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日益麻木的世界里,我们的知觉都已生了硬痂。我们在自己的茧壳中生存,至于伟大的激情和肉麻的温情之间的分界线在哪里?我不能确定。
----J・R・沃勒《廊桥遗梦》
阔少爷梁朝伟从眼珠到皮肤都呈现一种晦暗的灰白色调,也许死亡的颜色就是如此吧?我想。我记得从伤口汩汩涌出的血泡急促而细密,就像一个垂死之人求生的欲望,它们冒得快破裂得更快,这表明在残酷的死神面前,人类的挣扎软弱无力。阿伟的眼睛是007合上的,此后我们再也鼓不起丝毫看他一眼的勇气。
梁叔比我在报纸财经版上看见的那个梁大富老很多,也许是阿伟不在了让这可怜的老头一晚上就变得这样暮气沉沉。
老松第一个跟梁叔握手,“梁叔,请节哀。阿伟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难过。我们是阿伟的好兄弟,我们会像你的儿子一样,陪你送阿伟安心上路。”朱忆松绝对不是江南七怪里口才最好的,但我们一直认为他是最上得了台面的人,因为我们之中没人可以像他那样很官冕堂皇的说话,不论时间地点场合,唯一的前提是只要他自己愿意。所以阿伟曾经很严肃地作过论断:“老松这号鸟人就是个当官的胚子。”
梁叔泪光闪动,很感动地连声称谢。我忽然想起小学时奶奶走了,我爸也是这样的表情,而且从那以后老态龙钟。有时候人是不是老了跟年龄无关,也许一件事也许一个瞬间,当你尝到撕心裂肺的彻骨之痛,苍老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我几乎不敢直视梁叔的眼睛,因为我害怕读到那种绝望而孤独的心情,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害怕绝望害怕孤独的人。好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其实我早已经变成了一个绝望而孤独的人----人生是一个游戏。一个强大的敌人以跟你作对为乐。你越不希望什么,他就偏要给你什么,一如随形之影,附骨之蛆。
灵堂还没布置好。一拨臂缠黑纱的人忙进忙出。阿伟的遗像挂在正中,不是那种标准像,他在笑着,嘴角向右上方歪,背景里三教的红顶黑瓦依稀可见。我当然记得那张像片,那是学摄影时我找他和007当模特儿,说他俩站一块“一壮一瘦相得益彰,颇具喜剧效果”。阿伟说很喜欢,想不到我的处女作竟成了他的遗像。
屋里很闷,但谁也没有要出去的意思。梁叔掏出中华让给我们,我说,“我不抽烟,”梁叔说抽吧抽吧,于是我就着老松递过来的火点上。烟卡在喉咙里,我大声咳起来,觉得有股血腥的味道从喉间喷薄而出,然后纵声大哭。吴卫说,“老林你哭吧哭吧。全班人都知道你他妈比女人还爱哭,刚才你不哭还把我吓坏了。”
在我的带动下,吴卫,老松,007以及大款梁叔都涕泗横流。
但我心里明白,我只有一小半是为梁朝伟哭的,我想起女朋友宁秀就这样走了,她甚至连“保重”之类的陈词滥调都没有对我说过。我以为宁秀走了我只不过少一个人跟我争床睡,少一个跟我抢饭吃,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啦!55555555----”
阿伟在照片里一脸坏笑,我却在他的灵堂里肝肠寸断。
“孤独从来都比拥抱更真实,”007早在20岁时就作出了精辟的论述。回忆如乱箭穿心而过,我从没试过这样的感伤。
“林雨扬,东西收拾好了吗?”“应该差不多了吧?这就走吗?”我在楼梯间里感到瞬间的不适应,只是因为宁秀忽然叫了我的全名,而在此前的四年里她从不会这样称呼她生命里第一个男人。她决定回重庆去,而不是留下来跟我在一起。后来我无意间翻到一本杂志,那上面的调查显示,99%大学时代的爱情都无疾而终,而我与宁秀很“不幸”地也正好属于这99%。
再次走在文化路上(那是我们不知道走了多少次的地方),阳光如针,足以穿透我的灵魂和所有的思想。宁秀在一旁默默地走,安静而美丽。我送宁秀以及她的行李,当然还包括我的第一次恋爱一起去双桥子车站,宁秀没有说一个字,也许在这四年里她想对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已经说完了,而她试图对我的各项重大改造也都以失败告终。
我的回忆往往盘根错节,所以后来的我甚至忘记了我们究竟是怎样分离的,而其间我们究竟有没有说过什么!我只记得那天下午的阳光沉重得像要把我压倒在地然后再踩上一脚。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和宁秀倒底是不是曾经开始过一段初恋(这个用词足以令今天的我苦笑连连)?理由是她在毕业前后判若两人。阿伟说要是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可以跟他老爸说要一个助理。我幸福地在菜市场转了整个上午,用宁秀喜爱的红烧排骨庆祝我们的爱情从此跨入新纪元。宁秀回来了,她说,“我跟梁叔说我不想去。我要回重庆去。”
我以为,那个叫宁秀的女孩子就这样告别了我的小屋和我的生命。她回去了重庆,会找到只属于她自己的生活吗?我一度很想寻找答案,但想想与我何干?
阿伟残留的气息依然在歪着嘴角的像片中微笑,他的灵魂却栖身于那只狭小的骨灰盒孤苦无依。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向我们道一声别,一如陈运生或张晓峰在清晨离去,从成都火车北站的上空水气一般骤然蒸发。当然后来我们还间或收到后两者的片言只字,但阿伟就躲在眼前的盒子里,与他,只能在偶而的梦境或静夜的回忆中遥遥相会了。
来吊唁的人我们一个不识,除了油头粉面就是肥头大耳,地球人都知道多半是梁家生意上的伙伴。西装革履的老家伙和小家伙们一律罩着深不见底的伪装,脸上堆满职业而千篇一律的悲哀神情。我相信这些人中与富家少爷梁朝伟说过十句话的人凤毛麟角,然而他们显然对地产大亨梁叔的钞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我瞧不起生意人,在骨子里坚定地与资产阶段誓不两立。
如果与好兄弟阿伟相伴的最后几小时都被这虚伪而重复的画面占据的话,那实在太没有意义。直到那个意想不到的女人的出现,我才为死去的阿伟真正的叹息。
那个女人竟然是烟!她依旧穿着白色的长裙,只是戴了副墨镜。我们第一次阳光中清晰地看到这个既是尤物又是梁朝伟命中苦主的女人。她实在不像个小姐,恍惚中会让人以为这是某次在阶梯教室或图书馆邂逅的动人风景。她就这样笔直地走到灵前,深深地鞠躬。然后走到梁叔的面前,“我叫烟,”她摘下墨镜,长长的睫毛下眼睛闪闪发亮,“我知道凶手在哪里。”
以后的事情我们当然用不着操心。千万富翁梁大富如果想为儿子报仇的话,他可以有无数的方法。
从1997年到现在,似乎身边的所有东西都在拼命的贬值。我听说那时候“买”一条胳膊要价三万,而几年以后混迹在解放碑一带靠向夜总会收取保护费的刘三哥却说,“给我五千,我让他永远消失”。
这个社会被越来越多的欲望包裹,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沉渣泛起泥流奔涌,连人的生命都在飞快地通货膨胀着,像草芥一般予取予求。
坐台小姐烟是如何会出现的?这个女人此后无声无息,使我们无从探究。但可以确信的是,烟至少对于他心目中的梁哥产生了不仅仅是嫖客与妓女的单纯感情,否则又何苦巴巴地自投罗网?
婊子无情,这话听人说过很多次,我始终没能生发同感。情感这玩意儿应该和行业无关,这是我从阿伟或烟身上得出的结论。
七月十五阿伟下葬。我们没有食言,像儿子一样陪着梁叔为好兄弟阿伟送别。崇州白塔湖向阳的那片山坡据传风水极好,坐北望南,湖光山色尽收眼底。23岁的梁朝伟是一根脆弱的琴弦,人生的乐章尚未演奏,他却戛然而断,如此颓唐地在风景中沉睡,一了百了。
这一天我们百无聊赖,唯一值得记述的是我们第一次看到了阿伟的母亲。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风姿绰约地站在墓前抽泣,令老迈的梁叔又一次悲痛欲绝。
梁叔说,“小丽我老了,以前的事我不想再计较。我想见见女儿。”阿伟的母亲说,“好。她在英国读书,我叫她回来就是。”
阿伟走了,我们一度失去了在麻将桌旁继续战斗的力气,对于玉林的串串香也没了胃口。也许我们并不哀伤,但心里却空洞无物,我们甚至不愿到某个酒吧去借酒发疯,将一切的郁闷泡在百威或科罗娜的酒精里迅速挥发。1997年的盛夏,四个大学毕业生如此近距离地目睹死亡,像大洋中迷路的船,看不到生活的方向。
大三时我被《成都晨报》的体育部主任陈阳“礼贤下士”地请了去,不用当实习生直接从记者干起。(我在这里加上引号是因为我一直搞不明白,我这号鸟人怎么也跟那个高雅的“士”扯得上亲戚关系?)老松在他退休老爸的“运动”中进了电信局,果真向着当官的道路义无反顾。007在文化路开了一家水吧取名“缘来是你”,仗着昔日校花们的频繁光顾当起了小老板,名义上是“怀念阿伟”,骨子里仍旧干着近水楼台勾引无知少女的勾当。
“苟富贵,勿相忘”。我们是一群无知青年,所以无所畏惧。就像《大宅门》里站在黄河边的白景琦高喊着:“济南府,爷爷我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