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书生，灰衣青帽，迤逦的踏着雪嘎吱嘎吱顺着林间的小径前行。树林，昏暗幽深。有风在穿行，却无声。突然，一团白影从他眼前飞过。书生猛地抬头，再凝神细看，白影却又瞬息消失。他揉揉眼，一切却又变得如不久前一样安宁。
雪深，风大，路滑，难走。只是有了方向，路终会走到尽头。那是京城，他求取功名的地方。
人走了，空气中却仍留着他逍逸的味道。一只狐，雪也似纯白的狐，立在树下望着他的背影，眼也舍不得眨。
是我，那是我，修炼千年的狐。
是他，那是他，我等了千年的人。只是他却走了，被我放走了。
我坐在妆台前，镜里的人簪着一朵淡紫的花，白皙，美丽，在淡漠的微笑。
站在背后的红药拧着眉，怨道，真是一个傻女人。你等了一千年，为何却又临时放手。
我低头不语。“得到”即是意味着牺牲，便如红药手里经过的千万条男人性命。我不能这样，尽管这样可以成就她高深的道行。同是千年苦修，我只能作简单的法术，而她却早已能呼风唤雨了。我们住着的一颗久已枯了的古树，被她幻作了万顷森林。过往的生人，一律留下性命。这几百年来，只有他例外。
一千年前，在这棵参天碧树下，一位散仙收留了一红一白两只狐狸――那便是今日的红药与白萼了。婆婆升天时，我跪在地上，听得空中仙乐飘飘，婆婆空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白萼，你一生纠结的是前世的情痴，耐心等待，他来时了了前缘便罢，万事不可强求……
所以我等了千年，等的古树都枯了。人，终是来了。按着婆婆的偈语，看过他一眼后，前缘便尽消了。只是那个背影，渐行渐远终不可见后，我心里泛起了大片的空白。
不能解的前缘，说不清，道不明，我明白自己已经深陷。
缘就这么了了，无论如何，我不甘心。我狠狠的咬了咬嘴唇。红药一笑，转身去了。
一年后，天雷劈在了红药顶上，她神魂皆丧，只剩下一具焦黑的皮毛。被她幻造出了树林也随之消失，只剩下我和那棵参天死树独立在雪原上。风，呜咽着狂吹。
又过了几个月，他回来了，中了功名，也迎了亲回来。前缘，他早已忘了。他身后跟着大批的仆从，还有顶花轿，吹吹打打的很是热闹。我隐立在一旁观望。
走到树下，他犹疑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转头望向花轿。穿过红红的花轿，我望到的新娘子，娇若桃花，满脸幸福。
他们走了，我心一动，也尾随而去。
不久，新娘子死于非命。是我干的，我不能容忍另外一个女子这样。
从此，他每晚对着红烛，一身沉默，最后终于郁郁而终。我明白，自己身上妖气太重，和常人呆久了，结果必然通向死亡。
我，终是个异类，爱他便送了他性命。结果已然注定，拼命挣扎亦是无用。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我要和他在一起，生生世世的。
我飞过了九重天，到了冥河渡口前。世人转世，莫不要经此，然后决定来世是到哪里。而掌舵的人，便是佛了。我远远的望见渡佛，他衣衫褴褛，面容却冷峻而高傲，眼神空明。我知道他是佛中最慈悲的一位，只有求他，或许还有一线希望让我转世为人和他再结一段陈缘。
我跪在渡佛的脚下，被他身上身上的圣和之气震慑着，不敢说一句话。他只低头叹了一口气，转身摇船去了。
洪流滔滔，淘尽世事。遥渺的烟波里，我感觉到渡船上一双眼在看着我，隐着一丝慈悲的光芒。
瞬时，我的心中涌起希望无限，我便跪了下去，无怨的跪了下去。
我一直在跪着，双手合十，对着来来回回的佛喃喃祈祷。世事沉昏，时间恒远，其间我看见了无数男女打着闹着上了船，然后纠缠着奔向对岸，再续前缘。我微笑着望着他们，由衷的羡慕。
可是五百年了，我没有看见他，我的双腿似乎已在潮湿的地上升了根，心里一片空白衬着的是他灰衣青帽的影子。这样的想念，只因为心里的爱。
五百年，五百年……
“白狐，你去吧。他就要来了。我恍然的抬起头，看见了佛微笑的脸，我突然间泪流满面。跪求五百年，只为了结一段尘缘。
我上了渡船，立在船头，风从身后呼啸的吹过。我看见涌来了一大堆人，挤挤搡搡的我找不到他。船离了岸，我在人群中穿行，急切的搜索着。蓦然，我看到了一个身影，灰衣青帽，立在船边，他脚下是滚滚的浊浪。我缓缓的走到他身边，他转过头来，若有所思的盯了我一眼。我们的前缘，在眼神的交汇里无边漫开。他终于想起了过去，从前的种种。
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喝道，狐狸精，就是你害了我们。我诧异的转头，一个红衣女子――他今世的新娘子，怒目望着我。然后，她狠命的推了我一把。他匆忙中要去扶我，没来得及，我跌倒了江中。江水滔滔，我无力挣扎……
一个声音叹息着说道,佛虽慈悲，却逆不了天意。因果循环，不止不休。白狐，你偏要上渡船，却也是命中注定。往前看吧，仍有缘。
白雪褪尽，那棵久已枯了的古树忽然长出了一树新绿。那是我，落入了冥河中的我，附在了树上，成了一棵会开花的树。
我身已被拴死，但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经过我身旁，我们总会相遇。因为佛说过。
从此在每一个春天，我都盛装以待。湛蓝的天空下，我都倾心舞出满天洁白的繁花。一年一年的生生世世里，交织的是无尽的希望。
一年，两年……他没有来，我不灰心，尽管盛放后的疲倦令我憔悴不堪。
一个黄昏，他终于来了。他变了模样，可是我一眼便认出了他。他低头经过，我满身的枝桠在激动的颤抖，抖落了一地的繁花。他有些诧异花瓣无来由的落下，仰脸望向我，看了半饷，脸上忽然露出温和而欣喜的神色。然后继续前行，越走越远。
蓦地，走远了的他又回头望，望见了我一地凋零的心，还有繁华落尽略显光秃的枝桠。然后他不再回头。
那时，他背后的我在黯然微笑，抬头听见了风温软的吹过。心中再无痛楚