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一个说谎的机会,告诉我爱情有多美。累,是放纵欲望的体会,竟然不能防备;泪,不是多余的点缀,告诉我哪里有慈悲。
-----莫文蔚<钻石>
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盐市口和春熙路汹涌的人流。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形形色色的男女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两个男人站在车流中互指对方的鼻尖喝骂,直到累了倦了旁观者散了,才心满意足各自离去。成都的男人口才一流却疏于拳脚,我端着茶杯傻笑。
找完了感觉,我拿起桌上的电话打给宁秀。我去海埂以前她来过一趟,我想我跟她快有四个月不见了。我深信秀秀是我命中注定的那根肋骨,我们呆在一起吵架不断,但一旦分离却彼此思念,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我对当年的军训印像淡漠,唯独记得的两件事,一件是老松反串的那台在汇演中引起如潮好评的搞笑剧,另一件就是秀秀。我在洗衣台边嘻皮笑脸地向旁人讨教衣服该怎么洗啊?秀秀扭头看我,“你多大啦林雨扬?衣服都不会洗?”我说,“小生一毛有九。”秀秀把马尾辫往后一扬咯咯地笑,“行了行了,我帮你洗吧。”她利落地把我的盆拉过去。重庆女孩的爽直由此令我魂牵梦萦。
我说,“秀秀,你好吗?”
宁秀的声音杂在致爱丽丝的钢琴曲中遥不可及,“我很好啊。我在海逸酒店喝咖啡。”
“你倒是潇洒。”
“不是,我在采访仇老师。他们剧组正在拍一部《山城棒棒军》,我觉得很有意思。”
重庆的棒棒也成了炒作的题材?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些灰头土脸然而辛勤无比的棒棒上坡下坎的情景。我随口说这点子不错。
宁秀说,“有事吗?”我心里顿时不悦。我说我辞职了。
电话里突然声息全无。我又变成了一个唠叨的老太婆,赶紧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说到一半那边啪地把电话挂掉了,硬梆梆地一句“你还想不想跟我结婚了?”直砸得我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我对宁秀同志动则上纲上线的行为早已习以为常。秀秀外表柔弱骨子里坚强无比,她才是我真正的领导。根据我多年的经验,辞职这等大事不预先汇报擅自作主的后果可大可小。我想估计必须亲自去趟重庆缚荆请罪。
正在斟酌请罪的用语,有人敲门而进。我一抬头就看见许愿和她母亲。对这两个女人我都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是我进公司最大的难言之隐。
我对这个叫许丽的女人本能地排斥,而看见双眼红肿的许愿我打心眼里感到一阵酸楚。我站起来说,“许总你好。找我有什么事吗?”许丽四下里看了看,“小林,你对这间办公室还满意么?老爷子走时专门提到你,他对你期望很高。”我抹了抹眼,“许总,要我做什么请直说,我一定尽力。”
许丽摇头说,“暂时没事,我就是来看看你。以前都是老爷子管,我不大懂,你和斋藤先生多多费心。”许愿跟在她母亲身后一言不发。我心里难受无比,但我能说什么呢?问她最近过得好不好?还是问007那三百万有没有到账?
许愿回身带门的时候望了我一眼,我如遭电击,一屁股坐回椅中。
中午电视台的文亮打电话来,一开口就是“恭喜恭喜”。老文说,“昨天你们主任陈阳在我这里大骂你小子忘恩负义,我才知道你都当林总了。本来要找你帮忙的,真是可惜。”
我说,“第一,恭喜个锤子,我怎么看自己都不是这块料,只有当个小记者还自在些;第二,要我帮什么忙你说吧。”
老文他们台里今年改朝换代,新老板上任三把火,对体育部宠爱有加,先是拿下了甲B联赛的转播权,又首创了一档叫“焦点对话”的清谈节目。我听了精神倍增,“老文,你不是想让我给你当嘉宾扎场子嘛?”老文哈哈大笑说,“我是有这想法,就不知道林总有没有兴趣?”
我骂了一句“锤子林总”,然后说,“文老师不嫌弃,成都人民不反对,我个人倒是没意见。”
我们约好星期天上午做一期关于新赛季开赛的节目,老文主持,我和球队的老苏和高兴当嘉宾。搁下电话我身心愉悦。在梁叔的公司里我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怎么谈起足球屁眼儿里都是劲?我想我这种鸟人真他妈被宁秀同志一针见血批死了:山猪吃不来细糠,一辈子胸无大志上不得台面。
下午依然百无聊赖。茶水续了三遍,全成都当天的报纸连报屁股都翻完了。我坐在大班桌前叹了口气。我热爱成都这个城市,这里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从骨子里往外散发悠闲得近于无聊的气质。每个人似乎都更注重于对自己一亩三分地的耕耘,这使人们的生活细节丰富多采,然而既无节奏也缺乏大局感,所以我一直认为这个城市总是带着难以掩饰的小家子气。我想我就快变成这样一号典型人物了。
007和老松神出鬼没。正在我自怨自艾时两个鸟人从天而降。朱总背着手在办公室里往来巡视,最后总结了一句:“狗日的!资本主义就是好,连办公室都比咱社会主义的气派!”
我连连苦笑,“老子每天在这里如坐针毡,你狗日的一天到晚吆五喝六吃香喝辣,完了还跑来说风凉话。”我指着007说,“你看你看,林凌奇同志如今出门必定西装笔挺人模狗样,他才是每个毛孔都像个老板。”
007讪讪而笑,“我也姓林可不是林总。”一句话弄得我好不尴尬。
老松忙打圆场,“老林,今天我们找个地方哈皮一下撒,庆祝你荣当林总,007同志在毕业不到两年后上升到成都的百万富翁行列。”
我觉得心里一阵发堵,“007,你终于得偿所愿了,这才值得恭喜。”
007勉强一笑,“你们别洗我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们嘴里不承认心里还不清楚?”
我们相对默然。学生时代的气息荡然无存,现实是一记迎面而来的直拳,种种理想在促不及防的躲闪中轰然倒地。
斋藤推门而进,脸上依旧带着和蔼可亲的神情,“哟,林总你有朋友在啊?”
我慌忙站起来介绍,“这两个是我大学同学。林凌奇是咱们小老板许愿的丈夫。这位是我们公司的老总斋藤秀树先生。”我对老松眨了眨眼,“我们斋总为人很好,在圈里如日中天。”
老松满脸堆笑习惯性地掏出名片递上,“呵呵,斋总,请多多指教。”
日本友人兼顶头上司的不请自来让办公室里的气氛空前活跃。斋藤对于我们同学间的聚会表现出浓厚的参与兴致,“想当年我刚来成都时还在你们川大读研,请你们的校友给我当家教。今晚我作东好了。”
有人跳将出来请客吃饭,我们自然求之不得。
大学生的夜生活有时候一拨干人也能过,但出了那道门的夜生活却必须“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否则既没面子也兴味索然。老松发展性地总结了七十年代垮掉的这一代在夜间出没时的行径:“女人不是万能,但没有女人万万不能。”
晚上的聚会还在卡卡都,当然已不再是单纯地叫叫小姐搂搂抱抱这么简单。每个人有意无意地展示自己“阶段性的成就”,除了我自己。老松怀里的娟娟一个春节不见似乎愈加丰满,这让老松乐不可支,更让我吃惊的是吴卫同志牵着烟出现,而007居然带来了许愿!
许愿穿着蓝色碎花的套裙,脸上没有化妆却自有成熟女人的风韵。她亲热地跟每个人打招呼,也包括我。她挽着007的手臂叫了一声“林哥”,我用微笑回应,“嫂子,你来啦?”许愿的神色有一秒钟的僵硬,然后化作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也许并没有变化,只是我的心理作用?我胡思乱想着)。
老松确实是一号既可做官又能做好生意的人物。他从他的众多“师妹”中精心挑选了一位呈献给日本友人斋总,这记心细如发有的放矢的马屁正中斋总的下怀。我看着两位老总亲如手足的交谈,突然想起我是如何结识球队老苏的过程,不禁心头暗笑。我跟老松确有同门之谊,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两兄弟连做起事来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卡卡都的包房中这一晚依然春色无边。老松当了朱总后歌技与日俱进,一曲《情书》唱罢斋总带头鼓掌,我发现娟娟深情凝视他的神情显出异样。我垂头暗自神伤:也只有老松这样事业不凡口才了得外加泡妞技巧高超的同志才有格“阅尽人间春色”了。
嫁作人妻的许愿看上去心情很好,她总是走在时尚的前沿,几乎唱的每首歌都令我等闻所未闻却悦耳动听。一部《食神》刚刚演罢,里面那个丑陋的刀疤MM莫文蔚凭借清亮独特的嗓音开始影歌双栖。许愿再没唱过那首回肠荡气的《趁早》。她点了首《钻石》仍旧唱得声情并茂催人落泪----
给你一个说谎的机会/告诉我爱情有多美/
累,是放纵欲望的体会/竟然不能防备/
泪,不是多余的点缀/告诉我哪里有慈悲・・・・・・
我想起早上宁秀在电话里说“你还想不想跟我结婚了”,我在许愿投入的歌声里感到一丝委屈。吴卫用手推了我一把,“老林老林,该你唱了。你他妈能不能把你那些狗屁忧郁气质收敛一回?我看着就烦?”007也在一旁打趣,“阿卫言之有理!老林你个鸟人就是太敏感,现在哪首歌不是你呀我呀爱呀恨呀的?你一脸苦像想搏同情唆?”
我惭愧不已,慌忙拿起话筒:“如果有一天,时间已走远,岁月改变青春的脸,你还会不会在我的身边,陪着我渡过长夜・・・・・・”
我的记忆穿越时间的河流回到望江公园的那个夜晚,宁秀依偎在怀中曼声吟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说我们老了还是可以来这里,踩着一地的梧桐落叶慢慢回想。一种久违的伤感涌上眼眶,我认真地唱:“一天一点爱恋,一夜一点思念・・・・・・”如果时间可以重来,那天晚上我宁愿我没有出现,因为我对那样的欺骗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也许我永远都不能做好准备。
老松说我们做个游戏吧,我刚学的。老松说,“我们九个人,拿三个骰子摇数,谁最小就必须回答其他人每人一个问题,必须说实话,要是不说就罚一满杯。”我们轰然叫好。
斋总“出手不凡”,一把掷出三个一,真是衰到极点。
老松第一个跳将出来问,“斋总,你来成都四年多,上过多少女人?”周围的男女一片尖叫。这游戏发明出来明显就是满足人类的“窥阴癖”,与正在风行的种种口述实录相得益彰。
斋总很严肃地努力回忆,“具体说不上了,总有一百多吧?”我们狂笑不已,007淫笑着说,“日本朋友魅力惊人啊!”
大家诸如此类的问题纷纷出笼,老斋面不改色对答如流。就剩下许愿跟我了。许愿想了想问,“那么多女孩子里你印像最深的是谁?”
老斋想也不想说回答,“你们的校友啊。她是我请来教我中文的,很可爱的一个女孩。”
我心中一动,一种令我恐惧的念头翻腾而上。“你具体坦白一下过程嘛。”
“那时她好像是川大读二年级的学生,我一直叫她秀秀。”斋藤兴高采烈的描述,“我们很谈得来,她说她很想出国,我倒是帮她办了,但没成。后来她很主动,我们就上床了。她在床上疯狂得吓人,骑在我身上大声叫喊,像个骄傲的骑士,她的身材・・・・・・”
小日本还在滔滔不绝,吴卫和007紧张地望过来,一时间我感到虚脱,眼睛里只看到这鬼子的嘴像食人的黑洞一张一合。头脑中一大叠被击成碎片的东西从各个方位对大脑皮层进行惨无人道地穿刺。我看到宁秀拿着课本兴冲冲出门,一个傻瓜在身后嘲笑“宁老师又给外国友人补课去啦?”我看见宁秀像一团火焰把我扑倒在床,骑在我身上纵声大叫,她第一次向我展示狂野的一面时真像一个骄傲的骑士。我听见我的女人喊道“林雨扬你是我的!”所有的意识转眼离开了躯壳四下逃逸,我心如刀绞。
“我日你妈!”我的意识在空中狞笑,纵容被他操控的肉体抄起面前的酒杯砸向斋藤的脑门。我连滚带爬冲出门去。小日本错愕的表情和脑袋上四溅的血花,伴随着陡然冒出的女人惊怖的尖叫在耳边一闪即过,我的心里涌起一阵仇恨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