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亟需的是某种务实的精明,而这正是我们最大的优点,无论遇到什么事,我们都惯于以精明的一笑聊以自慰,即使有一天我们真的渴望得到来自音乐的幸福。
----卡夫卡《女歌手约瑟芬妮》
“死生契阔,与子扶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墨客骚人纵横驰骋的春秋留下的不单是诗句,其实是一种传奇而经典的色彩,远非一拨文学青年坐在图书馆外的草坪上信口雌黄所能比拟。所以我知道至少在校园生活里,当有一种纯净如雪的爱情需要表白时,没有任何语句比这句诗更恰如其分。
我在礼拜天的早晨翻箱倒柜,试图唤起一些关于宁秀的回忆。所有的照片上都是端庄的秀秀站在川大的各个背景里一个人浅颦低笑,我踪影全无。
我一手制造了这些美丽的瞬间,但我自己却被阻隔于风景之外。
然后我看到了这句诗:死生契阔,与子扶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它们存在于一张普通的贺卡里,碳素钢笔的字迹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失去了光泽。23岁的我捧着这行字泪如雨下。时间是一个伟大的作者,他忠诚地记录我们的过往,然而时间也是怯懦的胆小鬼,他能够冲淡的除了字迹还有什么?
我给自己泡上一杯茶,在秋天的阳光里静静地坐着,像躺在柔和的情人的臂弯。
我给许愿打了个电话,我说,“小愿,今晚有空吗?”那一端的声音冷漠而慵懒,“没空,我要陪我爸吃饭。”我呵呵地笑了说,那晚上谁陪我去搞辆自行车?
晚上十点。成都那些娱乐的场所刚刚羞答答地拉开夜生活的帷幕,但文化路上的人们已经筋疲力竭,大多数的人必须在十一点前回到那个笼子里去,铁了心不回的这时候也多半成双入对消失在暧昧的夜色之中,去他们想去的地方寻欢作乐。
文化路只是一座勾兑的桥,一个不错的介绍所,却不是足以双宿双栖的情人旅馆。
许愿在十点钟准时地出现在科大的后校门,开着那辆熟悉的绿壳高尔夫。我让她把车停在路边,然后坐了上去问,“有烟吗?”许愿说你不是不抽烟吗?我说我又不是惯偷,有点紧张很正常。许愿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然后递给我,我有些犹豫,还是接过来大口大口地抽,烟依旧卡在嗓子眼里,我剧烈地咳嗽,眼泪滚滚而下。
一支烟抽完,我说走吧。这时候的许愿像个跟屁虫,不自在地东张西望。我说咱们脸上又没写着斗大的“小偷”两个字,你这副德性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听了就站住,说要不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都这么大了还在保安室里蹲一晚,说不定被认出来了,还以为我是惯犯呢。我忍不住大笑,学着阿伟的口吻说,哪在耶?有我在撒。
我对科大的地形了如指掌,而我的计划也堪称完美,事实不出我的预料。我在一栋灯光昏暗的家属楼道瞄上了一辆八成新的山地车,瞅瞅四下无人提起来就走。走到后校门时间刚刚好,这个节骨眼上校门就快关了,正是换班的时候。所以不到五分钟后,高尔夫已经在二环路上风弛电掣,尾箱里是那辆无辜被劫的山地车。许愿的脸因为过度兴奋姹紫嫣红,“原来当小偷这么容易呀!”
我又点了一支烟,这才发觉手还在微微地颤抖,我说,“胡说八道!要不是我熟知国情,加上天赋异禀,你现在多半真的蹲在保安室了。”我对当年阿伟的失手十分惋惜,我说,“你哥总在关键时刻犯糊涂,现在成都人民谁不是一年丢车七八辆?所以现在的锁都越做越精密了,没有点鲁班或墨翟同志的遗传哪那么容易打开?扛起就走,明天随便找个修车的打开不就行了么?”许愿咯咯地笑,说就是就是,我家小区门口就有修车的。
许愿送我回家。我叫她远远地停车,她说你都不请我去你家坐一坐呀?
我说,“郭家桥这一带纯属贫民窟,流氓小偷还有色狼专门在这个时段流窜做案,大小姐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许愿眨着眼说,“林雨扬你嘴里就没有一句真话,你老实交待,是不是窝藏了美女才这么遮遮掩掩的?”
我摇头苦笑说,“这个社会连双眼皮的母猪都有人抢着要,谁吃饱了撑得慌会跟我这种穷困潦倒的鸟人鬼混?”
许愿就不说话,两眼直勾勾地看过来,我分明读到其中有一种淡淡的失望。我装作不知,说你回去吧。今天初试身手就高奏凯歌,我不趁着手气去大杀三家更待何时?我扭头就走,在铁门边就对着灯火通明的茶铺喊,“刘姐,有角儿没的?”轻轻地回头间,许愿还站在桥上。我说你回吧,危险得很啊。许愿突然笑了说,“我不管,你明天要陪我去看看我哥。”
许愿的电话把我吵醒了,我看了看闹钟,操!才九点。我说大小姐你饶了我吧,吃我们这碗饭的现在等于半夜啊。许愿说那我不管,反正我十点到你楼下,你答应了要陪我去看我哥。我唉声叹气地爬起来,才发现天阴得厉害,绵绵的秋雨终于翻过了秦岭的屏障在成都降落。这场阴雨不知又要下多久?
成都的雨一来了就没有要停的意思。
我们一路上几乎无话。穿过成温公路就到我家,我实在没有回去看看的冲动。1991年我哥从北京转业回来,我家的变化便日新月异,记得有一个时期里,五块石批发市场里充斥着“荣兴印刷厂”五花八门的纸牌,并通过那里源源不断地在四川盆地里开枝散叶。好日子好像没过太久,我哥林雨荣羽翼未丰时意想天开地想一统江湖,此后家里便债台高筑,前些天老妈打电话来说我哥出门躲债不知所踪,说要是我打听到下落就让他早点回家,我在电话中勃然大怒说,“还回什么家?我巴不得他去死!”
车过崇州时我发现到处都是断瓦残垣,像刚被一伙土匪洗劫一空似的。据说撤县设市后家乡政府“励精图治”土法上马意欲建设一个“第一流的卫星城”。于是人们的头号大事就是把那些旧式的老街,书有“宫墙万仞”的文庙通通推倒,俨然一副破四旧的模样。
阿伟的墓前空空荡荡。那张熟悉的相片里,他的嘴角向右上方歪着,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鸟样。白塔湖很早以前不过是个水库,文革时期一拨成都知青在这里挑灯夜战,完工后起了个又红又专的名字叫“向阳水库”。旅游热里这个所在也改头换面略施粉黛,很是火爆了一阵。
秋雨中的白塔湖人老珠黄,落叶满地的山坡上难见昔日的风采。
许愿特意穿了一身全黑的套装,看上去成熟而冷艳。许愿说我极少穿黑色的衣服,如果哪天我这样出现在你面前,这说明我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但她就这样站在阿伟的墓前,没有语言没有表情没有眼泪,甚至我透过她的瞳孔看到的只是空洞。
我说你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怕,太冷。
许愿说我不害怕,以前只要跟我哥呆在一起,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我不由自主地叹息说,“可惜,阿伟现在不在了。”许愿侧过头来看我,然后轻轻地靠过来,把头枕在我的肩头,“他不在了,我知道。”
远处有另一群人肃然而立,隐隐有抽泣的声音随风飘来。生命的脆弱一如这里零乱的落叶,它禁不住岁月的风吹雨打,但去了倒也一了百了,只是把无尽的伤痛留给了这些活着的人。
在许愿的要求下我们去了山顶的小庙。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已经不再相信冥冥中还有神灵存在,但迷茫的时候总是病急乱投医,嗑嗑头上上香捐些香火,自己给自己一点点心理上若有若无的安慰和暗示。
走出正殿的时候,一个长须垂胸的老者从身后叫住我们,说两位有心事,算一算吧。屁话!我在心里偷笑,现在算命已然是一个职业,这类人走街窜巷摆摊设点,信口胡扯些放之于四海而皆准的废话居然也给混碗饭吃,也算是社会一大奇观。但许愿显然对算命发生了兴趣,我想这老头说几句好听的也许小愿的脸色也不会这么难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貌似道骨仙风的老头问了许愿的八字后捋须皱眉作沉思状,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以后这两年有好事,有坏事,你想听哪个?许愿神情庄重说都想听。那老头言道,“坏事是有一个你身边的人会离开你,好事是你会结婚。”我想算这老头还识时务,阿伟已经死了,至于结婚完全是扯淡!过两年许愿在二毛有二,她跟谁结婚去?
许愿看了我一眼,眼睛里神采飞扬说,林哥,你也算一下嘛。我暗自好笑说这你也相信啊?你心情不好,我就当陪你玩玩吧。那老头听了我的八字后摇头晃脑,卖了半天关子才开始叹气。许愿就很着急,说你倒是快说呀!我想不会又是什么某年某月灾星上门,需破费多少大元才能消解之类的陈词滥调吧?这种事报社跑社会新闻的兄弟伙们见得多了,摆龙门阵时一套套的,煞是唬人。
然而那老头一开口就击中了我的要害,这使我一直弄不明白,难道命这玩意儿居然真就可以“算”出来?老头说,“你是家里的老三对吧?你还有两个哥。”后来许愿说我那一瞬间的脸色极其难看,“像一个小偷在闹市里被人民群众当场擒获”。我确实是老三,老大不到两岁就夭折,这个遗憾曾经让我老爸老妈长吁短叹,于是我妈33岁高龄产子,我算是接了素未谋面的老大的班,白捡来一条小命。这件事实在缺乏诉说的价值,所以除了我家里人没人知道,当然眼前这个老头是一个令人惊讶的例外。
所以他的话我不得不牢记。他说,“你看见这院里的秋草吗?你不是个长寿的人,跟它一样。”我拉起许愿就走,她在我的手中挣扎着,往老头手里塞了几张四人头,急急地问怎么办怎么办?那老头苦笑着摇头时,我已经拖着许愿冲出了庙门。
我低着头一路下山,直到忽然发现我还拽着许愿没放手时才停下来。我松开手,感觉手心里全是汗水。许愿站在面前,满脸的眼泪。
在阿伟的墓前她没流下一滴眼泪,现在却如梨花带雨,我想一个再笨的人也能看懂这意味着什么。我心乱如麻却故作轻松,我说这类屁话你也信?许愿只是擦眼,良久才说,那他怎么知道你是老三?我冷笑说,“缺牙巴咬虱子,我的命不可能让这个糟老头说了算。你看我吃饭倍儿香搓麻倍儿来劲干活儿倍儿精神,正是个前途无量的大好青年。没那么容易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老头三句话就结果了性命吧?”许愿哧地一下破涕为笑,说你这号坏人老天怕是也懒得来收。
雨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伞丢在庙里,我们浑身湿透。许愿指着树梢说你看。有一片半绿半黄的树叶形单影只地在雨中摇动。她轻轻地说,“树叶落了一地,但总还是那么几片坚持着,不会掉下来。”我随口说,“总要掉的,只是早晚的事。”
许愿走到我身边,我们的距离如此接近,我甚至再次听到那浑圆的胸膛下心跳的声音。许愿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林哥,我要做你的女人。”
我怔在原地。我们认识不到一个月,我说不清自己是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的来临,还是我一直试图回避它的到来。爱情如风,我从中看不到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