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中,唯留白影静静伫立,他鼻翼微动,轻嗅著周围空气,自然的花香草
腥,树木与土壤的味道,有生人的气息,也少不了精怪的腥膻。
他双目抬起,在黑幕中望向远处山林,知道有许多修行之体住隐其中,如此
虔心修道,但求位列仙班,只要他们不扰生人、不坏天理轮迥,他是无权多管的。
双手负於身後,风扬著他未扎束头、披散於肩的黑发,总觉得某处不对劲儿,
却抓不出问题所在。
以往,千年的时空,他不普有过这样不确定的感受,内心暗暗低笑,想像自
己若也教那妇人整垮,那状况肯定好笑至极。
淡淡凝神,眉忽而一扬,半合的双眸陡睁,因耳际捕捉的一淙铃音,随风清
脆谱曲,如团团的冰珠击地,相互撞击,荡在这幽幽然的夜。
颀长身形翩然半旋,已移形换位,他来到临水生长的柏杨树下,头朝铃音乍
现的地方望去,见一串铃儿挂在枝丫,颤颤地动、轻轻地摆著,像姑娘家的酒窝。
不似人间有,更非天上来,音中有魂有魄,彷佛自有生命,正喃著什么。端
详著、倾听著,终於,伸手解下那串引他兴趣的铃子。
他能知天地、识破古今,却不知姻缘从此而生。
入秋,夜总是冷清。
她来到柏杨树下,有些不可思议地瞧著,原系著串铃的树丫空荡荡的。原来
并非错觉。
昨夜她彷佛听到铃音,由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潜心感应时,却又静寂无波,
以为是心头搁了这件事儿,便无时无刻不著想。
可如今,她的串铃呢?到底在哪儿?又为何人取走?
正自思索,一只老狗来到身边,张嘴扯著她的裙摆。
“黑头,你这是做什麽?”她笑问,弯身想救回自个儿的裙布。唉,连狗都
咬得住她,瞧来,她身上的“人气”是愈来愈重了,变得人不人、鬼非鬼。
“放嘴啦!我想事情,你别闹。”
黑头还是固执地咬住,想将她往小院方向拖行。
“你到底――”她话猛地截断,看见四个尖耳大肚的低层灵正跃过大声嫂家
的院墙,“糟,是魑魅魍魉。”她一惊,身形飘然而去,移动时形体显得透明。
“嘘……”她朝黑头比个噤声的手势,怕打草惊蛇,因小鬼中就属魑魅魍魉
最难缠,他们是有名的各自肚肠,灵层甚低,向来听命他人,容易受驱使,害人
的招数层出不穷,只问结果,不择手段;但若控制得宜,又能成为得力的帮手。
她与黑头伏在窗下窥视,大声嫂和豆子睡得正香,屋内屋外均是漆黑一片。
四小鬼不交一语,入了屋便分头行动,一只倒光厨房大水缸的水,一只倒光
脸盆裹的水,一只放掉院外储水槽的水,一只则把屋中所有茶壶的茶水全倒了。
忙碌了会儿,四只小鬼聚在一块儿,咕哈笑道――
“明儿个,她非到河边提水不可。”
“是啊,煮饭、洗衣、喝荼、洗澡,总得用水,她一定得去提水。”
“她一去提水,我两手就往她腰後这麽一推。”边说著,边摆出推人的动作。
“我再抓住她双手不教她爬起。”
“我蒙住她的嘴,嗓门再大也没法儿呼救。”
“那我就压住她背脊,让她想撑也撑不起来。”
“嘿嘿嘿,文爷心思未动,还没下指示,咱们便替他办得受受贴贴,他老人
家知道了肯定欢喜,说不定将咱儿推荐给天师。”
四鬼又一阵怪笑,倏忽间已跳出窗门外,无声无息跃过院墙,不见影踪。她
反应甚迅,在他们跳出时,身影缩向墙边转角,直到四周恢复平静,捣住自己嘴
巴的小手才缓缓放了下来。
“差些儿教他们发现呢。”她喘了口气,对著黑头微笑。
“呜呜……”老狗摇著尾巴。
“地府又派鬼差来提大声嫂的魂魄了。”听见魑魅魍魉的对谈,虽不知“文
爷”是谁,但“天师”两字却如雷贯耳,如她这种飘渺的孤魂野鬼,没人供奉、
无所依附,若是遇上天师,不知会被如何拾掇?!她随即又想,被收拾了也非坏
事,省得一个影儿孤孤单单,唉……
抛开乱七八糟的思绪,她抚著黑头的顶毛,静静道:“我想,大声嫂的大限
是到了,咱们要阻止也无能为力,唉……她若死,小豆子就孤零零一个,冷了由
他、饿了也由他,没人煮饭给他吃,没人为他裁衣缝鞋,没爹没娘,没人疼爱关
怀,从此,就只有自己一个,就像……就像我一般模样。”她说著别人,也说著
是自己。
这好久好久的时间,她或者模糊了亲人的面容,或者忘记一些关於自己的事
儿,但心是不变的,同样的善感,持著一份柔软的明心。
黑头似懂非懂,大眼眨了眨,喉间呼噜呼噜地低响。
“唉……”她又叹气,咬著唇同老狗对看了会儿,心中委实难以决定。沉吟
片刻,她忽地头一甩。“不管了,要帮就帮到底。”接著,她飘入屋中,到厨房
取来一大一小的木桶,掉头往河边去。
黑头知晓她的心意,兴奋地绕在她身畔,见她将小木桶装满水,它趋前自动
地叼住,等她将大木桶也装满水,一鬼一狗才返回屋中,来来回回几趟,厨房的
水缸溢满了,院里的水槽也满了,脸盆也有水了,天一亮,大声嫂可以煮饭烧茶
水,不必再到河边去了。
“这些水够用两、三天,届时,咱们再帮大声嫂提水。”她抿唇笑著,眼眸
中有好多的愉悦。
这不知是她第几次救大声嫂了,刚开始是巧合,那小鬼首次来提大声嫂的魂
魄,大声嫂正准备油炸豆腐当晚饭,还一边赶著小豆子洗澡,听见她骂得好大声
响,“你这短命小鬼,要老娘喊几声才肯进来?!我把你这小鬼丢到油锅里炸,
瞧你还躲不躲?!”她骂著不肯洗澡的小豆子,可那个正要跳进屋里的真小鬼听
了,吓得惊慌失措,又听见大声嫂僻哩咱啦连环快骂,这么泼辣的魂魄是不敢要
了,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她躲在一旁瞧著,也不肯出来同那小鬼提点,笑得险些岔了气儿。
後来接二连三,她有意帮她,不愿大声嫂跟著鬼差去,便暗地里多加阻挠。
“我走啦,你也该歇息。”她赶著黑头回狗窝,转身待要飘出院落,原趴下
的黑头突地立起,喉闻发出戒备低咆。
她亦有所感应,这一回身,正巧对住去而复返的四小鬼。
“嘿嘿嘿,要不是我眼儿尖,瞥见墙边一团白影,咱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他们分四边将她团团围住。
“你们想干什么?!”她也非胆小鬼,横竖是被堵了,逃不了不如迎战。
“羞羞羞!四个打一个,还要不要脸啊?!”
“哟――嘴还挺利的,教你一个乖,咱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
“别再过来啦!要不,我可、可不客气了。”
“凭你这点儿道行,就别跟咱们客气啦!嘿嘿嘿――”
此时尚自斗嘴,反倒是黑头先发制人,哦,不对,是先发制“鬼”。地猛扑
上去,爪子划过鬼魅灵体,虽然抓空,那四小鬼倒教它的气势吓退一大步。
“黑头,回来!”她轻呼,怕魑魅魍魉联手对付它。
“教你有路来、没路回!”
四鬼怒骂,相互使著眼色,下一刻,两只对黑头,两只则缠住她。黑头的耳
让鬼扯住,尾巴也教鬼拽著,它拚命甩著、扭著,那两只鬼紧紧依附在它背脊,
一边咭咭尖笑。
“黑头!”她一惊,想冲去帮它,剩馀两鬼亦跳上她肩胛和头顶,扯她的长
发,咬她的颈窝,她好痛,感觉尖锐的牙刺进肉里,头皮生疼。
“走开!”她奋力甩掉,顾不得自己,身子飘向老狗,见他们将它咬得血淋
淋,两只耳都扯出血来,心中又气又急,徒手掐住两只鬼的後颈,硬逼他们松口。
“呜呜……啊呜……”黑头摇摇晃晃站不稳,“咚”地一声跌在地上。
“黑头――啊!”地喊著,方才教地甩开的两只又摸上来,各咬一边的手臂,
她手劲卸去,捏在手里的两只也逃了,反过来吃咬她。
“走开、走开!走开――”她不住喊著,甩也甩脱不开。
“认不认输?”
“不认!”好痛。
她像黑头一样跌倒於地,已顾不得反击,只能缩著身躯护住头,模糊瞧见自
己鲜血,已有好久好久,她不曾流血了,原来,鬼魂也有血。
“认不认输?”尖锐的语调阴恻恻的,“再不认输,咱们便将你分食,要你
魂飞魄散。”
她微微一笑,恍惚想著,魂飞魄散也好,连鬼都不用当了,人死变鬼,鬼死
了,变成什么?没有三魂没有七魄,人世与冥幽再也不于己事。也好……也好…
…
“老大,咱、咱好久没吃人啦!”涎箸口水,血味刺激味觉,肚中馋虫大动。
“笨蛋,她是鬼不是人。”
“唉唉唉,可瞧起好好吃,闻起来也挺香的。”
“吃吃看,不好吃再吐出来不就得了。”
“对、对!”
四只鬼鬼性大发,各咬住一块肉,正欲大快朵颐,一阵阴风吹拂,扫得魑魅
魍魉面顿生痛,尖牙不由得放开。
“死性不改,劣根难除。”那语气矛盾的温和又矛盾的阴沉,白衫男子随阴
风而至,无声无息。
他静谧地负手而立,脸孔隐在黑暗当中,细长双目精光迸发,冷森森地瞧著
紊乱的现场。
待看清来者为谁,四小鬼吓得屁滚尿流,咚咚咚咚接连由昏迷的女子身上跃
开,团团抱在一起,细脚发软,又不中用地跪成一团。
这下可好啦。完了、死了,死了还得再死一次,无转弯馀地。
四只鬼浑身打颤,异口同声,“文、文、文……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