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两人相视一笑,传递一个没有什么内容而又包罗万象的眼波。
----毕淑敏《送你一条红地毯》
到天快亮时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直到有人敲门。
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林凌奇同志皮鞋锃亮西装革履,外面还罩着一件深蓝色大衣。“你看上去就是一个黑社会老大,”我拍拍他的背,“进来吧007。”
我们默默对坐了几分钟,然后一起大笑。大一的时候我们是宁秀同志众多追求者中的两个,我笑到了最后。那时也是这两个鸟人闷坐,然后相视而笑。友情这玩意儿是强求不来的,也不是用来“珍惜”的,它是一种不用语言的默契,是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
我握了握007的手说,“老林,祝你们白头偕老啊!”
007掏出中华给我点上,然后自己也点一根大口大口地抽,他望着天花板,神情里没有喜悦只有忧伤。007说,老林我他妈什么都不瞒你,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很贱?
许愿是双子座的,这种女人往往疯狂得要命。老林想起薜涛宾馆的那个夜晚,脸上的肌肉就不自然地抖动。007盯着我说,“老林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没有强奸她。”我苦笑着说我相信,也许说小愿强奸了你更恰当些。
她拼命地摇晃,拼命地叫喊,我从没看见一个女人像她那样既疯狂又伤心。她在跟我做爱,但是她嘴里一直叫着“林雨扬林雨扬”。我昏昏沉沉的,直到你们进来。东北硬汉的眼睛里少见地闪动着泪光,我叹了口气说,“007,对不起。”
我说,“你爱不爱她?”007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想听假的我就把在老家说的和对梁叔说的告诉你。我说我想听真的,我们是兄弟对不对?
“我当然爱她!”007说,“但是这一点并不重要。因为梁叔立了遗嘱,小愿只有在结婚以后才能接管所有的产业。”
我吃了一惊,手里的半根烟掉在地上。这时的007像一个流浪的孤儿无所凭依,“我可以选择吗?我在这个城市什么都没有,但只要结婚我可以拿到三百万。”我跳了起来,“阿奇,你是为了三百万跟小愿结婚???”
007看着我表情阴冷,“你认为有问题吗?”
我无言以对。
007走到窗前,“老林,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你那样理想化,而且谁能知道你的坚持是不是就一定会有好结果?”我说这个我清楚。007说,“更何况小愿嫁给我总比嫁给张三李四要好,我很爱她,所以我会疼她。虽然她并不爱我。”
地产大亨梁大富独生女儿结婚,这件大事轰动一时。小愿的母亲许丽说,要办就要风风光光,否则怎么能给老头冲冲喜?
二十几辆豪华进口车扎满了红或黄色的玫瑰,从锦绣山庄驶上人民南路,一直开到锦江宾馆。新郎新娘坐在居中银灰色的新款奔驰320中,真是让人羡慕的一对。
我们在毕业之前促膝谈心,吴卫同志武断地认定,第一个不打光棍的人是我,而最后一个打光棍的一定是“花团锦簇”的007。阿卫的理由是:“老林看上去意志坚定,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男人,007游戏江湖金戈铁马,估计能降住他的女人还没出世。”
我站在宾馆门口却笑不出来。007第一个结婚,但降住他的不是女人,是人民币三百万整。
我不可避免地看到了新娘。美丽的许愿穿着浅粉色的婚纱,一头秀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密的髻。少妇许愿看上去端庄秀美妩媚动人,却不再性感。我穿着那件1980大元的深灰西装,杂在陌生的人群里只是一个傻X。她看到我时眼神闪烁美艳不可方物,而我在大款和公子哥儿们的衬托下猥琐不堪。
我在心中叹息,把眼光转向了别处。
许愿的婚礼一如阿伟的葬礼,是又一出达官显贵虚假的聚会。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职业的微笑,边说恭喜边各怀鬼胎。伟岸的排球主攻手007和她美丽的新娘手挽手向来宾敬酒,但真正的主角是风姿绰约的许丽。她远远地站着,却手握拉线,把一对新人像提线木偶一样摆布。
我想只有吴卫和老松是这一天里最开心的人。老实的阿卫是007的伴郎,他眉花眼笑心甘情愿地酒到杯干,不久以后便醉得不醒人事。老松难得到这种达官贵人的场合转悠,见人就撒朱老总的名片,看上去派头十足。
梁叔没有来。一想起可怜的老头,心里就不是滋味。谁都清楚“冲喜”不过是个借口,他们巴不得老头早点咽气,把自己希望得到的种种好处快快套现。
我一个人离开,我想去医院看看梁叔。当然我也有我的目的,我现在是个下岗待业的青年,我需要工作养活自己。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梁叔。他已经非常憔悴,憔悴到甚至无法参加唯一的女儿的婚礼。
我说,“梁叔我想过了,我愿意去你公司帮忙。但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梁叔躺在病床上艰难地笑,“你记得上次给过我一个企划书吗?”
我惭愧无地,“梁叔,我那是哄你的,就想让你出钱打广告,我可以吃回扣。”
梁叔说那个我会不懂么?“我觉得你作的东西不错,就像你写的那些足球报道。你需要的只是机会。”我说,“谢谢你,梁叔。但愿我能够帮上忙。”
我没有追问关于许愿和她的母亲,也没有问及007的婚礼和那三百万。这是一个残破的摇摇欲坠的家庭,即使处于局中的人也无能为力,我是个自身难保的人,我只能先救自己。
我一直等到新郎新娘来看他们的父亲才离开。许愿从我的身边走过,就像在薜涛宾馆那天她走过时一样,高昂着头木无表情。007和许愿在梁叔的床前四手紧握痛哭流涕,他们的母亲在一旁流露着做作的哀伤。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看见阿伟的母亲总是心存介蒂。
任何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生活,但任何人都没有权力糟蹋别人的生活。我痛恨这样的女人,走出病房的时候我在心里说:“再见了,梁叔。”
晚上在五分钟里接了两个电话。头一个是球星老高打来的,“我们在卡卡都,你来不来啊?我介绍你嫂子给你认识。”后一个是吴卫打的,“我在你家门口,你陪不陪我喝酒?”
我选择了回家。我对老高说恭喜恭喜,然后说我从报社下岗了,等找到新工作再找他喝酒。老高听了就不言语,说兄弟你有难处就开口。我连声称谢。人这玩意儿,饱暖时别人请你吃鲍鱼无所谓,饥寒交迫时有人要给你碗稀饭,你可能会感激他一辈子。
吴卫的话题出乎意料。他主动跟我坦白那晚带烟回家的全过程,这让我啼笑皆非。我说,“阿卫,我们现在不是大学生了,没人逼你招供泡马子的前因后果。”我说意淫是小儿科的东西,革命最需要的是实践工作。
吴卫是个老实人,从我认识这个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开始我就这样认为。大三时全班同学都把恋爱活动开展得轰轰烈烈,唯独这小子每天有麻搓麻没麻睡觉。我为兄弟鼎力推荐了候选名单,高矮胖瘦无所不包,我嘻皮笑脸说“总有一款适合你”,结果吴卫同志痛斥我“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为此我在宿舍四处散布“吴卫可能有生理功能障碍”的谣言,遭到该同志毫不留情地暴打。
现在的事实是:吴卫爱上了坐台小姐烟。据阿卫供认,事发当晚他虽然心痒难耐但不好意思说过夜两个字(这一点我十分相信。又当婊子又立牌坊是新闻系众男人的一大特点),但烟也什么没说就跟着走了。云歇雾收后阿卫拿出四百块放在床头随后安然睡去,第二天一早醒来烟已经走了,那四百块依然放在床头一动不动,反倒多出一个传呼号码。
吴卫说,“老林,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一阵淫笑说,“你问我我问谁啊?”我说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最清楚,你倒底喜不喜欢烟?阿卫瞪我一眼说,“屁话!不喜欢这事就完了,我还问你个锤子。”
我只能叹气,“这种事情本身无所谓。你是男的她是女的,不过怕是难有好结果。”吴卫看着天像是自言自语,“那也是。走一步看一步算球。”
两个干人就着串串香又喝了不少。叹息的时候多,说话的时候少。吴卫临走还不忘嘱咐一句,“你狗日的去梁家的公司,嘴上积点德,别以为还是我几个兄弟伙在打麻将。”我嘿嘿地陪笑,“我总觉得像一娃娃过家家一样,工作说丢就丢了,然后说找到了又找到了。我担心干不长。”
梁叔待我不薄。我一进川富公司就人五人六地当起分管企划宣传的副总,手下也是十几杆枪。不过这家公司除了响亮的名声我看不出还剩下些什么。梁叔的命不久长让公司里人心惶惶无心上班。董事长许丽女士的房门总是紧闭,大小职员看报的看报聊天的聊天,倒像是个无所事事的机关单位。
包工头出身的梁叔绝对算是富翁里睿智的先行者,他居然给公司请了一个日本人当总经理。中国的民营企业直到今天仍然不脱家庭化的围城,但阿伟的老爸在1998年就在无意识中开始了“企业管理职业化”,这令我等小字辈好不佩服。
日本老总叫斋藤秀树,听说这个中国通是梁叔高薪从一家日资企业挖来的。斋藤老总第一个举起成都房地产“住宅品牌化”的大旗,对这个西南文化重镇的研究颇有独到之处。老斋给我的第一印像相当好,这个三十来岁的顶头上司热情地带我四处参观,帮我腾出一间面向春熙路的办公室,临走还拍着乳臭未干的小下级说,“最近工作不忙,你多看看多走走。过两个月可能推出新楼盘,到时候还要你多多帮忙。”我牢记阿卫的嘱咐,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哪里哪里,我见识浅薄,还望斋总多多指点。”旁边的秘书王小姐掩口而笑,“斋总?还有这种叫法唆?”
一周后我接到007的电话说梁叔去世了。我明知这一天早晚会来,仍然不胜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