不是因为它对全成都的经济和老百姓有多么意义重大。那天我抓过报纸瞄了两眼,一不留神点了刘姐的清一色“带根”,再次深刻体会到一心不能二用的真理。
女老总盯着我端详半天,“你是来应聘记者的?”
我说是。
“听说你原来在晨报,后来又在电视台客串主持节目?”
我说是是。
“你跟川队很熟吗?”
还行吧。
女老总哦了一声,“体育部招的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我看你得带带他们,没问题吧?”
我就这样当上了体育部主任。
我给商报经济版主编吴卫同志打了个电话,遭到又一顿洗刷,“你小子不是做梦都想当主任,搞点名堂给陈阳看嘛?现在当了你心虚个锤子!上不得台面!”
下午的编前会开得我浑身难受。十几号中干个个显出久经江湖慷慨激昂的老练,我只能龟缩在角落里自惭形秽。上至老总下至中干纷纷拍着胸口气吞山河:三个月内不打倒晨报商报,出门就遭车撞死走到滨河路就掉进府南河淹死。
大二时成都各大高校里掀起一股经商的热潮,我和老松用自行车驮回三大箱营多方便面誓言经济从此起步,结果最后有两箱成了我俩一个多月的唯一口粮。同室的陈运生同志那段时间像中了邪似的动不动在六舍流窜,见人就是一通发展下家的鼓动宣传--我看着会议室里的一干前辈,怎么看怎么像又一伙传销工作的热烈拥护者。
不幸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成都的媒体大战终于趋向平和,一拨又一拨雄纠纠气昂昂揭竿而起的报纸都没能“跨过鸭绿江”,两大报纸我自岿然不动。由此我跟吴卫归纳道:办报如人生,热血青年的棱角总有被磨平的一天,再多的理想都抵不过现实的考验。
老松的电话让我从前辈们令人头痛的意淫中解脱出来。这胖子在电话里牛X哄哄,“出来出来,都给老子出来!今晚我全部买单!”
我和阿卫规规矩矩坐在牛哥安排的包间里,朱总气宇轩昂红光满面,“老子今天转正了!”
我们连忙道贺。老领导退居二线,朱总名正言顺地去掉了头衔前面的“常务副”三字,堂而皇之荣任销售公司“一支笔”。老松掏出中华人手一支,“大的不来,小打小闹无伤大雅。以后想耍了就招呼一声,我一律买单。”
公费报销并没有提起大家丝毫的兴趣。老松独自干嚎了几声就讪讪地丢下话筒,几个小姐三闷棒打不出一个屁更是让我们兴味索然。有很多东西阻塞了神经末梢,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走出酒吧我们默然无语,我大着胆子问,“007怎么不来?”老松把眼一瞪,“换了是你,你来不来?”一句话把我丢翻在地。
吴卫在一旁搭腔,“我们也很久没见他了,我看他在成都怕是呆不长了。”
气氛更加沉闷。老松站在路边好一阵打不着火,把打火机往地上一摔嘿嘿地冷笑,“老林,我敢说你总有一天要后悔。”我顿时火冒三丈,“你懂个锤子!你又没耍朋友!”
老松依然冷笑,“现在我跟你说什么你也油盐不进。”他把烟一扔说太球没意思了,五块石那边我老乡开了个窝子,去不去赌两把?
我张张嘴想劝几句,吴卫在旁边一拉说由他去吧,这鸟人未必是劝得住的?
我看着朱老总驾着桑塔纳扬长而去,说不出话来。
007还了一记撩阴腿,我本来以为我们扯直了,现在看来真是幼稚得可笑。友情在这个年代像爱情一样挂着有价的标签四处甩卖,它看起来坚贞无比,但跟劣质的毛衣一个样,破了个洞就迅速地扩散,最终脆弱得不成形状。也许我与007还不仅仅是一件毛衣那么简单,现在连老松和阿卫也被牵扯在内,令我内疚不已。
对于这家短命的报纸,我自问竭尽了全力。早晨十点以前到报社开会,下午召集记者安排采访事宜,连球星老高的婚礼我都厚颜无耻地带上新来的大学生开展工作,把名片像传单一样派送,见人就陪笑,“这是我们部里刚来的大学生,大腕多多照应一下。”晚上守着编辑同仁组稿画版,凌晨两三点提起笔来在清样上龙飞凤舞署上“林雨扬”的大名才宣告又一天终于过去。
老高在29岁生日那天还是拉我陪唱<左右为难>,完了仰天长叹“老罗老罗”,“还是你小林有出息,年纪轻轻就当领导了。”我咧开了嘴想笑却是一副苦瓜像,“我命都快被报社收了,3500大元的工资连影子都还没看见,你洗我好耍唆?”
我想我的心态已经全毁了。成都是我心爱的礼服,它仍旧新崭崭地挂在眼前,但我们的尺码不再相合,也许我再也穿不了了。
精疲力尽地从报社回家,我常常不能入睡。白塔湖那个算命老头唠唠叨叨一个劲在我耳边狞笑。许愿真的结了婚,而且失去了他不是父亲的父亲。她去普罗旺斯看风景了,现在剩下我。
我睡不着也笑不出来。但如果不是老松,我还是舍不得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