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的骑士
从《太平广记》里借来的某个故事片段，暂时成为《万寿寺》的一种线索。但在情节的膨胀与扩张里，这种线索变得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因为他要讲述的不是历史本身，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有趣的想象，是他的内心世界。正如他说：“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作为王小波的后期作品，他保持了一如既往的语言风格，只是老练了许多，幽默也来得辛辣了许多。除去这些本色的沿袭外，《万寿寺》更象是他创作的一个分水岭，从这里，他超越了情节描摹的禁锢，故事情节仅仅被当作一种工具，一种用来刻画挖掘人物心态的工具。由于他过分注重张扬人物的心理状态，而有意忽略和淡化人物的生存状态，使故事退隐为人物心态的一种点缀。所以，他的这部小说更准确的说是“心理小说”，而不应归为“历史小说”之列。当然，这样的安排，正是他所追求的“真正的小说”的结果。
《万寿寺》里的薛嵩是位浪漫而落魄的骑士，是王小波心目中早已存在的唐吉。珂德式的悲壮人物。其故事由前期作品《红线盗盒》发挥而来：晚唐年间，贵族（薛仁贵）之后薛嵩，厌倦纨绔生活，远离长安，到湘西建立属于自己理想中的“乌托邦”――凤凰寨，去实现属于自己开土辟疆、建功立业的虚幻理想。如果说《红线盗盒》尚有支撑故事的情节的话，那脱胎于此的《万寿寺》，其情节则漫漶得很，稀薄得很。有的只是唐吉。珂德式的薛嵩，怀抱万丈雄心，面对着虚无的对手，虚无的战争，狂热而偏执的表现着自己的征服欲、创造欲，维护着凤凰寨里落魄的尊严。
“我的过去一片朦胧。”在开始《万寿寺》的阅读时，我感觉非常不习惯，刚在故事的发生里调整好阅读的情绪，又不得不进入另一种假设的开头。每一种开头都完全推翻了既往的故事发展趋势，许多段落的布置象给读者下的套，象一场场骗局。我几乎被那些支离破碎的情节，反复无常的开头所激怒。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这种近乎随心所欲的写作方式，正是《万寿寺》里，作为失去记忆的“我”的真实意念，也真实感受了“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谜一样的故事渐次翻开，充满野性与原始的凤凰寨，成为薛嵩无限扩张雄心的独立王国。在这里，他要实现创造的欲望，领袖的欲望，征服的欲望。他自晚唐的慵懒中走来，成为一个痴心狂热的骑士。虽然落魄得让人失笑，却保持了高贵与活力。
《万寿寺》的两个主角，失去记忆的写作者“我”与被“我”写着的薛嵩，在故事里水乳交融，交相重叠，恍如一个人前生后世的呼应。而万寿寺的灰暗沉闷与凤凰寨的生机勃勃形成鲜明对比，前者是内心的世界，存在于虚幻的远古，令人心驰神往，让人充满激情；后者是身边真实的世界，令人无可奈何，让人庸俗沉沦。
如果将故事当成一个巨大的谜语来揣度的话，不免让人疲惫。丢掉故事里蕴涵的潜在意义，进行表象的阅读，我们会发现，沉浸在那些怪诞而精彩的文字里，沉浸在王小波超凡的想象里，我们才可以进入一个成人童话，我们的阅读也充满了松弛和愉悦。
“当真实降临，一切都沦为不可挽回的庸俗。”静心想来，落魄也罢，虚幻也罢，我依然对王小波心存感激，是他，替我或者我们，圆了一场骑士的梦想。
遥远的狂想
比较而言，《红拂夜奔》是我最爱的一个故事。徜徉在充满张力和无穷想象的段落间，仿佛是品味一曲《梦回唐朝》的摇滚。在经历过《万寿寺》那乖张的叙述方式后，对《红拂夜奔》的阅读明显感觉很习惯，很适应，很有把握。
王小波坦言，这是一本历史小说。其实，细心一点的阅读者能够发现，这种说法是他的幌子吧。虽然故事里对隋唐年间的洛阳、长安进行了全景式的描述，内容涉及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但迥异于任何历史类小说的写法，也使这种全景描写远离真实，远离真正的历史。
他的思绪在远古舒展开，带给阅读者叹为观止的狂想。他将夸张和荒诞推向极致，许多描写使人感觉完全是一种“瞎掰”，却又令人心甘情愿的受到愚弄。这是一本以“有趣”为主线的故事，而不是以历史为主线的故事。所以我们无法在故事里面强求历史需要的真实。
这个故事里，“有趣”是我们必须心领神会的词语。有趣是想入非非、是发明创造、是丰富的思维、是自由的狂想。当然，在故事的始末里，有趣始终只是一种向往，一种希望。
那个想入非非的李靖，在隋朝泥泞的洛阳城里，“架着两丈高双拐，在天上行走时，就象一只大鸟”。这样夸张的描写不正是在表明李靖的鹤立鸡群与特立独行吗？年轻而精力充沛的他有着发明的冲动、做事的冲动，变革的冲动。当然，这样另类而“叵测”的人势必要成为那么死气沉沉的洛阳的“毛病”，势必要成为无趣者的死敌，也势必要成为众多“公差”监督尾随的对象。
有趣在远方，在别处，所以有趣的人必须选择离开，选择逃脱。李靖在梦想中设计着自己的乌托邦，一个与洛阳多么不同的长安。红拂的夜奔是为了生活的指望，她“时刻从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逃出去，就如植物的种子随风飘走，换一个地方开始生长。”所以，两个渴望有趣的人结伴夜奔，去寻找自由的家园。
洛阳城里，当“有趣”成为一种罪恶时，李靖与红拂逃出了无聊的洛阳。依靠丰富的想象与爱好发明的本性，李靖创造着长安。但那是多么有限的创造啊，“领导上”成为创造的尺子，“为了防止人力想入非非，采取了一切必要的措施”，长安随之沦落为另一个压抑无趣的“新洛阳”，有趣的李靖随之变成了装聋作傻的李卫公，并且在无趣中死了。没有指望的红拂呢？她也选择了“墨一样的黑暗”的死亡。
我顺着王小波的文字，在努力的思考，“这样的死亡和一个无性、无智、无趣的人生相比，也不知哪个更可怕。”另外，他说的这个故事，是遥远的过去还是身边的现实？那个城市是死气沉沉的洛阳、长安，还是生活在其中的现代都市？探询过王小波遥远的狂想后，我在故事的末尾听到了渴望有趣的他，那句深沉的忧伤：“我只能强忍着绝望生活在世界上。”
当我徒劳的诠释着这些故事时，忽然觉得从这些有趣的故事里寻找其中的意义和影射的东西，是非常不妥当的。与他的快感文字相比，我的评价是多么肤浅而枯燥啊。王小波一直在拒绝别人解读文字背后的含义，其原因或许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枯燥，就是为了给阅读着直接的快乐吧。所以当我试图进行剖析时，本身就是一种对他的曲解。幸而我不是为了评价去开始的阅读，而是阅读之后自然流露的感觉。我知道，如果是前者，那么关于王小波的阅读该是多么无聊而扫兴的事啊。
从书店里买下王小波最后一本著作时，我不禁很有些遗憾，毕竟这本书之后，再也见不到他的文字了，嬉笑怒骂之后，他已离去。
在付书款时，我喃喃自语：“真可惜，再也看不见他的新作了。”那位书卷气的老板，似乎也传出了一声叹息。
2003年3月29日星期六写完于古乐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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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小波给我的感觉是
孤独的文人。压抑的青春期。肆无忌惮的粗野。驷马狂奔的思想。犀利的文字。还有丝毫不遮掩赤裸裸的性崇拜。。
偶专心读了他的杂文，他的自转体黄金白银，演义版青铜还读不出太多的感觉，看两行就想丢。。，也许心底沉淀还不足以品读他所讲的生活把。。
*wuwu很可惜他英年早逝，也许他是把最后一个惊世骇俗的大手笔留给自己。。，给我们留下他的思想和一缕割不断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