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们已经拥有,还会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呢?
----伊斯莉・琼森《半月湾的男人》
这个礼拜我几乎天天给老苏打电话。球队一直在技术学院(简称“技院”)封闭训练,谢绝了所有球迷或媒体的旁观。
饱经风霜的老苏很担心球队在这个时候还有“内奸”。老苏的判断让我吃惊不已,“都到这个时候了,难道还有人敢出卖球队?借他十个胆也不敢啊!”老苏欲言又止,说小林我这也是防患未然,四川足球不是辽宁不是山东不是八一,掉下去就永无出头之日了。我一再追问,老苏就说,“日他妈青岛那边的人早就过来做工作了,只要用错了一个人,球队就完了。”
我将信将疑。
川青之战的惨烈甚至超出了我的想像。川队这帮没见过多少世面的球员头昏脚软,在扑天盖地的“雄起”声里,反倒阳痿了。一向稳重的老苏竟然在这样关键的搏命之战中起用了从来没打过一场甲A的替补门将小李!中后场好几个重要的主力都没派上!
事实证明老苏的嗅觉实在敏锐。他派上了所有嫡系,即便如此比赛的过程仍然充满了戏剧性的因素。在球门前抖个不停的小李出现了一次匪夷所思的失误。然而临近终场时老高却让川队在死亡线上止步。他在禁区边拔脚抽射,皮球诡异地在人丛里几次碰撞,仿佛带着上帝明确的指示蹦进网底。比分定格在了2:1。
赛后的老苏心力交瘁。他看见我的头一句就是,“看到了吧小林?我日他妈这江湖太险恶了。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我深有同感。这是一个天堂般的结局,然而过程却是如此古怪。我反倒安慰老苏,“苏哥,赢了就好,现在只要最后一场再赢八一,球队就得救了。”
球迷是不会了解一场火星四溅的比赛中那些惹人疑窦的瞬间的。他们看到自己心爱的球队获得了一场珍贵的胜利已经足够,这就像一个贪恋美色的男人,他占有了MM的肉体,也占有了她的灵魂,没有什么值得遗憾,至于该MM缘何投怀送抱却无人问津----至少在1996年的“成都保卫战”中,山呼“雄起”的球迷都是这样。
拿下青岛后川军事实上已经上岸。赛后的第二天老苏喜气洋洋地打电话来,说八一方面“已经搞定”。从本质来说那是一场假球,但欢快的球迷高唱着“送给亲人解放军”和终场哨响后涔然泪下的特写镜头却成了甲A历史上一个动人的经典。多年以后我将那场比赛定义为“一场充满人情味的假球”。
“保卫成都”的口号在那个秋天像后来痞子蔡的“第N次亲密接触”或名记李响小姐的“零距离”一样,是一个时髦得不能再时髦的词汇。一两年里甲A中水深火热的其它城市也东施效颦,“保卫这里”或“保卫那里”,却再也没有当时成都人的气魄。表面的成都平淡如水,但在生死存亡的时刻,潜伏于骨髓深处的力量仍旧如火山般喷发。
电视台的主持人文亮读了一脑袋稀奇古怪的书也储存了一肚子稀奇古怪的理论,后来我们臭味相投一度无话不谈。他对“保卫成都”的评价是:“看看一百年前的‘保路同志会’就知道了,成都人的激情一百年爆发一次,而且每每是在保卫家财的关键时候。”
成功保卫了成都后的这天晚上,全城的酒吧疯狂打折,唯一不会打折的是球迷们发自内心的激动。
川队在卡卡都开了三个大包。如释重负的球员们频频勃起,提着酒瓶端着酒杯搂着马子,见谁灭谁地干杯。老高陪我去洗手间大吐特吐,随口问,“那个小女娃儿呢?”我在镜中看到一颗表情怪异丑陋不堪的头颅。我没来由地泣不成声,只觉得天晕地眩。
醒来的时候头疼无比,周围的装蟥熟悉而又阴暗。我在心里苦笑,多半又是老苏或老高把我扔到岷山来了。一个声音在耳边说,“你醒了?要不要喝水?”一张肉感的嘴轻轻地贴了上来。我一阵迷惑说你是谁呀?那声音嘻嘻地笑,“我是莉莉呀。昨晚我一直陪着你。”这不是许愿,当然不是。我轻轻地叹气。
莉莉是谁?这个问题已经不再重要。肉感的嘴唇开始从颈间滑过,我看见一个白晰的身体蛇一样钻入了被中,一种陌生但强烈的快感袭向大脑,我用双手紧紧抱住这个血液沸腾浑身火烫的肉体,情不自禁地大声呻吟起来。
我的睡眠总是被突如其来的电话惊醒,今天也不例外。
“小扬啊,你醒了没有?”电话里的声音赔着小心。我一摸身边,莉莉早就走了,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空虚。我没好气地说,“操!谁呀?知道睡觉还打电话?”电话里几秒钟失去了声息,我隐约听到人民南路的汽车马达呼啸来去。电话那头说,“我是你哥。”
刚在东九时区坐下来,林雨荣就在街对面招手。红瓦寺到处都是青春年少的师弟师妹们骑着自行车飞来飞去的身影,31岁的林雨荣杂在其间说不出的委琐。
他就这样在我面前坐下,搓着手说,“小扬,我们兄弟很久不见了。”我把眼光望向别处,尽量让语调听起来阴冷,“不见也好。你跟老爸老妈还有你一岁的儿子,怕更是很久都不见了。”
面前这个落魄的人两年前还是那样风光无限。他开着桑塔纳带着我和宁秀去吃海鲜,结账时绝不掏钱包,而是随手从公文包里抓几扎四人头往桌上一摞,然后扯出几张说,“小姐,买单。”这种只有在电影中才难得一见的土老财派头常常让我偷笑不已。
他来找我会有什么好事?我在心里连连冷笑。从小我们兄弟之间就少有话说,除了走在街上我们酷似的长相让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同胞兄弟以外,多年以来我一直没看出任何的相似之处。
在老妈打电话来说林雨荣出门躲债后,我有时也会想,要让一个本来日进斗金的印刷厂一年之内债台高筑,怕是比一夜之间整出家上市公司更加具有高难度。我这位大哥竟然做到了,而且做得如此彻底,败家的才能堪称卓越。
我面无表情,“你来找我有个屁用!我要钱没钱,想把命拿去插根草标卖了别人还嫌我老。”我哥埋着头不言语,半晌才说,“我想回家。”我心里一抖,“你想回谁不让你回了?爸妈满世界找你,车卖了,厂卖了,铺面和房子都抵押了。你回去没人提着刀砍你。怕什么?”
我哥抬起了头,31岁的大男人竟然满脸是泪,“小扬,你能不能陪我回趟家?”我点上一支烟,把脸别向一边,记忆的电源一旦接驳,便不由自主再次在脑海中闪现。
宽敞的厂房里01机轰然鸣响,切纸机旁是成形的川牌,等待装箱后发往五块石批发市场。
推开会计室紧闭的门,我看到我哥垂首而立,老妈两眼红肿说,“对不上账今天你就别出这个门!”
我搞不清在这样的环境中我算什么?是一个裁判?一个辩护人?还是一个旁观者?
川牌每天源源不断地送走,然而家里已经一个月没见到货款。我哥是个滥赌鬼,一个不折不扣的“凯子”,收到货款后总是几天不见踪影,跟他那些狗屁不是的战友混在一处,把钞票双手奉上。我说妈你消消气,哥就是喜欢搓麻,那也输不了多少。我妈把账本往我眼前一晃说,“输不了多少?这个月五十几万货款跑哪里去了?现在家里连买纸的钱都没了。”我呆在原地作声不得。
我哥在两个月后离家出走。我才从那些狗屁战友,债主以及嫂子的口里明白原委。当然,我老爸无疑最有发言权。他在我最后一次回家时对他三张皮的宝贝儿子作了精辟的论述。“你哥是个绝对优秀的赌鬼,因为他在麻将桌上输得再多也不会眨眼而且从不耍赖;你哥是金马最受欢迎的老板级顾客,因为他人长得不错,什么牛都敢吹而且腰包很鼓;你哥是女人的目标,因为他说他最看重感情,可以当着他老婆的面理直气壮地给小老婆撑腰说‘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和平共处’?他总有道理。”
我哥花了二十万在温江安置他的二奶,不过那个在金马很红的坐台小姐跑得比我哥更快,等到老妈满世界寻找宝贝儿子找上门去时,二奶已经把他的安乐窝“变现”后不知所踪。我听到这事后忍不住笑出声来----怎么都跟演电影一样啊?
我临走时跟老妈说,“该卖的能卖的就都卖了吧。咱家原本就什么都没有。”我没有挽救家族产业的本事,所以我只有选择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